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振兰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试论《从文自传》中“非我”向“自我”的转变
程振兰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用浪漫主义的写作手法展示了“我”的生命发展过程。在这种生命发展过程中,确立了“我”在对自然现象和人生现象的观察体验后,以乡下人的身份来审视过去和现在的生命历程,从而完成了作为个体的“我”由“非我”到“自我”的转变。
《从文自传》;“非我”;“自我”;浪漫主义
1932年8月,已颇有文名的沈从文在而立之年写下了《从文自传》。关于自传的形成,沈从文在1980年《从文自传附记》中说:“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既可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也可以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特别是在生活陷入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和信心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在。”[1]367《从文自传》中对自我形象的认知和确立似乎成为研究者的共识,如凌宇揭示出《从文自传》中的自我认知,张新颖认为是自我确立的过程,罗莎在《关于〈从文自传〉的几点感想》中认为“这并不是一篇历史性的自传,而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诗意盎然的自画像”[2]。然而,研究者似乎共同忽略了自传中作为单独的个体“我”的变化,而单单去追随其生命发展过程的延续性。姚若冰、顾筝的《以乡下人视点重塑民族传统——解读〈从文自传〉》进一步确定了沈从文对于“乡下人”身份的认知,但这并不能呈现出作为个体的“我”的存在与变化的丰富性。《从文自传》讲述了“我”在新文化环境影响下成长的故事。在那个地方“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我所生长的地方》)。那么,作为后视性写作的自传展现出的“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究竟是怎样的呢?本文试图通过对“我”的分析,来探究沈从文作为一个个体性的人的自我生命发展过程。
对于“我”的讲述首先要明确自传的可信性、真实性问题是否会影响到“我”的形象塑造。有的研究者就《从文自传》中关于沈从文的家世以及童年生活的真实性展开了探讨,对写作主体进行了评论。“沈的同乡王嘉荣考察相关史载文献,寻访当地知情人士,发现《自传》在纪实中融入了夸张和虚构”[3]。然而,自传“写自己的历史,就是试图塑造自己,这一意义要远远超过认识自己。自传不是要揭示一种历史的真实,而是展示了一种内心的真实:人们追求的是意义和统一性,而不是资料和完整性……自传不是要有真实,而它就是真实。自传以其完全的真实性展示了一切个性的塑造工作、一切个人经历的历史并将其变为神话的方式”[4]。对于自传的真实性、沈从文写的杀人场景是否有所夸大,以及沈从文是否真的会游泳等问题的不断追问,显然是浅层面的。“自传更像是一种人格塑造行为,而不是一种认知行为”[5]。
那么,在自传中沈从文是如何塑造了“我”的人格呢? 《从文自传》并没有写成一部家族史,对家人单单是提及,也没有写成一部地方史,没有对地方的历史变迁进行大规模的摹写。沈从文将很多笔墨放在了自然环境的描写和小人物的身上,这部分多于对“我”的刻画。就如沈从文所说,“拿起这支笔来,想写点我在这地面上二十多年所过的日子,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我所生长的地方》)。也就是说,当下的“我”对过去的“我”进行追忆,“现在”的“我”作为一个观察者、一个主动性的个体的存在,不同于“过去”的“我”是那里的人的一分子。这也就是费希特所说的“作为‘自我’理解的主格的我(I)并不同于宾格的我(me)”[6]97。
那么,过去的“我”究竟是怎样的呢?《从文自传》首先写到了“我”所在的那个偏僻小城,“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奉侍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我所生长的地方》)。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离不开启蒙,对于愚昧国民性的批判是主题,一般提到对神的信仰,就会上升到对百姓的愚昧性进行教化以及启蒙的层面,会深入到觉醒的层面,对当地民众的愚昧提出批评,有着灰的色调,如鲁迅的《祝福》中造成祥林嫂悲剧的就是“鬼神及地狱”的观念,有着对鬼神迷信的批判。但是沈从文却平平淡淡地写出 “人人皆很高兴担负官府分派的捐款,又自动地捐钱与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如果从叙述视角来分析,作者不再以一个全知的第三人称进行叙述,而是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叙述自己的故事:“(我和这里的人们)人人皆很高兴担负官府分派的捐款,(我们)又自动地捐钱与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这里的“我”也是对“天神”信仰的一分子,“我”接受了这里的一切,接受了这里的生活习惯。所以可以看出他写当地的这种所谓的“愚昧”,跟20世纪20年代鲁迅等启蒙者写笔下的愚昧的 “国民性”的态度是完全相反的。过去的“我”并不认为这里的习惯是一种愚昧而应该受到批判,相反,“我”还接受这种习惯,自身也在维护和实践着这种习惯,这主要是因为“我”处于一种“非我”的状态,这里的“非我”是一种宾格的“我”的存在。
童年生活中,“我”似乎是一个无忧无虑的 “顽童”,生活在那个地方,逃学、游泳、打架,以及追随着当地的人们去看杀人,看尸体,等等,“我”接受了当地的一切。“我”的生活方式在当地并没有什么特立独行之处,“我”似乎永远处于随波逐流式的“非我”状态。但是在这种“非我”的状态下,“我”对习惯下的常规生活保持了一份怀疑,“我的生活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寻找解答”(《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也正因为如此,“我”时时刻刻对人生、自然现象神往倾心,所以“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还得有一个更宽广的世界”,这是在“非我”的状态下对于一个新的世界的朦胧的感知。
沈从文在自传中描述了历史事件——辛亥革命,但是他并没有详细地描述辛亥革命的全过程,而是以一个小孩的视角来观察,他看到的似乎是一场杀戮的开始。而在同时期的郭沫若的自传却写出了辛亥革命的具体发展和经过。对于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也似乎说明了二人的走向。沈从文对这场革命的认知是处于一种“非我”的状态。也许正因为这种“非我”的存在,他最终才没有跟郭沫若一样走向社会和政治。在“非我”的状态下,辛亥革命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一场杀戮,是没有信仰和认知的。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处于一种随波逐流、毫无个性的状态之下。在《辛亥革命的一课》中,面对着杀戮,哥哥、姐姐和弟弟都被送到了苗乡人家里去避难,但是爸爸对“我”的态度并不是以家长的权威去逼迫、安排、命令,而是征询意见,问“我”是去苗乡还是留在城里。在当时情况下,为何爸爸会去征求一个孩子的意见,自传并没有详细交代,我们也无从猜想。但是可以看到的是,在“非我”的状态下,“我”始终也是有着自己的发言权和选择权的。这些连同“非我”状态下对凤凰这个地方的一切人事的接受,加上自身的早慧,都构成了“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也正因为如此 ,“当我学会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学校的教育已无法满足“我”在“非我”状态下的认知发展,朦胧的自我意识逐渐浮现出来,“我”对人生的教育有了自己的思考,“直到如今我还觉得不必看这本弄虚作伪千篇一律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当去读那本色香俱备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
这影响到了“我”成年后的观念及思想,足以显示出对“能动的、不断变化的、想象性的自我”[6]96的追求。这是对于规矩和同一性的反叛,但是自我尚未完全明确化,所以在“我”“离家时并不是痛苦反而是欢喜,我那么欢喜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的声响,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离开本家中人时,深觉得无量快乐”(《辰州》)。这是对外界的渴望,对未知世界的渴求,对新奇的求知。也正是在去辰州的路上,自我变得明朗化,“我”看到坐轿子的女孩子会感到害怕,“由于身份的自觉,当无意中他们轿马同我走近时,我实在又害怕又羞怯”,这表明“我”的身份意识已经形成,这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是一种心灵的包袱。“他们的神气我实在害怕,不敢冒险过去问问”,这是一种因他者的强势存在而导致的“非我”状态的中断。正如费希特所说的,在“非我”的存在发展“受到某些阻挡不能继续下去时,你才会意识到自我的存在”[6]97。也许正是因为进城之后受到强烈的心理冲击,“我”才确立了对自我“乡下人”身份的认同,也正是与家乡那种丰富性的经验对比,“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做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孤僻不像个正常‘人’的感情了”(《怀化镇》)。这里的“我”已经显露出对城市人的生活的批判态度,这里的自我意识的明确还包括对于人的认知。在怀化镇对烟馆门前妇人的那种趋炎附势的行为,“这点富于人性的姿态,我当时就很能欣赏”。
在跟文秘书相遇后,“我”开始变得孤独寂寞了。在辰州的生活中,“虽仍然常常到城门边去吃汤圆,同那老人谈谈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处过日子,一块儿说话的已无一个人”(《女难》)。当日常生活与内心发生冲突时,自我就完全显现。那些人依旧是他们,地方依旧没变,街还是那条街,但是“我”却发生了变化,从“非我”的状态脱离,自我得以确立。在自我确立之后,“我”感到“我”是寂寞的。面对这种孤独寂寞,“我”采取过措施,曾经努力去接近世俗中“非我”世界的存在,“仿佛同别个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点。“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接近,事实上却是十分孤独的”(《女难》)。这种表面的接近并不能消除自我确立后的孤独感。还有一份寂寞是“我”想进入到读书人的世界,但是“我”却无法在“自我”和“非我”的冲突中去确立自我,这样就造成一种孤独。“我”在观察人生和自然现象的同时也倾心于新的人生智慧光辉。表面生活的变更不如内部精神生活变动得剧烈,“我”需要一个人来“听我陈述一份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和疏解”(《学历史的地方》)。在这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饱含生命意识的自我得以确立。
关于《从文自传》的写作方法,沈从文在《附记》中说 :“当时主观设想,觉得既然是自传,正不妨解除习惯上的一切束缚,试改换一种方法,干脆明朗。”[1]367沈从文在写自传时就已经设想出了其写作的方法是干脆明朗,这就奠定了其自传的轻松的基调。沈从文用一种轻松和有趣的笔调来写其童年生活经历。《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写到看尸体,“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不会动”。这些尸体被遗弃,没有身份,没有人去认领,而“我”却从中找到一种消遣的乐趣,让这些本已缺失身份的没价值的尸体重新有了价值,“我”将这种缺席留下的空白填补了上去。在这里,“我”将自己与尸体建立起了一种生活中消遣的关系,“对生的依恋是我们同死者建立关系的基础”[7],这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小时候的“我”对于生的观念是有着一些潜在的懵懂的。“我”在与大自然的交融中,逐渐明确了这种生命的存在。
同样是受到新文化环境的影响,沈从文有着不同于郭沫若那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社会认同意识。郭沫若在《少年时代》中就流露出那种强烈的自我意识,而沈从文却是经过了“非我”的过程才确立自我意识的。两人的经验和理想以及思想的差异,导致二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沈从文将自我身份定位为“乡下人”,倾向于内心世界的表达,“知识同权利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权利”(《一个转机》);而郭沫若选择的是走向社会,成为社会的弄潮儿,自我逐渐膨胀,最后只能走向“我要爆了”这虚无的境地。可以看出,沈从文选择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对自我进行审视,“我”对家乡的自然有着特殊的感情,尤其是水,已经不单单是一种自然的物象。“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对自然的倾心和体验带来了“我”对于人生和生命的体验,“我”在自然本身的生命踪迹中去追寻精神性的自我发展,逐步获得自我意识。
在对自然倾心神往之时,沈从文用浪漫主义的手法给自己的生活回忆增添了一层童话般的色彩,但是在这种色彩下隐含着生活的沉痛和自我确立后的孤独寂寞。在新文化的环境下,“我”观察着自然现象和人生现象,永不厌倦地“看”一切。但是在“我”刚刚知道人生时,知道的却是杀戮。“我”夜间经常做梦,这些梦“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这里的空虚和空幻恰恰是与那种明朗以及轻松的基调相反的感情。在自然中去体悟生命的隐忧,也许正是对自然现象中生命悲痛的体悟。“我”也一直在寻求另一个世界,寻求另一种智慧。在进入城市之后,“我”看到了现代城市中人的生命力的萎缩、庸懦,更加对乡下人的原始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有着深切的认同,所以“我”一直在说“我是个乡下人”。这是对自我“乡下人”身份的认知,“我”在这种认知下一再审视自我,而且这种审视中有着对过去与现在的相互指涉。在《学历史的地方》中,“我”有机会接触到书籍,使“我”这样“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人类智慧光辉有所领会”,这样,“我”对人生现象、自然现象和生命本身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作为后视性写作的自传也是遵循着自传契约的。在自我确立之后,作者对于过去和现在的“我”以及“我”的生活会有重新的审视和指涉。在这种指涉中有着评论干预,在文章开始就已经点明“拿起我这支笔来,想写点我在这地面上二十年所过的日子……我应当照城市中人的口吻来说,这真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我所生长的地方》)。运用“古怪”一词似乎是想引起读者注意,像是说明除了“我”以外,大多数的人都跟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些人看来,这个地方是不正常的,已经暗示了自己对“古怪”的接受。《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写到,“我”从一只恶狗身上吃过亏,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怕狗,“有种两脚狗我更害怕,对付不了”。两脚狗带有对于当下生活的暗示和讽刺。过去生活中的打架也许是非常有趣的,但是现在生活中的两脚狗却让人无法应对,这就构成了自我审视下的过去和现在生活的互相指涉的关系。
沈从文从湘西走出,看到了湘西世界受到现代化进程的一系列冲击,用浪漫主义的风格写出《从文自传》,完成了从“非我”到“自我”的转变。正如马丁·亨克尔说的:“浪漫派那一代人实在无法忍受不断加剧的整个世界对神的亵渎,无法忍受越来越多的机械式的说明,无法忍受生活的诗的丧失。——所以,我们可以把浪漫主义概括为‘现代性(modernity)的第一次自我批判’。”[8]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3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罗莎.关于《从文自传》的几点感想[J].吉首大学学报,1995(3):21.
[3]向洁.从文自传述评[J].求索,2011(4):97.
[4]乐绍迟.追索生命与确立自我:《从文自传》的叙事[J].名作欣赏,2013(3):45.
[5]菲利普·勒热纳.自传契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87.
[6]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7]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2004:51.
[8]刘小枫.诗化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6.
【责任编辑 郭庆林】
Discussion on the Change from the“Not-self” to “Self” inCongwen’sAutobiography
CHENG Zhenla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Shen Congwen showed the lif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I with a romantic writing style in the rear view of writing “Congwen’s autobiography”. In his life of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I” in natural phenomena and life phenomena was built. Watch the next, in his capacity as countryman to examine the past and present life course, which finished as individual “I” from “non-self” to “self” changes.
Congwen’sautobiography; “non-self”; “self”; romanticism
2015-03-23
程振兰(1989—),女,河南濮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
A
2095-7726(2015)10-002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