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影响宋代悼亡词产生与发展的因素

2015-02-28 07:01王中昌
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宋人文人文体

王中昌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论影响宋代悼亡词产生与发展的因素

王中昌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中国古代悼亡词的产生相较悼亡诗要晚得多,人们一般推认苏轼《江城子》为中国悼亡词的首创。悼亡词的产生之所以滞后,其内在的影响因素主要是文人对悼亡的重视及对“词”体的偏见,而其得以发展则应归因于宋人的进取精神与文体的迭变。本文将主要就以上因素进行分析与探究,以期得到合理的解释。

悼亡;诗词;宋代;文体;创新

中国悼亡诗之源流可谓久远,早在《诗经》中就有“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1]32;“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1]163的诗句,开后世悼亡之端倪,继之以汉武帝《李夫人歌》,至晋潘岳《悼亡诗》三首始为这一题材确立了范式与写作对象,历六朝、隋唐、宋元明清而不绝。而悼亡词自苏轼《江城子》始,经贺铸、吴文英、朱敦儒等名家琢磨,也成为悼亡体裁之新篇,虽然未能如悼亡诗般蔚为大观,但也引起了历代文人足够的重视,犹至清代纳兰性德实可说已臻悼亡词之巅峰。然而相比之下,悼亡词的出现毕竟滞后得多,这固然是由于“词体”文学本身产生年代较晚,但五代至宋,词体大兴,积数十年之功,诸体渐备、佳作迭出,何以直至宋苏轼《江城子》始开悼亡词之端?

我们知道,任何一种文学现象都必然会有其内在的影响因素,悼亡词的产生与发展同样不会例外,下文将从正反两个方面对它们进行阐释。

一、阻碍悼亡词产生与发展的因素

对悼亡之作的重视以及传统观念影响下文人对“词”这一文体的偏见,是悼亡词产生与发展滞后的重要原因。

(一)文人对悼亡的重视

中国是一个注重血缘伦常的国家,孟子定“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为五伦之序,所以在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情况下,夫妻关系被认为是人伦之大端。但由于文人所承担的社会属性,治国、平天下是他们的首要任务,所以往往不得顾及儿女之情,认为这有违礼教。所以在妻子生前很少有文人写诗文来描述夫妻之情,陈寅恪先生说“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2]。而悼亡之作则稍宽其例,正如杨周翰先生所言:“表达爱情必须限制在一定范围内,配偶的死亡是丧妻者(或丧夫者)唯一可以自由表达感情的时刻。”[3]所以“言不轻出”就必然导致文人对这一类作品极为重视,历代悼亡名家如潘岳、沈约、韦应物、元稹、李商隐等,所作皆真情蕴藉,感人至深。

(二)对“词”体的偏见

“词”经五代至北宋文人的开拓,举凡写景、抒情、怀古、感旧,诗也不再是文人的唯一选择,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唐之诗,宋之词……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4]。仅就词体文学来看,宋代可说已臻顶峰,然而悼亡词却迟迟未能出现,著名文人如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等人所作也均未涉及,直至苏轼《江城子》的横空出世,悼亡词才真正得以为世人所知,但发展仍显缓慢。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宋人对“词”所抱有的轻视态度。曾昭岷《温韦词新校》中引南唐冯延巳说“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5]。鲖阳居士也说“我宋之兴,宗工巨儒,文力妙天下者……人人歆艳,咀味于朋游樽俎之间,以是为相乐也。其蕴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6]。由此可以看出,词作产生之初不过是为娱乐遣兴,洧酒助觞,既无言志载道之用,亦乏文士坎凛之情,其受到正统舆论的指责也在情理之中。著名词人柳永更因作词而终身潦倒,据《能改斋漫录》云:“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7]而文坛宗师欧阳修在选编自己的作品时将诗文集与词集分开亦可见一斑。以上种种,都是由词体狭窄,词作浮华所致。宋代文人虽也竭力拓展词的题材、功用,但究不能如诗一般被视作正统,正如今人沈松勤所说“词在宋人心中既爱之又避之,文化品格上,词与载道言志的诗文相比,厥品甚卑”[8]。故而宋人既以词为小道,自不愿将对终生伴侣的伉俪之情用这种游戏遣兴之体表现出来。这种观念在张耒、王十朋、陆游等人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尤其是陆游,他的悼亡作品全是诗歌,无一词作,陆游也算词之名家,词作甚夥,亦不乏名篇,其专一用诗而不用词抒写悼亡之情只能说是他刻意为之,而这点刻意正体现出文人对待诗与词的不同态度。

因此,无论是出于对逝者的敬重还是对昔日恩爱的缅怀,文人对悼亡的重视是可以想见的,所以他们情愿选择用“诗”来抒写悼亡之情而不是被舆论所轻视的“词”。

二、推动悼亡词产生与发展的因素

虽然悼亡词产生与发展相对滞后,但它毕竟得到了文人的认可和利用,所以就推动悼亡词产生与发展的因素而言,则既有文体迭变的原因,又有宋人本身进取精神的作用,也与文人对词的认识的转变等因素息息相关。

(一)文体迭变与宋人的进取精神

刘勰《文心雕龙·通变》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堪久,通则不乏。”[9]就是说在运用文体的过程中要注意创新和变化,不可抱残守缺。王国维先生说得更为透彻“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10]81悼亡诗在经历了千年的流变,特别是晋、唐名家辈出,实可说已将悼亡诗发展到极致。后世作者亦多有类似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叹,如蘅塘退士评元稹悼亡诗曰“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11];朱彝尊评李商隐《房中曲》“言情至此,奇辟千古所无”[12]。近人陈衍称“潘令、元相所已言,几不能出其范围也”[13]。陈寅恪赞元稹“缠绵哀感,遂成古今悼亡诗一体之绝唱”[14]。蒋寅先生也有类似感叹“此后的诗人在悼亡诗的艺术表现上已没什么开拓的余地”[15]。所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即令宋人眼光独到,亦不乏魄力,但终究很难施为。我们可以通过对潘岳、韦应物、元稹、李商隐等人悼亡名篇的分析,更好的说明宋人做出改变的必要性。

从表现手法来说,反复渲染,层层铺叙如潘岳“帷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16]。浅近口语,精当白描如元稹“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17]4509;“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17]4509。今夕比对,益增凄怆如韦应物“昔出喜还家,今还独伤意”[17]1963,“忽惊年复新,独恨人成故”[17]1963,“时迁迹尚在,同去独来归”[17]1966。其他如借用典故,虚实相生等更是不胜枚举。

从选取意象分析,诸诗多从日常生活细节入手,选取闺阁物事,借景抒情、感物伤怀如潘岳之“翰墨有余迹”、“茵帱张故房”[16];韦应物之“单衾自不暖”、“帏帐徒自设”[17]1963、“委箧凉空在”[17]1965;元稹之“衣裳以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17]4509;李商隐之“玉簟失柔肤”、“锦瑟长于人”[17]6204、“疏帘相伴宿风烟”[17]6198等等。

从诗歌的思想内容看,或展现伉俪之情深,如“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16],“结发二十载,宾敬如始来”[17]1962,“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17]4509;或叙写孤独凄凉心境、感念怀人,如“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凛凛凉风生,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16],“斯人既已以,触物但伤催”[17]1962,“方如在帏室,复悟永终已”[17]1965,“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17]4509,“愁霖腹疾俱难,万里西风夜正长”[17]6165。或书写歉疚愧悔之意,如“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17]1962,“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17]4509等等。

再从抒写情感方面来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子离世,其间爱慕、眷恋、敬重、歉疚、愧悔等多种复杂的情感也都包罗几尽。其他或叙写妻子之贤良淑德,或杂以余生沦落之感慨,或因子女而感念亡妻,或借时序变化、因梦怀思,不一而足。当然,悼亡之作纯系乎情,就感情的真挚缱绻,语调的沉痛呜咽,言辞的自然流出、不假雕琢来说未可以前后论优劣。但就艺术形式,表现手法等来看,后世悼亡之作确乎未脱前代笼罩亦是实情。这里可以用宋人的悼亡诗作进行对比,如梅尧臣“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闲”[18]2837、“殁仍忧我身,使存心得堕”[18]2885、“去年此夕肝肠绝,岁月凄凉百事非”[18]2869。王安石“平生欢意苦不尽,正欲老大相因依”、“音容想象今何处,地下相逢果是非”[18]6537等虽然在描写情感上依旧感人至深,但就其写作手法,所写事物等都摆脱不了前人的收束。

在这种前提下,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人选择“词”这一文体来抒写悼亡之情真可说独具慧眼,别开生面。一方面如前文所说是因文体的发展致使宋人不得不变,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宋代文人的进取精神主动求变。关于宋人的进取精神,也可说是创新精神,在历代关于唐宋诗优劣的争辩中有最好的体现。清人蒋士铨有诗言“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鲁迅先生也说“我认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作完”[19]。唐人给宋人留下一座高峰,也给宋人上了一副枷锁,若是不能挣脱,模拟因袭,势必流于俗滥、全无生气。所谓“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可贵的是宋人借才学、文字、议论为诗,另辟蹊径,成一代之大观。如严羽所言“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20]。这正是由宋人如黄庭坚“随人作计终后人”,“文章最忌随人后”;戴复古“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姜夔“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21]等体现出的可贵的创新精神造就的。缪钺先生评“宋诗非能胜于唐诗,仅异于唐诗而已”[22]确是公论。我们不必争论唐宋诗的优劣,正如我们不必分悼亡诗、词的优劣一般,仅这一“异”字(如悼亡词多了对妻子容貌、服饰等形象的刻画,情感的描写也更为细腻),宋人之呕心沥血,惨淡经营,以及不甘居于人之后的进取精神就可见一斑。

(二)文体契合与宋人观念的转变

对于悼亡题材与词体抒写要眇之情的功能契合性恰如王国维先生所言“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能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10]56。悼亡之作,必以情发之,“缠绵婉转,方称合作”[23]。词言诗不能到之处,低徊要眇正符合悼亡之一往情深。如苏轼的《江城子》,陶文鹏先生从音韵的角度加以分析称“因情选韵,缘情变韵。此词抒发的是悲痛凄苦之情,却用了发音响亮的‘江阳’韵,竟能把他满腔凄凉乃至痛断肝肠之情表现得如此深挚动人”[24]。读之确乎是一唱三叹、波澜起伏、不胜凄婉。其后贺铸《鹧鸪天》,吴文英《莺啼序》,刘克庄《风入松》等风格或朴实凝练、或典雅工丽,都是优秀的悼亡词作品。

另外就是宋人对待诗词的不同态度,游国恩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中评说宋人“在诗里,他们好像总要显得正经一点才像样,而在词里却不妨放肆一点,随便一点”[25],当然,我们不是说悼亡词是放肆无拘、游戏笔墨,而是文人在悼亡词中可以抛开“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教传统,尽情的发抒幽微难显之情,成至性之文。在书写情感上,词由于更近乐,故绸缪婉曲,哀婉凄绝,还有词是长短句,不像诗一般齐言,正合乎悼亡的吞吐抑扬,也许就悼亡来说,词才是更合适的文体。当然,这也是宋人对“词”这一文体的认同逐渐深化所致,宋代理学大兴,在一方面形成对词的偏见,但另一方面却促进了词的发展,因为理学压抑人的情欲,既不能在诗文中展现不妨求之于词,郑振铎先生解释的更为透彻“他们的不能诉之于古诗文的情绪,他们的不能抛却了的幽怀愁绪,他们的不欲流露而又压抑不住的恋感情丝……无一不泄之于词”[26]。词经过众多文人的努力尤其是苏轼“提高了词品,扩大了词境,改变了词风,推进了词律”[27],再加上皇家的支持如设立大晟府以审音定乐,词再不像当初一般难登大雅之堂,这些都是推动悼亡词发展的重要因素。

虽然有宋一代,悼亡词并未产生特出的影响,但它的产生与发展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词”这一文体已经摆脱了受人歧视,目为小道的尴尬境地,而成为文人自觉的抒写情感,挥洒才情的工具,同时,悼亡词的产生也体现了宋人锐意进取,不甘人后的开拓精神,于诗歌之外重辟新章,为日后明清悼亡词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注释及参考文献:

[1]诗经[M].王秀梅,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32,163.

[2]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99,100.

[3]杨周翰.中西悼亡诗[J].北京:外国文学评论,1989.

[4]王国维戏曲论文集[C].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3.

[5]曾昭岷.温韦冯词新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401.

[6]吴熊和.唐宋词通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449.

[7]吴梅.词学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0:67.

[8]沈松勤.宋代政治与文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403.

[9]刘勰.文心雕龙[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59.

[10]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56,81.

[11]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M].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184.

[12]吴慧.李商隐诗要注新笺[M].北京: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846.

[13]钱仲联.陈衍诗论合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143.

[14]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99.

[15]蒋寅.悼亡诗写作范式的演进[J].合肥:安徽大学学报,2011.

[16]萧统.昭明文选(上)[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208.

[17]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0:1963,1966,4509,6165,6198,6204.

[18]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837,2869,2885,6537.

[19]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631.

[20]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6.

[21]罗仲鼎.艺苑卮言校注[M].齐鲁书社,1992:21.

[22]缪钺.诗词散论[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31.

[23]袁枚.随园诗话[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222.

[24]陶文鹏.苏轼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158.

[25]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2.

[26]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474.

[27]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M].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344.

The Influence Factors of the Prod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Song Dynasty’s Lament Word

WANG Zhong-chang
(Faculty of Arts,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Sichuan 637002)

Ancient Chinese lament word produced much later than elegy,People generally consider Su Shi’sJiang Cheng Zifor the first.Lament word is lag,the internal influence factors mainly lie in that scholars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lament and has prejudice against the"word"in body,and then its development should be attributed to the change of the style and Song people's enterprising spirit.This article will mainly analyze and explorat the facts that affect the prod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lament word,in order to get reasonable explanation.

lament;poetry;the Song Dynasty.style;innovation

I207.23

A

1673-1883(2015)03-0015-04

(责任编辑:周锦鹤)

2015-05-20

王中昌(1990-),男,山东济宁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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