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瓦屋

2015-02-28 19:46袁凌
小说界 2014年6期
关键词:瓦屋石板屋顶

袁凌

“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住瓦屋。五螺六螺打草鞋,七螺八螺挑屎卖。九螺十螺点状元。”

我们高山一带的孩子,从记事起,脑子里就有这个谚语,也曾经一排靠在晒太阳的墙根下,眯着眼睛挨个掰着十个手指头比对过,有几个螺纹,几个筲箕,谁的命好,谁该受穷。比对下来,似乎一时脱离了各人现实的家境,沉浸在命运的注定里了,有一种近似惆怅或希望的莫名感觉,似乎一时脱离了这山村,去了未知的遥远地方。

螺纹是包得圆圆的,筲箕有敞口,像我家住的筲箕凹的地形,在阴坡上两山之间,有一个平展的敞口。到现在,我数不清自己手上有几个螺螺,因为纹路都不规则,或许是一个螺螺也没有,这样的是什么命呢?谚语里没有说。

点状元和挑屎卖的命大约都还和我以及堂兄妹们无缘,打草鞋正是当时过的日子,当队长的三舅,就在火屋里架着一个草鞋架子,过一段就要打上一双,我们都不觉得有何稀奇,连自己肯定是穿过草鞋这件事也淡忘了。比较让人产生心思的,是住瓦屋。

但是住瓦屋的命似乎是都有,又似乎是没有了。因为我到底是和多数人一样,走出了筲箕凹八道河,离开了高山上数不清的祖辈居住的石板屋,到了低山又进了城。但是进城不等于住瓦屋,几番辗转之后,终究租住在北京钢筋水泥的楼房里,既非石板盖屋,也并没有瓦顶。大多数的堂兄妹表兄妹,也都在低山镇子上起了楼房,有的戴着一个瓦顶,只是瓦底下的层数太多,有些遮不住,离开想象中瓦屋的样子了。

倒是童年住过的几间石板屋,留在老院子里,日晒雨漏,还靠着土墙的腿脚,忠厚地站立着,保持着先前样式。童年记忆中的样子,像经了纱布过滤一样,反倒渐渐地清晰起来。

石板屋是青的,用的是开下来的青石板。

我总觉得开石板的地方一定会有水,这样才能涵养出来那样的纹理颜色,可以像青布一匹匹揭下来。背在背篓里的时候,似乎还在往下滴水。因此石板屋永是阴凉的,即使在盛夏,暑气也被石板中的青气吸收尽了。

开石板的地方是在大队上面的寨子湾,这里出过一件事情。小学的一天,人们忽然从大路上跑来,说是冉家老汉开石板打死了,冉老汉是班上一个同学的爹。

这是一件大事,停了课,我们都跑到路上去,看见一副架子车下来,四周围着大人,都是青布衣服,车上依稀躺着一个受红伤的人。说是小娃子见不得红伤,我们因此不能近前去,只感到那个青布的行列,包围着红色,或许还在流淌。是像刀般锋利的石板划出来的。

对开石板的地方,有了一种畏惧之心。以后见到,是在溪水对岸,原来由缓到急的半坡,已经开出一个断茬来,露出里面的层次,像是一条延伸中被斩断的树根。这样的地方,难怪含有危险了。堆积的石渣膨胀起来,似乎收不住。心里似有一种担忧,一直这样地开采下去,要到哪里是头?

像是出了灾殃之后,这地方就不祥,开采停止了,下面堆积的砂石慢慢萎缩下去,没有到达溪边,改变这里的一切。倒似乎是一件好事情。

但建造石板屋并未停止,又是到哪里去开的石板呢?山的褶皱藏起了内情,很多秘密地点我不知情。

盖屋子的程序,到背石板上墙,是最后一道了,要请全队的人,做好一队人的饭。

我记得幺舅家盖屋的情形,在一片斜坡上,又搭起了斜梯子,背石板的人,一步步一个个地走上土墙去,上面的人接下来,递给蹲在檩子上挪动的人,搭配方位和大小,一片一片盖出屋顶来。石板每一块都带着茬口,背的时候是竖起来插在背篓里,还保留着刚开出来的峰垛形式。盖出来却大体平整,先用手工割出的小块石板码齐了屋脊的茬口,压上一线石头,不用一匹瓦,也不抹水泥浆,能够下雨不漏,风吹不透,那种庄户人的手法,我总归是没有完全弄通的。随着坡度,从上往下铺展,下面的茬口,都盖在上面的石板下了。到了屋梢,把整齐的一面摆在外面,略伸出椽头,虽然没有瓦当,却可以借上面石板的重量,造成遮阴蔽墙的屋檐,又能不滑落伤人。我那时没有见过女孩子的裙子,要不会想到一幅青布的百褶裙。

石板的分量极沉,或许是因含着水,再劲大的人,背不上七八片,一座房三间屋面,总得成百上千块的石板。路程又远,都藏在湾里面,总要四五里山路,隔一两架山,因此要全队的男人出动,络绎背负往来,保证屋上的供应不断。全队的女人则搭起棚子,供应饭食茶水。

除了人力的必须,也含有一种意思,这是除了婚丧嫁娶,一家单单有的大事,不能怠慢。其实从下根脚开始,慢慢地到打墙架屋梁,钉椽子檩子,已经费了无数的人力,欠了诸多人情,借着盖石板封顶的当口,好好答谢一番,因此人必定要全到,菜必定要八大件,能有的都拿出来。因此相比起红白喜事,倒似乎更为庄重。至于屋梁上护红纸挂绸子,我倒没有印象了。

石板屋顶盖好了,先前孤零零站着的四堵土墙,为怕风雨苫盖着茅草,现在就成了一座屋子,不仅自身不再怯风雨,还可以遮蔽一家的生息,繁衍日子和人口了。和以前茅草屋顶不同的是,石板屋顶不仅可靠,还带着一股脱离人世的青气,有些理想的味道,和穷人穿的刚洗干净的青布衣服一样。

茅草屋顶是更老的。我出生的年代,只赶上了它的末期。队上姚家的房子,是现成的最后一座。茅草其实用得少,成捆的青蕨叶扎起来,简直像是纸厂里的打火纸,压成一厚叠一厚叠的,等到蕨叶干了,变成褐色,像棕鞋底一样纳成了屋顶。雨水顺着鞋底流下来,并不会穿透鞋面。冬天就算没有楼板,屋里也不算太冷。这样的屋,就跟一年到头穿得厚厚的庄稼人似的。

但是茅草屋顶太麻烦了,每年春天都要换一层。更要命的是怕火。屋里没人不敢留明火,烧柴火不敢使劲敲碳末,怕火星升到屋顶上去。除了人为的火,还要怕天火,最怕的是扫把星的火。王母娘娘嫌贫爱富,拿扫把星在天上挥来掠去扫场坝,扫到哪里就是一股火星,最怕扫到穷人屋。姚家的茅草房子就是一颗扫把星烧光了的。

大人们讲,那年姚家刚喂猪,屋里搁了半缸猪油。正月十五一颗扫把星从大莓梁上下来,对直掠到姚家屋上,顿时火苗子起来。姚家人还没睡,赶忙跑出来,队上人都去打火,却忘了半缸猪油,烧着了之后火势冲天,根本泼不熄,三下两下一座屋烧成灰,屋里的东西都没怎么抢出来。房子虽说是队上帮助,半年又盖起来了,家底却空了。大人说扫帚星晦气,扫到了之后不光当年受穷,还要一辈人受穷。果真姚伯娘生了三兄弟,个个是手脚齐全的小伙子,却没有一个顺当娶上媳妇,始终翻不过身来。endprint

我常常眼前现出这场大火的场面,在沙坝的小路上,看到冒着火的扫帚星划过天空,落上姚家的茅屋。烈火熊熊腾起,就像矮小的茅屋忽然长高了,长成一个威严怕人的大人,这么远处都能感到它的火气,听到毕剥的声音。但是很快,大人的火气烧完了自己,忽然,坍塌下去,彻底趴在地上了。一座房子的一生就这样一会儿走完了。地上只剩了厚厚的灰,就像一个火粪堆。但是我一直不知道,这是真实的情形,还是从大人的讲述来的想象。有关茅草屋的事情,实在太陈年了,说不清人们是什么时候换了石板,并且一下子手艺就精巧起来,彻底告别了茅屋时代。石板是高山人们盖屋的最后一种形式。

石板盖成了屋之后,屋顶下不像茅草屋那样完全黑暗紧沉,而有无数的缝隙,透着各样光线。白天太阳大的时候,屋里会有两三条斜射的光柱,人的身影穿过光柱,灰尘就腾起来,过一会儿安静了,慢慢地上升,被阳光镀成了金粉,完全不是平时的灰尘了,光柱也像黄金的颜色。在黑暗的退堂里,这样的光柱是自然的光线,用不着明瓦。

晚上有星星和月亮的光透进来。虽然不像太阳光那样明显,却能够感到,像是青石板变薄变透明了,屋子里不是完全黑暗,有一种幽微的光。大月亮的晚上,也会有微弱的光带,不像金粉,却是青色的纱布,带着清冷不可触的质地,叫人想见以后课本里学的“皎洁”。

楼上是另一个世界,家什像大人们,隐约现出敦实的身形,背后遮着厚实的黑暗。家什有烟筐、背篓、窝箱,喂蚕子的一摞屉子和簸箕。烟筐总是扣着,里面藏有什么东西。身形越厚实,身后的黑暗越多,小孩子越怕,可是家里越富足。在大队上看了抓特务的电影《雾都茫茫》,爬梯子上楼口,我心里会想到拿油灯走进黑暗阁楼,面对生死的那个感觉。可是到底不一样,这些家什不是特务,是自家人,虽然上了年纪,含着威严。

一个家的底子都在楼上。只有烘干了的东西能上楼,包谷是最多的,洋芋要烂过一阵之后挑选出大的,要是有一处光柱漏下,洋芋堆就会长芽子。核桃在楼板上,有一方领地,板栗在泥巴封口的坛子里,冬天会变得有一点秧(萎缩),又甜上了几倍。秋天队上分过了果实,妈妈蹲在楼板上,拾掇身边一片核桃的领地。我们家缺劳力,那片领地自然不算大,或许妈妈心里还在发酸。可是对于梯子口打望的我来说,面积却已经不算小,我总想先拿到一个,可是妈妈很严格,不会轻易让我动那片仅有的储藏。

我家的楼起初是竹棍编的,踩上去吱嘎作响,不敢轻易上楼。以后起了两间新屋,镇了木板楼顶。我家楼上的东西也渐渐多起来,那架竖起来的高梯子,有时被我私下翻过来,搭在了楼梯口,上楼找吃的。我的身体长大,心里不再胆怯,像是主人前来视察,惊起老鼠腾腾地逃走。三舅家的楼顶我也上过,比我家的宽阔,四通八达,就像另一个深藏的屋场,多少让人感到畏忌。以后我走的地方多了,看过一些深宅大殿,知道楼上总是和楼下不同的一个地方,不能轻易上去,即使是一幢石板盖土墙的屋子。

石板屋顶是和土墙连着的。土墙就像很敦实的腿脚,从土里站起来。下好了根脚,拿固定的夹板一板一板地筑,要用上好的黄泥巴,筑得两面打颤,人站在墙上像在晃动,就算是筑结实了。筑墙的工具,是两人扶的夯,底下带一个方秤砣一样的木墩子,或者一个人拿的长把的杵子,一下一下地杵,把黄泥巴捶得黏黏的,跟糍粑一样。这样的墙立起来,有石板遮住了风雨,几辈人里就倒不了了。要是夯得不够瓷实,土里有杂质,年代深了就会裂缝。这些高高低低的工具,像是一群庄稼人,土墙房子少有人造之后,不知收到了何处,再也不现面了。

夹板筑墙的时候,要用两根轴穿过下一层的墙体上固定,因此留下了墙洞。楼下的墙洞堵了起来,楼上有的又被孩子们掏空,上了竹编或者木板镇的楼上,就能看见一两处墙洞透光。在夜里,墙洞像是房子的耳朵,听着远处的动静。把耳朵贴在墙洞上,里面有呜呜的回响,像是从无穷尽的深处发出来的,使人怀疑房子里面,还有个更深的来源。

手伸进墙洞足够深,可能会掏到鸟窝。有的墙洞只有薄薄一层土,鸟嘴从外面啄掉了,在墙洞里筑巢。最多的是麻雀,也有顶小的山雀,头上带一点微红的黄,土名喊金子飞。掏到了雏鸟或蛋,小孩子对更幼小的命是无情的,自然是折磨死掉。但是危险并没有完全阻止墙洞对小鸟的诱惑,毕竟在遮蔽风雨上,比树丛和岩壑牢靠得多。

多年后我在北京的天通苑,发现没有装空调的人户,预先打下的空调眼都被麻雀占用。连工地上挖出的大坑,也会做满了燕子的巢。面对人类的巨大庇护与危险,一次完全不顾后果的投靠,这样的诚心,不足以感动匆忙的人心,却可能得到疏忽容忍。对于孩子们的掏窝捉鸟游戏,只要不引起危险,大人们不赞成,也不制止,让小鸟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墙洞深处也有别的危险,老鼠,有时还有黄鼠狼。土墙除了人用的外面一半,里面是老鼠的领地,它们是地道战专家,土墙的天敌。一条筑墙时不检点留下的裂缝,就会被它们成年疏通成一条隧道,上下往来的大路。没有外来物可以进入,人的势力到洞口为止,猫也只能止步在洞口。黄鼠狼可以缩了身体进入,它是老鼠的魔王,可是它更喜欢偷鸡,因此被人类赶杀,远远地离开房子。蛇也会钻洞,但只有很少的时候,会在楼上现身。墙壁因此成了老鼠的领地,胆小的它们不介意隔着墙皮闹出窸窣的声响,以及求偶的吱吱声,提醒人们它们和看门的狗以及打呼噜的猫一样,是家的一部分,因此叫做家鼠,和田野里的药老鼠以及荒地上的拱老鼠地位完全不同。它们并非小鸟那样的前来托庇者,也不指望得到庇护,但也不会自动退场。

有一年,家里养了长毛兔,最初的两只种兔昂贵,耳朵上都打着淡蓝色的钢印。这个在爸爸口中神秘的徽章,似乎是个保证,托付了我家致富的全部希望。入冬母兔下了第一窝仔兔,还没有出世,就被亲戚邻舍订下了。仔兔闭着眼睛,红红的身体没有长出茸毛,母亲用棉花包裹,盛在西药纸盒子里,晚上放在炉火边不远处。大清早听见妈妈压抑的啜泣,挣脱睡意起床一看,小一点的那只仔兔,被老鼠把背上咬缺了一个槽,只剩下一口气了。到了下午,仔兔就死了。我们含着眼泪把仔兔葬在院坝坎子里,咒骂着老鼠。晚上没有办法,还是把大一点的仔兔放在火边,妈妈没有睡着,一有点动静就呵斥,起床去赶。这样过了几天平安无事,仔兔睁开了眼睛,红红的肉体上长出了一层绒毛,体型也大了些,觉得老鼠不大敢侵犯了。晚上妈妈也睡了个安稳觉,谁知道第二天起来一看,仔兔的一条腿又被咬残了。endprint

晚上不敢再把仔兔放在火边,移入笼子里,受冻加上病痛,拖了半个月,越来越瘦,仔兔到底是死了。那个冬天我家致富的希望,就此断绝。妈妈哭泣了不知多少回,我们咒了老鼠不知多少言语,却毫无办法。兔子是爸爸弄回来的,老鼠却是这屋子里原有的东西,我们要赶走它,除非自己先搬走。

如果一户人家搬走了,带走了粮食,不再打算回来。第二天,墙壁里老鼠的动静就完全没有了,它们知道了人的心意,明白这座房子已经死去。这户人家也将面对完全不同的命运。它们和人一同离开,却各奔前程,不留下什么情分。

燕子是唯一生活在石板屋顶下又得到庇护的动物,在知事的年份,大人们都会正式告诉小孩,不能捉。人们还在大门上首钉木板,供它们搭巢。它们也像完全懂得自己的身份。没人见过一只燕子和麻雀飞在一起。它们出现时,麻雀似乎就自动消失了。连猫也不再蠢蠢欲动。

燕子的房子和人一样,也是泥筑成的。它得到庇护的一个原因,或许是技艺比麻雀高得多,叫大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小孩子们从小也养成了忌讳,知道尾翼和自己的裤子一样开叉的燕子,是完全不同的一种鸟,不能触碰。很少有小孩会去触犯这条忌讳,大抵是坐在门墩上,一边吃饭一边歪着头看母燕子喂儿,习得少有的一份安静。

但从童年起,我在这情景中,会忽然感到莫名的担心,他们会忽然之间按捺不住,站起身去捅那个窝,打破世代流传的默契。也许因为我自己有这种冲动,就像踮脚站在木窗前,蘸着唾沫,捅破一层新糊上去的窗户纸。大人们或许也会淡漠,因为世事灰心,或者哪天大门上有燕子屎。一层纸怎样保护这种小鸟,倒不如老鼠的不存幻想,待在人类的指尖之外。人也对老鼠保存一份禁忌,在九月重阳后留出一天,给老鼠嫁女,这晚上人不能到灶屋去,防止撞破了。像是黑泽明电影里小孩子撞破狐狸嫁女的情形。

蛇藏在根脚之下。在大人的传说中,它们可能会晚上爬到小孩子的床铺草下面,做枕头,假如小孩子白天犯了什么错误的话。但这样的事又从未真的发生过。对于蛇,大人们比对老鼠更不容情,有一年三舅和付哥哥一起,刨开了一处根脚,用硫磺熏,要把一条黄汗蛇除掉。这条蛇究竟除掉没有不知道,但以后没有再现面。有时候后檐沟也会出现蛇。对于打蛇这件事,有时也有莫名的畏忌,或许触犯了地脉,或者祖宗的灵魂。和房子有关的一切,并不能轻易触动。三舅那年不顾舅娘的拦阻,非要熏蛇之后,下半年坐在院子里乘凉,对面山上双梁队修公路放炮,一截树根像蛇一样远远地飞来,对直打断了他的胳膊。

地上有蚂蚁窝,就算高处看不见了,趴在地上,总会看见极小的蚂蚁来去。提着开水烫也烫不完,只好算了。总会有蚂蚁穿过屋子地面,进行陌生的远征,像个孩子在世上举步的孤零。弯下腰看久了蚂蚁的世事,直起腰就头发晕,一时缓不过神来,回到人世。

风吹过了石板屋顶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年快到头了。屋后面的秤砣梨树越长越高,远远地挑到了屋顶上去,成熟离把的梨子,隔三岔五地重重落到石板屋上,每次都像一起小小的事故。雨不再像夏天那样,急骤地打到石板上,先是像撒铜钱,跟着声音连成一片,每个单独的声音都消失了。石板上腾起了水雾,急流从石板上下来,有时倒灌进了石板缝隙,像细流从屋顶挂下来,需要拿大盆小盆接住。有时所有的盆子都用上了,雨水在堂屋里滴出了一个小水潭,就像家里有了一口水井。危险的是靠墙头的地方漏了,雨水冲开了墙头,成了泥水的壕沟,这是最危险的事情,赶快要上去拣盖。没有一堵土墙经得起雨水鞭子的抽打,它必须严实地遮蔽在石板屋顶下。雨水顺着屋檐冲下,挂上一面厚实的帘子,望出去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每座房子都是一幅瀑布,四面下垂,整个夏天,我们待在瀑布之中。

秋天来临的时候,要拣盖屋顶,看看经历一个夏天冲刷后的损失。熬过了沉沉坠落的雨季,青色的石板可以在秋月下和我们一同入睡,领受风声,不再害怕显出单薄透明。夜里清霜的剥蚀,就像做一场梦的代价,心疼了,醒来却并未付出,看上去不真实。因为石板屋顶下没有造烟囱,青烟一升起来,顺着石板的缝隙一跑,整个屋顶的霜就消散了,只留下湿润。冬天雪的重量,也像是身上添了一床被子,不是真的重量。太阳出来,灶屋上方的一块最先消散,像是课本上白区中的根据地,然后四方拓展,很快雪的势力残缺不堪,只有一些地方还停着顽固的小块。屋檐滴下了水,又凝结成冰凌。冰凌在屋檐下挂起了另一道帘子。

透明的凌冰啊,你不像夏天的雨帘无从穿透。你的身体在有无之间。趁太阳还没有把你消灭,拿根竹竿一触,你就下来了。下来时已碎裂成几节。你就像奇迹不能拿在手上。一送到嘴里,立刻融化了,冰凉中带点青涩的苦,也就尝到了石板屋顶的味道。有冰凌的时候,我们的房子是奇迹,是水晶帘幕的宫殿,一无所有却富足,就像年节一天,抵过了终生的贫瘠。

瓦屋是高山的孩子不熟悉的。只听说下白果坪乡政府路上有个瓦屋场,大人更多叫花屋。花屋的意思,我一直不真正明白,长大后知道是雕梁画栋,因此它不是平常的瓦屋。那是八道河最大的地主家的房子,地主刚解放时被斗死了,儿子参加“棒棒队”被打死了,房子都分给了贫农,住了好多家,后来添了儿女,实在住不下了,又出去起房子。

有一回白果坪放电影,还有一回来了一匹马,大人小孩都跑下去看,来回路上依稀看到路里边的一坝房子,被外面几间土房遮住了,露出一两个带着瓦檐的墙垛,刷着白粉,似乎是雕着花,跟任何房子不同。听说里面还有鱼塘,天井。由于一种说不出的畏忌,对于这幢离出生地最近的花屋,我一直没有真正地走进去看过,在我看过了远近好多别的花屋之后。

前两年回筲箕凹,在花屋路边上看见两个老婆婆蹲在大门槛里面掐四季豆,其中一个比门槛高不了多少,忽然想到,这就是小时候一直听说的舒家矮子。三舅娘说,她生下来父母嫌是女娃,不想要,在月子里用酒和糯米掺着白糖猪油喂她,想噎死她,谁知她活了下来,却蒙了心,不长个子了,成了两尺半的矮子。嫁不出去,在家里当老姑娘。在我的下意识里,她已经很早地消失了,没想到她还活着。endprint

我们这里不产瓦,没有瓦窑。在大队往下走的溪边,似乎有一座窑,还专门箍了一座石拱桥,看上去老得有一百年了,青苔和茅草已经把它周身加厚了几圈,看不见石头的质地。窑也和桥一样老,完全塌下去,只看得见一个宽阔的窑口,说不清以往是烧什么的。大队往上走,过了寨子湾,有一处汪家纸厂,还看得出来化纸的池子和两处木头穿架。听说汪家以往也是地主,虽说没有留下花屋。那这座窑应该是汪家的,用来烧石灰还是窑碗之类。

幺舅舅过喜会的时候,碗不够用,从杨家坪三家公家拿了一整套窑碗上来,装了两蒸笼。这些窑碗听说是细窑的,土改时候从地主家里没收的。这些窑碗是不是从这口窑里烧出来的。除了四川人赶大车捎过来卖的坛子,窑碗是我童年见到最接近瓦的东西。

“不好好上学,就去王铁匠家上门,还能住瓦屋、吃米饭。”

初到低山的几年中,对于瓦屋的印象,总是蒙着这句话的阴影。王铁匠是广佛镇那些年的著名人物,他的铁匠铺子挨着公社拖拉机站,成天到黑在冒火星,比后者红火得多。膨大的风箱,呼呼的声音,炉膛里闪动的火焰,就像一小团打不散的秘密,铁砧上捶打变软的通红铁器,四溅的吓人火星,焠入水中咝咝冒起的青烟,都含有神秘,加上总是和徒弟露着结实得像铁疙瘩、闪着油光的胸脯,似乎完全不怕火星的王铁匠,自然并不使人讨厌,连倾斜的屋顶也含有吸引。

但妈妈这么说时,仍旧觉得,她的口气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王铁匠的三个女儿,自然更是让人畏惧,听说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哑巴,王铁匠娶了一个半愚子老婆,又一气生出这三个女儿。他家的瓦屋,则远远没有铁匠铺高挑气派,在公路旁的坡上,小小的三间,主要是看上去太矮,像只有石板屋的一半。似乎没有刷白粉,从公路望上去,瓦顶也就不起眼。屋子里看上去黑黑的。这样的屋子,看上去有点使人畏惧。至于他家的白米,在两重阻碍之后,吸引力也就有限了。

爸爸带着我去一户农家出诊。

医院和区公所、粮管所几家大单位在一处台地上,望出去一坝稻田,零星的一些房屋,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穿过坝子,爬上另一座小山坡,到一户正好在山坡上的农民家里。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瓦屋。

它像是孩子建造的,完全是黑色的,似乎不到成人的高度,比王铁匠家的瓦屋更矮。我很意外我和爸爸还有男主人能够走进去。没有椅子,似乎由于房屋高度的原因,都坐马扎。地面和石板屋睡房的地面一样,光滑中有无数小小的凸起,似乎是脚趾一点点踩出来的。地当中摆着一条板凳,上面搁着两个小碟,或许三个,里面是葵花籽和白色的糖衣果子。微白色的果子和瓷质碟子,在这个黑暗小屋里的呈现,像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给了我无法磨灭的印象。

病人躺在房间里处的黑暗中,伸出枯瘦的手给父亲问诊。男人伸手抓点心招呼我。他微笑的面貌和手背的筋脉,似乎有一种低山田坝农民的特征,和高山的人不同,就像水牛和黄牛不同,也像这座小屋子和石板屋的不同。

那些年,低山的农民似乎个子要矮一些,很多人脖子上还挂有一个瘿包。只是牙齿似乎由于吃白米,比高山人的黄褐色牙齿白很多。他们的屋子虽然是瓦顶,土墙的质地却比石板屋差很多,墙壁粘着稻草,像是这里常见的癞子头。我看不出住这样的瓦屋,一定是命好的标志,似乎倒要庆幸自己没有三螺四螺。

其实我家已经住上了瓦屋,就是父亲工作的医院大四合院阁楼上。公家的房子才会有这么大身架,但我们住在其中并不觉得,或许由于阁楼面积小。上一架楼梯,走过深深走廊,两边另有木板隔出的两间房,住着单身医生以及媳妇在乡下的周大夫。尽处一扇门里是我家,同邻居是土墙隔断的,却只是一间房,父母和我们之间的起居无从隔断,中间连一幅帘子也不拉,收在不大不小的两张棕床上。打棕床是爸爸从前人学的,楼板承不起沉重的木床。

楼板咚咚作响,下面就是医生办公室,看上去也没有结实的檩子支撑,和筲箕凹的土屋完全不一样,似乎就是板子钉在一起。楼板中心似乎还有点凹下去,靠两边扯着。我一听到父亲嘭嘭的脚步声,心里就会生出回响,慢慢地心里的响动超过外面,外面的人就缩起来,变成一只小鼠。只有做功课时胳膊肘支着的窗前玻璃板上,压着一小方宁静,看见窗外贴近的瓦檐,和遮映的柏树,远处不真切的荷塘。隔着绿色窗纱,瓦檐带上了一丝青色。这么真切地看到瓦的里面,像纹路一样的层叠。两片采光的明瓦,似乎是半透明的,不同于玻璃,我从来没有触及它们真正的质地。

我们的屋似乎很少漏雨。糊在顶棚上的一张张人民日报和陕西日报,没有被打湿过。以前住的人贴的底子上面,加上了爸爸新贴的,底子泛黄,面子发白。密麻麻的字反倒成为背景,只是偶尔会引起我的辨认。大约是从华国锋到邓小平胡耀邦,一路叠压下来。比筲箕凹老屋里楼板上的隐约山水,多了层次,却由于大片黑色的油墨有些气闷,倒是空白处一圈一圈泛黄的印痕,引人遐想。或许在那些年的睡梦中,那些密麻麻的铅印字体印入了我的脑中,使我从此不能摆脱文字。

贴着棕床的墙上,看得出一扇隐约的门,或者说是挖的一个墙洞,被堵上了,上面又糊了纸,像是土屋楼上的墙洞,只是有一个人钻过的身量。我摸着报纸或白纸,感到下面的这个洞,总是好奇又有种不安,不知道洞那边是什么。这座大四合院的楼上藏着什么呢,我是最贴近这个秘密的人,却又不能去探究。

我家对门的远角,也搭着一架楼梯,楼上是西药库房。那里和楼下的放射室一样含着神秘,只有一次我跟着周医生,看到了内情。是一间比我们这边大出几倍的房子,没有隔断,比筲箕凹老屋的楼上也大多了,各种箱子比家什堆得满得多,看不清后面的情形。这里不像中药房笼着一股药味,但也有莫名的气息,似乎更冷静,却也沉闷,让人不敢久作逗留。下了那架楼梯,我以后再也没上去。

或许也在那年,我上到了隔壁的楼顶,看到了封上的洞那边的情形。快到年底,医院里人显得少,隔壁底层的病房里空了,只有落着灰尘的两架空床板。还有扔在地上的搪瓷尿壶,灰尘中露出一点白色,和土屋里的夜壶很不一样,似乎干净,却也有一种更脏的感觉,让人不愿意触碰,像是尸体的干净。我站在病房当中,感到自己身上也落了灰,有一点畏惧。屋当中有一架转折楼梯,通向楼顶的黑暗,或许正是由于那点依稀的畏惧,我想要上去一看。我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支撑着,探脚走上了楼梯,渐渐走到楼梯口,上半身进入楼上的黑暗,然后是下半身和腿脚,像是往上又往下走,终于全身没入。实际楼梯口周围还有余光,眼睛适应之后,能够稍稍看出周围的事物。再往远处走,则完全是黑暗,伸手不见指尖。endprint

这边的楼板厚实,或许是因为落有尘土,我踩着自己的心,一步步向前走去,看到墙上有一个洞。这应该是和我的床边糊起来的同样的洞,通向另一进顶楼的黑暗。瓦屋顶完全不透光,连黑暗的影子也消失了,只有墙洞微弱的轮廓。我自己遮住了身后楼梯口的微光,走走停停,探着头脑,像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却又非常迟钝。我随时可以停下来回去的,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是洞自己把我吸过去了,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也许是命定的,一步步穿过那个墙洞,站到另一边完全的黑暗里。我半闭着眼睛,适应眼前的黑暗。

忽然间我“啊”地喊了一声,这是从喉咙里丢失出来的,声音不大,但是像石头扔出来那样短促。我的脑子和胸膛里的气息停止了,留在刚才那个时候,跟不上我的身体。对脸站着一个裸露着内脏的人,他比我高,我的鼻子差点触到树枝那样分支的紫色肺叶上。他的胃和肠子也堆在外面,鼓起很大一堆。这样子的人不能叫人,是死本身在裸露着。

如果窒息持续,呼吸和心跳长久地赶不上我的身体,我就要死去了。这注定了它不能持续很久,忽然有一道缝隙开启了,就像他的胸膛打开那样,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露着肚肠的人。难以解释为什么自己的意识会那么快,我知道了这是一个医学模型,我在西药房外面的窗台上见过,莫名其妙地搁在那里,被谁搬到这里来了。

这是我年少时第一次真正遭遇恐怖,面对死亡本身,即使是一具模型。在不透光的病房顶楼上。如果在星星点点微光的石板屋顶下,这一切不会发生。

有一年端阳,我家已经搬到一楼住,我和母亲在屋里,下午时分,似乎正在包青壳粽子,忽然下了急雨,雨水在对面的瓦脊上腾起来,带着烟雾。像戏台上的一支军队,刷刷地来回掠过,阵脚搅起了烟尘。中心竖起帐幕,指挥周遭的移动,变化万端,却又隐约有个中心,在意料不到的时刻,倏然散去。这是只有在细致分明的瓦楞上演出的阵势,和石板屋的乱无章法不同。瓦檐下却已流注成瀑布,院子四周的排水沟里都涨满了。这边屋檐下却像并无雨帘隔着。我不会包粽子,手里拿着青叶子,只是为对面瓦脊上的景象发呆,凉意扑面而来,透过了整个人,却又像青叶子一样,并不打湿。但我手中究竟有无粽叶,那天家里是否在包粽子,却不知是记忆,还是幻想了。

站在四合院里,往四周看上去,是宽大整齐的瓦楞斜坡,比一片下种了洋芋的坡地更宽广平整,田垄更细致。这是石板屋顶没有的,看上去像一个有文化的人。只有医院、区公所、供销社几个单位的大房子,瓦有这样的讲究,瓦檐处抹着石灰代替瓦当,似乎是和农民屋上寒碜的泥巴瓦檐完全不同的东西。瓦檐下则镶着长长的刷成一种经久的暗红色的木条,似乎以公家方式替代了雨搭,免于飘雨到阶沿上。墙壁抹着厚实的白粉,轻易不会脱落,除非是拐角遭到了我们这些练“铁砂掌”的小子们破坏。公家房子还有一两幢是红砖做的,没有白粉的涂抹,露着砖缝清晰简单的线条,从窑里烧制出来的微红色,似乎永远不会减退变脏。我喜欢红砖的鲜亮,一直都不会黯淡,不需要装饰。青砖却像一开始就陈旧了。那些年, 我觉得砖是一种属于公家的东西。

但真正窑里烧制的瓦当,和垂下雨幕的雨搭,我是在中学住的庙里看见的,学校占的是原来的广佛寺。

第一次到中学去时,房子还是好好的,只是完全没有了佛像,大殿和禅堂变成了各年级教室。飞檐上的花纹剥蚀,和每天早自习撞的那口钟一起陈旧了。高高的斗拱下,粗大的圆柱连着石鼓的柱基支撑着走廊,带着剥落的微红漆色。藏经楼黑暗紧沉的屋顶,摊开了学生的铺盖,变成学生宿舍的大通铺,脚臭、酸菜和尿骚味取代了经卷的油墨味。教室里的墙壁则大片剥落,露出墙砖。我们在其中上学念书,觉得这是一件天然应当之事,想不起来这里以前是一座庙,其间发生过什么。只是有时下雨的课间,不能到操场上疯跑,倚着带石鼓的柱子站在走廊下,仰头看雨水顺着有花纹的雨搭倾泻下来,成了书上说的扯成了一条条的瀑布。在我的想象中既然是瀑布,自然是和布一样扯成一条条的。依稀也能看见瓦当上的图案,像是几种奇怪的动物。这时会偶然觉得自己身处的这所学校有点奇怪。几年中学校陆续在拆掉一些房子,起新宿舍。柱子被移走,石鼓无用地堆在地上,也看见了一堆堆垛在杂草地里的瓦当,雨搭则似乎在雨天一天天掉下来,摔碎了。

到了初二的时候,学校大规模地拆除旧房子,我们看到飞檐被敲掉,上面剥落的绘画变成了一团团尘灰。拱门上的青砖一块块地被拆下来,一块有几尺见方那样大,这才想到庙墙是砖做的,农民都来要砖,说再没有这样的好砖,用几百年不坏。一直到很多年后,提起广佛寺,人们还感叹那些好砖,却不知这些砖去了哪里,垫了哪家的猪圈厕所。瓦和砖一起被运走了,那些瓦当和雨搭则全部扔下来摔碎了。被用作初二初三教室的正殿和偏殿就这样被拆除了,以前的庙一点痕迹没有留下,像它从来没存在过,除了广佛寺这个地名。建起了一座又长又高的灰色教学楼,在我的少年记忆中再没有第二座这样巍峨的大楼,站在楼脚这头,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为了建造这座楼房,每个学生都分配了挖沙的任务,我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在山脚下的河坝里挖石头筛好了一百斤沙,又分几次背到学校。老师总是说,大楼靠水泥,这座灰色大楼的水泥里有我们的一份。当时我并不太理解水泥是个什么东西,水和泥加在一起,和大楼坚固又有些粗糙的外表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在内心里,我并不觉得这座灰蒙蒙的大楼亲近,倒是喜欢信用社那座三层的带着微红色的楼房,正面镶着碎石子,还带着一些圆形和三角形的花纹。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座楼房,它不动声色地就在镇子上出现了。像一个不是真正长大的人,并不自信体格和力量,在不经意处露着幻想。在一篇作文里,我把它正面镶嵌的石子比作星星,得到老师一行长长的评语称赞。回想起来,它的结构也不是成熟的,微红色的肩上背着一道折弯的楼梯,有点像是背篓系,我一度以为,这是真正的楼房唯一的样式,直到学校的教学楼矗起,将三层宽阔楼道藏在内部。我和妈妈还有另外的叔叔阿姨们顺着楼梯走上三楼,去跳舞,或者说看跳舞,大多数人在看,只有不多的人跳。这是小镇上第一场舞会,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只有住在我家搬到一楼后隔壁的毛阿姨和乡政府的扬帆,是男的和女的跳,他们后来成了一对又闹离婚,人们都说嫁给文学青年就是靠不住。endprint

这栋楼房在几年中一直是小镇上最漂亮的,像是一个小小的奇迹,那时的信用社,也是小镇上最洋气的单位。但它的微红终究渐渐褪色,石子的星星黯淡了,墙体变得不干净,背篓系一样悬挂在体外的楼梯也显得过时,以后它经过了装修,改变了面貌,却终于淹没在层叠的楼房的背影里了,像信用社淹没在其他更新式的单位里。只有庞然矗立的大楼,可以在时间的背景里矗立。

高三暑假当中,我跟着哥哥去曹家湾,看望那里的曹家三姊妹。

曹家二姐是哥哥的心上人,他们从初中开始有意思,那时二姐已经考上了地区师范,哥哥在县城补习,两人仍旧写信来往。二姐是班上的美人,比我大两岁,我懂事以后,很以能有这样的嫂子神往。

有次我似乎受托于哥哥,到她的学校宿舍去,坐在她铺位上,翻看相册,看穿着白衬衫、剪了短发的她给我倒水喝,不同于记忆中的两条小辫,还有相册里的一条大辫子垂拂腰际,也是这样的用三个手指握着一杯水,小指微微跷起,不知是给谁喝,然而一样动人,似乎她天生适于这样袅袅婷婷的姿态。那时我并不知道,哥哥是由于产生了担心,才让我去看二姐,只说去找老同学,我还不明就里。这个暑假,哥哥由于同一种担心,才肯让我分享他的秘密,和他一起去曹家湾,临行还受到了母亲的鼓励。曹家姐妹的父亲是文教组干部,平时就是认识的,也算门户相当,只是要看哥哥的学习,似乎曹老师早就给了口风。

曹家湾是那个暑假前我心目中的神秘之地,在广佛通往李家坝的公路附近一条沟里,刚过分水岭,入口很紧密,树木也茂盛,只隐约看得见里面的房屋。我之所以肯跟哥哥去,其实是哥哥不经意提起的三妹勾起我的兴趣,却无理由对自己承认。

我们顺着沟口的小路往里走,经过几家人户的瓦房,然而更多的是树木和草垛,似乎这条小湾里特别爱种果木。这是一个里面开膛的地形,曹家在最里面,场院却最开阔,连带着几片青黄稻田,前面几户人家都成了过渡,这条沟里也只有曹老师一个搞工作的。院子和前面一样种满了果树,还有两株团团的桂花,却遮不住三间大瓦房的宽敞,我似乎第一次见到这样轩敞的农家瓦屋,没有印象中屋子里的黑暗忌惮。屋墙内外涂着白粉,地面整齐,然而屋梁上没有五角星和红色木板的装饰,仍旧是农家屋子的平和。或许那条沟里的其他几户农家,墙壁也涂了白粉,白粉墙就在那几年里兴起,改变了土屋的印象。

来访似乎是事先知情的,或许还有提亲的意味,三姊妹都在,我们受到热情欢迎,从大人和三姐妹,主要是其中透着真的亲切,能够实在地感觉到。等待煮肉吃饭的间隙,我们在南屋窗下打牌,阳光那么充足,简直使人意想不到,却又没有一点炎热的感觉。由于有五个人,打的是跑得快,最末的要被罚蹲下,年纪小的三妹成了经常被罚的对象,有时好不容易刚坐起来又蹲下去了,二姐则似乎有意陪着她蹲。我真担心她蹲坏了,又唯恐她过于纤细的手肘,会在上翘着拿牌时不经意地折断,那看上去太纤细又近于透明,肘部过于尖锐,像是不经意地点到我心上某处,有点不可捉摸的疼痛。连同她话语的声气,和鬓边随微风飘动的单单一缕发丝,似乎脱离了别的头发,在我心里勾起一种可爱又可惜,无从把握的感觉。三妹显然也感到了什么,有点轻灵又分外沉静,那天的牌局像是永远也打不完,像木格窗的阳光一样无穷无尽流淌,虽然辛苦,却没有人要散场,直到温柔的母亲来喊吃饭。饭局是在不明不暗的堂屋里进行,和老家的石板屋一样没镇楼板,看上去空间并不低矮,挂着一幅严肃的中堂。大约瓦屋下面就该是这样的气氛,像三妹的神情动作,天然出生在这里,穿过谷垛、猪圈、门槛和微风,灵巧和严肃都无处不合适。

走的时候,三姊妹在一棵枇杷树下送我们。枇杷是低山的水果,就和穿着白衬衫的三姊妹一样,我在高山的时候没有看见过。

那次探访后不久,我离开了家去西安上大学。开学后一周,母亲在阁楼上去世了。

那时我家在各个区乡辗转几年后,又回到了广佛医院,依旧住在以前的阁楼上,似乎医院里没有别的地方,这座阁楼是专为我们留下的。我记得家里为庆祝我考上大学摆席,亲戚们团转坐了一大席,楼板颤颤悠悠,大家举着筷子又担心脚下,恐怕忽然坍下去了。这种事故并没有发生,楼板似乎能承受比它看上去要重无限多的重量,就像体弱的母亲一样。但母亲却忽然去世了。

家里瞒着我,直到班主任老师写信给我,才得知母亲的讯息。寒假回来时,母亲被埋在小镇的山坡上,青石头垒起的坟墓,覆盖零落积雪,露出来不及长成的细小草茎。这是母亲一生中住的最后一间屋子,像是没有足够的蕨叶盖屋。

阁楼里母亲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一些好衣裳都不见了。据说连一块手表也被人拿走了。打开两个橱柜,见不到和母亲有关的东西。为何收拾得这么干净,只存留尘灰。柏树显出青黑,和瓦片连成一体,窗纱褪色了。自从我来到这座阁楼上,它一直没有换过,我却是在今天才发现。楼板不再咚咚作响,它吸收了声音,连同这里发生的一切。这里有一个谜,就像墙壁另一面黑暗的阁楼上隐藏的,像那些天棚报纸上泛黄的奇怪纹路,我永远无法猜透。

在这个冬天以前,哥哥没有考上大学,和曹家二妹的关系中断了。我和三妹急骤地开始联系,又戛然而止。一切在那个半年都像是带上宿命的性质。

开学后不久,我给还在平利上高中的三妹写信。她回的信总是折成鸟的形状,大约是当时中学的风俗。母亲去世之后,我们信件的密度很快地加大,只是记不起信里说了什么,或许是小心地避开了母亲的事,我们都不知怎样去触碰。到入冬的时候,我要她寄张照片来。她开始不愿意,说最近没有去照好的,只有一张照得不好。后来被我一再强求,终于寄了来,预先说不好你别生气啊。

我仍然吃惊了,照片上完全不是夏天阳光下微风里那个少女。她在一家照相馆里,裹着一件防寒袄子,样式很土气,人显得臃肿,完全没有了纤细的气质,有一种灵气从她身上逝去了,一切变得和先前无关,无法理解。在学校的喷泉水池边,我由拆开信封前的忐忑心慌,变成打开照片的失望,又渐渐转为一种愤怒,似乎心里有关夏天的记忆,被她粗暴地换掉了,她有义务保护好那段记忆,却放任自己这样猝然转变,像是一种背叛。所有的后果应该落在她身上,即使她事先说了担心我不喜欢。我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恼怒,被照片上的这个她深深冒犯了。endprint

我决心惩罚她。把她的原信和照片装进信封,寄了回去,没有附上别的话。把信投进邮筒前我犹豫了几次,信封悬在入口的缝隙上,但最终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态度,往前推了一下。

她不久就回了信。我想象她收到信后起初欣喜,到启封后的茫然,以后的伤心。这些我都想得到,就跟我自己打开装着照片的来信前的心理活动一样。我犹豫了很多次,但想起那张让我不快的照片,一种废然和不管不顾的态度让我没有再写封信给她。一切可能性都被那张失败的照片堵住了,即使我其实明白这并非等于她本人,她不可能在一个秋天完全变得和夏天微风中的少女完全没有关系,就像她在回信中哭着说的,一张照片就比人重要么。但一种被冒犯的愤怒让我打消了给她回信的念头。在十七岁的年纪,似乎没有什么是显得比一张照片给我的不快更重要的,没有什么能要求那个夏天的记忆让步,特别是她本人。

她没有再来信。那个秋天的叶子都飘落了,堆积在上下课的路边,有时我会感到怅然,但似乎并不后悔。后悔似乎是不应当的。许多年后我明白,十七岁的感情中有完美的幻想,却容不下温柔。我们像年少时剥开青蛙或者掼碎一片玻璃听响声那样忍心,无所顾忌地对待自己和别人。也许并不是我做了那些事,是一种无形地裹挟着我的冲动,报复着那个夏天微风的下午,纤细的肘尖触及心的疼痛,就像带走妈妈的力量那样盲目。

大年初二,哥哥说要再次去曹家,探一下二姐的态度。哥哥只考上了职中,这半年他们只通过两次信。他想最后试一下,要我陪他。我很忐忑,却由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情,或许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时光,让一些感觉回复过来,答应了跟他去。

我们再次走上了曹家湾的小路。冬天的风物完全和夏日不同,半年竟像一切改变。果树疏落了,小路枯黄下有点坚硬,结有凌冰,土皮像是变薄了。整条沟变浅了,也像是大姐二姐脸上的表情。三妹在家,却只出现了一下,就再也找不见她。我看她的样子,虽然穿着冬衣,不是夏日的纤细,却也并不像那张照片的样子。大姐二姐还很奇怪,喊她过来她却不肯。我发现一个人要想见到一个人,先前有多容易,眼下就会有多难,即使是在同一个瓦屋顶下。大姐和二姐是否知道我和三妹的事情呢?看起来似乎知道一点。但我并不是这次拜访的重点,哥哥和二姐的情形,对着面却无话说,也小心地不提及母亲的事情,大人也似乎有所顾忌,说留吃饭,哥哥说家里还等着,我们就辞行了。三妹没有照面。

外面的公路边,有大片的水田,结有薄冰,像一片片破裂的镜子,又带着镶好的弧线。太阳落了,风有点冷,这一天是传统的不出门,路上很少有人。哥哥平时不怎么跟我说话,这天却跟我讲了不少,他和二姐的往事,这半年他的心情,他为何没考上学,只上了个职中。哥哥的话一句句随风飘散,我遗忘了细节,只记得他低沉回忆的声音。我也把三妹的事告诉了哥哥。哥哥听了说你呀,难怪三妹见到你不好意思。这是我和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地谈话。我们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分水岭。

从分水岭往下走,两旁有了人户,都张挂着灯笼。一处坡上灯光洒落下来,还有猪叫的声音,让人觉得奇怪。哥哥谈起了还住在筲箕凹老屋的时候,有一年妈妈带他去逮猪仔。对面一处山坳,两旁封闭得特别完整,像一个天然的院落。山坳里人家的瓦房很整齐,白粉墙像是新刷的。檐下三盏红纸糊的灯笼,微红的灯光洒落在雪地上,完完整整的一块雪,又有点发蓝,保留着来去的脚印。这个院落的灯火像是永远如此,一直都不会有变动,储存着雪地上的温暖。

我和哥哥一直走到家里,饭已经吃过了,镇子上有个地方传来稀落的炮子声,似乎只响了一两下。我们像是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夜晚。

不知道从哪一年,山村的房子都刷了白粉。缺少石灰窑,用的是一种石灰和煤灰混合的东西,刷上后带着淡淡的蓝色。

就像一阵风吹过,所有的远山近岭,看得到的房子都刷了白粉,只有最穷的人家,还保留着不易辨认的土色。我喜欢白粉的墙壁,像一些总穿着不容易弄脏的新衣的人,虽然还是石板屋顶,却像就此永远摆脱了贫穷,再也没有更好的境遇。

每次在路上看见这些房子,我就想山坡永远停在此时,再不要有变动。

但是高山房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都出外打工。每个年节,满车的人挤在公交车里,和我一样的视线里远远掠过山上的白房子,在县城和镇子上下车,背上大包小袱,走上山岭去那些似近实远的白房子。

低山农民的瓦屋,似乎还保持原状。在一些人住的房子附近,意外地保存着茅草的屋顶,用作牲口圈,或是五保户的住处,落在瓦屋中间,再也没有动静。这些茅屋或许并不耐受风雨,看上去却都有几百年年纪,像是里面的穷人,在年轻时就衰老了。

瓦屋里面的人也少了。听人说曹家三姐妹都离开了曹家湾的房子,二姐教书,三妹没有考上大学,去了天津打工做生意。那时去县城的车路没有改线,有时我坐车路过李家坝一带的房子,看到院子里安静无人,只有一两棵圆圆的桂花树,这里的所有人户似乎都要种一株桂花。是高山没有的。桂花是墨绿的,只有秋天的一个月里,会散发幽幽的芳香,一株桂花就能飘出七八上十里,到了极远的地方,淡到极致,明明感觉得到,使劲一闻却分辨不出,有时疑心是自己的幻想。我很少在秋天回来,没有闻见记忆中桂花的气息。

有一次我走到一户坡上人家,屋子还完好,房门锁闭。院子里像是多年无人践踏,开着半院子红艳艳的蛇莓,没有一颗可以采食。这一户的房子,不知属于何人,或许是搬迁到了集镇,却也可能远走他方,忘却归路。只有一把锁,或是一片蛇莓的气息是忠实的。

我走到了越来越远的地方,去了上海,又到重庆。这里盆地的房子全是南方样式,多雨的天气里,屋瓦仿佛是纯黑的,黑中返青,白粉墙受潮褪色了。

有一次我去垫江乡下一户农家采访。这户农家的儿女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在家里发病死去,无人发觉,她喂的猪饥饿难忍,啃残了她的遗体。即使出事后,儿女也没有回来。

我在那处农家小院里站了一会儿。青石板地缝间长出一种杂草,大门用一把带铁丝搭扣的锁闭着,露出一条缝。就是在这条缝的黑暗里,发生了那件事情。我走到附近的农家,一个中年农民织着蔑活,对我讲了老婆婆的事情。老婆婆晚上睡觉上了门,把猪也赶进堂屋。平时她只是出门打猪草,不与人往来。过世以后七八天,他闻到气味,才报了警。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写这件事情,只是简单地把事件经过写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出差,写的稿子受到了主任批评。endprint

走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田埂上挑着两个箩筐,一边是新米,一边是封着的白糖和包了红纸的肘子,是去庆贺小孩子出生送情的。箩筐是新篾编的,像是就出自那位邻居之手,和新米一起散发清香。这里的每家人户的屋顶,一定挨着一园竹林,竹子破不完用不尽,三年又是一轮。屋瓦漆黑,多少代人户的浸润,才会有这种颜色。

当年我第一次去上海,坐火车路过南京、苏州,铁路在无尽的水杉林里,望见两旁的清水挑檐,白墙黑瓦,心想这是姑苏。边墙细长而高,屋顶倾斜,像一个人减尽了体格,仅余气质。这样的房子用于居住,像是极为收敛的一种内心生活。

以后的几年中,铁路线越来越增加,水杉林渐渐遮不住铁轨,两旁的清水瓦房也减少了,变成楼盘。后来修建高铁线,沿途水泥的桥墩,宽大的路线。我对于姑苏城中某个可能少女的幻想,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坐车经过浙江,看到沿途农民的村落,修了欧式风格的社区,每一座房子像是哥特的小城堡,带着一个尖顶,顶着金属球,和立脚的稻田看上去来自两个世界。这就是报道中富起来的农民著名的新式民居,千家万户像是属于一个人。

偶尔在村落的边缘,剩着一两座白墙黑瓦屋,在岁月之先就过于衰老了。这些房子是村落里的穷人,注定不会有出路,只是在等待衰败死亡。但和低山的茅屋不同,显着某种孤身的气质,到死不会失去。

而那些闪闪发光的尖顶和阁楼,却很快衰褪了。过几年再路过那一带,金属球没有了富贵的光泽,瓷砖墙壁无精打采,像是这种移自异国阳光下的作物,经不起江南的细雨。不久之后,也许需要更堂皇的门廊、喷水池和广场的装饰,来抵挡梅雨和青苔的侵蚀。

回到家乡的时候,低山的瓦屋越来越少,起了新农村规划的楼房,是一种齐头齐底厚墩墩的样式,为着扩大室内的空间,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挨个坐落在世上。朝公路的正面总是贴着瓷砖,过两年就晦暗了,侧面和后墙则一无装饰,似乎这不显眼的几面,本来不存在,不必顾忌。王铁匠的家房子也变成了楼房样式,却只有一层,从下望上去门楣有点矮,顶着一块水泥板子。二层没来得及加,王铁匠就去世了,没有徒弟,铁匠铺的炉火熄灭了。三个女子的下落不知如何,我和哥哥终究没有吃上他家的白米。

没有靠近路边的老院子,总是起着一两座新的小楼,打破了原有的屋际,衬出多数的房子都衰落了,在风声中破损。

多数的单位都改换门庭,医院的四合院彻底消失了,地处的高包被挖下去,变成了繁华的十字路口。一个地方消失得这么彻底,让人疑心它以往是否存在过。区公所改成了镇政府,让一个煤老板出了钱,修起了三进的仿古楼房,门前的荷塘和后院绵长的花坛不见踪影。供销社在以前荷塘的位置起了一座楼房,后面的几座老房子则日见衰落,开了两家私人门市部,又更像仓库。它的白粉墙变成了一种有些脏污的黄色,剥落之余微微膨胀,像一个鼓胀的装货纸箱,哪天会突然溃裂。

只有在偏远之地,有时看到一座宽大瓦屋,似乎还保留着旧日尊严。心里明白这是哪个单位的遗留,希望是学校、粮管所或者敬老院,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样的大屋子,有的自从单位关门,瓦楞多年没有拣盖,长了齐整的狗尾草,像是在瓦顶上,又添了一层茅屋。有的屋子已经没人居住,空荡的楼道房间,只有一人留守的脚步,扰动浮尘,发出岁月的回响。忠家公就在这样的一幢大房子里去世。

我在北京燕丹村的租屋里得知他车祸的消息。那之前两年,我在忠家公的大屋子里借住了一个月。那是一间朝西的房子,对着长长的走廊,窗外有一个在后坎和屋子之间的菜园,菜地的一块青色像是陷在那里。在这屋子里,我写下了一个老年人回到高山,在石板屋里送走了老婆子和自己的故事。故事开头,霜打在凹地,老婆子坟头沾湿了,散发苦蒿的气息。故事结尾,雪落在高山,老屋压塌了,做了老人自己的坟墓。

忠家公是自己想好要在这幢屋子里去世的。他也得到了预想中的棺材,埋葬在老家南家山的坡上,和父母的坟墓不远。

山上的石板屋空了,有些屋顶下陷了。春天里,石板屋顶上长满了青葱的草,开出细小又茂盛的花朵,压塌了中间的屋顶。一座屋子从中间陷了下去,就没有用了,在从土里出生一辈子以后,要回到土里了。往后这里会什么痕迹也不留下。

有些土房子搬走了,主人抽走了屋顶下的木料,拆走了椽子檩子,只剩下四堵墙,回到了当初筑墙的样子,像初生的孩子,一无遮蔽。从揭开了的屋顶望下去,一切还是好好的,墙壁上留着祖宗的灵位和刘亦菲的塑料年画,往日小孩子藏东西的墙洞,暴露在天光下。这样的房子,像是一个被抽走了筋骨的人,却还留着心,遗落在山坡上。

有一年,我和朋友骑摩托车进虼蚤河口,一直往深处走到五台子,看到对面山坡上开着大片油菜花,墨绿中镶着金黄,中间点缀几株桃李,桃树像是把李树拥在怀里。我和朋友顺小路爬上去,在房屋附近的菜园里,看到一个掐韭菜的老人。

屋子是一长条,但是似乎很久没人住,大门上的石板脱落了一方。老人说,他是不久前才回来住的,打算把石板拣一拣,电线重新拉起来。一排房子都是老人起的,他年轻时出门修三线,家里失了火,回来之后他重新下根脚,起了新房子。儿女接连出世,房子住不下,挨茬口往远的起,成了这一长排房子。后来女儿出嫁,儿子都出门打工,有两个在矿上没了,媳妇带着孩子跟人走了。一个小儿子上了门。剩下他和老婆婆住在这里,老婆婆前几年也去世了。女儿把他接到岚皋县,两口子都在浙江打工,在县城旁边起了屋,叫他看屋,引孙孙上学。孙孙长大了两岁,在学校寄宿,一周才回一次家,他越来越不习惯,一个人在楼房里只有看电视,周围的人都不认识。每个月等女儿女婿寄生活费回来,买米买油。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过着为什么。后来决定一个人回山上来,种个菜园,再兴点油菜。水井在附近的沟里,还有力气提得来。说井其实是砂岩下的小水潭,清水底下几片落叶,带着点苦味。

屋里生着一炉柴火,一个熏得漆黑的吊罐里,煮着他这顿的伙食。屋当心一架床,没有被盖,厚厚铺着一床烂棉絮,当年这张床上,一头躺着几个小孩子,叽叽咕咕说梦话,小的要安排在中间,怕挤到床下去了。父母的坟,都埋在房子附近。妻子的坟在屋背后,一片板栗子树林底下,覆着厚厚的树叶。endprint

才过了清明,他给每个坟头上都挂了一副清明吊,这是几年没有的事情了。对面望出去,平展展的一条台地,是以前的五台子村。看过去好多人户,其实这两年集镇搬迁都走了,留下锁着的房子。本来打算把路修上去,剩下的人一少,修到半路就断头了。台地上的坟望过去,很少有插着清明吊的。

他打算从此住在这里,明年看力气再养头猪,自己的油肉就够用了,不再单靠女儿拿生活费。这里是自己一辈子起的屋场。七十岁了,没有几年的光景,他不打算再到哪里去。

有时候在一处废弃的老院子里,看到以往的堂屋里埋着一座坟,是老年人的遗愿,要埋在生前的阳宅里。

筲箕凹的老院子只剩下三舅和三舅母两个人,住在以前我家的睡房里。睡房后面多年前起了一个灶屋,比以往更黑暗了,看不见地上微微的凸起。老年人喜欢待在这样不透光的黑暗里,储存骨肉里陈年的病痛。

表兄表弟们在广佛镇上起了联排的楼房。哥哥也在扶贫搬迁中得到了地基,就在以往父亲带我出诊路过的稻田中,现在规划成了新区。哥哥的楼房起好了,像别人家一样是两层带阁楼,正面一律是巴洛克的柱子浮雕,镇上统一要求的。屋子内部是哥哥自己的设计,朝内有一个阳台,对着小小的菜园。哥哥的房子是最后一排,到了以往稻田的边缘,山坡上还留着竹林和松树,朝里是一条沟,叫做大山溪。夏天晚上,坐在阳台上,萤火虫从竹林腐烂的竹叶里出发,一阵阵地流到阳台上来,在水泥地面上明明灭灭。楼下却传来麻将声,起房子拉了账,哥哥出外在高速路桥梁上打工,嫂子新开了个麻将馆。

我打算在大山溪里买一个房子,和哥哥去看了两处。有处房子在草地中间,屋背后埋着一截水管,在草地下面滋滋地叫,像是有一个灵魂专意藏在地下。

有一年,父亲在塘防坝附近买了一座房子,是搬迁的人留下的一幢大瓦房,我们在那里过了一个年。屋子里光线不明不暗,坐在窗前做事,似乎适合借助桌上反映的微光。房子面对着稻田,有一道从广佛镇弯曲流下来的小河。父亲带着我们为果树剪枝,打算在这里长住。但第二年他却搬下了县城,房子转手给了别人。

有些房子挨着山边,瓦屋连带着坡上竹林。房子半阴半阳,有太阳的半边,像是金子撒在地上,菜园的露水都金煌煌的,来不及在老婆子的手指上滚落,就化成蒸汽了。没有太阳的半边黑暗,院坝里的泥土透着一层青气,身上感到凉意。我愿意在这样的屋子里居住,过着安静的岁月,似乎避过了世事,永无变动。

不知为何,我没有定下来在广佛买房子,尽管父亲、哥哥的房子都在这里,还有母亲的墓。我在八仙石水沟的半坡上买了一处农民的石板屋,就在我写的故事中老人居住的沟里。

我去看屋的时候,房子里没有人,主人在沟口朝外起了新楼房。堂屋顶镇着一半楼板,露着檩子的花纹。楼板和墙壁的土气都是好好的,虽然有一两处墙头带着雨迹。卧室里不自然地吊了个顶,用的是三合板,大约是结婚时的装饰。在另一户人家的堂屋里,我见过花纹向心弯曲的檩子,像是有意的布置。还挂着一个彩球,是当年接媳妇的遗迹,家里却只剩下了八十八岁的公婆和六十多岁的媳妇,所有的男人都在山西和甘肃的矿上去世了。

屋子上方半里路有个村子,像洗干净的布晾在朝阳的坡上,有的偏白,有的泛黄。在一间的屋檐下,墙上挂着烟叶的带子,地上晒着核桃,老人对我聊起会捉鬼的高家姨爹,命硬的姨婆,姨爹的美女咒,还剩下几句口诀,施行的秘密却随姨爹埋入了坟墓。村子里拉了网线,屋顶上装着天锅,像一种白色的蘑菇。

村口有一棵老古树,前些年被雷劈断了,剩下半截树干,长出白色干结的木耳,坚硬得掰不动。这是附近最后一棵老古树,曾经在树干上搭了很多红。站在这里,望见笼着青霭的燕子岩下爷爷落葬的地形,奶奶不久前垒起的新坟,在袁家世代的老屋场背后。豹溪沟深远隐约,似乎望见先祖在李自成作乱灭尽人烟之后,从湖广迁徙而来的路线。

房子左近坡上有菜园台地,还有半边柴山。开春日子,我可以在菜园里种出南瓜,带着滚烫泥土的温度成熟,把流水灌入酒瓶,试着让衣服沾上泥土的恩典,像是回到了先人开辟园子的时候。

没有院墙,站在院坝里,望见对面的竹园沟,冬天积雪不化。石水沟朝南,据说一辈子住下来,要比对面山上的人多晒十年阳光。路修到院子里后,打算翻修一下。墙壁或许可以在土墙的里层,再砌上一层砖,据说有个炭老板舍不得家里的土房子,就是这么发明的。

有一次我爬上山顶,故事里的老人已不在。翻垭子下去,看到仁溪沟顶上有人用彩瓦盖的房子,白粉的墙壁,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屋子,带着电视天锅,应是出自年轻人的手,在山里像一处奇迹。我感到世界仍旧留存指望,只要人们还回到这里来。但又听说,彩瓦其实不经事。明年翻修房子的时候,屋顶究竟是用瓦,还是保留石板,没有想好。

但我明白了,为何自己没有在广佛镇买房子。我不熟悉低山的瓦屋,手指上没有三螺四螺。尽管我很早离开了生身的山村,在瓦屋里度过那些年月。

责任编辑 韩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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