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兹达诺夫小说中的“时代病”主题

2015-03-03 07:41
山花 2015年22期
关键词:沃尔夫诺夫精神疾病

杜 荣

加兹达诺夫小说中的“时代病”主题

杜 荣

加兹达诺夫作品中常见主题是精神疾病,这是一种“时代病”,因为时代巨变造成主人公们经历了各种战争、颠沛流离、离国别乡,种种艰辛给各类人群的身心都造成了重大伤害。加兹达诺夫的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小说诗学的新元素是对“精神疾病”的描述,作者关注疾病和所有其他不明原因的精神反常现象,也就是“病态的幻觉”,正如他曾多次声明,这不是身体疾病。加兹达诺夫极为重视小说主人公精神痛苦的现象和精神转变的过程,如在《水上监狱》《第三种生活》《灯》《解脱》《回忆》《乞丐》和《伊万诺夫的信》等小说中,作者倾向于存在的幻想,涉及所有寻求生命意义的问题、个性分裂和精神恍惚。

长篇小说《亚历山大·沃尔夫的幽灵》中的一个显著的主题就是“时代病”的主题。叙述者这样阐述自己的精神分裂:“……我自己在一生中也遭受了不可抗拒的和极为持久的分裂,妄图与其做徒劳的斗争,而这毒害了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①叙述者正确地诊断了自己如绝症一般的精神疾病特征,他保存着对战争极不好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慢慢地浸入他的生活中,使他渐渐习惯了自己存在的双重性。这种精神分裂的结果使叙述者对极端的东西尤其感兴趣,“这开始于我在同等程度上被两种相反的事情吸引:一方面,是历史、艺术、文化和阅读,让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抽象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同样痴迷着运动和所有涉及纯体力的、肌肉发达而无理性的生活。”①叙述者希望从沃尔夫那里获得治疗自己因战争造成的“时代病”的解药。而他没有料到,沃尔夫本人也患上了这种精神创伤压迫综合症,他的精神状态和生活哲学也因那次与死亡的近距离接触而彻底改变。沃尔夫的精神疾病和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毕巧林的“时代病”在很多方面相似。沃尔夫变化的原因正是他的精神在另一世界的旅行,这让他开始发生了从来未有的颓废变化:“在沃尔夫的脸上,我感觉,有某种截然不同于我见过的其他人脸上的东西。这是那种极难确定的表情,某种类似于死亡的重要东西,——似乎完全不是活人脸上的表情。对这个人,我越仔细地读他的书,就越觉得奇怪,正是这个有呆滞的眼神及难以形容的表情的男人,竟然可以如此快速而灵活地写出用他一动不动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些东西。”①叙述者对比沃尔夫外貌的呆滞表情和他散文的动感、速度和灵性,清晰地揭示出他的双重性。沃尔夫犹如普希金的长诗《恶魔》(1823年)中那种“精神吸血鬼”,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成了他的无辜受害者。

小说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是绰号叫“卷毛”的皮埃尔,低下的社会地位注定了他职业罪犯的悲惨命运。皮埃尔与叙述者的交谈,导致其内心得到改变,当他了解到文化的价值和自己不可能成为文化人的事实,这引起了他自身的精神痛苦:不希望以旧的方式生活,但别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也不可能。

小说的这些主人公们的“时代病”导致他们的神秘分裂性,使他们感到生活失去了意义。人类在创世纪时期就已经以神话的形式讲述大量的创伤故事,开始对人类悲剧的创伤处境进行思考,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被赶出之时,人类就开始经历肉体和精神的创伤。战争毁了人们的家园,摧残了人们的身心健康,沃尔夫的行为也是这种创伤性的反映:死亡体验使他感受到了一种最真实又最具毁灭性的精神创伤,造成他对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厌倦生活,内心颓废,极度悲观,百无聊赖,这体现了“时代病”的特点——极端个人主义。叙述者认为沃尔夫的哲学是显著的幻想:个人命运总是伴随着死亡,他相信存在某些普遍法则很难确定的体系,然而,他的精神却远离所有田园诗般的和谐,而信奉绝对悲观情绪的教义,或者因为“它是所谓的加兹达诺夫的‘致命的宿命论’。如果说到他的哲学本身,这是在其极度悲观的表达中具有存在主义性质的哲学”②。沃尔夫的哲学认为,死亡和幸福是相同顺序的概念。然而,这种“命中注定的”宿命论没有改变沃尔夫想积极介入事件的愿望,他总想迫使事件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不允许情人对他移情别恋,自己则随心所欲地抛弃爱他的女人。因此,在他身上有显著的分裂性和双重性,这种双重性的主题连接着“时代病”的主题,这已成为主人公们身上的独特标志和不可避免的痕迹,足以证明主人公敏锐的精神组织和深切的感受能力。沃尔夫甚至继承了毕巧林的那种近乎于疯狂的古怪浪漫。这并不奇怪,加兹达诺夫赋予自己的主人公“时代病”,主要表现为人格分裂性。

在长篇小说《佛的归来》中加兹达诺夫的主人公从小说的开篇就承认自己的病情:“几乎每天我都感觉到这抽象的精神疲劳,这是多重的、紧随不舍的疯狂的结果……,”①根据弗洛伊德区分的精神和肉体的两种不同的癫痫病,叙述者的癫痫症状属于典型的精神性的歇斯底里癫痫病,它主要源于纯粹精神上的原因,是其精神生活本身的表现。除了卡特琳娜,没有一个人知道叙述者被这种奇特的心理疾病折磨,这种意识总是让他郁闷而颓废。正是这个“时代病”成为叙述者与自己心爱的卡特琳娜分手的主要原因。叙述者的疾病具有经常性的幻觉,这种精神恍惚具有独特性,完全控制他的意识,并且愈演愈烈,强烈地折磨着他。使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过别人的生活,所以感受别人的痛苦让他打了很多次寒颤,多次异常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死去的和远离他的另一些人。叙述者无法战胜这种莫名其妙的疾病,因此,他的人格分裂性是显而易见的:他时而期望过正常的生活,但受不祥预感的折磨;时而从眼前存在的现实消失于另一幻想的世界。他对生活的梦想,因不明的精神疾病而变成了恐惧,而这种恐惧则成了日常生活的悲剧。

叙述者在某些方面和毕巧林非常像,他们都带着那种冷漠和厌恶观察自己和他人的存在。叙述者在继承谢尔巴科夫的遗产后,开始过一种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在过去的混沌过程中,精神疾病让叙述者的生活变成不可预测的、高度动态的状态,那么现在他的精神疲劳是不容置疑的:他的身体活跃,但精神却处在休眠中。幸运的是,当叙述者的厄运感消失,他开始相信自己有了摆脱精神停滞的能力。

加兹达诺夫的小说中“时代病”主题不是集中在一个封闭的内部环境,与此相反,叙述者最大限度地展开了他的意识空间,“智慧的痛苦”使他感受到了人类生存的苦难法则。但对叙述者来说,它仍然罩着高深莫测的神秘面纱,“这个晚上,就像每次,当我一个人很长时间独处时,我被无数的回忆、思想、感情和希望包围在情感的海洋里,在此前后都伴随着一种模糊而压倒一切的期望。”①叙述者想要战胜他的病症,这是其精神复苏的症状之一。

在《夜路》中叙述者对“时代病”做出了明确诊断并反省其苦果:“因为此状态我再熟悉不过了,应该相信,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矛盾的,但我的生活具有同样的特性: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没有嫉妒和野心,与此同时,是热烈的、感性的存在和深深的悲伤,因为每种感觉都是独特的,而回应它的,似乎是更强大的动作……。”①在小说的开篇作者就给主人公的“时代病”进行了明确的定义、深入推理,尽可能详细分析并诊断原因,主人公克伦斯基是个很有幽默感的文化人,但他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忠于自己荒诞的幻想,并力求使他人信服它。因此,他怀着难以理解的愤怒,并且经常冒着生命危险,从事一些自己力不能及的活动,就像完全被剥夺了音乐听觉的人,想成为小提琴家和作曲家一样。这个诊断使克伦斯基与妓女阿利萨在本质上相当接近,因为两人都不具备职业能力,但现实迫使他们不断使用与其智力不符的某种能力,加上利益的驱使,进而造成了他们的精神痛苦。

费多尔琴科也是因偶然性事件导致思想和行为发生巨变才患上“时代病”。一开始,叙述者称赞他的活力适用于任何情况:在国外工厂里工作,他如鱼得水,他身上有过上幸福生活的一切要素,他对不得不生活在其中的环境有本能和完全的适应性。然而,正是这个对不必要的文化和抽象概念,有自然的和不可战胜的免疫力的主人公,却因偶然相遇两个人而发生了惊人的巨变:首先是在生活上,他娶了一个自己毫不了解的妓女;其次是在精神上,他因结识瓦西里耶夫而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这些变化使费多尔琴科无法继续旧的生活方式,直到他找到生命意义的答案,这方面他和《乞丐》中的韦尔季耶有相似之处。这种内外部的冲突改变他对自己存在意义的理解。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此状态的论述:“思想突然降到人身上,就像一个巨石突然坠落,把他压住一半——他就在下面扭动,但逃脱不了。他的一半同意活着并受压迫,而另一半不同意,就杀死了自己。”③费多尔琴科发生了自己难以承受的精神巨变,他和瓦西里耶夫一起购买武器,最终自杀。

瓦西里耶夫也处在偏离理性界限的状态下,他的迫害狂和自大狂逐步加剧了其“时代病”症状,在他身上表现出俄罗斯侨民的最深刻的精神痛苦。这一现象“与其说是果戈理的‘精神之城’,不如说是库普林的(《所罗门星》)的人类心灵的深渊……”④在此精神疾病层面上的主人公有拉尔季、阿利萨、休然娜和费多尔琴科等人。第一人称叙述者每天夜里从咖啡馆离开时,精神就受到越来越多的折磨,毕竟是他花了几年时间才第一次察觉所有那些夜间居民就像一群活死人。正是叙述者做夜间出租车司机时的见闻导致其世界观发生了转变:“而这活死人的荒凉之歌,我过去在其中体验到的独特而悲剧的魅力对我来说已不复存在……”①这种受欺凌与侮辱的人让叙述者进一步深刻地思考非理性的存在。

结 语

加兹达诺夫在创作中持续关注并描绘“时代病”的主题。在短篇小说《第三种生活》中,第一人称叙述者对自己“时代病”的认识变得更加理性和明晰。短篇小说《解脱》的主人公阿列克谢·斯捷潘诺维奇是一个年老富有的俄罗斯侨民,孤独且患病,他类似于短篇小说《黑天鹅》中的帕夫洛夫,《伟大的音乐家》中的斯维尔德洛夫及长篇小说《在克莱尔身旁的一个夜晚》中的维塔利叔叔,同样在遭受“时代病”的痛苦折磨。身体治疗无助于他摆脱精神疾病的困扰,无休止的连续紧张的生活构成了小说的情节背景。每天醒来之时是他生活中最厌烦的时刻,这可能是因为他清楚地了解生活的荒诞和无意义时而产生的绝望。

加兹达诺夫的宏大叙事中常常见到有着“时代病”的人物,他们不仅能自我揭示人性的共同本质,而且还摘下公众和社会的面具来审视自我,这些主人公有两种类型:一类主人公会沿着自己精神剧变后的道路进行到底,哪怕其终点是死亡;另一类主人公是在自我认识之路上勇敢地站了起来。然而,对加兹达诺夫的主人公来说,重要的不仅是其对自我的重新认识,而且他们通常是一种时代精神的导师,灵魂的引导者。这类主人公想要在精神上和宗教上获得新生就只能丢掉“旧我”,从而获得“新我”。加兹达诺夫在小说中运用典型的人物、典型的行为、典型的地方、典型的案例来揭示“时代病”造成的惊人的荒谬和其存在的绝对性。这类“时代病”患者行动的无根据性和不寻常性不仅是外在的,有时更是内在变化导致的结果。

注释:

①ГаздановГ.И.//ГайтоГазданов.Собр.соч.:в3т.-М.: Согласие,1996.

②МатвееваЮ.В.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емышлениеГайто Газданова:Дис.…канд.филол.наук.–Екатеринбург,1996. C.145.

③ДостоевскийФ.М.Полн.собр.соч.:в30т.–Л.,1972–1990.T.23.C.24.

④БабичеваЮ.В.ГайтоГаздановитворческиеискания Серебряноговека:Учебноепособиепокурсуисториирусской зарубежнойлитературыХХвека.–Вологда,2002.C.68.

河南省教育厅地方合作项目《巴黎俄侨作家的文学命运研究》的阶段性成果,本论文得到国家留学基金资助。

杜 荣(1975—),女,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后,新乡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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