王剑平
父亲的江湖武林(外五篇)(散文)
王剑平
“打拳练武”不是规范词,但让人看得明白。我闻此词四十余年,至今难忘。
1971年,我家住修文红岩电站,此为猫跳河上第六个电站,工地上的人都叫六级电站。猫跳河全长三百六十余里,因开发完整,在世界水电史上颇具声名。
其时我家背后的山坳上,驻扎着父亲的连队——五连。五连又叫机电队,技术含量高的工种皆集中于这个连队。五连连部前有个大操场,操场上的太阳灯一亮,必有大型娱乐活动,或露天电影,或职工篮球赛。深山里的工地,每到夜晚就黑灯瞎火,一旦有了光亮,野惯了的小屁孩儿们皆蜂拥而至,大人亦然,犹如飞蛾扑火。
那天,拥至灯光球场,是开全连职工大会。孩子们虽大失所望,但照样玩耍。
是日的会支书和军代表不在,是连长组织的。我父亲的连长姓张,是个拖拉机手。当时,会场上黑压压坐满了人,张队长一人坐在简易主席台上读报纸。读着读着,他停了下来。扫一眼会场,他提高嗓门说:我们连,有些人一贯不突出政治!
工人们安静得出奇。张队长两眼巡视会场,像是在找人。王XX!张连长突然叫我父亲。
我们一群小屁孩儿正在扑一只蝙蝠。突闻此声,我想听张连长说什么?
张队长只“啊”了一声,便停下酝酿说词。
父亲坐在前几排。
过了好一会儿,张队长仍然没说话。我听父亲说:“哪个说我一贯不突出政治!”
为地富反坏分子做生,就叫不突出政治!张连长口气生硬,表情委屈。
“哪个不为自己母亲做寿?”父亲又顶了一句。
那年我祖母年至六十,六十耳顺,是大寿。在几个习武术朋友的鼓动下,父亲觉得确实该为祖母办个寿宴。可衣食勉强够得温饱,加上物资匮乏,拿什么做寿?还好有个部队政委,父亲为他家人治过病,病愈后此人记情,从部队送来十公斤散装白酒、一二十斤腊肉,父亲把家里养的一头猪也杀了。这个寿宴做得热闹,除本工地,四级电站、五级电站、贵阳、毕节、大方……八方来客上百亲友,聚在我家破房前的土坝子上为我祖母祝寿。
祖母成分不好,张连长说,此事影响极坏。
后来我听父亲说,五连有个马书记,此事由他挑起。寿宴的第二天,马书记到处机关反映,说我父亲是反动分子的孝子贤孙,要在全处开批斗大会斗他。处里的意见是连里可做小范围讨论,不开批斗大会。但马书记对我父亲说:此事,处里的头头非要开批斗大会,是连里保你。马书记不知道,处领导已和我父亲谈过话。
接着,张连长又数落父亲第二个一贯不突出政治,说他“打拳练武!”
此前工地上有个“青年救国军”,被组织上定性为反动组织。据说其联络方式是打拳练武,我父亲并不知道有此组织。有个好武术的朋友,在保卫部门任职,我父亲指点过他习武。这朋友偷偷告诉我父亲:组织上怀疑他参加了“青年救国军”,名字已上了抓捕黑名单。朋友还为他指了一条生路,叫他在抓捕前尽快去另一工地。那阵,工地上有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专演《沙家浜》,我父亲在剧团里专伺灯光布景。在此指点下,我父亲匆匆办了调动,带着我和弟弟,从四级电站连夜逃至六级电站。当夜,我们投宿于山中的农户家,父亲方逃过此劫。
为我祖母做寿的朋友中,习武者居多。这帮朋友性子烈,规矩多。有一年,我被一个大人无故打了,我父亲找到保卫科,请他们出面管管。保卫科两个干事,都是部队转业回来的。父亲声名在外,俩人都想见识他的本事。一个说:你瘦瘦小小的,我们若不管,你挨得住别人打吗?
我父亲一时性起,扎个高马说:“来!我这肚子随你打,你能把我打趴下,我便不找你们麻烦。”
保卫干事也不多说,拉个架子朝我父亲胸腹就打。围着我父亲打一周后,因用力过度,打不动了。另一干事说:我也试试,但我不打,我拿住你,若挣得脱就算赢了。说完,这人以膝盖顶着我父亲的腰,手臂内弯夹住父亲的脖子。
父亲问:拿稳没有?那稳字刚出口,此人紧收手臂往后就拖。我父亲的喉咙,被他一下死死卡住。父亲抬腿在地上猛蹬一脚——嗨!一声发力,上腰一转,侧身就是一肘。刚要击中目标,父亲突然收肘,改以肩部轻轻一抵。这干事还未转过身来,人就往地上倒。父亲动作快,伸手担住他前胸,一下把他挑了起来。此人额头离办公桌桌角仅四指余宽,好险!
我父亲的朋友周叔叔对此不服,瞒着父亲,带着我去找打我的人。找到那人,周叔叔很干脆,直接对那人说:有没有规矩?这娃娃又没惹你,为何打个娃娃。要不,你打老子试试!那人不敢说话。周叔叔又说:先带人到医院看,再道歉。要不老子今天把你腿打吊起!那人自知理亏,心虚,赶紧带我去医院。到了医院,周叔叔也不急,就坐在医院门口的凳子上等着。看完伤,认了错,周叔叔带我回家。
次日保卫干事到我家,问我父亲,想怎么处理此事。周叔叔抢过话头说:老子们讲规矩,要公道。这事保卫科没插上手,但打我父亲那个干事接着说,能给我一点儿伤药吗?他是来要伤药的,打我父亲时,他伤了自己的手。
父亲有很多像周叔叔这类朋友,有一个姓廖,我们叫廖叔叔。廖叔叔跟我父亲学九节鞭。九节鞭鞭把和鞭身联结处,是个U形口,鞭身转动不够自如,还常常挂着拇指与食指间的虎口。廖叔叔是车工,他把这个接口改为T形结口,九节鞭玩着便自如了。做九节鞭,廖叔叔是好手,玩鞭也是好手。有一次,两伙人打群架,有人请他帮忙,廖叔叔当即答应。待两伙人到了约架地点,却不见他。正欲动手,廖叔叔从事先埋伏的房顶上舞着九节鞭,一个空心筋斗翻下来,大吼一声:谁动!先吃我一鞭。两伙人都被从天而降的廖叔叔吓住了,谁也不敢动,最后只得散伙。廖叔叔是去劝架的,并非帮忙打架。
打拳练武,父亲结交了很多朋友。我家虽居深山野岭,却不影响父亲与他们交往。
建电站,要选落差大的河段,故建筑工地无一例外,都在大山里。我家房前屋后的山,一望无际,山山相连。山丛中,一条马路由门前经过。父亲不忙时,很早就把我们从床上叫起来,扎上三指宽的松紧带,到马路上下腰、压腿、站桩、翻筋斗。我们那排油毛毡房,住着七户人家,有二十多个孩子,几乎都和我们练过功。
那阵,我和弟弟犯了错,父亲的惩罚与众不同:他让我们腿下跪条小凳,双手再举一条,自己拿本书坐边上监督,手软了便一棍。父亲还在我家前门的大山之后,专门辟了个练功场,晚上,一个人走一里山路练功。这个练功场,辟在半山腰上,背靠悬崖,前临猫跳河,左右是野草、庄稼,唯此一片寸草不生。工人、农民、知青,凡有习武者到访,父亲皆带到这里比划。除刀枪剑棍、流星锤、九节鞭,在此,我还见过父亲玩板凳龙、鬼打杵(一尺长的短棍,可藏在衣袖中)、八卦掌(坐地八卦)。演示内功,则挺着肚子任人打。我还见过他用斧头背、杂木凳子击打自己的头,用榔头,一个一个敲自己的手指。诸多奇门功夫、怪人轶事,我皆从此听来。如鲁智深醉跌(醉拳)、武松脱铐拳、百步掌、千斤榨等,我写武侠小说《黔中护宝记》时,好几个素材即来源于此。
有一年,我家来了个陌生人。此人功夫非同一般,后来,还做过某军区的武术教头。这个朋友从贵阳赶来,点名要见识我父亲的流星锤。父亲玩的流星锤有两种:一种拳头大小,一种乒乓球大小,皆系自编的八股绳,其绳为方型,内芯置有牛筋。陌生人要见识的是小流星锤,属暗器。以器械对徒手,父亲于心不忍。可来人不含糊,很有武人气概,言明打伤自负。我父亲礼让再三,最终出手。一开始,父亲向陌生人当胸发锤,那人倾身躲闪。哪知此锤是虚,父亲手肘一压,肘尖稍挂方绳,一拐,那铁锤并未收回,改了方向直奔对方下盘。惯性力使然,铁蛋飞一般敲在陌生人膝关节上。那人当场被打翻在地。好在中途父亲收了一下绳,力量稍减,否则后果更甚。父亲竭力挽留,陌生人在我家疗伤住了一周,伤愈,二人成了朋友。
我父亲的电工班,常有野外作业。一次,有个同事想试他功夫,从腰上工具夹里抽出螺丝刀,偷偷从我父亲身后袭击。那一刀,直刺腰际。我父亲感觉后背有动静,旋身就是一记鸡心锤,中指骨节正中同事太阳穴,同事当场被打翻在地,人事不省。山上作业的人都急了,背着晕死的同事一路小跑,直奔我家,父亲调药灌下,终将同事救醒。事后,父亲后怕,同事也再无试探之举。写《黔中护宝记》时,我照搬此细节,并叙述了鸡心锤的出处。
习武人相互走动切磋是常事,父亲结交的武友很多,有些我只听说不曾谋面,甚至有我不知道的。刚参加工作那年,我在建筑工地打伤一人,那人纠集数十人与我恶战,结果没人敢出手。那人又请个练家子帮忙。来人问我,是否姓王,父亲姓名。事前我并不知晓,如实回答。来人又问,听说过孔XX吗?我答,听过。其人笑云:你该叫我幺叔,我和你父亲是师兄弟。
待我应声,这孔幺叔哈哈大笑:我说谁这么厉害,敢打我朋友。现在方知,那小子活该,该打!老子同门中人都敢惹!
学武术,我父亲有段重要经历。一九六四年秋,他到杭州招工,办的大概是退休职工子女顶替。这家人礼佛,是杭州灵隐寺的信众。见父亲早起练功,知他好武,便引荐去了灵隐寺。到了庙里,住持让个挂单的和尚接待。那和尚说:短短几天,我教不了你什么,你也学不了什么。除了一些招式上的点拨,那和尚给了父亲几卷庙里的拳宗。和尚说:这几本书你可在此抄回练习,不可带出寺外,我虽指点过你,但却不是师徒。
那几日,父亲将拳谱拆散,请人帮着抄写,自己重点抄了伤科医术。
这个和尚后来去了少林寺,名声很大。因有言在先,又忌攀附之嫌,恕我不言其名。20世纪80年代初期,父亲到四川郫县招工,逢一寺庙落成礼,有缘再与那和尚相见。请教当年所学,提及杭州灵隐寺,和尚仍有记忆,遂叫自己徒弟指点。
和尚的徒弟见了父亲比划,大惊:哎哟!师傅有这么个好东西,这么多年,我们竟不知道。我父亲比划的是十八罗汉手,他不会。和尚的徒弟,又把我父亲引荐给常清和尚。这常清和尚亦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原是成都昭觉寺的四大护法金刚之一。“文革”时,被红卫兵强制还俗。常清和尚与我父亲有份浅缘,两人皆欢,他指点过父亲。两年后,父亲北上青海援建,二人常有书信往来。常清师傅认定与我父亲有缘,让我父亲独自去成都,请人传我父亲一套青城剑。但为生计奔波,我父亲未能成行。再过两年,父亲回黔,打道成都寻常清师傅,人说他已皈依,可昭觉寺没人。无处寻踪,缘分了矣。
这些年,说到“打拳练武”,父亲总会笑言:没有“文革”这十年,我根本练不了武。现在没人压制,我反而不练了。
父亲习武,少时起,我也跟着练。习武术,我父亲强调实战应用,讲的全是技击要术,反对显耀。从小我身体就单薄,想练一身肌肉。父亲说:武术不是健美,别把腰肌练死了,闪不脱(躲不开)。
在父亲眼里,抗击打是不能靠肌肉的。未曾学打先学挨,练习“挨”的方法很多,内功、排打、摔打……然后是躲闪、挡搪,最后方为出击。实战技击,父亲曾授我八字要诀。此八字诀相互关联,彼此渗透,可惜早不练习,几乎忘干净了。八字要诀,现在我尚记得三个字,其中的“孙”字诀,大意与《孙子兵法》有关,讲的是不战而胜,与打无关,但却放在八字之首;“化”字诀,讲的是无极变有极,有极生四相,四相变八卦,说的是技击变化。另一个是“落”字诀,此诀,父亲看得极重。
我当年习武,很在意形式,对拳脚的认识只得皮毛,诸多内涵性的东西不求甚解。父亲的教法亦传统,一个动作,只要我反复练,他反复框正,但这个动作有何用意从不言传。一旦问及,父亲会说:说了你就会用了,会用就没有变化,没有变化,等于你不会。中国武术包含深厚的传统文化,非言传身教可掌握,更强调“觉悟”。那阵,一个子午锤,我每天要练习几百下,弓步练了马步练,最后躺步还要练。父亲的一个朋友,单练这个子午锤,仅凭此,不知打倒过多少对手。精悉一招走天下,是不难理解的。为了练习“挨”功,当年,父亲强调我练习丢沙包、吊沙袋,此为练习躲闪退让的功夫。丢的沙包拳头大小,对着人密集砸来,练习的人要迎头而上,一路躲闪,一路奔跑。吊沙袋,就是在胸高处吊一个活动沙袋,沙袋袭来,要及时躲开。与之相辅的还有练眼力,一种方法是扎正马,穿小花手,手上的动作越快越好,眼睛要盯着滚动的双手辨识。此法集练眼、搪、闪、桩于一体,总的说来,练的就是挡搪躲闪。另一方法是对着辰时的太阳看小半个时辰。据说,此时的太阳不伤眼。我的体会是,盯着此时的太阳看,再练习丢沙包,奔跑速度大增。跑时,只见一个黑影迎面飞来,一躲一个准,很灵。欲成就躲闪暗器的功夫,非此不可。
当年我习武的后山,有一片松林。林里树木碗口粗细,很密,极不规则。习躲闪退让,此为好场地。在不规则的松林中奔跑,随时调整步法、身法,躲闪。在奔跑躲闪中,还要对着树木练习锁腿。
武术中的躲闪退让,是极其重要的基本功,也是难以掌握的上乘功夫。躲闪即兼守兼打,是以防为攻的综合之术,并非躲而畏之。
绕这么一个大圈子,说白了,“落”字诀就是躲闪的高级形式。逃跑术,即落荒而逃。但为什么不直接说逃跑呢?为释此诀,父亲要我和他过招。他让我跑。我以最快速度,转身就跑。父亲一个点腿,正中我腰部。父亲说:谁让你撒腿就跑!跑是有讲究的,再来。这回父亲让我进攻。我一记直拳,取其胸。父亲左手搪开,右手直拳反击我面部。我侧身闪过,一足直插其胯下,欲锁其腿。哪知父亲此招为虚,我侧闪时,他随那记直拳从我正面穿越而过。待我回过身来,父亲已离我两丈开外,令我追之不及。更让我想不到的是,父亲这个“落”字诀,用的是我每天都要练习几百次的子午锤。我恍然,原来“落”就是在进攻中“闪”人,让人防不胜防。
中国武术实在博大精深,“落”若用于人生逆境,很值得玩味。
1982年,中国电影《少林寺》轰动世界,把我也轰疯了。
那年我十六岁,世界很有限,是真正意义上的山里娃。父母都是水电工人,我出生在山沟里,虽没当过水电工人,却从未离开过大山。当时父母忙着修遵义乌江电站,我忙着看《少林寺》,练武术。
乌江江南电影院,在方圆几十公里,算最标准的电影院。这个建筑没特点:用红砖砌个大框,钢筋扎顶,盖上石棉瓦即成。演《少林寺》那会儿,票价为甲坐一毛、乙坐五分。五分钱固然是个问题,就算有了五分钱,也未必能买到票。得找熟人,要么得托身强力壮的人挤。挤票的不论是否买到,只要从人堆里出来,必然脸膛紫红,两眼充血。这情形,我只能望而却步。
《少林寺》好看,因此每天要演五六场,已经破了当时的纪录。我几乎每场必到。没票也去,在剪票口耐心守着。这几乎是我儿时做过的最没骨气的事。运气好时,电影开演,剪票员退场,出入自便。运气不好时,剪票员不离开,最后只能看个结尾。一个有办法的老兄介绍说,九点钟的电影散场,他根本就不出来,躲在厕所里,接着看十一点半的。可我没他那个胆量。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片头曲响起,未入场者心急,会对着电影院的红砖墙乱踢一气。轰——有人冲场。皆大欢喜!
为了三班倒的工人,后来工地上的安装队、厂房支队等片区都演《少林寺》。好几个地方破天荒地第一次演露天电影。胶片有限,不得不在几个地方同时上映时,先播的一方直接演《少林寺》,后演的一方先播加演(新闻简报),等着跑片。我家住江南,但不论哪里演,包括江北、董家坪、养龙司,七八公里走着路也要去。为了看《少林寺》,我还跑过二十多公里以外的刀靶、南北镇等地。电影看了好多遍,台词都记住了。李连杰、计春华、丁岚、于海、于承惠、胡坚强、王珏,演员的名字更是烂熟于胸。
《少林寺》让我着迷的是,李连杰的一招一式刚柔相济,于海的螳螂拳出神入化,胡坚强的地趟拳腾落舒展,于承惠的醉剑游龙戏凤。那武戏的对打,更加精彩了得,值得琢磨玩味。何时练得这一身功夫?
此前,父亲一直逼着我和弟弟练武术,但习武很苦,弟弟甚至不予理会。看了《少林寺》,我兴趣大增。父亲传授武术,套路极少。全是单调的技击招数,还让拳打三寸三,不许伸直。他只管姿式标准与否,从不破解玄机。能做旋子空中三百六十度转体,这个动作让我出尽风头。但父亲说这是花架子,没用,最多为表演助助兴。一次,我和弟弟闹着玩儿,他一下反拧我的手。顺着他用劲的方向,我返身一肘,把比我高大得多的弟弟重重击倒在桌子下。父亲看得直乐,他曾逼着弟弟习武。这下你懂了吧,父亲对我说,这个抢背为何要用高中低三个马步?高马袭胸,中马袭腹,低马袭裆。因为地方小,你蹲不下低马,高马正好中胸,这叫拳打卧牛之地。事先给你破解,不会这么准,也不会这么容易上手。我突然明白,《少林寺》的武戏全是技击散打的对练,虽多有变异,但基本离不开六合抨手和梅花桩的架子。翻阅父亲的手绘少林拳谱,无文字说明,全是单个的人像图。父亲说,不给你破解,是因为动作的一招一式,有无数个用法。这叫无极变有极,有极生四相,四相变八挂,八八六十四。其中的变化无穷尽,根本没法讲解。有人一打一个准,有人却不能。什么叫基本功,这就叫功到自然成,日久见功夫。
《少林寺》片头说,日本拳师宗道臣根据少林拳法壁画,自创日本少林寺拳法。简直是胡说八道,那其实就是少林小擒拿术。练过此术,方知拳打三寸三的道理。这个招数,专攻关节,金庸似乎也谙知此理,在《射雕英雄传》中自创一名,叫分筋挫骨手,倒也有趣。
《少林寺》轰动世界,掀起了世界武术热,成了功夫片难以逾越的经典——因为演员、拳脚都是真功夫。曾以为香港影星郭富城懂南拳,身型像,架式也足。但我在大街上的广告牌下发现了破绽,他握拳的小指是个兰花指。若和他过招,只需找准空当,专锁那个指关节,稳胜。现在我已不练武术,也不看功夫片,现在的功夫片都是狗屁,人在天上飞来飞去,一出手,地上随即弹片横向飞,比枪战片都厉害。不知是导演傻还是观众傻。我始终相信,再好的演员也演不了专业武戏。
那个时代过去了,但当年的心结仍解不开。三十多年前,《少林寺》在我心里打上了烙印,成了绝唱。
俗话说,学武不学医,终是傻东西。我和父亲习武术,也学医。父亲传授的医术是武医。武医主要是骨伤、经络类。关于习医,少时于地摊上听过江湖郎中吆喝:不是老兄我吹牛皮,你先看我的胸肌,胸肌下是腹肌,腹肌下是肚脐,肚脐下还有个鬼东西……
那江湖郎中卖打药,着武生行头,看了半天却不见表演。
有句话叫“拳怕少壮,棍怕老狼”,我虽少时习武,但多年不练,现在又是个非少、非老的年纪,练家子的事不说也罢。有道是“医武同源”,当年从父亲处学得几剂跌打损伤的方子,现在仍用。“摸、接、端、提、按、摩、推、拿”,此为正骨八法;“轻摸皮、重摸骨,不轻不重摸经肌”,此为手法;“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此为汤头歌诀法;“人参味甘,大补元气,止咳生津,调容养卫……”此为药性要诀法。打住!没有系统练习和实践,这些说了亦然无用。
单说有一年,学骑车,我尺骨鹰嘴骨骨折。这手肘关节正骨、固定皆难,我以伤手夹着电线杆子接骨,最后骨是正好了,可疼痛钻心,一夜难眠。我自己开了一方:三棱、莪术、秦芄、续断等,药共十五味。
到了药铺,抓药的伙计说:方子不好,要改。
我说:我只抓药,不开方,好坏与你何干?
老中医接过去,看了方子又看我,训斥伙计道:你懂个屁,这个方子好!是古方,这客人年少,方子却不少。
老中医说得不错,我这个方子叫“定痛七厘散”,主药计十三味,引经药三十六味,是据伤者部位、伤肿情况、饮食多少、体温冷暖等伤情增减。比如,头部受伤,引经药得加孩骨;肝部受伤,加炮元。肝部受伤好办,加鞭炮一枚即可,若头部受伤,那就难了。别说找不到孩骨,就算有,这药煎好了,谁敢服用?好在伤于上肢,加勾藤、桂枝即可。此方甚妙,这一剂汤药服下,当晚便睡得安稳踏实。
“定痛七厘散”中有孩骨一味,想来挺吓人,我还是献上另一刀枪药,此药止血效果奇佳。父亲授我此方时,药方后有个说明:动脉破损压上二十秒即止。此方父亲有个亲历故事。
我父亲年轻时好强,却遇着个比他还好强的。那年是下乡支农,家父在苗寨里遇到个苗医,非要与他比试止血的手段。那苗医也年轻,性情耿直,且求胜心极甚。父亲尚未答应与之比试,只见其抽出刀来,一刀,就将自己的手掌刺了个对穿。事已至此,由不得父亲不比。于是,两边都压上不同的止血药,结果家父完胜。最后,这苗医向父亲学得此方。
欲炼就此药不难,取料随处皆有:马兰丹、乌泡叶、茼蒿菜、火把果、菖蒲,只此五味,等分,于老瓦片上焙至黄黑,研沫备用,施时只需压敷伤处即可。这药取材炮制都简单,效果却不简单。当年我家常备此药,无往不胜,弟弟曾以此药,救过一只瞎眼的鸟。只是这药没法止鼻血,鼻子里放不了药。
止鼻血另有一招,我虽无方可授,却可传一法:流鼻血者拳有多大,便拣一块多大的石头,让其紧紧夹于腋下,血止。我以此法收拾妹妹的鼻血,阳台上无石,随手取得擂钵棒,以袜子裹了棒上辣椒,令其夹住,效仍奇。
想起江湖郎中的吆喝,我也来两句:列位看官不妨一试,若成,不谢,那是你与此方有缘;若不成,可别骂我。
十来岁那年,我腿上生个疮,医生看不好。我父亲想了很多土办法,仍然无效。黄豆粒大小的疮,于生活无大碍,却痛得厉害。后来父亲的一个朋友知道了,责怪他:为何不早说!治这个他最拿手。父亲的朋友治疮不用药,一边吸旱烟,一边对着伤口念咒语。念完了,再以唾沫敷上,两天后疮好了。很神奇。
我说:旱烟与唾沫混合,一定是副好药。
父亲突然训斥我:不许胡说!
那阵我“楞”,嘴里尽管不敢乱说,心里却不服。大概年龄是个问题,逆反期。父亲的斥责极严肃,不知是个什么道理。那阵子,工地上每个连队的职工食堂皆养牛。牛杀了,作为职工福利,父母都有会餐券。每到把牛肉打回家,父亲总要和我们分开吃,他不吃牛肉。饭后,我们用过的碗,要以开水烫洗,最后还要盛上清水,入红煤熏过。为何如此?我想不明白。
后来和父亲学医,方知此为忌口。为何要忌口呢?我觉得奇怪。
我父亲1958年参加工作,20世纪90年代退休,有四十余年工龄。在工地上,他名声很大。刚开始,是因一个连队就他一人能写信;“文革”时,大会小会,领导均批他家庭出身不好,不突出政治,还批评他打拳练武。领导不再批评的时候,工地上的人都知道,我父亲有跌打损伤的极好手艺,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找他治伤。严重的骨伤患者到职工医院就诊,院长建议不住医院,推荐找我父亲。院长和我父亲比试过正骨技艺,颇为赏识。现在想来,这个院长的胸怀是很令人佩服的。
那些年,我父亲治过不少人,且分文不取。现在,家父年越古稀,尚有人从外省寻访上门。父亲不识。一问方知,当年他的骨伤是父亲治好的,来人还惦记着。
我家世代习武,父亲长于武医多为祖上所传。疗伤正骨,父亲有咒法,故忌口。念咒语治病,我觉得很玄,没有科学依据。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缘于此故,家里见不得牛马狗肉。后来父亲逼我背《汤头歌》,学中医理论,方知此为祝由科。《黄帝内经》有云:“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说的就是传统中医的祝由科。对此,我曾想:悬壶济世者,无非心正无邪,功德高尚,要求不图名不图利而已。正骨,只要手法得当,有必要如此神秘吗?我不信。
我有朋友在职工医院工作,没事时,我们爱凑在一处玩耍。在医院,曾见识一个外科医生正骨。患者是个小女孩,锁骨断了。医生把四个手指放在锁骨窝里,抠着断骨,向外使力。如此反反复复,小女孩痛得哇哇大叫。
我对朋友说:你们这个医生不懂正骨,这个做法一辈子都别想接好骨头。
朋友知道我学医,但未见过我正骨,当场要我试试。那时我年轻,很有“二杆子”的冲劲。试就试。看了X光片,小女孩锁骨中段骨折,前后重叠。我以绷带挽两个小圆圈,套于小女孩的双肩,再让她坐在小木凳上,从后背正骨。我一脚放在小女孩坐着的凳子上,以膝盖顶住背心,双手握肩,向后轻轻发力。待其双肩平衡后,再从背后把肩上的两个圆套校正、捆紧。小女孩一声未吭。
我说:好了。
这就好了?朋友说,拍张X光片看看。
片子出来,朋友惊呼:正骨、固定一次完成,且达到解剖复位效果,真漂亮。在医生面前露一手,我得意极了。
学医,我没有禁忌。但今天看来,无论如何我都错了,无知者无畏。且不论家父的口忌,亦不讨论祝由科,仅无证行医即最大的禁忌。我和父亲与合法医生比试,皆犯了大忌。
现在,我们父子均不与人看病疗伤。祝由科我说不清楚,可对此我心存敬畏。犯忌的事不可为,这手艺丢了就丢了。
其实人生的诸多禁忌,何止学医、问医。为人处事、求人问事,口无遮拦,毫无禁忌,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