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于乡土大地与现实生活的文学书写——周大新长篇小说的思想内涵与文化精神

2015-03-01 10:22沈文慧

沈文慧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信阳464000)

到目前为止,周大新共发表了7部长篇小说,可谓丰赡厚重,硕果累累。它们是《走出盆地》(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二十幕》(上、中、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21大厦》(昆仑出版社,2001年)、《战争传说》(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湖光山色》(作家出版社,2006年)、《预警》(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安魂》(作家出版社,2012年)。纵观这7部作品,题材不同,故事多样,风格迥异,叙事空间涵盖了乡村、军营、现代都市以及彼岸天堂,艺术笔触在过去、现在、未来自由驰骋。但周大新决不仅仅从恣意飞扬的艺术想象中获取创作资源和艺术灵感,而且他始终是一位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家,其创作一直深深根植于生养他的中原大地和这个急遽变化的转折时代,呈现出广博厚重的思想内涵和清醒深刻的文化忧思。

一、守望乡土:书写乡村中国的艰难蜕变

尽管周大新是一个很难用地域或风格来框囿的作家,但我们必须承认,“南阳盆地”这个先在的地域文化符号伴随着他创作的全过程。1952年,周大新出生于南阳邓州市构林镇冯营前村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在故乡空阔的平原上度过他快乐的童年时光。春去秋来,盆地的四季风景和父老乡亲在盆地上劳作生活的情景在作家幼小的心灵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从那时起,“我开始感到人离不开土地。没有田地,人活得会很乏味”[1]。成年以后,作家曾在“这拥有上千万人的盆地里东游西逛。我见过很多的死人和活人,我同好些个男人和女人交谈,我到过乡村、小镇、县城和州府,我进过茅屋、砖瓦房、洋楼、礼堂,我爬过山、涉过河、翻过丘……”[2]南阳盆地的山川河流、人情世态、人文历史、精神气质、情感思绪、文化心理等早已如血液一样流淌在他的生命中。对周大新而言,“南阳盆地”就是他的“文学领地”和“艺术星空”,他反复强调“人必须和自己生活的土地联系起来,才有可能深刻”。故乡大地、乡土中国始终是他心之所系,情之所至。从最初的《汉家女》《小盆地》《小诊所》,到后来的《家族》《泉涸》《紫雾》《老辙》《武家祠堂》《伏牛》《世事》,再到20世纪90年代初的《香魂塘边香油坊》《哼个小曲给你听》等,周大新的“盆地系列小说”逐渐走向成熟。他无限深情地注视着在乡土大地上忙碌的乡亲们,体味着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以饱满、温厚、深情的笔触书写他们的奋斗与挣扎、希望与失望、成功与失败、敦厚与质朴、忠诚与偏执、光明与黑暗,探索他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在创作了20多部盆地题材的中、短篇小说之后,或者说在具备了一定的创作经验和艺术积淀之后,1990年周大新推出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作品写一个名叫邹艾的苦命女子不服从命运的安排和捉弄,拼尽全力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寻找理想生活的故事。邹艾从小失去父爱,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长大后被村干部诱骗,受尽屈辱。但她凭着一股不屈服、不服输的狠劲,抓住机会,走出盆地,进入部队,费尽心机成为军区副司令员的儿媳妇,尽享荣华,出尽风头,似乎登上了人生的顶峰。而这一切却是以对初恋的背叛、人性的迷失为代价。依附于权贵的“幸福人生”终究是靠不住的,副司令员的突然离世将她曾经攀附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回到原籍的邹艾再次被抛入社会底层,她必须从头开始,凭着顽强、坚韧和生活历练的智慧,邹艾开始了悲壮、艰辛的创业生涯,开诊所、办医院直至制药公司。难能可贵的是,邹艾在拓展事业的同时,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历程,思考生命的意义,终于找到了本真的自我和精神归宿——原来“幸福”并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坚实的脚下。主人公的运道似乎画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其实已经远远超越了此前的自己而到达了新的生命高度和人生境界。“盆地”作为周大新小说的一个典型意象,不仅意指地域空间,更意指人物的精神生态,作家赋予“走出盆地”双重意涵:一是盆地人如何走出盆地开拓新的生存空间,建构美好幸福生活;二是盆地人如何走出精神的“盆地”“低谷”,超越自我,实现主体精神的自由和飞越。而后者恰恰是作品的重心所在,也是作者的忧虑所在。邹艾的女儿口里心里对美国的崇拜和向往、对故乡的嫌弃和不屑,不正是处于精神“盆地”的一代青年的典型心态吗?他们也会为“走出盆地”付出人性的代价吗?他们最终能“走出盆地”吗?作品没有答案,而是戛然而止,韵味悠长。在此意义上,“走出盆地”寻找幸福是人类的永恒追求,也是人类社会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周大新说:“我在分析了人类的主要活动之后发现,人活着的目的,人类全部活动的目的,其实就是四个字:寻找幸福。”“小说写的是一个南阳农村姑娘走出盆地改变自己命运的经历,预示的却是中国人和中华民族冲开重重障碍和束缚,坚忍顽强寻找理想的幸福生活的历史”[3]。确实,小说写的是“一个女人的生活和精神史”,也是中原大地乡村儿女的奋斗史和精神蜕变史。

2006年周大新推出了另一部乡村题材的长篇小说《湖光山色》,作品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如果说《走出盆地》是周大新在早期中国农村改开放的时代背景中,对中原乡村儿女的生存状态和心灵世界的艺术呈现,其艺术视野和思想深度相对狭窄和浅显,那么《湖光山色》则是对中国“三农”问题的深切关注和思考。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农村的经济结构、社会结构、生活方式以及农民的思想观念、价值体系、精神追求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使农村不同社会群体和阶层的利益意识不断被唤醒和强化,利益追求最大化成为广大农民社会行为的强大动力。随着农村改革不断深入和城市化的快速推进,各种矛盾日益突出。整个乡村大地面临着生态恶化、人性异化、传统人文价值失落的危机。周大新身在都市,却始终“对乡村世界一腔深情”,“把当下乡村变革中的真实境况表现出来,引起读者对乡村世界的关注”,“把乡村建设好”,使“乡村世界也变得魅力十足”[4],《湖光山色》就是这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美好愿望合力催生的艺术结晶。

比之《走出盆地》,《湖光山色》涵盖了更为广阔、复杂的农村社会现实,涉及农村改革进入深水区的社会、经济、文化以及伦理道德等诸多问题。与《走出盆地》一样,《湖光山色》的主人公依然是一位女性,周大新同样赋予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暖暖。暖暖与邹艾有内在的“血缘亲情”,她们一样美丽善良、敢爱敢恨、朴素坚韧、自尊自强,一样心存高远,富有开拓创新精神。暖暖高中毕业后进城打工,带着现代大都市的眼光和气魄回到家乡,立志创造与城里人一样美好幸福的新生活,但她却没有邹艾的幸运,尽管暖暖的每一次选择都经过深思熟虑,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但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令人叹惋。她想靠种植良种致富,却被贩卖假种子的人骗了,背下沉重的债务。发展乡村旅游业,让她尝到了创业的甜头,可随着与五洲国际旅游公司合作的深入,她的“楚地居”变成了薛传薪的“赏心苑”,以此为据点,城市资本“一方面将货币哲学灌输到楚王庄,另一方面也将楚王庄这个乡土社会中的一切都商品化。不管是女性的贞操、肉体,还是男性的道德、良知,都在这个巨无霸的车轮之下发出碎裂的响声”[5]。暖暖不知道她打开的是潘多拉的魔盒,无论她以怎样决绝、悲壮的姿态抗拒现代物欲带给农耕文明的铜臭和污染,她单薄的身躯怎能阻挡轰然而至的物欲快车?暖暖笃信爱情,因为爱,她嫁给了穷困但憨厚朴实的旷开田。在暖暖的帮扶下,旷开田成为楚王庄最先富裕起来的人,还当上了楚王庄的村主任和五洲国际旅游公司的副总,随着生活环境和身份地位的变化,原本胆小善良、憨厚朴实的旷开田逐渐变得飞扬跋扈、恣意妄为,沉迷于色欲和权欲不能自拔。他是封建专制文化与资本物欲文化媾和的产物,既有封建的专制与骄纵,又有资本带来的奢靡与放任,暖暖以青春和激情守护的爱情以离婚终结。至此,暖暖的奋斗换来的是一场虚无——事业的虚无,爱情的虚无。在现代化浪潮中,曾经肥沃的乡土大地已经变得干枯板结,人们种下希望的种子,收获的却是失望的苦果。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暖暖的故事既昭示了中国农村走向现代化的复杂和艰难,而“楚王庄”就是今日中国广大乡村的缩影,展示了中国农村在急遽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从外在物质世界到内在精神世界的巨大变迁和复杂样态。“在这个结构严密充满悲情和暖意的小说中,周大新以他对中国乡村生活的独特理解,既书写了乡村表层生活的巨大变迁和当代气息,同时也发现了乡村中国深层结构的坚固和蜕变的艰难”[6]。无论如何,农村绝不能成为荒芜的农村、留守的农村、记忆中的故园,让农民在“湖光山色”间诗意栖居,是弥漫在《湖光山色》字里行间的诚挚期盼。

二、直面现实:我们如何安置生命?

在守望乡土、关注乡土中国艰难蜕变的同时,周大新更时时瞩目我们所处的时代,努力把握和表现时代的各种镜像。《21大厦》便是对光怪陆离、浮躁纷扰的当代社会与人生的思考与审视。21大厦,一座造型如飞翔之鹰的大厦,一个当今社会的缩影,它高耸入云,被切割成公司、商行、餐厅、高级住宅区等不同空间,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聚集:有一掷千金的大款,有贪污腐败的部长和他的情妇,有行为乖张的画家师徒,有物质丰裕情感贫瘠的女博士,有工于心计、靠出卖灵肉满足欲望的女人,也有勤恳工作、收入甚微、艰难度日却心地善良的保安员、保洁人员……一座大厦,将美丑善恶以及人类在权、钱、欲面前林林总总的复杂心态折射出来。周大新离开了他捻熟的乡村题材和擅长的农业文明背景下的悲欢故事,深切关注在强大物欲挤压下的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焦虑和精神困境,直面现实,作品“试图切入并剖解当今社会各色人等和各种欲望诉求,以及贫富日益悬殊的商品化的冷峻现实”,“它关注的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追问的是当今人们的各种活法儿和活着究竟为什么”[7]。

新世纪伊始,越演越烈的恐怖主义催生了周大新的第一部当代军事题材长篇小说《预警》。作品讲述了一支核弹部队的作战局局长在恐怖分子精心设计的美女、金钱、荣誉、友谊等花样繁多的阴谋诡计的诱惑、驱使、胁迫下,最终落入陷阱,被恐怖分子牢牢掌控,最后时刻幡然悔悟以死捍卫国家利益的故事。这部反恐加谍战的小说悬念迭生,疑云密布,在歌舞升平、温情脉脉的表象下掩盖的是四伏的危机和腾腾的杀气。但它绝不是一顿丰盛的大众文化快餐,而是一部沉重的感时忧世之作,是对瘟疫一样在世界范围内肆虐蔓延的恐怖主义的惊心动魄的文学书写,同时也相当犀利地剖析了恐怖主义产生的社会及人性根源——政治腐败、吏治昏庸、法律不彰,底层百姓的尊严和权利被任意践踏,那些曾经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最容易变成潜在的恐怖分子而报复社会殃及无辜,加之某些人信仰缺失、欲望膨胀,一旦与人性中的贪婪、嗜血等恶的因素相纠缠,其后果必然触目惊心。《预警》不仅是周大新对那些和平年代掉以轻心、疏于防范的军人的“预警”,也是对人生如何面对各种诱惑而不迷失本性、经历种种考验依然保持清明理性的“预警”,更是一部指向时代和现实社会的“预警”。

作为读者,我无法想象周大新是以怎样的坚强和隐忍,承受着中年丧子之痛完成了惊心动魄的《安魂》,并于爱子离世3年后的2012年,用最真挚的父爱和最深沉的情感谱写了一曲沁人心脾、感人至深的“安魂曲”。著名评论家雷达这样评价《安魂》:“这是当下出版物中少有的,也是我长久期待的‘灵魂写作’。”[8]这部数十万字的作品通篇是父子生死相隔却又灵魂无间的绵长对话,实则是作家的心灵独语,是作家关于生命和人生的深切感悟与深沉哲思。作品可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回望儿子出生、就学、恋爱、成长的生命历程,交织着父亲的深深自责和忏悔,是作家对自我人性灰暗和性格缺陷的深刻检讨和无情剖析。第二部分叙写儿子得病、抗争的全过程。直面生命的大悲大恸、大劫大难,将生命面对苦难和病痛的脆弱无助又坚忍顽强、面对死亡的恐惧胆怯又从容安详的复杂样态展示得淋漓尽致,体现了生命的丰富和尊严。第三部分想象儿子在天国的美好生活。儿子虽然离开尘世,但永远活在父亲心中,离开人世只意味着儿子的生命在天国以更好的方式展开,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和叙事动力,《安魂》关于儿子在天堂生活的所有想象和虚构,才具有瑰丽深挚的艺术感染力。儿子的灵魂在天国可以和已故亲人见面,过着纯洁高尚、自由自在的生活,还可以和古今中外的先贤哲人探讨关乎生与死、人生意义等哲学命题。在先贤哲人的启迪下,儿子的心灵得到净化,对人生和生命的认识不断深入,思想境界得以提升。总的来看,前两部分以时间为线索,真实细腻地叙写生命的陨落与消亡。既然“死”是人类的终极宿命,亦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那么当死亡降临,最好的选择就是坦然面对、勇敢承受、向“死”而“生”。第三部分以空间为线索,聚焦想象的“天堂”,虚写儿子的灵魂在天国的游历、生活和成长,借“先哲之口”和“上帝之眼”启示人类:在这个疾速行进的时代,生的价值和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生活?应该如何安放生命?这绝不是什么空洞的说教或玄奥的高论,而是周大新最痛切的生命体验的思想结晶和艺术升华。《安魂》发表后,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荣获2012年《当代》最佳长篇小说奖,2014年《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现已被翻译为希腊语、阿拉伯语等语种。“《安魂》是当代人面对生与死的重要启示录,这使它得以走出狭窄的个人视野,以无比的豁达将特别的温暖灌注到读者心灵深处”,这是《人民文学》双年奖给予《安魂》的授奖词。确实,作为“救赎”和“疗伤”的文学,《安魂》是作家献给已故爱子和自己的“安魂曲”,也是献给天下所有失独父母的“安魂曲”,更是献给时代的“安魂曲”。

三、回溯历史:让远久的历史对当代生活有切近的启示

周大新是一位有强烈历史意识的作家,他认为,“人类应该经常回视自己脚下的脚印并从中获得警示”,“写小说,归根结底是要写出你对自然界、社会和人生的感悟,这些感悟没有对历史的回望,没有比较,就很难发掘出来”[9]。在20世纪行将结束的1998年,周大新推出了近百万字的精品力作《第二十幕》,其内容几乎涉及中国近代、现代、当代全部重大历史事件,从清朝统治终结、军阀混战、抗日救亡、国内革命战争、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文化大革命”直至改革开放,时间跨度长,空间跨度大,是一部结实、丰厚、内蕴饱满的“史诗”般的巨作。作品以南阳尚家五代人为实现织出“霸王绸”的家族梦想而不屈不挠、不懈追求的历程为叙事主线,紧密联系中国20世纪波诡云谲的社会现实,在家族和人物命运坎坷崎岖的变迁中展示社会历史的风云变幻,展现了广泛而深刻的社会文化图景,其中,熔铸了作者对百年来中国复杂文化形态的价值与命运的理性沉思,以及对社会问题的文化根源性的观察批判,并借此表达出作家的文化忧虑和文化建构立场,体现出厚重、深刻、清醒、自觉的文化精神。作品重点关注了三种文化形态,即尚家振兴祖传丝织业的物质文化,晋金存、栗温宝等人狂热追逐权力的官本位文化,以卓远为代表的传统知识分子弘扬浩然正气的精英文化,这三种文化形态交错、碰撞、纠结与斗争,传达了作者对转型期中国文化重建的深刻思考和对文化生态下个体生存状态的人文关怀。

“以农立国、重农抑商”是前现代中国最基本的经济指导思想,重利轻义、唯利是图、薄情寡义很大程度上成为商人的代名词,其社会地位远不及“书香门第”“耕读传家”高贵。然而,整个20世纪,自然灾害频发、贪官污吏巧夺豪取、异族入侵、民族内部权力争夺频繁,这一切都对社会生产力造成极大破坏,人民的吃穿住等基本生存问题长期不能得到很好地解决,发展生产力、振兴民族经济成为当务之急。“一个国家的人不会长久忍耐一种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且没有安全感的生活,他们必然会努力寻找能把他们带入富裕、安宁、幸福日子的人和制度。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10]379-380。《第二十幕》充分肯定商业活动之于整个社会生活的重要价值,肯定物质文明之于华夏文明和世界文明的巨大贡献,浓墨重彩书写中原商业世家的奋斗史,展示他们忍辱负重、锲而不舍、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这种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大厦的基石。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当然是尚达志,他是南阳尚家丝织祖业的第二代传人,也是周大新到目前为止塑造的最有光彩、最复杂、最成功的男性形象。他多情重义,却又无情寡义,为了祖传的丝织业,一再背弃爱的誓约。他坚忍顽强,无论时局多么艰难,环境多么险恶,都不能破灭他织出“霸王绸”光宗耀祖、昌明国粹的梦想,却又胆怯脆弱,面对贪官污吏的敲诈勒索唯唯诺诺,告诫后辈永远不要与官家作对。他善良宽厚,对子孙后辈疼爱有加,却又残酷无情,为了买织机,卖掉女儿,为了保住织机,竟然让儿媳出面与日本人交涉,致使儿媳惨死。每当需要在家人、亲人、爱人与丝织祖业之间做出选择时,他都无一例外放弃家人、亲人、爱人,在发展壮大祖传丝织业的强烈愿望面前,再深厚、浓烈的亲情、爱情都不堪一击。“他爱的是物,不是人”,他认为“只有名声、名气、名誉对男人最重要”。他一生为“物”所累,为“名”所困,是一个被“物”和“名”异化、扭曲、抽空的人,生命被物质和功利牢牢操控。过于强烈的物质和功利追求使他忽视了生命本身的价值和尊严,他的灵魂是干瘪的,情感是匮乏的,精神是扁平的。周大新将尚达志置于亲情、爱情和祖业的两难抉择中,在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中烛照他性格的复杂性。你不得不敬重他、佩服他、仰视他,同时也无法不气恨他、埋怨他、蔑视他。在他身上,作家寄予了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体现出周大新的远见卓识和清明理性,他警醒世人:经济发展、物质繁荣无论怎么重要,但若以牺牲生命的价值和尊严为代价,若“物”凌驾于“人”之上,那就会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与对“物质文化”追求的复杂情感不同,周大新对醉心权谋的官本位文化的批判是尖锐、深刻的,对权力之于人性的腐蚀与侵害的剖析尤为透彻。栗温宝本是清朝时期的穷苦农民,本性温厚善良,迫于生计成了抢劫犯,为了活命参加了农民革命军。农民革命军高举让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的“三有”大旗,军纪严明,决不欺压百姓。清朝覆灭后,栗温宝成了南阳副镇史,住进了南阳府通判晋金存曾经作威作福的晋府。上任之初,他不摆架子,体恤民情,但很快就堕落成为一个见利忘义、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恶魔,为满足私欲抛妻纳妾,为聚敛钱财敲诈商户,为保住权位嫁祸于人。与追权逐利的官本位文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以卓远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在百年风云变幻中,卓远始终秉承“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和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为民请命,批判一切不公正不合理的行为和机制,是鲁迅所说的“中国的脊梁”,传承的是中华文化的精髓。可悲的是,无论是清朝政府、军阀混战还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卓远及其代表的文化精神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护,反而一再被贬抑。他先是被晋金存砍掉右手,后被栗温宝恐吓,“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的大火将卓家世代收藏的文化典籍化为灰烬。卓远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担心……”究竟是什么让这位饱经忧患沧桑的老知识分子难以释怀?作品看起来没说实际上已经含蓄地暗示了——那就是他所守护和传承的中国传统文化中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入积极世、勇于担当的文化精神的日渐式微,它是否隐藏着周大新对传统文化精髓因不断遭受各种挤压而日益萎缩的历史命运的深深忧虑?

另外,《第二十幕》对“文化大革命”时期人性扭曲与乖张的文化根源性反思特别发人深省。在作品中,尚家大机房历经多次盘剥和洗劫,但损失最惨重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整个尚吉利丝织厂被造反派一把大火烧成灰烬,尚家丝织业的第三代传人尚立世和他的妻子尤芽一起葬身火海。那些曾经单纯、善良的普通人为何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个个都变成了毫无同情、怜悯之心的凶神恶煞?人性之恶四处泛滥的原因究竟何在?对此,周大新通过红卫兵审讯蔡承银的情节描述和蔡承银的遗书进行了深刻反思:“我们这些年差不多都在不断地组织人斗人,而没有用爱心去劝导人爱人。我们终于把人性中那部分最丑恶的东西全部都诱发了出来……一定要把主要精力用在组织社会的物质生产上,要让人们吃饱、穿暖、住宽敞。”[10]353确实,我们不能将一个民族一段时间都陷入疯狂状态,仅仅归根于对某个人的盲目崇拜、人性冲动和宣传煽动,其更深刻的社会文化根源在于长久以来盛行的“斗争哲学”使人与人之间互相猜忌仇视,仁爱之心几乎丧失殆尽;而不受约束监督的权力机制,导致整个社会对权力的疯狂追求和盲目崇拜,权力的滥用必然招致权力的报复,陷入恶性循环的怪圈。加之新中国成立后,灾荒、饥馑不断,人们心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和愤怒,“文化大革命”就是多年积淀的社会文化心理及各种社会问题的总爆发。

作为军旅作家,战争与人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周大新军旅小说的聚焦点。“从早期军旅创作中对战争神圣性、正义性的歌颂,到逐渐回归到人性层面对战争进行多层次反思,再到立足于民间视角以普通人的生命体验对战争进行人性透视,周大新逐渐找到了思考战争的个性化视角,其军旅小说创作也因此日益走向深入和成熟”[11]。深入和成熟的标志性作品就是《战争传说》。作品写的是明代历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战和北京保卫战,但周大新既没有对战争进行正面描写以显示战争的正义和壮烈,也没有表现将帅等大人物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以彰显所谓的“英雄史观”,更不是对这段明史重新挖掘和唤醒以解构或重构历史,而是将叙事重心放在“普通人对战争的感受和态度上”,采用“平民视角民间叙述”,通过一名被动卷入战争的瓦剌女间谍娜仁高娃的传奇人生和曲折心路历程来反观、思考、质疑战争,“巨大历史中的战争变成了一个女人的‘战争’,她的身体和心灵的‘战争’”[12]。在周大新看来,大明王朝与蒙古人之间的这场血腥战争除了由来已久的民族矛盾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瓦剌统领也先太师、谋士哈帖以及明朝大太监王振等人对极权的强烈渴望,为了坐上皇帝宝座,拥有号令天下的权力,他们驱遣无数平民百姓陷入战争泥潭,使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作品紧扣普通人关于战争的生命体验,从人性的角度反思战争的根源及战争的嗜血性、残酷性,使《战争传说》超越了一般战争题材作品而具备了鲜明的个性特征和深广的人性内涵。亚里士多德曾在《诗学》中指出“诗”与“历史”的区别:“历史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而诗人则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是更哲学,更严肃,因为诗所说的多半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的则是具体的事情。”《战争传说》是“小说家发现的历史”,作品用现代眼光、现代意识去发现历史、解读历史,让远久的历史生活对当代生活有近切的启示,因而它比“正史”更深刻、更复杂、更严肃也更耐人寻味。

四、余论

早在20世纪90年代,周大新在文坛锋芒初露,谈到自己从事文学创作的动机,他毫不含糊地宣称“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20多年过去了,中国社会和作家的个人生活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但“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的文学价值观却历久弥坚。对转型时期复杂的现实生活进行大胆的审美判断,从社会发展和历史规律的高度来认识现实和把握人生,表达出对现实发言的强烈愿望和介入现实的积极努力,是周大新长篇小说一以贯之的主体格调。无论文坛如何新潮涌动、花样翻新,他始终坚守文学对现实的忠诚和责任,“瞩目我们所处的时代”,“努力把握和表现这个时代”,并以自己的文学实践为“时代添加新的内容,给时代留下自己的印痕”[13]。包括那些回溯历史的作品,也是为了更好地看清现实,从而使自己对现实的发言更有力量。他为真善美奉上最诚挚的歌谣,引导人类向完美境界迈进不遗余力。对人类生活中的野蛮行为和邪恶心理给以深入的剖析和尖锐的抨击,如对权力、金钱、欲望对人性的腐蚀和侵害的反思和批判,对战争、恐怖主义给普通人带来的灾难和痛苦的揭示与警示,对转型时期民族文化重建的深刻思考和对文化生态下个体生存的深切关怀,对人性复杂向度的多维探索、对我们如何安身立命的追问和探寻……所有这些,赋予了周大新长篇小说广博丰厚的思想内涵和清醒深刻的文化忧思,带给读者沉甸甸的阅读感受和抵达心灵深处的审美体验。早就有人指出,“目前中国作家里少有人敢于正面直视和试图解释这个巨大、奇特、复杂、纠缠、难以理出头绪的时代,目前中国作家的最大问题是失去了把握和读解这个时代的能力,无法定性,于是只能舍弃整体性,专注于局部趣味,或满足于类型化”[14]。而周大新却迎难而上,力求对急遽转型的中国社会进行整体性关照和个人化表述,也许他不够先锋、不够时尚、不够新锐,但其根植于乡土大地和现实生活的文学书写,拥有一种来自生活深层的厚重美、朴素美以及强烈的现实介入意识与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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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孟繁华.乡村中国的艰难蜕变——评周大新长篇小说《湖光山色》[N].文艺报,2006-05-16(02).

[7]雷 达.窥视与追问[N].光明日报,2002-02-07(02).

[8]雷 达.《安魂》一曲慰死生[N].中国青年报,2012-10-3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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