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和一个村子

2015-02-27 23:29吴文光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村子创作

“寻找父亲”这个动作和我的一部作品创作有关。我父亲名字叫吴廷章,1913年出生,1989年去世,终年76岁,算得上寿终正寝。生前我父亲是昆明一个单位的会计,去世于昆明一家医院,之后葬在昆明郊外一个公墓里,他的墓碑上刻着:“1913年出生于四川合江”。合江就是我父亲的出生地,也是我的籍贯,所谓祖籍,是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还有更多上辈“吴家人”来自的那个地方。

我1956年出生云南,22岁以前没有出过云南,我对四川那个“合江”地名认识首先来自填表。从上中学开始就有“填表”这个动作,中学毕业去农村当知青,从农村考进大学,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单位上班,“填表”这个动作一直不断,各种表格,“入学申请”“入团申请”“在职申报”“年终总结”“职称申报”“工资调整”“体格检查”,等等,表格上一定有“籍贯”一栏,我填的是“四川合江”。我知道这些表格会进入我的档案,成为我的“历史”一部分。一直到1988年,我32岁,我离开单位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这个填表动作才算结束。回头想我从出生到32岁的人生中填了无数次表,无数次在“籍贯”一栏中填上“合江”,我知道这是一个县的名字,但从来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我父亲“发源地”(出生地)具体落实下去,其实是一个村子。

我22岁(也即1978年)以前不知道我父亲具体来自何处,自然也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有些什么。所谓“过去”,即1949年以前,我父亲36岁之前,他干过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10岁以前(也即1966年以前),我生活中的父亲是一个单位的会计,永远穿着灰色中山装,每天早上7点准时出门上班,下午6点半准时回家。他不看书不看报,不抽烟不喝酒,唯一嗜好是听收音机,每天晚饭后他就早早上床,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在他枕头边,在他挑选波段时有怪里咕咚声音传出(多年后我知道这是电台短波声音),我妈会说:老吴,声音小点。

记忆中我父亲和我的关系,对我好像谈不上如何呵护,但也尽一个父亲该尽之责,去幼儿园接送我(全托,一周一次),单车载着我报名上小学,偶尔带我去公园(和全家一起,有照片)。有一次他好像单独带我去圆通山动物园,有这个印象是,在一片草地上,他说他要打个瞌睡,就自己躺在草地上睡了。还有一次带我下馆子,记得这事是吃了个菜是肉酱花生,两毛五一盘,肉酱花生美味长久难忘。还记得什么呢?除了幼儿园时给过我脸上一巴掌(幼儿园阿姨和他说我拿了一个小朋友东西,我坚持说没有,我父亲的巴掌就落在我脸上),他好像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印象中他没有专门为我买过什么东西,穿的用的,包括玩具,好像都没有(他每月把工资一半交给我母亲,其余自己存着)……哦,想起来了。有一次(好像是八岁时)我和我父亲说,明天是我生日。他想了一阵,说:给你五毛钱吧。

少年时我眼中的父亲普通,平淡无奇。那时我希望自己有一个可以和人夸耀的父亲,但遗憾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故事。我家住的那条街,同龄的高云和黄昆生是经常一起玩的伙伴,他们两个都有可以挂在嘴上的爸爸。高云的爸爸以前在部队,家里墙上挂着的照片上,他爸爸穿军装,戴军官帽,肩章上有星星,很威风。高云说他爸爸当过营长,现在是银行里的科长。黄昆生的爸爸给单位领导开车,开红旗牌小轿车。他爸爸中午回家吃饭,有时把车开回来,停在家门口。黄云龙最得意的是,从他爸爸那里讨到车钥匙,坐在小车里,手握方向盘,摁几下喇叭,做开车状。和他玩得好的可以坐进车里,其他人只能待在车外趴在车窗往里看。高云和黄昆生玩得好,总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我和黄昆生经常斗嘴,他不喜欢我,我只有待在车外。我那时常想,我怎么没有一个像高云、黄昆生那样的爸爸。

上图:1957年,一周岁的吴文光与父母在云南昆明的合影。图/作者提供下图:1978年,吴廷章从农场回家后,与妻儿在家中的留影。图/作者提供

意外出现在我9岁时候,有一天晚上吃过饭,我父亲洗脸洗脚。不知怎么说起飞机,我父亲突然说,他开过飞机。我吓了一跳,不相信地问:真的?你开过飞机?他说:开过,是轰炸机。我又被吓着:真的?我父亲抬起泡脚盆里的右脚,指着脚腕处说:你看,这里还有一个疤。我凑近,果然是,用手摸了下,有明显凹下去的样子。怎么会有这个?我跟着问。跳伞,子弹打的。我父亲说。我还想接着问下去,旁边我母亲打断了,她说:莫跟娃娃讲这些了,影响不好。

我父亲脱口而出“开过轰炸机”的故事,被我母亲“对娃娃影响不好”插话打断,“父亲的历史”刚开头就戛然而止,我的好奇心、疑惑、问题种种就此埋在心底。第二年,也即1966年,文革开始,我父亲被送去单位农场——我母亲对我说他是出差——这一走直到11年后(1977年)才回来。

一个人在其10岁少年时,“父亲消失”并延续到他成为21岁的青年,就此注定成为这个人一生中的重大缺失,而且是无法弥补的“成长缺失”。我父亲“为什么去农场并长达11年”,家里人闭口不提,但阴影却留在我以后的生活中,躲也躲不开。最明显感觉阴影存在是16岁上高中以后,积极要求进步努力表现却久久入不了团,一篇稿子发表前被调查家庭背景,恢复高考第一年(1977年)“政审不过关”被刷下,包括在农村和一个女知青谈恋爱这种“个人问题”,“阴影”也紧随身后。这个“阴影”就是“我的家庭有问题”,“问题”出自父亲,我当时模糊猜到“问题”是:地主家庭,当过国民党空军,历史复杂啊……

简单说下我当时对此“阴影”态度,这个很重要,是多年以后我想以“父亲”做作品的基本动因。至少在22岁以前,我对“父亲问题”带给我的“环境阴影”,比如,明显的低人一等,不被组织信任,没完没了的被考验等等。我不是那种“不接受”和“抗拒”心理,也就是我并非那种先天本能的“反抗者”,而是其反面,即对所有的不公都照单接收,并且认为这是正确的,对此从不怀疑。我唯一做的积极反应动作是,“把深深的自卑化作动力,积极要求进步,以求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有我1973年高中至1978年农村知青的五年期间所写革命诗歌为证)。概括说来,一个少年把“父亲消失11年”变成一种正常,然后企图在“革命大家庭”中寻找和定位自己的“家庭归属感”,这真是有点恶作剧味道。当然我对此认识也耗费时日,体现在我的那个有关“父亲”的创作上。20多岁时由“寻找父亲”发端开始写作,未果,拖延至50多岁时,最终有了以“调查父亲”和“自我审问”贯穿的一本书和一部影片,青年到中年,人生三十年,灵魂拷打的见证。

话再回到70年代末,我们这个国家的巨大转折期。“转折”具体落实到我的个人生活以及我的家庭就是,1978年年末,我第二次参加高考,收到了录取通知,离开当知青四年的农村回到昆明;这之前不久,我父亲也从“劳动改造”11年的农场回到昆明家中。我们这个自文革离散十余年的家庭终于破镜重圆。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父亲看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单(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他老泪纵横,说:好……好……他只说“好”字,便泣不成声了。我们都心照不宣,知道“父亲问题”终于没有阻拦住我的前途。

当然,明白我父亲深埋心底的那种为自己“有麻烦的历史”给儿子带来阴影而有的负重感,对我是一个是相当长的时间——20年?30年?更长?——即使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完全理解1978年我父亲面对我的大学录取通知单的眼泪。以后我为“父亲”创作去到四川合江我父亲出生的那个村子,我多少有点明白我父亲的眼泪和这个村子有关,它与我父亲一线相连:1913年出生,少年时离开,中年时返回,50年代初落荒而逃,就此到死再无返回;其间历经:战乱,离散,荣耀,屈辱,飞黄腾达梦想,命悬一线挣扎……

到了70年代末,我生活的那个城市,公共生活发生巨变标志之一,就是邓丽君的那种软绵绵的歌声可以肆无忌惮从私人窗户里传出,从前的靡靡之音风靡流传大街小巷。这时我才知道我父亲以前嗜好“偷听”的短波电台里传来的“怪里咕咚”声音,就有邓丽君的歌声,比如“夜来香”“何日君再来”。

70年代末,真是“万物苏醒”。苏醒之物包括“从前旧社会的那些东西”,也包括我父亲。农场归来的我父亲,在邓丽君的软绵绵歌声中变成“另一个父亲”。比如说,交际舞重新恢复,赶时髦的或表面老实巴交的人都想学,我也是狂热分子之一。我父亲说他会跳,说着就在家里床和桌子之间,做出与一个想象舞伴相拥共舞动作,嘴里哼着舞曲,舞步滑动,说:这是华尔兹……这是探戈……举手投足就是一个舞场高手;那时我正勤奋写诗,渴望发表,我父亲说他年轻时也写诗,还用“曼丽”笔名投稿,编辑给他回信约谈;还有,我开始学打网球,他说他也会打,跟着我去了网球场,挥起球拍是很有招式。

我父亲继续让我吃惊的还有,我学吉他,他说他会弹夏威夷式吉他,还从旧货行买来一把,平卧膝上,右手指甲套上弹片,左手持钢棒弦上滚动,弹出一曲古巴名曲《鸽子》;我想从西方原文诗歌获得真传,开始学英语,我父亲又说他会,买来英文小说原著读给我听……我父亲像变魔术一样(或者可以形容为像一个植物人苏醒),让我目瞪口呆看到之前深藏不露的种种,都是来自1949年以前的“旧社会”。总之,70年代末从农场回来的我父亲,是一个“归来的陌生人”。自此,我的“另一个父亲”出现了,类似一个出土文物。

这是1978年。这一年我22岁,我父亲65岁。我刚进大学上学,我父亲农场回来闲居家中,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机,晚饭后是长长的空闲时间,这个时候我父亲从前的人生故事开始从密封多年的盒子里打开,一点点倾倒出来。分隔并疏远12年之后,父子两人终于坐在一起,一个讲述一个倾听。这就是我22岁认识“另一个父亲”的开端,也是我萌生“父亲”创作的初始。

我父亲的往事讲述,和他出生于四川合江县的那个村子有关。我父亲的往事叙述线索是:20年代中,我父亲十几岁时,其父日本留学回国,先从军朱培德,后随朱任职南京国民政府,我父亲被接出老家村子,随父辗转九江、南京、天津读书;30年代中,他从北京一个大学辍学,考入中央航空学校学习飞行,毕业后进国民党空军开轰炸机,对日作战中被日机击落,跳伞逃命,负伤治疗;伤愈,惜命心理开小差,藏匿家乡村子;几年后复出,做店员、银行职员、教书;再之后做生意,失败后走投无路,改名换姓缩小年龄再去投考空校,飞行训练中期时被发现“逃兵前科”,落荒而逃再回家乡村子……

我父亲的往事讲述中,无论他就读名校中学南开,或开轰炸机与日军作战,或跳伞大难不死开小差当逃兵,或做生意被骗赌命般再投空校远赴印度加尔各答,或1949年前后困居老家村子顶替他父亲“地主”角色被批斗……他人生的荣辱和数次波澜起伏,都与1913年出生的那个村子有一条扯不断的线。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上述我父亲1949年前的往事经历,一部分是他隐藏不了、解放后必须做的“历史交代”,还有一部分因为“麻烦巨大”、一直对组织隐瞒,至今才对我公开。我父亲的“自述历史”由此分作两部分,一是他1949年后向组织交代的一部分,以不同时期及各个运动期间填写的表格和“自我检查”,成为“个人档案”存放在他单位档案柜的某一格;再就是1978年以后对我口述时被激活的“隐藏近30年的那部分”。

一个人在其人生河流中随命运漂流,以后又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其经历施以这些动作:坦白,交代,隐藏,伪装,打扮……1993年,我第一次得到机会看到我父亲存放其单位档案柜里的“个人档案”,这是我当时的感慨。

什么是我父亲的真正历史?80年代初,我开始动手以“父亲”为题材创作,最初确认创作出发点为“寻找”,一个儿子展开对父亲的寻找。那时我沉醉文学梦,一心努力奋斗成为作家,野心勃勃计划把“父亲传奇”虚构成一部小说,中篇,甚至长篇。结果是失败。直接原因是我眼高手低,更深层次败因是我浅薄幼稚成一种“父亲的文学寻找”。

十年后“父亲”创作死灰复燃,那是1993年,当时我已经拍了《流浪北京》和《我的1966》两部片子,我父亲也去世四年,我觉得“父亲”创作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动手了。

我还是想以写作开始,之后再做片子。写作我是打算“纪实与虚构混杂”,一种“新新闻方式”。我去了南昌、重庆,我父亲曾经的人生重要之地,找到曾经与我父亲有过密切关系的人,当然也去了我父亲的出生地,四川合江县长江边的那个老家村子连石滩。这是我第一次去到那个在表格上填写了无数次的“籍贯”之地。头次见到吴家的那些亲戚,坐在曾经的“吴家大院”、如今破败如废墟的祖籍旧居前,听着吴家后人回忆以前吴家的显赫……之后我以为我可以完成这本书了,结果还是半途而废,原因和十年前的失败一样,两次栽进同一条河里。

重新回到“父亲”创作是20年后的事。2013年初我第二次回到我父亲出生的老家村子连石滩,距离上一次回去,我从37岁的青年变成57岁的中年。20年里,经历了很多事,片子做了七八部,书也出了几本,我是很多次想重返这个“父亲”创作,但有心乏力,“父亲”始终凝结于心。20年之后,我再次返回我父亲的那个村子和“父亲”创作,和之前最重要的不一样是,是我和民间记忆计划共同前行有三年。这个计划以“返回村子,采访记录老人记忆,创作伴随其间”方式实践,陆续参与其中的数十个参与者的回村与创作实践,一种“艺术与社会通道打通”尝试,对我这个挣扎于“创作究竟为何”困惑茫然漩涡、几欲被吞没之人,是终于脚踩上一块石头感觉,结结实实站住了。

2013年初,春节前一段时间,我待在我父亲出生的村子,这个村子名叫连石滩,位于长江边,三五一群村舍散居丘陵地带,彼此遥看炊烟和听闻狗吠,很典型的那种川东南江陵一带农人,勤快治家是传统美德,也有喝酒摆龙门阵(聊天)绝不疏忽的散淡逍遥。

村子吴、刘、李、杨、先等杂姓,没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宗族关系,彼此以“吴家”“刘家”“李家”等来区分家族亲疏,但各姓之间上百年的通婚事实,混杂并变化着彼此的利益关系。此外还有自1949年后的“时代革命”及延续以后至少三十年的一个跟一个的运动,也是引发村里所有家庭、亲戚及邻里关系爆炸和改变的“火药”。

我作为“吴家”的一个“外来后代人”待在村子,已不再是20年前那个“为作品瞪大眼睛寻宝之人”,我心态放松并开阔地走在一条“返回即寻找”之路,“返回”即1949年至1979年的三十年,“寻找”即采访所有村里还健在的老人,回忆涉及:土改,大跃进,三年饥饿,文革,改革开放,土地承包。

在老家村子待的那些日子,白天找老人采访,晚上写作。我住在我七叔(堂叔)家,房子就在江边,坐在窗口,辽阔江面在眼前涌动,我的心情也舒坦宽阔。有了这么一个写作开头,离开村子后回到昆明,写作继续,两个月后,书的初稿完成。半年后,我又进入影片剪辑,一个完全不是预想中的影片结构浮出水面,大喜。纠缠我30年的“父亲”创作临近终点。

回想2013年1月的那天,我坐在返回连石滩村子的船上,江面平坦,江风扑面,我突然想起,我父亲最后一次离开这个村子是1953年,距今正好60年;还有,距离我父亲出生的1913年,又正好是100年。巧合?命中注定?冥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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