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永
在2月3日国新办关于中央“一号文件”的新闻发布会上,当被问及中国粮食的“高价困境”时,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办公室主任陈锡文表示要“多讲一句”。事实上,这个问题,以及与其相关的补贴、配额等问题,成为当天发布会的一个重要主题。
在过去的几年,作为中国农业问题的主要决策者之一,陈锡文已经屡次提及中国的高粮价,只是态度在发生着变化。4年前,他提醒消费者要“宽容粮价上涨”,因为“中国粮价涨幅只有国际水平的1/4到1/5”,“我国的情况要比全球情况好得多”。
而在上述发布会上,陈锡文表示,与国际市场的价格水平相比,中国现在的主要农产品,包括稻谷、小麦、玉米、棉花、糖等,价格普遍高于国际市场。
他说,我们需要担心的是什么?就是当我们的低税配额用完,对国外粮食征收了60%的关税后,如果其价格比国内还低,我们就真的没有竞争力了。
而目前中国部分粮种与国际的价格差,早已不止60%。
2014年7月,中国储备粮管理总公司发布《2012—2013年社会责任报告》。该报告披露了在几种主要粮食的价格方面,中国与其他主产国之间的对比:小麦:2013年底,中国的价格为2500元/吨,美国为1300元/吨;玉米:中国为2250元/吨,美国为900元/吨;稻谷:中国为2900元/吨,越南为1900元/吨。其中,中美之间小麦与玉米的价差,均超过了60%。
也就是说,即便是按照WTO的规定,在配额用完后对这些粮食征收60%的关税,其价格也低于国内市场。
这一格局的形成,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在此期间内,国际上粮食的价格稳中有降,中国的粮价则稳步上扬。美国的小麦价格,曾在2007-2008年一度高出中国市场1000元/吨,后来在冲顶后急剧回落,随后始终在低位徘徊,与中国小麦的价差逐渐拉开。越南的稻谷,也曾在2005-2008年间与中国价位接近,后来在攀升至5000元/吨后大幅跳水,从此一蹶不振。
陈锡文说,如果拿中国现在的收购价与2010年相比,小麦的价格大约提高了60%多,而稻谷的价格差不多提高了100%。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党国英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将中国粮价上涨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人的投入大,物的投入大”。前者指人力成本的上升,后者则指化肥农药的过量使用。
人力成本的上升,被认为是推动粮价上涨的最主要因素。在外出打工成为农民主要收入来源的背景下,农业人力成本的计算,开始具有了一些工业属性。也就是说,过去是按农民计算其成本,现在则要按准工人计算。因为这些在城里务工的农民,通常会在农忙季节返乡。而他们在田间劳作的代价,就是牺牲了在城里的务工。其中的成本,都会计入每粒粮食中。
如果将2008年以来粮价的变化与同期用工成本的变化做比较,会发现这是两条大体平行的上扬曲线。前几年被讨论较多的“刘易斯拐点”,事实上不仅发生在城市,也发生在农村。因为它们指向的是同一群人,即农民工。这个称谓,对农民意味着两种身份,对工业和农业则意味着人力成本的变化。
人力成本的大小,除了人力的价格,还取决于人力的投入量。近些年,中国农业的生产方式,已经从人工向机械化转化,但有两个因素影响着这一进程:一是机械化的普及程度不高,致使人力的投入仍然居高不下;二是小块分割、自给自足的农业生产形态,让机械化的效率也受到很大的影响。外出打工的农民,不得不在两种生产方式之间转化:在城市,他们面对的是现代化的大生产,到了农村,他们不得不面对自给自足的小生产。
除了人力成本,化肥、农药等物的投入偏高,也是导致中国粮价偏高的一个因素。官方的一份统计数据显示,中国单位耕地面积农药的使用量,是世界平均水平的2.5倍。除了推高成本外,化肥农药的过量投入,还产生一些拔苗助长的不良后果。今年“一号文件”的开篇,提出了4个中国农业将要面临的重大考验,其中第二个和第三个考验,分别是粮食的高价压力和农业的可持续发展。
粮价过高导致两个后果:一是进口增加,二是国内粮食的库存增加。
近些年,中国的粮食出现了“双连涨”的局面。一方面,国内的产量不断增加,到2014年,已经实现十一连增;另一方面,进口也在不断增加。据海关总署公布的数据,2012年,中国粮食的进口量为8024万吨,2013年为8645万吨。2014年薯类进口的数据没有公开,但其他粮食的进口量均有较大幅度的增加,其中谷物(包括小麦、稻谷和玉米)1951万吨,同比增长33.8%,大豆进口7140万吨,同比增加12.7%。在不计算薯类的情况下,2014年的进口量已经比2013年增加了446万吨。
这一数据,尚没有统计大量的“暗箱进口”。陈锡文在2月3日的发布会上承认,过去有一些地方执行不严,“客观上讲走私的情况不少”。按照中国与WTO的约定,中国的粮食进口实行配额制,每年的配额总量为2216万吨,包括小麦963万吨、玉米720万吨、大米532万吨。在配额范围内,征收1%的关税,超出部分则征收60%的高额关税。在国内外粮食价差不断拉大的背景下,大量的配额外粮食通过走私的渠道进入中国。一位粮食系统退休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2008年以来,中国粮食走私的数量“越来越可观”。
而另一方面,中国粮食的出口量在不断减少。近日,海关总署公布了2014年大米的出口量,为41.9万吨,比2013年下降了12.4%,只相当于大米进口量的六分之一。自2008年以来,中国从粮食的净出口国转变为净进口国,且进口量逐年增加。
明暗两个渠道进口量的增加,正在把中国自己生产的粮食逼入仓库。在2月3日的发布会上,当《金融时报》记者问及中国粮食库存的时候,陈锡文举了个棉花的例子。他说,中国棉花的产量一年在700万吨左右,但2013年中国棉花的进口量,达到了600万吨。在此情况下,国内收购的大部分棉花都进了仓库。
由于“粮仓丰腴”,就产生了一个新粮无处存放的问题。去年春播时,各地就向中央反映,说我们的库存都已经满了,今年再有收购,往哪里装?而这些因价格太高无法出货的旧粮,在消耗大量储存费用的同时,还在产生质量的隐患。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粮食问题专家程国强说,按照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指标,国内粮食储备占消费的比例在17%以上,即被认为是安全的,但现在中国的小麦、玉米、大米、水稻的库存量,都在30%以上。
“从财政的角度说,没有哪个国家的政府能够承担这么巨额的粮食库存,”程国强说,“如果再这么玩下去,很可能就出现了恶性循环——国家的价格支持越厉害,国内的增产越多,储备越多;储备越多,进口越多。”
为了破解粮价的困境,去年和今年的“一号文件”,都提出了以目标价格为核心的价格改革机制,即对各个粮种,设定一个目标价格,当市场价高于这个价格时,对消费端进行补贴,当市场价低于这个价格时,则对生产者进行补贴。
但受访专家大多认为,此举只是对原有补贴政策的一种改良,以前是按地补贴,现在则走向了精准补贴。2013年,中国对农民的4项补贴——良种补贴、粮食直补、农资综合补贴、农机购置补贴——加起来,共有1600亿美元。其与粮食库存的费用一起,构成了中央财政的沉重负担。
但这一举措,并没有解决农业生产的高成本问题,因而仍然无法解决由成本决定的高粮价问题。而要解决成本问题,就要解决农业的规模化问题,以减少单位面积的人力资源的投入。
问题又回到了农村土地制度改革上。党国英在农村调研时,有人就告诉他说,只要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到位,产权清晰,租地契约足够长,中央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投入巨大,农民自己投入就行。“但现在地不是你的,如果你是农场老板,你会投入吗?”党国英说,在这一问题上,农村的选择不多,就是要通过土地确权,让产权清晰,然后大规模流转,这是农业减少成本的几乎唯一的一条正确路径。
今年的“一号文件”再一次提出了资本下乡。但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副教授仝志辉认为,资本下乡可以解决农业的问题,但解决不了农民的问题。因为资本下乡,解决不了留守农民参加劳动的问题,也剥夺了农民通过合作社参与涉农产业经营的机会。
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将涉农产业的各个产业链——包括土地流转、农资经营、农产品销售甚至旅游产业,都交给农民联合成立的合作社,一方面通过议价权的提高,压低农业投入的物的成本,同时将这些链条上的利润留在农村,而不是让外来的资本带走。为此,不仅不能鼓励资本下乡,反而应该对其设置一定的限制。
在合作社将涉农产业的经营权拿到手以后,可以根据农民的特点,在各个产业之间进行分工,种粮的好手专事种粮,有商业思维的负责农资,有策划头脑的开发旅游。这样不仅农地实现了规模化,相关产业的发展也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