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丽 婷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广州 510610)
审美救赎与虚无主义的克服
——以阿多诺为范例的分析
杨 丽 婷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广州 510610)
审美独具的认识论优越性使其能成为克服虚无主义的重要方式。阿多诺在遭遇虚无主义时选择了审美救赎,但也面临了尼采和海德格尔的困境,即如何避免“对虚无主义的克服反而成了虚无主义的表达”。阿多诺的批判理论立场及其对马克思主义资源的借鉴使之洞察到艺术的历史性与审美救赎的前提并将解决虚无主义的希望寄予主客体互为中介的和谐“星丛”关系的恢复上。阿多诺超越了尼采和海德格尔的非理性主义和主体主义,借鉴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开拓了一条克服虚无主义的独特路径,但其理论框架内在地限制了审美救赎能力的发挥。
虚无主义;审美救赎;“星丛”;阿多诺
思考虚无主义,既包括人们对自身生命意义和生存形式的追问,也包括了应对虚无主义、超越这种无意义状态的努力。由尼采开创、海德格尔发扬光大的审美救赎是最具影响力的应对方式。阿多诺在反思启蒙、进行工具理性批判时,间接地触摸到虚无主义的脉搏;在批判海德格尔时,直接遭遇到了虚无主义问题。阿多诺选择了审美救赎来应对虚无主义。
首先,审美救赎能力在现代性境域内的彰显与现代性的演变逻辑相关。现代性具有明确的古今意识之区分,是从神之根基向人之根基的过渡。进入现代之后,经由宗教改革,宗教所具有的统治和释义地位被褫夺了。艺术和理性等一道从宗教的统治和支配中解放出来并具有了自主性地位。然而,其实现代性的自我确证首先是在审美批判领域力求明确自身合法地位的。造就现代性的古今之争发轫于现代艺术摆脱古代艺术范本的要求。在波德莱尔看来,现代性的自我确证与现代艺术的自我确证是一致的。现代性的自我确证得以在艺术的自我确证中完成是因为现代艺术是本质性和暂时性的统一,是现实性和永恒性的融合。审美的独特地位得以彰显。
其次,随着现代化的发展,神学沦为哲学的婢女,艺术的独立领域也日渐受到理性的侵蚀。更重要的是,现代主体理性是建立在主客体二元对立、人对自然的统治与支配基础上的。人自身僭越为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绝对主体,以自身为标准表征和衡量万物。自然不再如其所是地存在,而是沦为人的工具和手段。更严重的是,这种统治与支配的机制一经形成,便具有了魔幻般的力量,成为独立于人的东西。它从自然领域扩展到人类历史领域时,虚无主义应运而生。现代性借由理性自我确证但却走向了悖反。它非但不能建构起人的意义根基,反而使人丧失了普遍意义、内在价值和目的。就在理性身陷囹圄之际,审美独具的认识论优越性愈发彰显。审美是一种感性的非抽象的认知方式,它更能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主体理性对自然进而对人自身的统治和支配所带来的虚无主义。
总之,“‘审美’作为打破主体客体哲学的方法,就相应地承担起理论任务与时代使命”[1]。尼采和海德格尔都看到了这一点。但正如海德格尔所批评的,尼采的审美救赎乃是基于形而上学立场上的、具有极端主体主义色彩的审美方式。这不是通过审美所独具的合目的性、非暴力、和谐的认识论优越性解决主体理性所带来的虚无主义;恰恰相反,这是主体理性之统治、支配和暴力的认知方式对审美自身的侵袭。此乃尼采所面临的悖反。因此,关键在于避开主客体关系,追问存在者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海德格尔认为通过追问存在可以超越传统形而上学的主体主义,从而超越尼采的困境。但阿多诺敏锐地洞察到,首先,海德格尔通过将系动词“是”本体论化为“存在”,过分地将中介从其意义“星丛”中抽象独立出来,使其具有非对象性的客观性,成为本质的缩略词。由此,存在具有了超越一切实体和现实之物的本体论优先性。海德格尔的基础本体论究其本质仍为传统同一性哲学,仍然没有超越形而上学的主体主义。其次,海德格尔试图避开主客体关系问题、代之以存在者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以此克服虚无主义。这在阿多诺看来是行不通的。主客体关系的失衡不应避开主客体关系的问题域,而是恰恰需要在主客体关系域内解决。另外,基础本体论所具有的抽象性、伪直接性、伪具体性,以及社会历史意识的缺乏使其缺乏对现存的反思和批判能力,只能沦为“诗人的呓语”甚至意识形态的跟随者。最后,尼采和海德格尔都采用了非理性主义的立场,而主体性问题是其审美救赎所遭遇的核心问题甚至是其困境所在。对海德格尔而言,缺乏对现实的社会历史因素的洞察力是审美救赎的另一个致命性缺陷。
在阿多诺的审美“星丛”中,闪烁着克服虚无主义的希望之光。
1.审美的救赎力量
首先,审美的救赎力量首先表现在其认知特性上。审美也是一种认知方式,但它与理性认知有着本质性的差别。审美认知更接近真理。艺术的认知方式是非抽象的认知形式,与理性认知方式的差异在于,它不是建立在暴力整合基础上、不是建立在主体对客体的表征与对象化基础之上的,而是对事实的整体性反映。与理性相比,艺术具有“认识论上的优越性”。艺术作品的感性性质使其更“亲近”自然。它能唤醒主体回忆自然的能力,体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解,能在一定程度上调和弥补工具理性对自然的统治和支配所带来的虚无主义。
其次,“艺术是幸福的承诺”。换言之,艺术乃是真实幸福的寓言,它内在地具有乌托邦的力量。这表现为,艺术一方面承受着现实的不幸,揭示当下的贫乏与虚无;另一方面又始终为美好生活提供承诺和希望。在当下强大理性的压制下,艺术给予人类摆脱被统治和被压迫的微弱希望。
最后,艺术的批判否定性使其具有救赎能力。艺术具有批判与反思现实的能力。它建构自己的领域,又否定自身,并以此保持自身的开放与自由。它以一贯的反思方式否定压抑,释放那些被压制的东西。
阿多诺试图通过审美救赎克服虚无主义,这是他与尼采和海德格尔的一致之处,尤其在审美认知形式的理解上。当看到海德格尔《林中路》中“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时,阿多诺表示了强烈的赞同。但是,阿多诺是海德格尔的批判者而不是跟随者。他以其独特的批判理论视角指出了海德格尔的问题所在。
2.艺术的历史性
海德格尔对虚无主义的克服反而成为虚无主义的表达,这已成为公论。在阿多诺看来,根本问题在于艺术的历史性与审美救赎的前提上。
艺术具有历史性,它既是自律性的东西,也是社会历史事实。当然,海德格尔也谈“历史性”,但在阿多诺看来,那是虚假的历史性,它割裂了事物与其具体的社会历史内容的关系,忽视了社会历史条件的规定性,因而只是天命思想的注解。在此,我们看到阿多诺的批判理论立场。批判理论一贯强调要寓于历史的存在境域对具体的社会历史关系进行批判考察,这是批判理论从马克思主义处承继的财富。艺术犹如瞬息万变的“星丛”,处于历史性变化中,寄寓于具体社会历史内容里。因此,克服虚无主义的首要前提在于坚守在一个被海德格尔等众多人抛弃的领域:即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具体历史,注意到现实个体的受难与对生命的冷漠,并及时做出回应。
在《启蒙辩证法》里,阿多诺与霍克海默将艺术视为现代启蒙的产物。然而,在启蒙的进展过程中,艺术逐渐与科学分离,走向了对立状态。启蒙理性的不断强大,使得艺术沦为科学的婢女。它被迫在细枝末节上效仿科学,抛弃自身的否定性和批判性,重新迎合世界,成为意识形态的复制品。艺术成为“一种温顺的再生物”,在现实的社会历史中表现为“文化工业”。阿多诺在勋伯格的无调式音乐和卡夫卡的混乱文学表述中看到了现代艺术否定和批判现实谬误的品质。现代艺术具有遏制虚无主义的潜能。这里,我们看到了阿多诺与卢卡奇在克服虚无主义上的相异之处。在阿多诺看来,卢卡奇排斥现代主义,将之视为虚无主义的表征,并恪守现实主义,根本原因在于他忽视了艺术与现实的距离。而正是这种距离才使得它具有超越现实的地位和批判现实的否定性力量。
3.“星丛”:“主体—客体”互为中介的和谐辩证状态
在阿多诺看来,尼采和海德格尔克服虚无主义的工作并未完成。他们皆未真正超越传统同一性哲学,无法克服理性同一对自然和人的压制所导致的虚无主义。海德格尔批判尼采的审美救赎是极端主体主义,但他也无法避免同样的苛责。他们逃避理性所带来的问题,投入非理性主义的怀抱,这只能加深问题的严重性。悲观的阿多诺在此展示了对理性的乐观态度。主体理性所带来的虚无主义根源在于主客体关系的失衡[2]。只有重构主客体关系的和谐状态方能解决问题。
阿多诺借用了本雅明的“星丛”概念表征真理及艺术作品,重构主客体和谐共处的关系体。“星丛”思想表明,真理并非同一性哲学中主观性表象活动的“确信”,不是主体性意志的单纯表达,也不是某种超验的事物对世界的规定,如自然魔力或神力。真理不是主客体之间的“相符性”,而是主客体之间的“亲和性”。“星丛”它表征主客体之间不可分离、相互关联的和谐共处的状态。近代理性建立在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基础上。当主体与客体分离时,它便遗忘了它们的关联性,将自身设为标准尺度,于是,主体吞噬了客体。现代性正是以此作为自我确证的机制的,而后果便是人之根基与意义的丧失。所以,当前克服虚无主义的方法就是挽救主体性,保持客体的优先性,建构主客体互为中介的和谐辩证状态。
“挽救主体性,保持客体的优先性”强调主客体之间的关联性与中介性,并获取这一过程中历史性生成的意义。阿多诺对主体性和客体性进行了不同于同一性哲学范式的解读。主客体互为中介,两者缺一不可。没有绝对化的主体,也没有绝对化的客体。过分拔高主体性的唯心主义或过分强调客观性的实证主义,都是对主客体关系的歪曲,并沦为意识形态。施威蓬豪依塞尔解释,只有将主体性与它所隶属的自然或客体性联系起来,才能成就主体性。在阿多诺看来,保留主体性的自然维度、保持客体的优先性,使得主客体之间作为彼此区别者相互分享、相互中介的和谐的、非统治性状态现在只隐匿地呈现于我们的模仿——艺术作品之中。
阿多诺并非虚无主义者,而是克服虚无主义的斗士。他沿袭审美救赎传统,从批判理论的立场出发,借鉴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开拓了一条克服虚无主义的独特路径。
首先,针对尼采和海德格尔的审美救赎完全放弃理性、陷入非理性主义的问题,阿多诺始终坚持,理性的主客体关系之失衡不能避开主客体关系的问题域。彻底放弃思想和规定性的非理性主义玄思只会加深问题的严重性。因此,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修复这一失衡关系,在理性自身的问题域内寻求恢复主客体相互关联、中介的和谐状态,从而恢复“未经损害的理性”。换言之,解决主体理性之主客体关系失衡所导致的虚无主义,关键在于回到问题的根源处——主体理性的暴力建构机制上,通过恢复主体间的非暴力、和谐关系,从根源上彻底避免虚无主义。这正是阿多诺超越前人之处。
其次,针对尼采和海德格尔审美救赎中所暴露出的主体主义问题,阿多诺的解决方案是“挽救主体性,保持客体的优先性”,构建“主体—中介—客体”的和谐“星丛”。阿多诺洞察到尼采和海德格尔无法超越主体主义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对主体性的理解都是建立在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基础上的。阿多诺强调主客体相互关联、互为中介的原初“星丛”关系,将主体性置于其原初意义“星丛”中,重新把握主体性的自然维度,唤回人类在主体理性扩张过程中遗忘的根源——自然,保持客体的优先性,矫正启蒙对自然进而扩展到对人自身的支配。这是阿多诺留下的重要启示。
再者,海德格尔的审美救赎因缺乏社会历史维度的思考而缺失了坚实社会历史根基的支撑,抽象于具体社会历史境域之外,导致对现实的非批判和非反思。对此,阿多诺的审美救赎寄寓于现实的具体的社会历史境域内,对审美的历史性、审美得以发挥救赎的前提以及其在现实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的具体形态做出深刻的考察。这是阿多诺从马克思那里继承的宝贵遗产,也是阿多诺的审美救赎得以超越海德格尔的关键。它使得阿多诺始终对现实的当下个体生存状况保持高度的关怀,反对以历史的名义进行的奴役和压迫,对当下的社会现状保持清醒的批判、反思意识,毫不留情地揭露和批判任何在意识形态的掩护下所进行的专制和独裁。借此,我们可获得如下启示:通过审美救赎遏制虚无主义的关键在于保持对现实、具体的社会历史境域的考量。只有深入具体社会历史境域中,才能保证克服虚无主义的努力具有坚实社会历史根基的支撑、具有强烈的批判和反思能力;才能避免成为一种抽象的、脱离具体社会历史生活的尝试而成为一种深入社会历史生活中的实际性探索;才能保证审美救赎不沦为当下意识形态的掩护工具,为人类找寻到真正的立身之本。这是阿多诺的“星丛”之光给我们照亮的希望之径。
然而,阿多诺的审美救赎仍然遭到诸多质疑。阿多诺的认识论和历史哲学内在的局限性使其审美无法获得本该拥有的救赎能力。在认识论上,阿多诺承袭了黑格尔对审美对象认知维度的维护,将艺术视为“认识论的手段”。其后果是,审美的实用维度——它们在塑造、了解和改造历史上存在的个别生命方面所起的作用——被阿多诺忽视掉了。在历史哲学方面,阿多诺同样陷入了故步自封的僵局,这使得他对某些隐藏着神奇而广泛救赎潜力的对立文化视若无睹。阿多诺敏锐地洞察到现代艺术内在的乌托邦力量,但他的精英主义立场导致其仅仅推崇高级艺术,否定世俗艺术,走向对艺术真理内容的神秘拯救。
在阿多诺的基本理论框架中,还存在着其他制约审美救赎能力的问题。以马丁·杰伊为代表的思想家们都将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视为批判理论内在逻辑的极致。这种极致不仅预示着批判理论内在逻辑的终结,也集中暴露了它的局限性。新左派批评阿多诺将辩证法非历史化了,使批判理论成为一种纯粹防御性的理论,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是“一个巨大的失败”。尽管立场和视角各有不同,但批评者们在不同程度上取得了共识,即阿多诺只一味地批判和否定,缺乏最基本的肯定和建构;阿多诺最终放弃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退缩回理论,回避政治实践;阿多诺拒斥体系,但却将无休止的反体系冲动引向一个封闭的体系中。这对阿多诺的审美救赎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虚无主义是现代人之生存意义根基的缺失。由此,要真正克服虚无主义的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一意义根基奠基于坚实的基础之上并建构出来。当阿多诺一味追求对现存的批判和否定时,他将面临与伯曼质疑马克思的同样问题。如此激烈的批判和否定如何甚至何以可能最终流向安宁和谐的“星丛”统一体?当锋利的否定之剑刺穿现实中所有确定性的东西甚至自身的规范性基础后,它自身又怎能不置于虚无之中呢?
批判理论所抱的初衷是在理论和实践统一的基础上对现实的强烈关怀和干预。但是,当阿多诺发现现实的批判运动之激烈程度和发展走向远远超乎自己所能接受的能力之外时,他发出如下感叹:“当我建立我的理论模式时,万没想到人们会用燃烧弹来实现它。”[3]这激怒了那些曾以阿多诺为理论导师的激进青年。当他们以阿多诺所不能承受的羞辱将之驱逐出讲堂时,“作为一个研究所的代表,阿道尔诺死了。”这是当时激愤的学生对阿多诺的嘲讽,也宣告了阿多诺的审美救赎在现实面前的软弱和无为。
“星丛”理论所蕴含的问题更为根本地限制了审美救赎。阿多诺既要保持一个富有独立性和创造性的主体,又要保留一个强有力的优先性的客体。这是其“星丛”理论的基本内容。但必须注意,相对而言,阿多诺是更为强调客体优先性的,这是《否定的辩证法》的纲领。问题随之出现,让主体在客体的光芒下构建意义根基,这在现代主体性如此发达的当今何以可能?阿多诺通过怎样的方式让人们意识到更重要的是在现实中能做到保持对自然客体的非远古时期畏惧般的尊重?仅仅通过审美而没有任何制度上的辅助的话,这是很难实现的。此外,阿多诺还面临另一个艰难的抉择:如果要避免陷入二元论倾向的话,必须得二选一。到底主体还是客体是规范和确证的根基?为了避免传统主体性哲学的同一性压制,阿多诺走向了保持客体的优先性,但后果同样严重。这在实践中将很有可能最终使得主体消失在客体中。当主体面临如此巨大的危险时,另一种深重的虚无主义将应运而生。这正是阿多诺给予后人的重大警示。
[1] 田明.为什么现代性首要表现为“审美”——从本雅明的视角看[J].学海,2012,(5):176.
[2] 张亮.福柯、阿多诺和跨文化研究观念——纪念阿多诺诞辰110周年[J].学术研究,2013,(10):22.
[3] 杰.法兰克福学派的宗师——阿道尔诺[M].胡湘,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58.
[责任编辑:高云涌]
2015-03-1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当代中国克服虚无主义的战略研究”(13CZX016);广东省社会科学院青年课题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克服虚无主义的契机——以阿多诺为中心的分析”(2013G0143);暨南大学教学改革研究项目“意识形态维度下的思维方式培养与‘反思性’课堂教学模式改革及实践——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课程为核心”(JG2014025)
杨丽婷(1983—),女,助理研究员,博士,从事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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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5-003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