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秀荣
(西南政法大学 法学院,重庆 401120)
凉山彝族自治州,位于四川省南部,处青藏高原东缘横断山脉北段向四川盆地的过渡地带,北起大渡河,南临金沙江。这里居住着222万余彝族人,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青山巍巍,江河水长,在这“大江大河一道墙,大山密林二道墙,家支制度三道墙”[1]的特殊自然与社会环境里,彝人形成了独特的山地社会观念意识与思维模式,创造出个性鲜明的民族文化奇葩。由于地理与社会历史原因,外来文化对凉山彝族文化影响甚微,凉山彝族文化得以在群山怀抱里安然衍息。但自1956年民主改革开始,凉山由原始奴隶社会急速转型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在中国崛起的时代背景下,为适应国家发展的潮流,凉山逐渐由“被动的开放”走向“主动的开放”,凉山地区的经济水平、人们的生活质量有了很大提高,这无疑是现代文明带来的福祉。然而,伴随着现代化浪潮的不断扩大,凉山固有的文化格局被打破。正如文化部部长孙家正先生所言,“现代化进程不断加快,为当代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也使传统文化的生存和发展出现了困境。”凉山彝族传统文化,尤其是作为其核心的毕摩文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这个时代造就的“困境”。
毕摩文化源远流长,蕴藉深厚。“历史上的毕摩文化集成了彝族古代的语言、文字、哲学、历史、地理、天文、历法、民俗、伦理、文学、艺术、医学、农学、技艺等内容,从其兴起、繁荣到鼎盛、发展,不仅促成了彝族意识形态领域的剧变,而且影响了彝族社会的发展,并渗透到彝族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2]但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面临着“生态环境”的嬗变,今日的毕摩文化当如何存在,如何前行?笔者自知智力浅薄、思维有限,但仍以初生牛犊的勇气,大胆地想对凉山彝族毕摩文化的传承做出些许探索,以慰血脉相承而来的民族情怀,以求灵魂归去时“孜孜普乌”安宁祥和。
笔者邀请了193名凉山彝族人参与关于毕摩文化的问卷调查,依据问卷调查的结果,对目前彝族社会对毕摩的认识做出大体描述——毕摩仍然在彝族人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里占据重要的地位,其程度远远超出笔者的预期。广大彝人以对毕摩的尊重与信任为毕摩文化营造出较适宜的“生态环境”,使得毕摩文化虽有弱化歧变之势,却蓄有长远存续的活力。
在询问受调查者对毕摩的态度时,27.5%的人选择了“非常尊重”,63.2%的人选择了“尊重”,9.3%的人选择了“没有感觉”。大多数的受调查者在回答时语气肯定,那自然流露的笃定与真诚清楚地说明:今时今日的毕摩仍在彝族社会里享有极高的社会地位。
对于是否愿意加深对毕摩文化的了解这一问题,79.3%的人选择了“愿意”,20.7%的人选择了“不愿意”。“愿意”的选择背后,广大彝族民众对毕摩文化的积极情感不言自明。值得说明的是,在选择“不愿意”的群体中,部分彝人认为毕摩文化自古便是属于特定群体的,它只能被少数人了解、掌握,人的主观意志不能影响或者改变毕摩文化传授的范围。
在对“毕摩”定性时,受调查者的答案主要是文化、传统和信仰。受调查者选择“迷信”作为答案的比例也不容忽视,但是,彝人语境下的“迷信”并不是简单地指与“科学”相对立的“迷信”概念。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毕摩文化”被打上了糟粕的标签,被划入“封建迷信”范畴。从那时起,人们用“迷信”一词指称毕摩文化,“做迷信”即指延请毕摩作毕。所以,彝人口中的“迷信”多数情况下只是对毕摩文化的通用称呼,并不具有迷信一词本身所包含的判断意义。
在问及请毕摩的原因时,受调查者的回答集中于祈福、斗鬼驱邪、治病、习惯与文化传承五项。选择“祈福”的占23.90%,选择“斗鬼驱邪”的占14.70%,选择“治病”的占16.5%,选择“习惯”的占13.30%,选择“文化传承”的占10.80%。在今天的彝族社会,毕摩仍保持着祭仪功能、医疗功能和文化传承功能。但基于实用的立场观察,笔者发现,过去毕摩兼有的执法功能和教育功能已经明显弱化,踪迹难寻。另外,不同年龄的受调查者对于毕摩功能的判断各有侧重。除共同的肯定毕摩的祭仪功能外,35岁以下的彝人比其他较年长的彝人更认可毕摩的文化传承功能。
问卷中问题:“请问您家里请毕摩吗?”,选择“请”的占87.60%,选择“不请”的占12.40%。可见,绝大多数的彝族人延续了请毕摩作毕的传统。比较各年龄段对该问题的选择,发现竟是56岁以上年龄组内持否定答案的比例最重,26-35岁和36-45岁年龄组内持否定答案的比例最轻。起初,笔者对统计数据感到不解,原以为年纪越大,受传统影响越深,则越应坚持延请毕摩。在询问56岁以上的受调查者后,笔者明白了其中原由。原来,老人们的孩子都已各自成家,会在自己的家里延请毕摩;年迈的老人独居,认为自己没必要再延请毕摩。这一说法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什么青年彝人请毕摩的比例高,承担着最重的家庭责任的青年彝人似乎更离不开毕摩。
古时的毕摩是毕摩文化的创造者,今天的毕摩传承人是毕摩文化的守护者。当下,毕摩传承人数量正在减少。1996年,美姑县毕摩文化中心对全县毕摩进行了第一次普查,普查结果显示“美姑县约有4454户作毕摩,约占全县33880户中的13%左右;约有6850人作毕摩,约占全县男性人数85438人的8%,占全县16万人口的4%左右。”[3]2010年,美姑县毕摩文化中心展开了第二次普查,普查结果显示“目前美姑县境内毕摩共有2913人。”[4]14年间,美姑县毕摩人数减少了57.5%。作为毕摩之乡的美姑县情况尚且如此,其它区县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笔者认为,毕摩数量减少的原因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老一代毕摩的辞世打破了原有的毕摩群体结构,使毕摩数量减少。例如,“1996年美姑县彝族毕摩文化研究中心成立时统计有来自吴其、曲比、吉克、迪惹等世袭毕摩家族的20位资深毕摩。到2010年这20位毕摩当中却只有5位在世,且都已是70岁高龄的老人。”[5]
其次,新一代毕摩传承人放弃毕摩身份,使毕摩群体缺少补充而在总量上呈现减少的趋势。不少的毕摩为了生活需要而另择他业。很多年轻人不愿学毕,选择接受现代教育、求学求职,或者外出打工。笔者在调查中了解到,一位来自吉利家族的毕摩现在偶尔应邀作毕,平时主要以跑运输为生。另外,还有一位来自吉克家族的年轻法官主动放弃了跟随父亲学习作毕,父亲只得在子侄中挑选一位继承家学。
作为“掌天命神权的长老师人”、“吟诗诵经之长者”,毕摩有其严格的职业道德规范:“一是热爱神职,忠于职守;二是平等对待约请,不能嫌贫爱富;三是遵守毕约,诚实守信;四是尊重同行,互相学习;五是举止端庄,行为纯正;六是吃苦耐劳;七是不贪钱财。”[6]但如今却存在部分毕摩不顾传统违反职业道德规范的现象。
笔者了解到,有毕摩拖延约请,有毕摩炫耀报酬,有毕摩嫌弃报酬过低……几年前,笔者家里曾请过一位毕摩进行“晓补”仪式,仪式完毕后,笔者的母亲为毕摩送上百元报酬,但该毕摩嫌弃报酬微薄,当场沉下脸,愤愤离去。在笔者调查的过程中,还遇见过一位“率直”的毕摩。该毕摩在街上摆摊,笔者想采访他,但他提出,除非给他买瓶好酒,否则免谈。
笔者相信,绝大多数毕摩仍严格地遵守着祖先传下的职业道德规范,但难免人心不古,少数毕摩自我放纵、突破职业道德规范的行为已然对毕摩的形象造成了负面影响,破坏了毕摩在彝族民众心中古朴高尚的心理画像。
毕摩文献是毕摩文化的物质载体。卷卷古书,血色字符,在时光里积淀了无与伦比的价值。珍贵如此,却不幸面临着流失的危机。美姑县毕摩文化中心组织的第一次普查的数据显示:全县存有各类经书200多种,112527卷。到第二次普查时,民间所藏毕摩文献为51156卷。文献流失数量之大令人心惊。一位老毕摩沉痛地述说,在凉山民主改革时期大量珍贵毕摩文献被焚毁,部分无法复原,已彻底成为一种记忆,成为彝文化无法弥补的残缺。
文献的缺失直接导致了毕仪的缺失,因为作毕所念的经文、具体的作毕仪式都是记载在文献上的。例如,医治5号病(口蹄疫)与2号病(副霍乱)的毕摩经书毁损灭失,使得相应的毕仪成为空白。另外,诸多原来执行凶事仪式的毕摩家支认为执凶事仪式对自身和后代都不利(诅咒仇人、医治麻风病等凶事仪式里,作毕的毕摩如果作毕功力不足,将会被反咒死或者被病魔反噬),所以纷纷戒了凶事仪式,使凶事仪式面临失传的危险。除凶事仪式外,一些大型的善事仪式如尼木措毕、猪胛卜等也面临着传承的困境。根据美姑县第二次普查的数据,“从毕摩所能掌握的仪式层次来看,能够进行尼木措毕等大型仪式的高级毕摩有90人,占毕摩总数的3%;能够进行中型仪式的中级毕摩有475名,占毕摩总数的16%;只能做小型仪式的初级毕摩有2348名,占毕摩总数的81%。”[4]
1956年凉山实行民主改革前,由于特殊的自然和社会历史条件,凉山地区相当封闭。随着凉山民主改革的推行,凉山地区与外界甚少往来的局面被打破。外来文化的传入,拓宽了凉山彝族的视野,人们发展生产力,提高经济水平,改变生活方式。凉山地区的政治、经济等方面都有了巨大的改变。可是,外来文化在带来社会福祉的同时,也对彝族毕摩文化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动摇了毕摩文化赖以存续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思想基础。比如,现代医学传入彝区,大大改善了凉山彝区缺医少药的现象,人们接受现代医学,揭开了过去令人困惑、畏惧的疾病的面纱,对毕摩禳灾祛祸、治病救人的能力不再深信不疑。彝人接受现代教育,在以商业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等为特征的全球化文化的熏陶下,彝人的思想结构发生变化,本民族文化意识淡薄,缺乏淳朴的民族认同情感。可以说,凉山彝族民众对毕摩文化产生的怀疑和年轻彝人对传统毕摩文化缺乏热情与关心是外来文化对毕摩文化的冲击结果,而这样的结果势必造成传承危机。
另外,自改革开放以来,发展经济是中国的时代命题。凉山依赖天成的自然资源和独特的人文景观,积极投身经济建设的洪流。彝人纷纷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去追求好的、更好的、最好的生活条件,却渐渐在物质的欲求里背离了从先祖一脉相承而来的精神世界。当人们开始用经济的眼光去认识、去判断,毕摩文化由于自身缺乏利益属性而被漠视、被放弃。为了创造财富、满足生活需要或者为了实现个体的“现代”理想,不少毕摩传承者放下了毕摩传承的使命。对于这些继承者,不应苛责,因为个体永远享有选择的权利。
在凉山民主改革时期,毕摩文化被认定为“封建迷信”,历经了“破四旧”、“文革”等政治运动的冲击。“每次运动毕摩们都首当其冲,据档案载,历次政治运动,毕摩们都被当作‘封建迷信的卫道士’、‘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分子’大加挞伐。特别是文革中,许多毕摩被批斗,受酷刑,被视为专政对象投入监狱,大量毕摩文献被没收和销毁。老百姓做仪式,就要派人站岗放哨,以防突然受到冲击。文革后相当一段时间,毕摩文化仍被视为禁区,即便是学术研究,也只能悄然进行。”[7]已经过去的岁月里,毕摩文化遭受了巨大创伤。在伤害过后,对毕摩文化的救助与保护非常微薄,人们没有给予毕摩文化充分的重视,没有采取行之有效的保护措施。内发的保护的不足也是造成毕摩传承危机的原因。
“毕摩文化是在几千年的彝族文明史中生长出来的一棵参天大树,凝聚了彝族民众特有的认识与特别的情感,为彝民族的民族认同,情感联结,文化传承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7],是独具生命形态的民族文化遗产。它应当被礼遇,被重视,被保护,被传承!“没有记忆就没有创造”,正如孙家正先生所说:“传统文化的保护与发展,既是对各民族文化之根的追溯,也是保持文化发展延续性的前提,同时也为现在与未来的文化发展提供丰富的资源。”当下毕摩文化正面临着严峻的传承危机,如何化解危机,实现毕摩文化的传承发展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对于毕摩文化的传承,笔者有以下三点建议:
通过对CNKI的检索,笔者发现,近十几年来,学术界发表的有关凉山彝族毕摩文化的研究论文有60余篇,但其中针对毕摩传承现状问题的研究却只是在最近十年中才出现的,论文数量也不足10篇。可以说,现有的毕摩文化传承的学术研究是薄弱的,但这也证明,相关的研究具有巨大的空间和潜能。
笔者十分认同毛燕女士的观点——应当利用好民族高校,科研机构的优势,加强毕摩文化的研究与保护工作。西南民族大学,西昌学院等高校,美姑县毕摩文化研究中心,彝族文化研究中心等科研机构要充分发挥其力量,积极展开研究,为毕摩文化的传承与保护提供理论基础与指导,营造文化氛围。
毕摩“身系一族之本位文化”,是彝族文化的集大成者。由于“彝族毕摩的传承制度严格遵循子承父业的家传世袭为主,辅以旁系传承和自行作毕的体系”[7],毕摩群体是毕摩文化唯一正当的传承主体。毕摩对毕摩文化怀有的情感比普通彝族民众更为深厚和复杂。对于毕摩文化的传承问题,毕摩群体更有话语权,更应承担责任。
毕摩可以建立“共同体”,实行毕摩自律。“共同体”可以制定行业规约,规范、制约毕摩的行为,净化毕摩圈子,对于道德败坏或者专业素养不足的毕摩可以剥夺其作毕资格,以保证毕摩群体的专业素养水平,维护毕摩群体尊荣。“共同体”可以集中毕摩们的力量去解决毕摩文化传承中存在的问题,相信“共同体”的作为会更容易引起关注,获得认同,取得成功。同时,政府相关部门要发挥职能,对毕摩“共同体”进行引导,给予其支持。
政府可以从财政预算中拨出专门经费,对优秀毕摩传承人给予一定经济补贴。这一方面能够切实地缓解部分毕摩传承人生活困顿的情形,减轻他们的经济压力,使他们无后顾之忧地继续毕摩文化的传承。另一方面,补贴制度具有激励作用。它可以体现国家对于毕摩文化的重视与关心,鼓励毕摩为民族文化传承付出努力,做出贡献。
彝族毕摩文化的发展只是我国现代化进程中民族文化发展的一个部分,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我国少数民族文化发展所面临的危局。中国有着五千年辉煌历史,绚丽多彩的多民族文化是其史上不可或缺的华章。我们应当认识到少数民族文化的价值,努力保护各少数民族的文化,使其保持活力,与现代文化共同发展。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不是我们漠视民族文化的理由,相反地,我们应该加强对民族文化的保护。正如孙家正先生所说:“非物质文化是我们的根和源,越是在社会快速发展的时期,大家越不应该失去记忆,更不应该忘记回家的路。”
注释及参考文献:
[1]王昌富.凉山彝族礼俗[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1.
[2]巴莫姊妹彝学小组.四川大凉山[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6:5.
[3]美姑彝族毕摩文化研究中心.美姑县毕摩调查研究[Z].1996.
[4]美姑毕摩文化研究中心.2010年美姑县毕摩文化中心数据统计报告[Z].
[5]毛呷呷.凉山州美姑毕摩传承现状调查[J].民族论坛,2013(1).
[6]巴莫阿依.中国凉山彝族社会中的毕摩[J].西昌师范高等专科学报,2000(2).
[7]阿牛史日,吉野太郎.凉山毕摩[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