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黎丽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建安赋综论
马黎丽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建安赋的具体研究范围,包括曹操、曹丕时代的“建安文学”时期以及明帝时代的“建安余绪”时期。建安文人对曹氏政权持认同态度,既亲近政权又独立于政权,显示出独特的个性,并反映在赋作中。文帝、明帝时期文人的独立性逐步减弱,出现阿谀奉承、讨好皇家之作,辞赋创作出现贵族化、宫廷化倾向。建安赋以抒情小赋为主体,抒情题材众多;大量咏物赋显现出建安文人对生活的热情和对大自然的热爱;建安赋家重视赋序写作,使赋序逐渐成为独立的具有文学性或知识性的短文。
建安赋;建安文学;建安余绪
建安时期,无论在政治史、思想史和文学史上,都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时期。自三国鼎立后,曹魏篡汉,司马氏篡魏,晋祚不长,南北分裂,朝代更迭,混乱几近四百年。建安时期正处于结束统一、开启分裂的历史转关,可谓承上启下。其实,无论从政治史、思想史还是文学史的角度观照建安时期,在两汉与六朝之间,它都是一个承上启下、具有过渡意义的阶段。研究这个阶段的辞赋创作,具有相应的重要意义,它对厘清文学自身嬗变发展的过程及细节至关重要。
在建安文学起讫问题上,学界存在较多分歧。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说“建安文学的断限向有不同”,他将建安文学起始时限定在建安元年(196年)至曹植逝年(232年)。[1](1)葛晓音《八代诗史》说“文学史上所说的建安时代通常从黄巾起义(184年)算起,到魏明帝景初末年(239年)止,包括五十多年的时间”。[2](31)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说“文学史上的建安时期一般是指建安至魏初”,结合赋史发展的实际,他将建安赋的时限界定为建安及黄初年间,即公元196至226年。[3]34
再如袁行霈《中国文学史》认为建安文学指曹氏三祖(曹操、曹丕、曹叡)时代的文学创作,大致包括汉献帝和魏文帝、明帝时期的文学。[4]这一断限方法与葛晓音基本相近。
建安文学作为一个典型的过渡时期,它与自身前后的历史时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硬要从时间上给出一个具体的断限,必将陷入一些纠缠不清的事实当中。笔者认为建安文学应当指“曹魏政权期间,文学活动最为兴盛的阶段”时期的文学。
曹魏政权,实际只能从汉献帝建安年间算到高平陵政变(249年),之后政权旁落司马氏之手。且废帝曹芳在位之时,正处于曹爽集团与司马氏集团明争暗斗之时,此际的曹魏政权,已经是衰颓景象。是时玄风初起,建安文学“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的盛景,业已丧失消散。所以曹魏政权文学活动的兴盛时期,在曹操、曹丕父子执政之时。曹叡工诗文,文采渐衰,①于文学虽有建树,然强弩之末,终未能与父祖齐名。《诗品》言:“叡不如丕,亦称三祖。”曹叡时期的文学气象,已与前代有所不同,徐公持将其视为建安文学与正始文学间的过渡性人物。[5]可以说,曹叡在位期间的主要文人,也算是建安与正始文学之间的过渡性人物了。这一时期的文人,在归属上较难界定,比如按照葛晓音、袁行霈的划分方法,明帝时期的文人都归属于建安文人,而按照其他诸家的划分方法,明帝时期的文人就既不属于建安、也不属于正始,或者直接被归属到正始文人之列,如徐公持就将曹叡、应璩、何晏、刘劭、李康、缪袭等人与刘伶、向秀这样属于竹林七贤的正始文人放在一起,称为曹魏后期文士,然刘伶、向秀较之其他诸子,年岁较轻,又于嵇康、阮籍交往甚密,所以自当属于正始文人。其他诸家,则属于建安、正始过渡时期的文人。
笔者将曹操、曹丕时代的主要文人归属于建安文学,将明帝时期的主要文人归于建安、正始过渡时期,称之为“建安余绪”。分期不以具体时间断限,但以文人的主要文学活动时期为主进行判定,以此确定建安赋研究的具体范围。
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将曹操、曹丕、曹植、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瑒、阮瑀、路粹、繁钦、邯郸淳、杨修等人,列为他所谓“雅好慷慨、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建安文人代表。当代学者中,葛晓音列入建安文学的作家,除了三曹,还有曹叡、七子、蔡琰、左延年、祢衡、繁钦、杨修、吴质等[2](55)。程章灿没有明确列出建安赋的作家,但他在建安同题共作赋统计表里,列举了18个文人,除了三曹、七子中除孔融之外的六家,还有祢衡、繁钦、丁廙、丁廙妻、杨修、邯郸淳、卞兰、傅巽、缪袭等,在其“人物、情志”类赋作统计表里,又列有丁仪。[3](46-72)
综上,从刘勰到当代诸家学者所列举的建安作家,求同存异,即包括曹操、曹丕、曹植、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瑒、阮瑀、路粹、繁钦、邯郸淳、杨修、孔融、祢衡、左延年、仲长统、蔡琰、吴质、丁廙、丁廙妻、卞兰、丁仪、傅巽、缪袭,凡25家。
然而缪袭的归属其实也有疑点,《文心雕龙·时序》言:“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合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淡,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刘勰将应璩、缪袭与嵇康、阮籍并称,徐公持将应、缪二人列入正始文人,与此同理。但缪袭和应璩的主要文学活动不在正始时期,而是在明帝时期,当归入“建安余绪”。刘勰言“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将刘劭、何晏归入明帝时期文人,此二人,笔者亦归入“建安余绪”。笔者归入“建安余绪”的文人主要是曹叡、应璩、何晏、刘劭、李康、缪袭、韦诞、毋丘俭、夏侯惠、夏侯玄、杜挚等。除了曹叡,其他很多人都生活到正始以后,何晏更是位列正始名士。但是从他们的文学活动来看,仍然是明帝时期居多。《晋书·傅咸传》载咸上书云:“正始中,任何晏以选举,内外之众职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观。”史载何晏“曲合于曹爽”,方于正始年间得到重用。之前文帝憎恶他,不授予官职,明帝则仅予冗官。②又据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正始五年何晏作《道德二论》,陆侃如引《世说新语》所载,何晏注《老子》始成,拜访王弼,佩服王注之精奇,所以又作《道德二论》。综上,可知何晏于正始期间主要忙于政事和探究玄理,虽于正始九年作《言志诗》(见录于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③但此诗向无影响,且又无其他诗作流传,唯有文学史上影响较大的《景福殿赋》,作于明帝时期(232年)。[6](496-552)由此可知何晏的文学创作活动,应当主要集中在正始以前。另如刘劭,其赋多作于明帝时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不见其诗歌作品,其主要文学活动亦在于明帝时期;李康虽生平不详,仅有一篇赋作传世,然史载魏明帝异其文,亦可归入明帝时期;缪袭,无诗歌传世,赋主要作于文帝、明帝时期,可依刘勰观点归入明帝时期;毋丘俭,其诗、赋均作于明帝时期,夏侯惠、夏侯玄均无诗歌传世,夏侯惠之《景福殿赋》、夏侯玄之《黄胤赋》均作于明帝时;④杜挚,陆侃如言其卒于235年,亦在明帝时期。[6]513另有韦诞,其传世文学作品仅余《景福殿赋》,故一并列入此时期。
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从士人心态出发,将何晏、夏侯玄与阮籍、嵇康等人称为玄风的创造者和玄学的创立者,认为他们标志着思想上的新时代,其心理、理想、生活状态及趣味,都与建安士人迥异。[1](44)照此分法,何晏、夏侯玄本当归入正始文人,罗宗强亦将正始的上限扩展到魏明帝青龙元年。但何晏、夏侯玄的文学活动,主要集中在明帝时期,而阮籍、嵇康等人的文学活动,则均在正始之后。魏明帝算得上一个明君,齐王芳则是一个傀儡皇帝,从曹氏政权的一贯性上来说,何晏、夏侯玄在明帝时期创作的文学作品,与建安文人有天然亲缘关系,所以笔者仍将他们归入建安赋研究范围,作为建安、正始文学过渡时期的人物。
另,文人崔琰由曹操赐死,有《述初赋》传世,亦列入建安文人行列。综上,列入建安时期的文人当有曹操、曹丕、曹植、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瑒、阮瑀、路粹、繁钦、邯郸淳、杨修、孔融、祢衡、左延年、仲长统、蔡琰、吴质、丁廙、丁廙妻、卞兰、丁仪、傅巽,凡24家。废帝刘协有一篇赋传世(仅存残句),但因其身份特殊,不能列入此时期。卞兰存世之赋《赞述太子赋》作于建安末年,《许昌宫赋》作于明帝时期,但《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引《魏略》,记载卞兰于建安末年因献赋而得到曹丕嘉奖,曹丕专门写了《答卞兰教》;明帝时期,卞兰则主要是“切谏”,可知其文学活动大致在建安、黄初之时,所以仍归入建安文学时期。列为“建安余绪”的作家则有:曹叡、应璩、何晏、刘劭、李康、缪袭、韦诞、毋丘俭、夏侯惠、夏侯玄、杜挚,凡11家。
综上,可确定归入“建安赋”范围的文人(没有赋作流传的文人除外)分为“建安时期”、“建安余绪”两个部分,前者包括曹操、曹丕、曹植、祢衡、崔琰、杨修、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瑒、阮瑀、繁钦、邯郸淳、吴质、丁廙、丁廙妻、卞兰、丁仪、傅巽,后者包括曹叡、何晏、刘劭、李康、缪袭、韦诞、毋丘俭、夏侯惠、夏侯玄、杜挚,凡30家。
汉末乱无象,军阀割据,逐鹿中原,伺机而动。曹操采纳毛玠“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谏议[7](374),西迎献帝,迁都许昌,天下文士多有投奔者,孔融、祢衡即是其中代表。建安九年曹操克定邺城,十三年克荆州,陈琳、徐幹、王粲等建安文学主力又相继投曹,逐渐形成文人集团。
建安文人对曹氏政权持认同态度,这是文士投奔曹操的首要原因。《三国志》毛玠本传载其“将避乱荆州,未至,闻刘表政令不明,遂往鲁阳”,不久接受曹操征辟。曹操虽出身寒门,弃儒重法,但其谋略胆识,颇为时人所重。诸葛亮《草庐对》开篇即写道:“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乱世文士寻找避乱之所,更多的是寻求安身立命之所,寻求建功立业、实现人生价值的地方。孔融劝王朗北归曹操,即在《与王朗书》里夸赞曹操爱才:“曹公辅政,思贤并立。”曹操政令清明,礼贤下士,霸业渐兴,又在名义上尊奉汉天子,故文士趋之,若百川归海。虽然有些文士惨遭杀身之祸,但是其悲剧根源并不在于他们不认同曹氏政权,《三国志》崔琰本传言:“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鲁国孔融、南阳许攸、娄圭,皆以恃旧不虔见诛。而琰最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7](370)陈寿认为孔融、崔琰被杀的原因,在于恃旧不虔,自以为与曹操关系密切,于是言行粗疏随意,加之曹操生性猜忌,因而招致杀身之祸,但他们对曹操的统治,却是没有贰心的。再如祢衡,虽然对曹操多有不敬,但无非因为恃才傲物,任性狂妄罢了,后来激怒黄祖,以致被杀,与政治立场本无多少关系。杨修之死,最为扑朔迷离,戏剧舞台上关于曹操杀杨修的故事久演不衰。《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典略》记载,曹操以“泄露言教,交关诸侯”之罪名收杀杨修时,杨修自叹“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为坐曹植也”,表明他自己非常清楚曹操在病重之时下令处死自己,只是为了翦除曹植羽翼,保证曹丕顺利继位。与杨修一样,丁仪、丁廙兄弟都是立储之争的牺牲品,而非曹氏政权的反对者。建安文士对曹氏政权的认同,与汉代文人对于大一统政权的依附,有着截然之别。
汉代文人之所以形成对大一统政权的依附性,除了国家高度集权统治之外,最为重要的原因,在于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思想上逐步控制士人。儒家思想成为终极真理,士人皓首穷经,繁琐守旧的经学形成僵化、缺乏创造力的思想模式,⑤士人的情感、自我意识处于被束缚状态。东汉末年,随着大一统政权瓦解,经学中衰,儒学权威地位下降,士人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抒情文学复苏。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择良枝而栖的建安士人可以自由决定去留,他们虽认同曹氏政权,却并不对其具有依附性。由于诸子思想重新活跃,加之曹操施行唯才是举的衡才用才之道,礼遇士人,建安文人思想十分自由,人格相对独立,较为极端者譬如孔融、祢衡等,追逐名士风流,行止怪诞,言语狂放。故而,建安文人对于曹氏政权的认同,实际是他们找寻实现自身理想的平台。他们具有独立的精神和思想,具有强烈的个性和情感,他们的政治热情表现在文学上,即形成建安文学关怀现实、高唱理想、积极向上的时代特征。就赋体文学而言,建安赋凡236篇⑥,其中赞扬曹操征伐的赋作有16篇(包括曹丕、曹植兄弟各2篇)⑦,这些赋作充分显示出文士们对曹操政权的认同,以及自身所具有的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渴望。
建安文人这种对政治充满热情,对政权又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特点,在汉晋士人心态发展历程中,也具有特殊性。汉代大一统政权下,士人依附于中央政权,失却了对个体情感和思想的关怀、表达。至东汉末年,士人对宦官当政、外戚擅权、朝廷昏庸的现实深感失望,由此产生对政权的疏离心态,很多士人高自标置,不受朝廷征辟,尽显名士风流。这种处世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对现实产生深重悲哀的表现,是对自己经世济人理想的无奈背弃,是对家国命运深感绝望的结果。至建安时期,文人身逢乱世,反而不受黍离之悲、故国之思的困扰,他们在乱世中寻明主以投,形成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时代。这种心态的直接影响,就是士人对政治充满热情,对功业充满渴望,对政权报以期待,既有独立于政权之外的自由,又与政权保持十分亲密的关系。自曹丕称帝,曹叡继位,在相对稳定的政治社会环境中,文人的独立性逐步减弱,依附性逐渐增加,到明帝时期这种依附性已经比较明显了。从赋史来看,宫殿赋、咏祥瑞之赋、赞颂太子出生赋、赞颂明帝铸造承露盘之赋,这些阿谀奉承、讨好皇家之作,均出自明帝时期。正始时期是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司马氏政权的高压统治,生生地剥夺了文人的独立性,以强硬手段将文人变成政权的依附者。当时的文人,或选择苟合取容,或选择消极逃避,这都是依附屈从政权的表现,若言反抗的话,就只能如嵇康一样遭遇杀害。至西晋,文人重又表现出对政权的极大依附性并将其发展到极点,由依附中央政权变为依附权臣,并在政治斗争中不断改换门庭,节操品行尽失。陆机、潘岳等人可谓典型。可见,在汉晋之间文人与政权关系的起落变化中,建安文人既亲近政权又独立于政权,显示出独特的个性。
建安文人集团是一个富于文采学识、思想刚健活跃、情感细腻丰富、人生经历激荡精彩的群体,犹如满天星辰,交相辉映,令人遥想当年,仿佛感受到时代的最强音。据史书记载,建安文人大多博通典籍,身负才名,其立身行事,颇具个性。在他们中间,有豪族出身、身世飘零的杨修、王粲等,也有寒门出身、游走贵戚之间的吴质,不拘什么出身,建安文人都表现出对曹氏政权的认同,积极投身政治,也表现出积极向上的人生追求和精彩纷呈的人生感受,更为可贵的是,他们彼此就文学创作展开论议和探讨,并常常以同题共作形式,切磋文学技艺,体认自我价值,这在文学史上,是难能可贵的。故而曹操统治时期,赋家、赋作众多,佳作迭出,题材丰富,情感浓郁,且于文学批评也大有建树。然建安文人主力大多早逝,如流星般陨落,令人扼腕叹息。归入“建安余绪”的毋丘俭,出身豪门,文武双全,忠于曹氏政权,正始时起兵讨伐司马师兵败被杀,他最初为曹植侍臣,不能不说他应当曾经深受建安风骨的熏染,可惜毋丘俭留存的文学作品太少。再如刘劭、缪袭,历仕魏朝四代君主,观二人留存的赋作,多于文帝、明帝期间作,多有颂美王业之辞,足见文帝、明帝时期安定的社会生活,使文学创作出现贵族化、宫廷化倾向,加之前代文人早逝者居多,以致“建安余绪”时期,少有大家,也少有佳作。相对建安文学而言,建安余绪这个过渡时期,真的好比袅袅余音,即将散尽,只待正始文学再展羽翼。
抒情小赋大量涌现,是建安赋创作最为显著的特点。当然,抒情小赋并非在建安时期横空出世,自西汉早期到东汉末年,抒情言志赋作是始终承续和发展着的。但汉赋毕竟以骋辞大赋最能代表其特点。“抒情小赋在东汉末年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但从文学史角度看,这时的抒情赋已渐脱离汉赋的范畴,而开建安及魏晋赋的先声了。”[3](18)诚然,东汉后期抒情小赋的兴起,直接导引了建安赋的蓬勃发展。程章灿认为,东汉末年抒情小赋与建安赋貌似无甚差异,但是从本质上看,二者却有着从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从偶然到必然的差别,不可同日而语。[3](40)这种观点表明,抒情小赋的蓬勃兴起,正是建安赋创作的新特点,因为建安赋家对抒情小赋的自觉选择,直至蔚然成风,与东汉末年的气象初露,的确大不相同。
建安赋家身处乱世,又逢经学衰微、儒学崩坏、思想自由的历史时期,所以他们有着鲜明的自我意识和突出的个性表达,他们既具有建功立业的激昂怀抱,又具有丰富敏感的心灵和洒脱不羁的言行,以及对人生短暂、生死无常的无奈悲凉,这样的心理折射在文学中,形成慷慨悲凉、潇洒通脱的独特风貌,正如刘勰所说的雅好慷慨、志深笔长、梗概多气。这种充沛、跌宕、浓烈的情感,在曹操统治时期尤其明显,在政局相对稳定的文帝、明帝时期,逐渐淡化下去。但抒情小赋的传统,自此保留下来,一直向后世延续。
建安抒情小赋的先声,肇始于东汉末年。张衡《归田赋》是汉代抒情写志赋的名作,在他之前,虽然也有人写过抒情小赋,但都不如这篇作品影响力大。但是程章灿认为,张衡对建安文学影响比较间接,蔡邕则对建安文学有着十分直接的影响。[3]41-42除了蔡邕,赵壹也可以说是建安文学的先导。其《穷鸟赋》写“鸟”陷入绝境,抒发为恩人所救后感恩戴德之情,将自己遭人陷害、为友人所救的身世之感,悉数寄托于“穷鸟”。这种以动物寄托身世的写法,对魏晋赋影响极深,自祢衡《鹦鹉赋》至魏晋六朝的禽鸟赋,无不得其沾溉。
如果说汉代抒情言志赋作,主要在于抒发政治处境中作家的遭遇感怀,那么到了建安时期,这种情志无疑大大丰富了。建安文人有着丰富多样的个体情感,除了抒发在政治处境中或穷或达带来的失意悲慨或激昂向上之情外,还尽情抒发与生命本身俱来的各种情感,如伤别感离,哀己思亲,感物闲思,伤逝悲命,伤春悲秋,以及悼夭悲亡等等。以建安赋为例,用以上内容直接命名的直抒胸臆类的赋作多达29篇,例如《哀别赋》、《思友赋》、《感物赋》、《闲思赋》、《悼夭赋》、《悲命赋》等等,尤以曹氏兄弟最为突出。罗宗强感叹:“前此没有任何一个时期的士人,像建安士人那样敏感到生与死的问题,没有像他们那样集中的把注意力放到生命的价值上来。人的存在的价值是被极大地发现了。”[1](40)建安赋以咏物赋数量居首,其中动物赋24篇,植物赋21篇,器物赋18篇。除了同题共作、游戏笔墨的时风使然,如此多的咏物赋显现出建安文人对生活的热情,对大自然的热爱。尤其是对奇花异草、珍奇器物的描写,反映出极大的享受生活的热情。
建安赋题材繁多,除以上列举的直抒胸臆类的抒情赋以及咏物赋之外,还有诸如江海、登临、辩难、征伐、田猎、藉田、气候、神女、止欲、思玄、述志、述行、都城、宫殿、宴游、人物、食物、咏梦、咏祥瑞、赞述、七体等等,举凡自然山川、日常生活、理想抱负、政治社会、都城皇室、欲望情感等等,无不包容其中。
建安赋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即赋序写作受到重视。赋序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汉赋中许多题为有序的作品,其实很多不是自序,而是后人加上去的。据龚克昌主编的《全三国赋评注》,题为有序的建安赋多达47篇(增加祢衡《鹦鹉赋》,此赋龚克昌收在《两汉赋评注》中),而两汉赋则仅有18篇。建安文人对赋序写作的重视,使得赋序逐渐获得相对独立性,成为可供欣赏的文学性或知识性小文,如曹丕《浮淮赋序》即是一篇叙事完整、描写生动、气势非凡的短文,其《车渠椀赋序》、《玛瑙勒赋序》则可视为知识性小文。
建安赋以其强烈的抒情性,以及对现实的关怀,对生命的热爱,对赋体文学题材和体裁的拓展创新等等,构成建安风骨的重要内涵和建安文学的重要成就,形成文学史上一个生气灌注的时期。这对汉大赋淡化抒情功能,是一次有力的反拨。对其后的文学发展,也是强有力的导引。稍后,正始文人身处司马氏高压统治之下,险恶的处境,使他们将外在的对政治、对生活的热情,收敛隐藏起来;玄学兴起,玄风大畅,又使他们将内敛的热情,化为对宇宙、对生命更为深入幽微的探究、思考和表达,这就是阮籍、嵇康的作品,为什么具有浓厚哲理意味和思辨色彩的原因,这是他们继承建安文学的抒情传统和对生命价值的关怀的结果,也是他们更为深刻地体认生命本质的结果。
注释:
①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至于明帝,虽·文采渐衰,然亦笃好艺文”;又“此为明帝工文之证也”页21-22。
②参看《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引《魏略》页292。
③本部分所有文人诗歌传世情况均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
④全书赋作传世情况若无特别说明,均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龚克昌《全三国赋评注》统计。
⑤参看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对儒学独尊时期汉代士人心理特点的分析页20-22。
⑥据龚克昌《全三国赋评注》统计建安赋(包括建安文学、建安余绪)共235篇,加入祢衡《鹦鹉赋》1篇,共236篇。
⑦陈琳《武军赋》赞扬袁绍讨伐公孙瓒,故除外。
[1]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葛晓音.八代诗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4]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5]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50.
[6]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7]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Comprehensive Discussion on Jian’an-Fu
MA Li-li
(Xingyi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Xingyi,Guizhou 562400,China)
The research scope of Jian’an-Literature includes Jian’an-literature and the aftermath of Jian’an-literature. The literatis in Jian’an period had politics self-identity on the rule of Cao cao and his sons. They implicated their personal reliability and politics independence in their writing.The literatis in the period dominated by Cao Pi and CaoRui had less politics independence,they flattered and praised the dominator in their writing. Jian’an-Fu were always short and always expressed the literatis’emotion,they described kinds of objects and showed the deep love of nature and life. The literatis always prefaced the short fu and made the prefaces turn into independent essay.
Jian’an-Fu;Jian’an-Literature;The Aftermath of Jian’an-Literature
1009—0673(2015)01—0048—06
I207
A
2014—12—28
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西部课题)“建安赋研究”(13XZW009)。
马黎丽(1972— ),女,湖北兴山人,兴义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古代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雷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