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从俊
一
我是一个罪犯,逃窜在绿野山林之中,我不知道何时被警察抓到,或许在明天,或许是下一秒。此刻,我刚刚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条小路上。小路像大山的皱纹,曲曲弯弯的,镶嵌在枯黄的野草之中,让人猜不透它会拐向哪里。
夕阳从我脚下扯去最后一线光亮,坠入了山涧,留下一个巨大的背影。当天空完全暗下来,背影消失了。这个世界被黑暗主宰。还好,有灯光,虽然它照到这里已很微弱,不过我可以趁着这微弱的灯光,弯着腰,像蠕动的蚯蚓那样慢慢向前。
隆冬时节,风寒料峭,又是晚上,山里就更冷了。一阵风吹过来,我的身体哆嗦得厉害,感觉每块肌肉都在颤抖,不断往一起收缩,真像要缩进骨头里似的。我用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可是,冷风又从我蓝色夹克的底下钻进来,就好像有人掀开我的内衣,用冰冷的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打了一个喷嚏,心想,得快点儿赶到前面的小山村,不然我会被冻死的。
确切地说,这个村庄散落在山坡上,从闪烁的灯光看,不过二三十户人家。村子里很安静,偶尔的几声犬吠,将这里衬托得更加岑寂。我来到村头路边那棵老树下。树下很幽暗,就像是周围幽暗的阴影,却让我心里很踏实,因为即便有人路过,也不会发现我。我躲在幽暗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很快,附近的情景都被我收进眼里了。
这时候的农家院里,大多亮着灯,人们在灯下看电视、吃饭、聊天。灯光从他们头顶迈向门外,刺破了黑暗。我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一家房屋后墙上有一条标语:吃水不忘挖井……虽然字迹已经斑驳,后面的字也被黑暗遮住大半,但我依然能够猜到,那是个“人”字。再往后看,就是一截儿黑影,目光越过那段黑影,我又隐约看到了“振江”两字。而这一次,我猜不出被黑影遮住的字是什么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赶紧找个落脚处。
我再次巡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情况,便耸耸肩,调整一下背包,向村头那家走去。
这户人家没有院墙,堂屋里只有一个老人。灯光下,他双手插进袖筒里,正在听收音机,好像是豫剧。那时而高亢、时而温婉的唱腔,陶醉了他,以至于我站到了堂屋门前,他竟没有察觉。
我探头看了看里屋,黑黢黢的,估计里面没人,便干咳一声。他倏地睁开了眼。当他看到我时先是一怔,然后便从板凳上失声滑落下来。我没有上前扶他,心里在想,难道他看到了警方对我的通缉令?于是,我将右手伸向了后腰,那里藏有一把匕首。
他浑身颤抖着,恐惧也抖到了脸上、嘴唇上,撞见鬼似的。其实我心里也犯憷,手心攥得匕首把都汗湿了,随时可能将它拔出来晾晾风。不过,在没弄明白之前,我不会再冲动了。
我抬脚刚要进去问个明白,坐在地上的老人先说话了。他左胳膊肘支撑着身子,右手指着我,哆嗦道:“你你你,你是……振江?”我心想,谁是振江?“振江老弟,你可别吓人呀,哥知道对不住你,你你你……”他不敢看我,边说边挥舞着右手,示意我别进来。
我顿时释然了,笑道:“老伯,您认错人了吧,我不是振江。”
老人冷静下来,慢慢地仰起头,上下打量我一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真不是振江老弟?”我说真不是。“声音是不太像。他声音不虚,比你瓷实多了。”他沉默一会儿,翻身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问我,“你是做甚的?”
“我呀,您看像做啥的?”我故意这样说,也是在试探他。
他如释重负,拍了下脑门儿,摇着头笑道:“老糊涂啰,把这茬儿给忘了,你是个演员。”
之后他告诉我,上个月,这里来了个叫《刘振江》的摄制组,拍摄不到一星期就撤了。村民们猜测,十有八九是因为演员表演得不好,换主演去了,因为他们经常看到导演让演员重来一遍,尤其对那个“刘振江”,更是严厉。有一次导演很生气,对“刘振江”说,再演不好就换人。
“你就是新换的‘刘振江吧?”他问。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人佝偻着腰,也仰头冲我笑,下巴颏翘得高高的,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嘴巴笑成了一片枯叶,周围扯出更密更深的纹路,像包子嘴儿上捏出的褶儿。脸上的皱纹也是,一笑,仿佛连皱纹都陷了进去,小眼睛也埋在皱纹里了。
“你模样儿怪像他,只是,声音和那个啥,”他蹙着眉头苦想片刻,又说,“对,气质不像。听那个大胡子导演说,要演好刘振江,不但要长得像,气质上也得像。要气质像,那就必须对刘振江生前的工作和生活状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管这叫……”
“体验生活。”我接了一句。
“对,大胡子就是这样说的,那,你就是来体验生活的?”他问道。
进村之前,我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旅游爱好者,没想到,我竟然跟一个叫刘振江的人长得相像,看来得改变思路了。于是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听说我还没有吃饭,老人便开始忙活。在老人做饭的时候,我不时瞄一眼他忙碌的身影。我发现他有一个习惯,每次舀起一碗水,总是在水桶上方停留一会儿,等到碗底儿不再滴水了,再用双手捧住碗身,小心翼翼地往锅里或盆里移动,倒掉后,发现碗边已经滴不出水来,他才将碗放下。看到这儿,我想到了村边那条枯河,还有那些大片大片龟裂的田地……
饭菜做好了,老人将饭菜放到我眼前的小方桌上。菜是大烩菜和凉拌萝卜丝。大烩菜里有萝卜、粉条、白菜,没有肉,不过很香。我正要动筷,老人让我先别急,去东屋拿出一瓶酒来。酒瓶上落了厚厚一层土,擦掉尘土,我看到是瓶老白干。
“别小看这瓶酒,可有些年头儿啰,一直没舍得喝。今儿个你尝尝。”老人边开酒边说,“振江也喜欢这牌子的酒,虽说便宜,味儿还算正。”
我心想,刘振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拿过一个白瓷酒盅,给我满上,说:“来,整一小口尝尝,喝点儿酒解乏。”
好久没喝酒了,还真想喝一点儿,于是我抿了一小口,是挺香。我哈了一口气,说:“好酒,要么您也来点儿?”endprint
“戒了,年轻时喝太多,伤胃了,喝不动了。”他摆着手说。
我吃了两口菜,又喝了一盅酒。除了菜,还有大白馍和小米粥,都是老人亲手做的。我夸赞他手艺不错。他满意地笑笑说:“振江也这样说过。”接着他告诉我,年轻时,他是一名厨师,在这一带谁家有红白事儿,总少不了他去开桌、下厨……
“我说这饭菜怎么这么好吃,原来老伯是个大厨呀。”我说。
“说起来有愧,当年我……没有招待好振江啊。”他骤然沮丧了。
“都那么多年了,还提他干啥?”其实我是想更多了解一些刘振江的情况,故意说的,“刘振江和老伯您……”
“别一口一个老伯,叫我老李吧,振江那时也这么叫,我听着顺耳。”
“那行,就从称呼上先改,像刘振江那样,叫您老李。老李,您和刘振江当年怎么了?”
“唉。”他连连摇头,把眼泪都摇出来了,转而又岔开了话题,“对了,明儿个给你做顿疙瘩面,让你尝尝这里的家常饭。”
“真的呀,那好那好。”我说。
等我吃饱喝足了,他便开始收拾饭桌,并说:“你就睡在西间,床被都是现成的,看你也怪困的,赶紧睡吧。”
原本很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躺到床上后却全然没了睡意。
窗外很静,连家狗都睡了,整个村子就更加安静,静得能隐隐听到空气中流淌的呻吟和喘息声。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挂在了天空,而深夜将它咬成一弯俊眉,它微笑着,照亮了我黯淡的眼角,连心底的记忆也在闪烁了。
二
朱慧被我杀死的时候,嘴角也扯出一丝微笑,只不过,那抹微笑与泪花一起,是浸泡在水里的。我清楚地记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用脚踢打出许多水花,当水花慢慢平静下来,我松开了紧锁她脖子的双手……她圆睁的双眼闭上了,整个人突然变得异常柔软,头轻轻一歪,那些长发便流出一段柔美的线条,在水中飘散开来,很是优雅。
她躺在浴缸里,像一条美人鱼,埋没在水中。要说,对她忍了那么久,我完全可以不杀她的。但她不应该讥笑我,不应该说我“不像个男人”,更不应该的是,她与情人幽会之后,回到家还让我帮她放洗澡水。她把我当成了傻瓜,其实我全都知道,结果,盛满水的浴缸成了她的坟墓。
现在想来,我真有点儿后悔,因为像男女偷情这种事,如今遍地都是。我们完全可以协议离婚的,况且我们没有孩子,不会牵涉太多问题。但我没有。
我又翻了一下身,脑海闪出的是恋爱时的朱慧,她在羞涩地笑着……恍惚间,我感觉我爱着的那个朱慧就在眼前,而被我杀死的,是另一个朱慧。朱慧到底在哪里?仿佛在我梦里。
“小贾,睡了吗?”声音很轻很柔。
不是朱慧。我激灵一下,头皮直发麻,猛然睁开眼睛,眼珠子转动着寻找声音的来源。这仿佛梦里传来的声音,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现实。我害怕极了,犹如惊弓之鸟,差点儿叫出声来。
“睡了吗,小贾?”又是一声。
是老李头儿。是他的声音。这时,我紧张的心才稍稍放下,心里估摸着,可能是老李头儿在说梦话,而“小贾”,只不过是他梦里相遇的某个人。我没有吭声。转而,我想起来了,吃饭时他问过我叫什么的,当时我胡乱编了个名字,说叫“贾杰”。
他叫我干什么?
我轻轻扭过头,冲西屋的门帘望去,发现那里站着一个弯曲的黑影。立刻,那种还未消退的恐惧感再次袭来,我感觉自己心跳的速度在加快,越来越快,连发梢都直起来了。我悄悄侧过身子,将手伸向枕头下面,攥住了那把匕首。我想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不过,当我摸到匕首那一刻,整个人仿佛从一只受伤的小鸟,转瞬间变成了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可以发动致命攻击。
“看来是睡熟了。”老李头儿自问自答地离开了。
随后他打开了堂屋的电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拿什么东西。紧接着,我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振江老弟呀,今儿可把哥吓坏了,想着你索哥命来了呢,没想到是个来演你的人。他叫贾杰,长得可像你了,看到他,让我不得不想到你,还有那年的事儿。唉,哥心里不是滋味儿啊……”说着说着他哽咽了。“振江呀,哥对不住你,对不住桂兰啊,唉,这些年……”稍许停顿,他又抽泣着说,“这些年,哥过得苦啊……哥知道你是好人,可惜你走得太早、太突然……也好,你总算可以歇歇了……”
老李头儿嘟嘟囔囔还在说着什么,声音不大,像念经似的,反倒将我的困意念叨了出来。我将匕首悄悄放回枕下,翻过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其实睡也没有睡踏实,全是梦。一会儿我梦到被警察抓住了,手腕上戴着一副白晃晃的手铐,被警察押到了刑场,枪声一响,子弹便穿透我的脑袋;一会儿,梦到死去的朱慧,她煞白煞白的脸上,流着血一样的泪水,伸手索要我的命……我浑身冒着虚汗,吓醒了。这时候,堂屋没有了灯光,老李头儿已经睡下,而我却再也没有合眼,因为一合上眼睛,那些可怕的梦境又要出现。
一大早,我听到堂屋有人跟老李头儿说话,他们聊的话题是刘振江。我听了一会儿,感觉对我没有威胁,这才伸了一个懒腰,准备起床。
天气很好,阳光像一束束亮闪闪的金线,和着小鸟的啼叫声,穿过窗棂照进来,把我的心都照得明亮了。我穿上衣服,揉了揉困乏的眼睛,接着将匕首悄悄藏在腰间,又看了一眼床头的背包,确认没人动过它,这才掀开西间屋的门帘。
西间屋与堂屋只有一墙之隔,迈过门槛就到。我的出现使得他们的聊天戛然而止。那人就站在老李头儿前面,睁大眼睛望着我,目光中溢满了惊奇。
“起来了,小贾!”老李头儿上前一步,很客套地说。
“起来了。”我笑着回应道。
“啊呀,像,真像,跟振江真像哈。”那人上下打量着我,赞叹道。
我冲他微笑着,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面对生人要小心谨慎,不能露出马脚,而少说话无疑是最好的选择。endprint
“睡得可瓷实?”那人问候道。
“睡得瓷实,瓷实。”我用手搓了搓硬生生的脸,故意笑道。
虽然我说得轻松、随意,但心里却保持着警惕性,大脑高速运转着,问自己,这人什么来路,他一大早来老李头儿家有什么目的?
“这是国庆,李国庆,我们村支书,听说你来了,过来瞧瞧。”老李头儿介绍道。
听到老李头儿这样介绍,我心里踏实了一些。不过,我一边与他握手,心里也在思考着,他是听谁说的我来了?是老李头儿?我又觉得自己太敏感了,即使是老李头儿报的信儿,也很正常,人家是村支书嘛。我为自己的敏感感到好笑。
李国庆也在冲我笑,不同的是,他的笑带着友好和善意,顺着一道道皱纹,爬满了那张黝黑的脸庞。光看那张脸,他像六十多岁的人,但山里人面儿老,我估计他也就五十来岁。
“刚才听福来哥说,你是演刘振江的大明星,是贵客,欢迎贵客哈。”他笑道。
“谢谢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客套道。
“说这话有点儿见外了。你是为了演好我们的大恩人才来的,就更不能怠慢了,不然我们的脸都没地儿搁,更对不住振江哟。”他扭过脸,冲身边的老李头儿说,“对吧,福来哥?”
“谁说不是哩。”老李头儿附和着。
李国庆掏出红旗渠香烟,抽出一支,递到我面前。我会抽烟,但我用手背轻推了一下,说不会抽。毕竟小心无大错。李国庆让出的烟,老李头儿接住了,但他没有立刻点着吸,而是别到了耳朵上。
这时,一个小伙子急匆匆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兜东西。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小伙子还没到堂屋门口,李国庆就嚷嚷开了:“小宝,让你拿个东西咋磨磨叽叽,净耽误事儿。”
小伙子方脸,厚嘴唇儿,肩宽体阔的,一看就是个话不多的老实人。对于李国庆的埋怨,他没有解释,而是把东西交给了老李头儿。他看到我时,怔了一下,很快就走了。老李头儿接过东西就去了厨房。李国庆扭过脸,冲我笑道:“是硬菜。我一听福来哥说家中没有肉,那还了得,得加,你来了更得加,不然传出去让人笑话。”
我知道,这是山里人的热情和纯朴,便说了声“谢谢”。李国庆右手在脸前摆了摆,叹息道:“千万别说谢谢,这个福来哥,唉……”
我感觉他话里有话,却没有再问,毕竟跟我关系不大。我想吃饱喝足后就离开这里。当然我在临走前得带点儿干粮,不然即使没被警察抓到,也会先饿个半死,哪有力气逃跑呢?
在我合计的工夫,老李头儿已把菜摆上桌来,除了生菜豆腐、胡萝卜鸡蛋,还有李国庆所说的“硬菜”——酱牛肉和胡辣羊蹄。李国庆问我喝不喝酒。这是山里人的热情,大清早的谁会喝酒呢?再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我是个杀了人的逃犯,每走一步都不能有半点儿失误。我拒绝了。我们三人边吃边聊,从山里聊到城里,从刘振江聊到了我。
“准备待多时儿?”李国庆问我。
我顿住咀嚼的牛肉,想了想,说:“尽快吧。”
“再快也得个把星期吧?”
“用不了那么久,最多两天。”
“两天?干吗急乎乎的?”
“我还要到其他地方转转。”我找了个借口,是电视上演员常说的话,“档期紧,导演让我尽快回去进片场。”
“哦。这样啊。”他似懂非懂地说。
老李头儿心事重重的,沉默着,只是聆听。我发觉老李头儿挺怪的,他这个人,似乎被某种阴影笼罩了,郁郁寡欢的,偶尔会笑,但笑容也会突然消失。难道与刘振江有关?
吃过早饭,老李头儿在灶房洗刷碗筷,李国庆抽着烟,往灶房门口斜睨一眼,凑过来小声说:“小贾,等会儿带你去个地儿,我有话给你说。”
我顿时警觉起来,心想,这不会是圈套吧?就问他去哪儿。
“出去转转,反正也没事儿。”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又说,“我给你讲讲刘振江和老李头儿的事儿。”
从他的神情中,感觉不到有什么恶意,可我还是有些犹豫。转而又想,必须要去,因为我的身份是扮演刘振江的演员,如果连刘振江和老李头儿的事儿都不感兴趣,反倒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李国庆吸完一支烟,老李头儿还没从灶房出来,我猜想他有心事,故意磨蹭。李国庆将烟头向门外一甩,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跟他走。李国庆双手背到身后,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路过灶房门口时,他扭头喊了一嗓子:“福来哥,我们出去转转啊。”
老李头儿猛然回过神儿,急忙出来问我:“振江老弟,晌午吃啥饭?”
“福来哥呀,一听你的心思就没在刷碗上,还振江老弟哩。”李国庆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冲老李头儿笑道,“好好瞅瞅,这是小贾。”
老李头儿也笑了:“瞧我,真是老糊涂了。”
“您先忙吧老李,我跟李书记出去转转。”我说。
“晌午吃啥饭,疙瘩面?”老李头儿问道。
“不中不中,哪能吃那饭。”李国庆摇摇头,从鼻孔冲出闷闷的一声“嗯”,又说,“这样吧,晌午饭你甭操心了,到我那儿吃。”
老李头儿瞅我一眼,又回灶房忙活去了。
三
我们走在村里的街道上,我看到昨晚我站过的那棵老槐树下,有一高一矮两个青年人。他们缩着头,双手插进袖筒里,盯着我们看,还小声谈论着。或许他们窥视很久了。我突然紧张起来,将手伸进腰间,身体靠近了李国庆。
“哎哎哎,黑蛋、三德,都在坡岭烧纸儿,你俩在这儿干啥哩?”李国庆冲他们吼道。
“看大明星。”高个子的那个人慢悠悠地说。
“上回没看够?”我们向他们走去。
“没看够。”高个子说。
“这回看够了吧?滚吧,我们还有正事儿要谈,你俩别跟个尾巴似的。”李国庆指着他们,骂骂咧咧地说,“快滚快滚,滚得越远越好,麻溜点儿!”endprint
高个子似乎不想走,那矮个子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又冲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慢腾腾扭过身儿,向村东头走去。看他们走远,李国庆扭过脸儿向我解释道:“这俩货,一对不精细。”
“嗯?不精细?”我不明白“不精细”是什么意思。
“哦,忘了你是城里人,不懂山里的土话。”他哈哈笑了,接着给我解释道,“不精细就是脑子缺根弦儿,比傻子强点儿。”
“哦,原来是这样。”我在释然的同时,也将右手从腰间移到了裤兜里。
“上次《刘振江》摄制组来我们这儿时,这俩货整天不吃饭地跟着剧组,剧组里的人问他们咋不回家吃饭,这俩货还是那句话——看大明星。”
“您刚才说,都在坡岭烧纸儿,这是怎么回事?”我故意岔开话题。
“哦,我带你去的地儿就是那儿,村里人都在那儿给振江烧纸儿。这两年,每到这时都烧。”许是怕我不懂,他又解释道,“烧纸儿就是给阴间的人送钱。”
“为啥在坡岭,刘振江埋在那里?”我问道。
“不是不是。振江二十年前在坡岭为村里找了一口救命井,老辈人把那口井起名‘振江井,前年振江不是在找井的路上出事了嘛,打那年起,村里人一到十月初九就在那儿祭拜他。”
“他十月初九死的?”我问道。
“不是不是,想着在他死那天祭拜的话,人太多,他根本记不住谁是谁,因为其他地方的人会放到那天祭拜,所以我们就放到了十月初九——‘振江井立碑的日子,这样子就错开时间了。咋样?这是我想出来的。”李国庆嘿嘿一笑,很得意的样子。
我竖起大拇指,连忙夸他有创意,同时又想到了老李头儿,便问:“那,老李为啥不去祭拜?”
“他呀,跟别人不一样。”李国庆说。
“为啥?”
“唉,他俩的事儿,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
接下来,他就说了刘振江和老李头儿的事,但给我绕了个大弯子——他先是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儿缺水啊!”紧接着,便从几十年的缺水生活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刘振江给村民们找水打井。尤其讲到刘振江找水,他那张嘴巴就把不住门了,滔滔不绝的,像一泻而下的瀑布,根本不容我插嘴,即便我硬生生插句话进去,也很快被淹没了。
他完全沉浸在刘振江找水打井的故事中,讲到动情处,还流下了眼泪。我不太理解的是,一个找水打井的人,为什么竟会被那么多人敬仰。据他说,这一带的村民们都尊称刘振江为“活龙王”,当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人们自发来到村里的水井旁跪拜不起,泣不成声……
就在他讲到这当口,我再次看到了那些标语,而且这次看得很清楚:吃水不忘挖井人,世代感谢共产党。还有一条:翻身不忘毛主席,吃水不忘刘振江。
“你知道振江干找水打井的工作多少年了吗?”他突然冒出一句话。
“多少年?”我问道。
“振江研究找水都四十多年了,光在干旱缺水的地儿打井就有五千多眼。”他下巴冲我一仰,自豪地说。
相比刘振江找水,我还是对刘振江与老李头儿的故事感兴趣一些,可他沉浸在刘振江找水的故事里。不过,李国庆毕竟是村支部书记,对自己啰嗦那么多,还能振振有词:“小贾,你嫌我嘴碎了吧,其实一点儿也不碎,我得让你先了解刘振江,往后再说福来哥,你就明白咋回事儿了。”
我点点头。
“老实说,福来哥在村里混得不咋地,要不是我护着他,老少爷们儿不知道揍他多少回了。”他撇着嘴,那胡子茬儿很像刺猬身上的刺儿。
看来他们对老李头儿是有怨气的。老李头儿到底怎么了?
李国庆告诉我,当初刘振江在这里找水时,就是住在老李头儿家的,那时候他妻子桂兰还没有死。
桂兰她人很好,虽说长得不算太漂亮,可也说不上丑。她话不多,不喜玩笑,但双手灵巧,人勤心细,平时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家里的活儿老李头儿基本不操心。老李头儿会烹饪手艺,吃喝不成问题,零花钱也不缺,俩人日子过得还算和美。但美中不足的是,桂兰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尽管他在床上很卖力,但就是不见桂兰的肚子有动静。这倒也没有什么,关键是老李头儿心眼儿小,在城里检查出是自己的毛病后,就开始担心桂兰有外心了。
每当看到村里别的男人跟桂兰闲聊,老李头儿就会生气,而且有了气就往她身上撒。桂兰也不吭声,忍着。从那以后,老李头儿出门干活也越来越少,即使接活儿,当天忙到再晚都赶会回来。
起初,对于刘振江住到他家,老李头儿是不太乐意的。但老支书说话了,说刘振江是省里来的找水专家,他如果能找到水,那就是村里的大恩人;安排住到他家,也是基于他做饭手艺好的缘故。老支书还告诉他,钱不是问题,刘振江的伙食费由村里出。最后老支书提出了一个要求:必须招待好。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他只能应承下来,况且他不敢驳老支书的脸面。
“振江那人真不错,不摆架子,不拉官腔,说话很家常。才住三天,俩人就称兄道弟了。”李国庆说。
我在听,但在听的同时,我没有放松警惕,不时偷偷观察一下周围有无异常动静。就拿刚才那两个“不精细”的人来说,如果他们是装的,而实际上是警察的眼线呢?那岂不是被李国庆他们骗了吗?当然,在他叨叨的间隙,我也会插上一两句话,主要为了向他证明,我在认真听。比如说,他讲着讲着,话刚落音儿,我会问一句:“后来呢?”
李国庆摇了摇头说:“后来呀,唉,都怨福来哥心眼儿太小,事儿做得也很不地道。”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桂兰看到刘振江很辛苦、很疲惫,中午做饭时,就炖了一小盆鸡汤。因为老支书私下有交代,每顿饭不能没有肉,对这个要求,老李头儿也没有说什么。但桂兰将一碗鸡汤递给振江时,千不该万不该说那句话:“刘专家,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喝点儿鸡汤补补。”endprint
她是说者无心,可老李头儿却听者有意。当然,他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偷偷剜了她一眼,那狠劲儿,好像发射了两枚飞刀。桂兰低头沉默了。
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反倒是刚刚开始。老李头儿开始怀疑他们了。之后,他处处留意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哪怕她看刘振江一眼,都会激起他无限的联想……更为过分的是,他竟然故意把西屋房顶弄个窟窿,说西屋漏雨,要修缮,告诉刘振江,要么搬到其他人家住,要么,只能先住到他家杂物间里了。
刘振江二话没说,就搬进了灶房旁边的杂物间。当老支书冲老李头儿大发雷霆时,刘振江反倒说是自己愿意搬进去的。老支书提出搬到其他人家住,刘振江没有走,只是说:“我是来找水的,住哪儿都行,况且老李和嫂子对我很好,杂物间也挺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后来,老李头儿磨磨蹭蹭将窟窿修好了,但刘振江没有搬回去,他在杂物间一住就是个把月,直到找到水后离开这里。
“他为啥不搬回去?”我问道。
“他说他住习惯了,我估摸着呀,振江看出福来哥的心思了。”他说。
“哦?就这事儿?”我假装不相信似的。
“事儿还多着呢。”他叹息一声,说,“福来哥像中了魔,对振江越来越不好,对桂兰嫂子更是不好了,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有时让桂兰给振江送饭,她前脚走,后脚他就跟了上去,像电视里的特务那样,偷偷监视他们哩。你说他都混蛋成啥样了?他也不想想,人家振江是那号人吗?”
虽然与我无关,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震惊了。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情。那是在刘振江离开上河村之后。
刘振江为上河村民找到了水,打了两眼水井,离开时,村民们千恩万谢的,很是感激。可是,老李头儿却没有感激之情,仍旧陷于深深的怀疑之中,对桂兰经常无端地发火,慢慢地,从发火变成了打骂。
有一次桂兰挨打后,哭着说他变了,变得不像他了。再看老李头儿,眼睛瞪得像牛眼似的,骂道:“你这个骚货倒训起我来了,你不瞧瞧你那熊样儿,别以为你跟刘振江的事儿我不知道,哼!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憋着没说罢了……”
此言一出,像晴天霹雳把桂兰炸懵了。她止住哭泣,怔在那里,直勾勾盯着老李头儿,不认识似的,半天嘴里蹦出几个字:“你你你,你……”
“你啥你,你没话可说了吧?”老李头儿从嘴里咳出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到桂兰身边的地上,唾沫迅速被尘土团成了小球,包裹着他的愤懑,看上去,像是唾沫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坑。
老李头儿气呼呼地走了,邻居家的院墙折断了他的身影,也折断了桂兰的眼泪和目光。结果,就在他走后,桂兰上吊自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后来呢?”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国庆有气无力地说:“后来他明白过来了,知道桂兰和振江压根儿没有他瞎想的那些事,都是他小心眼儿闹的。你说他,唉,弄的啥熊事儿,到头来,老婆没了,不但冤枉了好人,自己的名声也搞臭了。”
“他一定后悔死了吧?”我问道。
“那还用说,肠子都悔青了。因为这事儿,福来哥那几年没少往省城跑,可一次也没见着振江。要知道,振江整天在外面找水打井哩,连家里人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他当然见不着。”
“他找刘振江干啥?”
“还能干啥,给人家赔不是呗。不过,自打那次摔坏腿后,他就没法去找了,人也变得整天神神道道的,跟得了神经病一个样,这两年还好一些了。”
“乡亲们啥反应?”
“啥反应,都不搭理他。好在他后来一直没有再娶,不然的话,全村的老少爷们儿用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李国庆还在说,而我心里想的却是桂兰和朱慧。很奇怪,这两个女人本不相干,怎么就将她们联系到了一起?我的心忽然痛了一下,整个人怔住了。
“你咋了?”李国庆似乎看出了我的异常。
我挤出一丝笑,连忙说:“没事没事。”
“真没事?累了吧。”他左手指着前方不远处,告诉我,“快到了,看到没,前面就是坡岭。”
我本来就不想看“振江井”,再加上想到朱慧,心里五味杂陈的,就更不想去看了。而他却说:“要演好刘振江,哪有不去看看‘振江井的?”他说得有道理,至少符合常识,但我不能去。心情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是,人多嘴杂,怕祭拜刘振江的某个村民认出我来。要知道,我是个杀人逃犯,并不是什么演正面人物的大明星,虽然这一带偏僻,消息闭塞,但不能有半点儿纰漏呀,还是小心为好。于是,我用左手捂住胸口,假装很疼的样子,蹲下来,痛苦地呻吟着。
“咋了这是?”他急忙弯下腰,扶住了我的右肩。
“估计……胃疼病又犯了。”我低着头,发出痛苦的声音。
“不碍事吧?”他拍拍我的肩膀,关切地说,“不中我背上你,咱到卫生所叫红卫看看?”
“没事没事,回去喝点儿热茶,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能中?”
我使劲点点头。
就这样,我被李国庆搀扶着,又回到老李头儿家里。当我弓着腰走进堂屋时,特意瞟了一眼灶房边的杂物间。那间老屋是石砌而成,最多有二十平方米,只有一扇门,锁都生锈了。这么简陋的地方,真是难以想象,在刺骨的寒冬里,刘振江那一个多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国庆一进门就咋呼开了:“福来哥,福来哥!”
他喊叫老李头儿的时候,我也紧张起来,心里的第一反应是,老李头儿不会报警去了吧?老李头儿果然不在屋子里。好在,老李头儿很快出现了,而且慌慌张张的。
“迷瞪眼儿的工夫就不见了,弄啥去了你?”李国庆责怪道。
老李头儿支支吾吾说:“去了趟茅房,小贾咋了?”
“快整点儿热茶,麻利点儿。”李国庆命令道。endprint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在装病,赶紧又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声,慢慢躺到床上。
老李头儿端来了热茶,放到我床前的木凳上,然后打量着李国庆,小心翼翼地问:“国庆,小贾咋了这是?”
“胃病犯了。”李国庆不耐烦地说。
“哟。”老李头儿一惊,身子晃了晃,说,“碍不碍事,要不让红卫开点儿药?”
我扬起右手,在空中摇摆两下,故意装得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不用,不碍事。”
李国庆端起那个黄色瓷碗,让我先喝点儿热茶再睡一会儿,并说:“再不行的话,就到乡卫生院去看看,红卫瞧病的手艺不中。”
我慢慢坐起来,接过瓷碗,吹了吹碗口升腾的哈气,吸溜一下,烫。我皱了下眉头。李国庆接过碗,让我凉凉再喝。我慢慢躺了下来。虽然胃疼是假装的,可我的确太累太困了,以至于眼皮儿连空气的重量都无法承受,很快就闭上了。
不知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时,天阴沉沉的,像涂了一层厚厚的铅,窗外有风。我打量一下床边,没有人,那碗茶水还在,但已经凉了。
我轻轻叫了声“老李”,没人应答。他不在。李国庆也不在。他们去哪儿了?我猛然坐起来,紧张和恐慌再一次浸满全身。我迅速握住腰间的匕首,屏息怔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有脚步声。思来想去,趁他们还没把警察领过来,赶紧逃吧。我的眼睛盯着窗外,双手却慌慌张张地往包里塞衣服。很快收拾完毕,当我准备到堂屋的橱柜里取些食物带上时,窗棂之间出现了老李头儿的身影。
他正向门口逼近。我忽然惊慌起来,情急之下,准备往床底下钻。但我看到他身后没人,迟疑一下,就放下了背包,决定搏一把。
老李头儿推门进屋。他放下竹篮,甚至顾不上拿出祭品,就掀开门帘进了我的房间,问我胃还疼不疼。我站在床边,右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住那把匕首,眼睛又向窗外瞄了一眼,看到没人,才强迫自己笑了笑,说:“不疼了。”
“不疼了就好,天快黑了,想吃点儿啥?”
“啥都行,啥都行。”
“堂屋方桌上的东西咋没吃?走前国庆说,你醒之后一准儿会饿,所以就放了点儿火腿和饼干,好让你先垫补垫补。”
“国庆去哪儿了?”
“你睡下后,小宝就把他叫走了,好像去乡里开治安联防会。天都黑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我心头一紧,急忙又问:“不会出啥事了吧。”
“我估摸没啥事,往年一入冬乡里也开这种会。他去乡里开,回来后在村里开,提醒大伙儿防小偷啥的。”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你不知道,冬里人闲,人一闲,歪点子就多了,小偷小摸的就多了呀。对不对?得防着点儿。”
我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是得防着点儿。”
“管他呢,反正这破家没人偷,我连院墙都没垒。”他话锋一转,提高了一些嗓门儿说,“饿了吧小贾,我给你做疙瘩面吃。”
天空正在降下夜幕,而山村里却升起了袅袅炊烟。
不一会儿,老李头儿做好了疙瘩面。虽然说我在吃,但的确没有感觉到疙瘩面的味儿。因为我心里在不停地想,什么时候走,找什么理由走……
“味道咋样儿?”老李头儿笑盈盈地问我。
我连忙假装狼吞虎咽似的扒了几口,夸张地咀嚼着,说:“好好好,味儿真好,好吃!”
四
现在我是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得逃命。吃过疙瘩面,我就告诉老李头儿我要走了,还编了个理由:导演通知,让我到郭庄再深入了解一下刘振江。
上午李国庆提到过郭庄,说当年刘振江在那一带也找过水。我看过背包里的地图,郭庄离这儿不远,在西北方向。不过,说是这么说,我真正要逃往的是东北方向。
“啥时动身?”他问道。
“马上就走。”我说。
“那不中,天都黑了,今儿个说啥也不能走。”
“身不由己呀,导演的话就是命令。”我无奈地笑道。
“先前我就说那个大胡子是急性子,看来还真是。你不用理他,他大胡子再急也不中,总不能不顾你的死活吧?再说,天已经黑了,路上遇上狼啥的,那可坏事儿了。”他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劝我道,“你就听我的吧小贾,明儿一早走。本来想让你多住几天的,你既然有急事儿,我也不留你了。”
“那,好吧。”我迟疑一下,又说,“如果方便的话,能给我准备点儿干粮吗?路上吃。”
他嘴巴一咧,说:“这算个啥事儿,没一点儿问题。不过你也别急,等会儿国庆来了我给他说一声儿,明天早起把你送过去。”
“不了不了,导演要求我步行,他说一路走来,能收集些有关刘振江找水情况的点点滴滴,也能体验当年刘振江翻山越岭的感觉,我到咱村也是走过来的。”我推辞道。
“常言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看来你们演员也不容易。”说完他捧起碗筷去了灶房。
洗刷过碗筷,他来到堂屋,开始将竹篮里的祭品逐个拿出来,摆到那破旧的方桌上,有苹果、橘子、糖果、圆蒸馍,还有一砖头宽的熟肉条,肉条上交叉插着两根竹筷。没有板儿香和黄表纸,我估计烧掉了。他去祭拜谁了呢?
“你睡没多时儿,国庆也开会去了,那阵子也不知道咋回事,可想给振江和桂兰说说话。”他主动说出来了。
“听国庆说,你不是不去‘振江井烧纸儿吗,这次怎么……”
“唉,我也说不清。”
老李头儿坐下来,右手颤动着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轻轻吐出,但见烟雾如丝,将他的脑袋缠成了一个蛹,仿佛忧伤也被裹进了蛹里,慢慢升腾着。
“国庆说的是真的吗?”反正是闲聊,我冷不丁儿问了这么一句。
他怔住了,半天才醒过神儿。他没有问国庆都说了些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是真哩,都是真哩。”endprint
“那,刘振江真住过你家的杂物间?”我看了一眼那个杂物间。
“是。”他低下头,冲地面说。
“那桂兰婶儿上吊也是真的了?”我又问。
他哭了。起初只是“哧、哧”两声,像从胸口里逼出来似的,我还以为他在笑;紧接着哧哧声就连成了一串,由大到小,扯得他浑身都在抽搐。当哧哧声小到没有,他猛地换了一口气,而这口气再次被他呼出时,就变成了一声粗粝的长嚎,像一匹受伤的野狼在嗥叫,然后,那裹满悲恸的哭泣声,如倒下的深井,使得泪水与哭声一泻而下……
突然袭来一股寒风,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如果说,冰碴子似的风令我寒战,那么风后面闪出的那道光,就足以让我崩溃了——那是警徽反射的光。虽然那道光转瞬即逝,但我还是意识到,警察来了。一定是警察。对于警徽,我太熟悉了。因为在杀死朱慧之前,我就经常见到,逃跑时也看到了警徽。
当时的情况是,我杀死朱慧后,刚下楼就碰到了刘肃。都晚上九点多了,显然他加班刚回来。刘肃是个警察,我们两家住对门,虽说跟他交往不深,但碰了面还是会打招呼的。平时倒没感觉,但在那天傍晚,看到他身上的警服,还有灯光下那闪闪的警徽,我惊住了,心里慌张得要命。
“下班了啊,小刘。”我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下班了。”他冲我浅笑一下,就要上楼。
原本擦肩而过,他回家我闪人,这是很正常的事。说不清当时我哪根儿筋搭错了,弄巧成拙地补了一句:“见你嫂子没有,小刘?”
小刘愣了一下,扭过头说:“哦,朱慧姐呀,没见。怎么了?”
我强迫自己笑了笑,连说没什么,就离开了。以至于我走了很远,心脏跳动得还很厉害,我急忙用右手狠狠摁住了胸口……
此刻,我的心脏比那次跳动得更加疯狂了,感觉像打鼓、如牛拱。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摁住胸口,而是用左手猛地提起老李头儿,同时右手从腰间果断拔出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紧紧压住他颈动脉上方的肌肤,只要我猛地一划,他就会一命呜呼。这是我在电影上学来的。
或许太突然,直到那群持枪的警察逼近堂屋门口时,老李头儿才反应过来。他身体颤抖着,踮了踮有些残疾的左腿,说:“小贾,你你……”
我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嘴巴凑到他耳边冷笑道:“没有想到吧,老李,我不是演员,更不是大明星,我是杀——人——犯。不过别害怕,我们有些地方是一样的,都杀了自己的女人,不同的是,我是亲自下的手,你是间接下的手,而且你还冤枉了好人刘振江。我没说错吧,老李?”
他沉默了。
“都别过来,再走一步我弄死他!”我冲屋外的警察大喊道。
他们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警徽像星星似的,不断地闪烁着,让我害怕极了。
这时候,有人冲我喊话了:“蒋立峰你听着,老人是无辜的,千万别冲动,放下凶器,争取从宽处理!”
蒋立峰是我的真名,警察知道很正常,只是这个声音很熟悉。我定睛看了看,果真是住在我家对面的刘肃。我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我杀死朱慧的。
刚要问,又有人冲我传话了,那声音,远没有刘肃底气足:“小贾呀,我们对你不薄,福来哥对你也不薄,你可不能害他啊!”是李国庆。
“你听着蒋立峰,作为邻居我说一句公道话,嫂子的行为有错,在我看来,是大错特错。”他上前一步,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爱嫂子,我还知道,你对她下手是一时的冲动……现在嫂子的命没了,难道你还想再结束一条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看看,他只是一个瘦弱的老人,况且还是对你很不错的老人,你就忍心吗?”
我松了松紧握匕首的手指,有种想哭的冲动。刘肃说得很有道理,我已经冲动过一次,不能再冲动犯下错误了。还有就是,这种潜逃的日子太累,太折磨人了,我每天都寝食难安、提心吊胆,我真是受够了。再说,就眼前这阵势,逃是逃不了了。因此我动摇了,想丢下匕首,彻底结束这种难捱的日子。
就在我决心束手就擒的时候,没想到老李头儿却说话了:“杀了我吧小贾,杀了我吧……”他的声音很小,是那种喃喃细语。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就问他:“啥?你说的啥老李?”老李头儿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杀了我吧小贾,小贾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而且一边说着一边扭动着身体……猛然间,他瘦弱的身体里升腾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向我顶撞过来……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去夺我手中的匕首——他摸到了我的胳膊,又移到我的手腕上,然后用力往下扳,扳,再扳……我握紧匕首,右移一小步,不让他夺走我的匕首……我们挣扎着,胡乱地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刘肃他们也不停地大声呼喊着……
突然,老李头儿大呼一声:“桂兰,振江,我来了!”只见他身体向前一挺,双手紧握我的右手,铆足了劲摁划下去,同时我听到“噗”的一声——我的额头上,像注入了一股清泉,先是凉凉的,很快便沸腾了……
我和老李头儿彻底放松了。我们的身体经过短暂的定格之后,慢慢倒下了,砸到地面时,尘土飞扬起来。再看老李头儿,他的身体抽搐着,脖颈上还在喷着血。那血,喷到了我的身上、脸上,也染红了我渐渐模糊的目光。很快,我的眼前暗了下来,周围的声音也被抽离而去。瞬间,这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啄木鸟》2014年第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