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岑桑
白雪关山远,爱已温血马
文◎岑桑
一些无法忘怀的人,化作了草原上的一坯黄土。一些不想孤独的人,还要独自生活。时间深情,却也无情,终究将每个人变做一匹漂亮无害的温血马。
在去呼和浩特之前,陈欣觉得内蒙的城市都应该有一片草原。那是2005年的夏天,她17岁。单亲父亲在一家乳业公司液态奶部做大区经理。那时候,国人还普遍不知道三聚氰胺这个化学名词。国内乳业蒸蒸日上。父亲回总部风光述职,带上了放暑假的陈欣。
父亲把陈欣安顿在朋友的马术俱乐部里。他在那里包养了两匹马。俱乐部距市中10公里,旁边葬着国家级美女王昭君。
布和说:“你爸把你送这儿来,就是不要你了,和王昭君一样。”
陈欣说:“不一样,送王昭君来的是她老公。”
“嘿,你还知道挺多的。”
“美女的事我都知道。你还想听谁的,我讲给你听。”
“叶一茜你知道吗?”
“不是吧,你也看超女呢?”
布和“啪”的挥了下马鞭子,说:“不行吗?”
布和是马场里的驯马师,刚刚18岁。每天不忙的时候,他就会带陈欣骑会儿马。陈欣不是个好学生,坐在马背上各种尖叫乱叫,布和只好牵着马头,带着她在马场里慢慢地走一圈儿。通常都是傍晚,夕阳像粒脐橙,一点一点挤尽橙红的汁水。马蹄踏碎草叶,飞散葱笼淡洁的香。
这一幕,许多年后,仍会在某个温暖的傍晚,浮于陈欣眼前,只是莫名换了上帝的视角,远远垂视,关山塞外一双美少年。
苏寒说:“你知道‘布和’是什么意思吗?”
陈欣说:“是坚硬的意思吧。”
“你还知道挺多的。”苏寒歪着头,耸了耸肩说:“看不出来呢。”
陈欣一直不喜欢他这个动作,1米82的个子耸肩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矫情。但她从没说过。窗外是2012年的上海,城市在夜色里安静地闪烁着霓虹。此时,陈欣在一家翻译公司做翻译。这天晚上要突击机械类资料,可茶水间的咖啡机坏了两天也没人修。
陈欣说:“我想去买咖啡,你要吗?没咖啡熬不了夜。”
“我陪你熬夜,也得来一杯。”苏寒小有卖萌地说:“记得要decaf的哦。”
没咖啡因能熬夜吗?当然陈欣还是没说。对一个等着女人买咖啡回来的男人,多言无益。
电梯在一楼“叮”的一声打开门,陈欣忽然就莫名的松了口气。留在12楼的苏寒,是号称陪自己加班的男朋友。可陈欣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只想逃。
大厦门外已经没什么人了,空旷的小广场上,只有几个少年在练“死飞”。一个男孩长刹玩儿脱了,直奔陈欣撞过来。
陈欣在惊叫中,感觉自己经历了一个短暂的腾跃过程,沉重落地,视线瞬间收窄成一圈。
据说,人在过度紧张和集中时,视觉会出现tunnel现象。恍惚间,陈欣仿佛跌进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一路穿去2005年的夏天,疼痛与欢乐一并飞扬的夏天。
布和的汉名叫胡石,但他还是喜欢叫自己布和。他对数语外统统不感兴趣,只对马了如指掌。布和说:“你看这些漂亮的,都是温血马。它是热血马和冷血马混出来的。性子温温的只能练马术。你爸认养的那两匹,都是热血马,赛马用的,跑得可快了。可惜咱马场跑不开。要是能带到锡林郭勒撒开欢儿跑,那才过瘾呢。”
陈欣看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真的看见了大片的草原,成群的热血马,轰隆隆地奔跑而过。她好想跟着布和到真正的草原去看看。可是17岁,许多事做不了主。
父亲两周就办完了公事,要带陈欣回去。晚上,她去和马朋友们一一告别。特别是那匹被她骑了半个月的小母马。她在马棚里和她说了半天的话。小母马大概听得不耐烦了,“砰”的一脚把她踢了出来。
现在想想,一辆“死飞”算什么呢?小母马的蹄子,那才是结结实实的疼。
陈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苏寒在身边絮絮不止:“你说,你还能干什么?买个咖啡买到医院里来。医生说你手臂有旧伤,再受伤就很难好了。”
好像7年之前,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陈欣。耳边也有个男孩在絮絮不止。他说:“不是和你说过吗?那个马啊,看不见自己屁股,你突然摸它一把,它非踹你不可。只踢到你胳膊,算你命大。”
陈欣听了一点都不烦。她还笑嘻嘻地看着他,眨着大眼睛,笑了。
于是那块坚硬的石头,忽然就开窍了。他愣了一下,轻声说:“你是故意找踢的吧?”
如果是现在,陈欣是万万不敢找踢的。可17岁,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叫怕与疼。医生建议让陈欣在当地休养一个月再动身回家。父亲无奈,把她再次托付给马场的朋友。
布和问陈欣:“多住一个月而已,至于吗?”
“至于。”
在少年的脑子里,总存在着一些无法理解的置换平衡点。比如用一条胳膊的疼痛,置换一个月没有题山题海的自由。那段日子,陈欣除了吃和躺着,就是看布和打理马。周末的晚上,他们还会看一场“超级女声”。一个追美女追成了信仰。一个信春哥,得永生。
傍晚来临的时候,布和仍会牵着马带陈欣溜一溜,像童话里年轻的马夫和公主。
有一次,布和说:“有没有发现,你和叶一茜长的有点儿像呢。”
陈欣咬了咬嘴唇,“啪”的抽了他后背一鞭子。
布和一缩脖子说:“喂,我是夸你漂亮呢。”
“啪”陈欣又是一鞭子,说:“以后你要记住,不要对着一个美女说她长得像另一个。”
布和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像一团柔和的火。
回想起往事的细节,陈欣不得不感慨记忆的奇特性。有些人和事,会被时间吞没的不留一丝痕迹。有些事和人,却会被加精置顶,永不落幕。
2013年的情人节,苏寒坐在外滩源的Muse里说:“欣,你还记不记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陈欣干脆地答:“不记得。”
“讨厌啦。”苏寒小小嗔怒地说:“就是这里啊。”
“啊……”陈欣好像,似乎,想起来了。
还是父亲的一位朋友,一生热衷牵线搭桥。听闻谁家有孤男寡女,就兴奋地整夜的睡不着。据考证,陈欣和苏寒是她对接的第38对男女。苏寒可谓与她门当户对,家族企业的独子小开,扬州读小学,上海读中学,大阪读大学。毕业归国,做了网络上的美容达人。各种昂贵新品,全部亲脸试用,
第一次见面,他们就在这家叫Muse的酒吧。苏寒没话找话地说:“咱们说说做过的,最冒险的事吧。我先讲,我最冒险的一次,是在东京迪斯尼乐园。我有一个同学突发奇想,要偷一个米奇回来。我们不是买不起,就是觉得刺激。你呢?”
“我啊……”
陈欣最冒险的事,应该发生在她大一那年吧。一个人从上海考去北京。第一次远离父亲,自由的生活不断鼓动着她心里的不安分。是12月的最后一天,全校庆祝新年,她却一个人坐上了通往呼和浩特的火车。
陈欣是在火车上给布和的打电话。布和扔下他的马,打车一路赶去火车站。
他在站台上看到陈欣,当面就是一句:“你疯了?一个人来。”
陈欣说:“我想去锡林郭勒骑马。”“你没事儿吧?大冬天去草原。”“你去不去?”
世界上,有一种人对另一种永远没辙。
他们就是布和对陈欣。所有懵懂和暧昧,都被催化成了爱情。其实,布和也很久没有回过锡林郭勒了。冬天的草原,像只长着金色鬃毛的雄兽,安静而威严。布和借了朋友的马,带着陈欣撒欢儿狂奔。疾驰的风,飞掠过耳畔。大片的云层会聚在头顶,陈欣的尖叫,在空阔的旷野,显得纤细渺小。不久,下起了雪,草地很快染成了银色,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布和调头骑了一会儿说:“陈欣,我可能迷路了。”
每次想起那一天,陈欣都会感到奇怪,她靠在布和怀里,只感到冷,却没有害怕。布和趁天没黑找个避风的山坡躲起来,两个挤在马肚子下面,期盼手机能跳出一格信号。布和把陈欣包裹的只剩下一双眼睛。他说:“这马零下40度也能挺过来。咱俩可能就不行了。”
陈欣冻的张不开嘴,只能拱在布和的怀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是她第一次那么近的看布和,浓黑的眉毛和睫毛,粘着大串的冰霜。
布和突然在呼啸里风雪里大声地喊:“陈欣,你这次是来看草原的,还是来看我的?”
她毫不犹豫地大声回喊:“看你的!我就是来看你的!我们那里没有你这样的热血马!”
陈欣是该感谢这场风雪吧,把他们所有懵懂和暧昧,瞬间催化成了爱情。
这一天,是2007年的第三天,布和刚刚20岁。他紧紧抱着陈欣,在心中发誓,要用一生去追随她。
听完激情大冒险的苏寒,口气淡淡地说:“你和我讲这些,就是没打算和我在一起吧?”
陈欣的确被说中了心事,可是初次见面,怎么好直戳真相。
陈欣喝了口酒,说:“我觉得,两个人相爱的前提,应该是坦诚。”
苏寒想了想,接纳了这个理由。他问:“那你们是怎么脱险的?”
陈欣笑了,她说:“一次就把故事讲完,哪儿还有神秘感呢?”
2014年,国内乳业仍挣扎在三聚氰胺的后遗症里。奋斗了一生的父亲累倒在办公室的厚实的转椅上。心脏病、脂肪肝……毫不陌生的名目,一一缠上来。他决定就此激流勇退了。
出院的第一天,他找陈欣谈话。他说:“小欣,今年你27了,就要不要再拖了。差不多,就嫁了吧。”
陈欣靠在他身边,说:“我问你个事,当初在呼和的马场,你为什么要养两匹热血马,不养温血马?”
父亲若有所指地说:“你这么大,也该懂了。这个社会容不得你太热血,养两匹热血马,就当平衡一下。”
后来,苏寒不知经谁的授意,在某天傍晚前来求婚。父亲有意无意的退避三舍。家里空荡荡地,只剩他们两个。苏寒拿着纯白玫瑰和淡粉婚戒,像骑士对决的矛与盾,霍霍有声,陡展光芒。
他说:“你明白的,咱们不是最相爱,但咱们是最合适。我爸都说了,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骗感情不怕,被骗了身家就惨了。你说呢?”
陈欣低着头,说:“我说,你快点儿滚吧。”
苏寒以为自己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快点滚吧。”
陈欣拉开房门,用尽力气把他推出去。苏寒在外面用力砸了砸门,最终还是走了。
陈欣沉沉地跌坐在沙发里,感觉自己最后一点热血,耗光了。
冬日的夜晚,深黑无风,世界好静,就像某个风雪后的清晨,稀薄的阳光跳闪着,仿佛可以听见冰雪的biling声。
在那个漆黑无助的夜晚,布和杀了马,掏出脏腹,把陈欣藏在里面。搜救队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13个小时之后了。陈欣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布和紧抱着马腹的裂口,凝固在生命的最后。
他的确把一生都给了陈欣,只是他的一生,太过短暂了。
2015年,环球马术冠军赛上海站开赛。陈欣懂马,被公司派去为马师做翻译。赛马运至,声势浩大。71匹世界顶级名驹,集结临时隔离区,每匹都送荷兰进口无尘粉刨花特制单人房。
同事说:“这些马,真漂亮啊!”
陈欣说:“可惜跑不快的。它们都是温血马,性子太温良。”
同事说:“呀,你还真懂啊。什么时候学的?”
陈欣算了算,竟然就已十年了。
昭君墓外的马场还在,只是几易其主。叶姓美人仍美,却已为人妻人母。
一些无法忘怀的人,化做了草原的一坯黄土。一些不想孤独的人,还要独自生活。
时间深情,却也无情,终究将每个人变做一匹漂亮无害的温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