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公报·文艺》的京派文学批评空间

2015-02-26 07:46李群
学术交流 2015年12期
关键词:京派书评文学批评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公报·文艺》的京派文学批评空间

李群

(黑龙江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 哈尔滨 150080)

[摘要]报纸的“文学副刊”创作与批评并重兼具杂志的性质,这是中国近代报刊的一大特色。《大公报·文艺》与《晨报》《益世报》《民国日报》的文学副刊并称为民国时期四大副刊。《大公报·文艺》曾经组织了多次关于“书评”的讨论,在批评家、作者、读者、编者的多元对话中,比较完整地展现了一个京派文学批评空间。他们重视文学批评的独立意义与读者的存在,在文学实践中,用自己的文学体验来追求“纯文学”的审美境界,在此基础上提出文学批评的审美标准。

[关键词]文艺;书评;文学批评;京派

[中图分类号]G219.29;I206.6 [文献标志码]A

[收稿日期]2015-09-01

[基金项目]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1949—1952重庆《大公报》党报化转型研究”(2015YBCB054);重庆市教委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建国初期重庆《大公报》研究(1949—1952)”(15SKG144)

[作者简介]江卫东(1968-),男,江苏连云港人,讲师,博士,从事新闻史论研究。

从1926年到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这一时期,国民党形式上统一了中国,社会获得了相对稳定,经济得到了一定发展。随着南京成为国家首都,政治中心南移,新文学运动中心也南移至上海。1926年《大公报》创刊后,立足天津依托北京的文化资源,标榜“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四不”方针,在政治与经济之外获得了相对稳定的独立地位。《大公报》先后创办了多个文学副刊,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大公报·文艺》(以下简称《文艺》)。沈从文、萧乾等历任主编辛勤耕耘,各种题材文学作品在此发表。在《文艺》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优秀作家、评论家。更为重要的是关于文学的各种问题在这一开放、多元的环境中得到广泛、深入的探讨,形成了一个现代文学历史上独树一帜的京派文学批评空间。①本文所提到的“文学批评空间”是对于传播载体中的文学园地的一个形象称谓,虽然具有公共领域或公共空间的某些内涵,但并非意指哈贝马斯描述的那样一种社会结构。

一、《大公报·文艺》创办的背景

《大公报》以“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作为办报方针,以“文人论政”为办报理念。“四不”方针阐述的是一种自由主义办报思想,是中国近代报业走向成熟的主要标志。当然这种理念追求的经济独立、不参与政治、坚持独立自主的民间独立地位,在当时中国社会环境中不可能完全实现。但是,当时政治统治和经济环境为其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空间,加之《大公报》人对“四不”方针的努力实践,使得这张报纸具有了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对当时信奉自由主义的文化人具有强烈的感召力。《大公报》管理层给予编辑极大的自主权,方针既定从不干涉,一任编者自由耕耘,让他们尽情展示自己的才能和文学观念。

正因为有了充分的自主权,使得这些编辑、作家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或注重理论探讨,或提倡自由争鸣,或鼓励新人新作。《大公报》的文学副刊异彩丰呈,和消息、社评、星期论文并称为《大公报》取得成功的四大法宝。这些副刊虽然各有特点,但是独立自主的风格却始终与报纸的办报思想保持一致。

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大公报》曾先后创办过4个文学副刊。1928年1月吴宓主编的《文学副刊》创刊,由于学院色彩过浓、远离大众,最终于1934年停刊,但是其对新文学与旧文学、本土文学与西方文学的比较研究,今天看来依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1933年9月23日,由沈从文和杨振声主编的《文艺副刊》创刊,新文学开始在此亮相。1935年,在沈从文、林徽因等京派作家的帮助之下,《大公报》文化副刊之一《小公园》经过萧乾的改造成为又一个提倡新文学的副刊。由于两个副刊的风格、内容基本趋于一致,所以1935年9月1日,萧乾将《文艺副刊》和《小公园》合并成一个新的文学副刊,定名为《文艺》,由沈从文题写的刊头一直伴随着《大公报》,成为《大公报》文学空间的一个象征。它在《大公报》的所有副刊中出版时间最长、最具影响力,并且随着《大公报》事业的壮大而由天津走进上海。抗战之后又跟随《大公报》辗转流徙,在香港、汉口、桂林等地都留下了身影。

《文艺》创刊后京派作家在《大公报》开始全面登场,萧乾晚年回忆开始主编《文艺》前后这段时间时,曾提道:“1935年我接手编《大公报·文艺》时,每个月必从天津来北京,到来今雨轩请一次茶会,由杨振声、沈从文二位主持。如果把与会者名单开列一下,每次三十至四十人,倒真像个京派文人俱乐部。每次必到的有朱光潜、梁宗岱、卞之琳、李广田、林徽因及梁思成、巴金、靳以,还有冯至,他应是京派的中坚。”[1]正像萧乾所说,《文艺》的创刊是京派文学发展历史上一个重要里程碑,从此以后作为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流派——京派文学,以崭新的姿态登上了历史舞台。《文艺》创刊以后,京派作家在此创作了无数优秀作品。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充分利用报纸这一传播媒介,组织了多次关于文学问题的讨论,对于当时文学的诸多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

正如京派文学作家沈从文在《边城》中所描绘的湘西乡土画卷那样,纯洁、清丽的山水,自然、古朴的人性,是京派文学经常在作品中表现的意象。他们所追求的正是在都市的喧嚣中,被严重扭曲的人的最为本真的人性,是人性中最纯真、善良、美好的东西。京派文学的主要价值取向和审美判断正是对美的终极追求,对人内心真善美的大声呼唤。《文艺》的批评家很多兼具作家身份,所以其文学批评的标准和尺度,也自然而然秉承了这些价值标准。

一个追求独立意义的文学空间的建立,首要条件是独立于经济和政治力量之外,建立一个自主的文学领域。这里的独立当然不可能是完全的、绝对的独立,而是在这一场域中的一种相对的自主。对于《大公报》中的文学副刊来说,其文学主张与编辑理念中都充分体现出了这种独立自主性。由于存在于《大公报》之中,在报刊自由、宽松的编辑政策下,也拥有了实现的保障。于是从沈从文到萧乾,在这一空间中尽情施展自己的文学理想,其中以书评为代表的对话与讨论,营造了一个成熟、繁荣的文学批评空间。

二、《文艺》组织的书评讨论

现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现象就是报刊媒介的参与。报刊作为一种大众传播媒介,对文学的生产、传播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由于报刊的参与催生了新的文学体裁,改变了作家的创作观念。就文学批评来说,近代以前对于作品的评介、解读,文人之间的互相论辩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影响都十分有限。报刊这种大众传媒的出现为文学批评提供了传播面广、发表快捷的平台,批评家们可以利用这一平台展开及时的、全面的、大范围的交流。

萧乾正是充分认识到了报刊的这一独特优势。举例来说,由于篇幅的限制,《文艺》不可能一次性地刊载像《日出》那样的戏剧剧本,然而发表短小精悍的评论文章,组织集体批评是报纸副刊的特长。当时虽然《日出》没有在《文艺》上发表,但是《文艺》组织的关于《日出》的集体评论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著名剧作家曹禺先生发表《日出》时是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作家,虽然《日出》取得了成功,但是在戏剧结构和人物关系上仍然有改进的空间,对此在《文艺》组织的集体批评中都提出了中肯的建议。后来出版的曹禺剧作集中,《日出》的“跋”一直是理解作品的一把钥匙,而这篇“跋”正是当时曹禺为了回应针对它作品的集体评论而发表在《文艺》上的《我如何写<日出>》。

用文学批评来介绍、分析优秀作品,带领读者进入作品和作者的内心世界,提高了文学批评的地位,增加了副刊的分量。在这里作家与批评家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共同促进了文学的创作。由于当时的文学作品主要以书籍为主,所以书评成为《文艺》中文学批评的主要内容,而且《文艺》也越来越重视书评。在《文艺》周围集合了一批以李健吾为代表的文学批评家,又有叶圣陶、施蛰存、杨刚等作家的加入,《文艺》的书评影响面不断扩大。随着文学批评广泛深入的开展,《文艺》也开始了对于文学批评本身的探讨。正如京派文学追求独立、自由的文学精神,在《文艺》上发表文学批评的京派文人及其他作者同样追求批评的独立意义。

《文艺》特设“书评专辑”,邀请批评家、作家、普通读者来稿,分别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对书评本身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此次讨论一共分三个专辑刊出,包括:《书评家论书评》《作家们怎样论书评》《读者论书评》。分别从文学活动的主要参与者各自不同的立场、角度对书评展开探讨,涉及了很多甚至困扰文学批评本身的问题,诸如:书评的定义、理想的书评应该具有的要素和理想的书评家应该具备的素质。以下,摘录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观点。

第一辑《书评家论书评》的主题是“书评是心灵的探险吗”。对于书评家来说,书评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关系是探讨的焦点,由此而延伸出来的,诸如书评究竟是“心灵的探险”还是根据一定标准的评价,究竟是一种主观创作还是客观分析等,成为书评家们主要探讨的问题。

杨刚主张书评应当是一种冒险。她认为书评家应当具有一种能力,“他使自己如一缕光钻透别人的肩头,从那里长出一棵树,开一朵花。他的理想卓见与作者对照着,合于他,他赞赏;不合于他,他判决。”这是因为书评与一切作品有内在相同的共性:表现自己。由此来看书评或多或少,都是冒险;或真或假,都有判断。她进而指出,在文学写作中如果书评也有自己一席之地的话,“它也应该使自己的肩头更坚硬更有力一些,它应该有坚实的态度,稳定的情感,将透彻睿敏的智慧判断一种创作之合乎理想与不合理想。判断者不需要在这隐藏自己而埋头于死板的规条面前。他活在这个年代,这片地方,它们的需要,容许他为那时间和空间留一个信念,同时更要紧的是要他在下笔时使用刚韧的雄性的思力将鞭策的判断执在手里。”[2]

张振亚则明显持与杨刚相反的观点,他主张书评应当是一种裁判。他认为理想的书评绝不能完全是主观的。“自我”在文艺中的地位是未可轻忽的;然而,书评为了完成它的合理指导功用,得建筑于群众的健康上。文学批评虽来自主观的创造性,但也不能忽视客观的真标准与真原则。这一标准和原则就是 “人性的,有益集团的,向上的”。最后张振亚指出,在集团与现实这两大力量的浸润下,个人的,神秘的灵魂探险式的书评实际上是没有出路的。[3]

李影心对二者的关系进行了协调,试图寻求一条中间路线。他认为:“一篇书评本身可以容许作者的自我存在,有个性,有独到的个性;然而它更应当顾及到公平,保持那衡量事物标准的明允正道,因为书评事业更其需要普遍公正。”书评家不易避免流露自我个性的存在,这一层难题的存留对于书评事业的公平往往是一种阻挠;然而书评家倘能提高他一己的趣味,且解放了它,他的公平或许更恰近他的事业的条件限制。为了自由而放弃公平,或是由于公平而失去自由,都是片面的完成,而未曾恰如其分的统一,理想书评要的是两者兼顾。[4]

正如文学批评家李健吾指出的,和其他文学体裁一样,文学批评也是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拥有自己庄严独立的地位。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是灵魂探险还是合理裁判,是自由还是公平,批评家对书评的探讨都是在不断明确这一地位,不断界定自身的内涵。

第二辑《作家们怎样论书评》是作家专辑,从作家的角度发表对书评的看法。一直以来,作者与评者之间就存在着矛盾与隔阂,作者抱怨评者不能真正理解作品,总是发出一些伤害作者的言论。如何让评论者与作者之间实现真诚的沟通与理解,进而实现良性互动?作家们做了有益的探讨。

叶圣陶希望理想的书评家首先“要摸着作者心情活动的路径。在这条路径里,你考察,你欣赏,发见了美好的境界,作者安慰地笑了,因为你了解创作的甘苦。或者发见了残败的处所,作者不胜感激,因为你检举了创作的缺失”。其次,“批评者不能不有一副固定的眼光,这里所谓眼光……包括着通常说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不希望批评者随时转变他的眼光,只希望批评者不要完全抹杀他人的眼光。如果不能这样,那么作者只有‘苦笑’。”[5]

施蛰存认为书评家本质上也是一个读者,批评也就是一种判断,而判断的标准是真善美,批评家的文艺理论无论变化到怎样,作家们的文艺技巧性无论变化到怎样,这原则是始终不会变的。“文艺批评家,纵然他有多大的文艺修养,纵然他有多大的天才,实际上,他并不超过于一个能够说出他底读后感来的读者的地位”。批评家倘若不以一个读者的欣赏态度去看一个文艺作品,而以自己所熟谙的一套理论去衡量一个作品,则他对于一个文艺作品的判断,绝不能代表大多数读者的。在他看来,以一个读者的心境去看作品,以一个了解各种文学艺术的智慧去探索作者的灵魂,从而考察作者的灵魂在他的作品中是否表现到了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使大多数读者感觉到你已代替他们作了褒贬,这就算是尽了批评家的责任。[6]

李蕤认为批评在表现上看来虽是针对作品,但实际上却难免又另是一种创作。“作者是从万华缭乱的现象中汲取他表现的材料,道出他的观感,他的爱憎,用自己的感情来点燃另外人的感情;批评者则是从作者的成品中游走的过来人,自己有所见闻,伸出指点的手指诉说另外的来者。都是和读者正面相对,这一点上作者与评者两两相同。”[7]这里,作家希望谦和而热烈的批评家,他能走进作品,能察看出作品的好处和缺点,还能毫不失迷的走出来,绝不是没有衡量的尺,只是别总是把它举在手里。

陈蓝又描画了一个理想的书评家的形象。对作者,他得是个难遇的知音,“一个懂得高山流水的钟子期。甚至于他得由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中去体会那作者深心。并得诱发作者创作的泉水,永远喷涌出银亮的水花。”对读者,“他又得像是一个细心的植物学教师,详细的分剖出那梗茎中心的维管束,那皮膜下的叶绿素。理想的书评,是用欣赏的态度,用想象发现那作者心灵的奥秘,用理智去鉴定那作品表现的方式,去评判作品的价值。作品的外形、内涵,各不忽略漠视,各用不同方法去处理对待。”[8]

常风更倾向于客观的书评,同时还对书评与批评进行了界定。“书评”的“品”比“批评”要低一等。批评所注意的是大的,书评不妨是枝叶和琐细末节。更有一点,批评家写他的批评有选择,书评者无选择。批评也许可以任他的心灵去探险,神游于伟大的杰作之中,书评者却没有,而且不该有这种特权。简而言之,书评者的职责与本分只在向读者推荐什么新书该读或不该读。一言以蔽之:批评当“文”,书评确当“质”。[9]

宗钰试图给书评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书评该是一个书评家对于一部著作所表现的思想或艺术的探讨,而给予它以公允的评价。”一个著作家有一个著作家的人生观,因此一个书评家应该尽力去体会作者的情感,如果不能触碰到作者的真实情感,那他不能算是真正理解作品。完美的批评并不仅仅是捕捉到作品的重心而已,对于作品的特征和发展的内容都应该有明确的分析,有时虽然不必分析的那么细腻,但却不能忽视了任何一点。“倘使只看了树梢而看不到树叶和枝桠,则无论如何,你说不出作者这一部作品之为何异于另一件作品,同时,你将更无法说明他在自己创作过程中如何培养了自己的生命。”[10]

作家们论述了书评家的地位、作用和应当具有的素质。综合以上观点,可以看出,文学创作既需要作者的写作实践也需要批评家的时刻审视。作家与批评家共同促进了文学的发展和繁荣。作品最终是要面向所有人的,很多情况下,有些伟大的批评家,同时也是了不得的作家。书评家与作者是站在一条战线上,都应该学会理解、接受。通过这种相互的沟通和理解,完全可以形成良性互动,共同促进文学发展。

第三辑《读者论书评》是读者专辑,刊登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读者来稿,加强了编读往来。读者最先提出了一个自己的困惑“思想和偏嗜的不同,是最难调和的一桩事,往往批评家说某一本书好极了,而读者也许感不到兴趣。或者读者认为很有趣的书,批评家认为是坏的产品”。因此,读者希望书评家首先“是一个显微镜,是一把锐利的解剖刀,而不是一个善观气色的术士。因为读者对于书评,希望能够获得观察的路径,汲取更深的智慧,来训练自己,增进自己的理解力。[11]

综合起来读者表达了以下观点。

首先,读者眼中合格的书评家应该是良师、好裁判、热心导师,是作品与读者之间的牵线人。书评家首先应当是一位良师,他要把自己对于作品的意见用和颜的脸相,客观分析暗示的方法研究作品、了解作品、欣赏作品。至于结论,书评者不要武断的、直接的说出来,因为读者自然会从书评者的暗示中加上自身的经验,得到一个适当的对该作品的意见。“书评家不应该有意的想在读者心目中建立起权威的地位。因为文艺批评家,虽然有些原理原则可寻,到底不是法律家,并不能如律师有固定的法可以引用。”[12]读者要求的理想的“书评家”必须是:第一,有丰富渊博的学识,公正的批断;第二,要有认真的精神——即他底“批评”是判断的,而不是敷衍的;第三,要注意新进作家的作品,辅导、增进他底修养,改善他底技巧,才能有成功的希望;第四,不要掉弄“术语袋”——用明朗的言语和文字来批评作品,来寻求真理;第五,要避免“宗派主义”和“公式主义”,换言之,要使伟大作品有被发掘的机会,清除“公式主义”,而“书评”才能展开新鲜的世界和光荣的前途。[13]书评家应该同读者一样是一个从现实社会里生长起来的人,呼吸着这个圈子里的空气,晒着人类共有的同一个太阳。他该有丰富的感情,有理解书本内容的能力,有一份善良的心肠。“书评是连锁作家,作品与读者的一条绳索,那么,书评家是掌管这条绳索的机匠。”[14]

其次,读者所更愿意接受的书评应当兼具通俗性、科学性。往往书评家批评某人的某篇著作是划时代的杰作,读者却感到“为什么是划时代的杰作呢?茫然得很,往返的看过几遍,还是看不出杰出的特点所在”。因此,读者希望这些“书评”能给予读者点指示,明确地说出文章中的好与坏,指明文章中特点的所在。[15]一篇书评应当具备的内容应该包括:“他的意识是否正确,抑或歪曲;它的技巧如何,表现的真实性如何,故事的结构是否完整,或感情夸张过火;人格的发展是否完美,或有前后不谐处;那几段文字优美,有力?那几段文字是冗赘;是否可以用另一种体裁或结构把它写得更好些。”[16]书评应该是一种科学。具体说,“真正的批评是美学,同时也是社会学”,它发现作品的美学价值同时要发现作品对象的社会价值。[17]书评家评文艺的书是应该的,但书评的本身却应该变成一种科学。书评家们应该多拿出一点良心来,把书评当成一种“学术”,但不必以“学术”“虎人”。[18]

最后,书评家应该作更多的诠释、分析和评判。书评的对象是书——或者还有站在它背后的作者本人,而间接的最重要的对象还是多数的读者。作者将感觉由作品直诉给读者,关系虽像是直接的,但由于环境和认识的不同,读者却不一定能深入作品的境地。这里书评就是媒介,它站在读者和作品(作者)之间,缩短了“欣赏的距离”,打开蒙在作品之前的一层障壁。书评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它是更直接地,理智地(比创作本身)领着读者走向作品的核心。这里诠释、分析和评判就是必不可少的了。“创作是形象通过思维和情感的化合物,诠释正是二者的还原剂。唯有诠释能直接深入作品的核心,解剖出他的骨骼——主题,也正是使读者深入作品境界的指针。”继诠释而后就该是分析,尽管评者从作品里抽出骨骼,给读者架起走入作品的桥梁,而主题总还是抽象的东西,评者就少了不进一步分析,作者怎样处理他的题材,选取它的人物,又怎样透发他的情感……,也就是作者经历了怎样地一个创造过程,“这一步不但领导读者深入作品而理解它,并且还是给评者自己预备下第三部——批判垫脚的基石”。对于作者,评判是一种世界观的纠正。题材的选取,典型的创造,和写作技术是不是能达到作者预期的效果。“评者应指出作者的成功,失败的地方也该指出症结的所在。对于读者则使欣赏水准提高,精神向上。”[19]

主编萧乾在总结这次大讨论的时候谈到,读者并不如许多人想的那样淡漠、盲目、甚而驯服,是一个有“书必买,无话可说”的好好公子。他们热情地开心着,购买着,又用莫大虚心去详读他们所购买的。读者对书评的意见仅是在要求的大小,方法的不同而已。对于书评基本的指摘,却是很一致的。“书评须客观,寻真,同情而不捧场,指摘而不谩骂;他们厌恶文字的玩弄,厌恶引援外洋的靠山,对于变相广告的书评,他们认为是欺骗。还有一个极可喜的观点:异于许多怀了低能感的书评家,读者一滴滴也不轻视书评,只是希望它是比许多高谈阔论更亲切,更有益的一种读物。”最后萧乾不无感慨地说道:“当书评家那块石头打不中编者,打不中出版家,更打不中作者时,这里也许是一只停侯了许久,应该打,而且一打必中的鸟吧。”[1]这些读者来稿的意见尽管不同,甚而有时矛盾,但一种被冷落了的愤怒情绪却是普遍一致的。

从今天看来,当《文艺》进行宣传和流通时,报人们预设的前提是,潜在的读者群体可以进行适当的阅读,并且可以对报纸中传达出来的信息给予一定的回应和反馈。这也就是《文艺》试图形成报纸编者、作者(这二者有时也可能合二为一)与读者、评者之间的互动关系的重要原因。这里,通过“来函”或者来信,不仅可以将部分读者的意见和要求呈现在更多的读者面前,而且能够表明读者对于报纸信息是理解的或至少说是有所回应的。这足以说明报人们的努力是有意义的,而这同时也恰恰可以表明,读者在一定程度上借助报纸媒体的宣传和传播功能,向社会展现着自己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他们用这种方式表现出自己并非一个完全被动的群体。读者对某一信息的同意或者反对,形成或加深了读者和报纸媒体之间的互动关系,其实是反映了知识生产者和接受者之间的互动过程。

西尔伯曼曾说,“文学”本质上就是在读者、文本与作者之间永无休止的“不稳定的辩证关系之历史中不断重构的。”[20]那么报刊媒介的出现使得三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从而也促进了文学的重构。文学以前所未有的大众传播姿态面向普通大众。大众也以自己日益提高的审美眼光和欣赏趣味来反作用于文学的创作。正如萧乾在对讨论作的总结里面所提到的那样,读者作为一个长时间被忽略的对象,在文学创作和生产中,正在日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里,批评家们起到了重要的桥梁和纽带的作用。在批评中向读者介绍优秀作品,打开作者的内心世界,指出作品的不足,并且建设性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这种交往行为方式被具有共同价值取向和文学理想的作家、批评家们坚持下来以后,一个成熟的文学流派逐渐形成。

三、《文艺》营造的京派文学批评空间

近年来,学界曾经引入西方学者“公共空间”这一概念来探讨中国的社会问题和文化问题。西方的“公共空间”描述的是曾经出现在18世纪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社会结构。当社会成员摆脱了自己的工作身份和家庭身份,在某一场合集合起来,就共同关心、关注的问题展开讨论并且达成大致一致的看法和观点,形成舆论的时候,“公共空间”便开始形成了。欧洲早期的电影院、咖啡馆、沙龙就是这样的场合。后来,由于大众传媒的出现,使得这一空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它成为了形成舆论的重要载体。一个成熟的“公共空间”,参与其中的交往行为必须具有三个特征,即公共性、理性和批判性。考虑到该理论的具体语境、社会背景之后,这三种抽象的行为特征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所谓公共性就是在一定范围内对所有成员开放,不设置任何门槛。同时,论题可以涉及所有领域,没有限制。就《文艺》来说,它能够把参与文学活动的所有成员包括批评家、作者、读者都邀请进来,从论题上来看,除了本文所提及的书评和戏剧的讨论以外,《文艺》还组织了关于小说、散文、诗歌、翻译的集体批评,几乎涵盖了文学的所有门类,体现了最大公共性。所谓理性,就是依靠自己独立的思考和内心体验,运用逻辑的力量在不受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就问题本身展开探讨。《文艺》的作家们对于“纯文学”的追求,对文学之于人性的终极探讨都体现了这种理性的存在。所谓批判性,不仅仅是指出缺点的批评,更是一种价值判断,一种有自己固定标准的价值判断,这里更强调一种建设性的支持。在书评专辑的讨论中,无论是作家对于书评的要求,书评家对书评自身的定义,还是读者对于理想书评家的期许,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并以此为出发点提出未来文学批评的发展方向。综上,《文艺》营造了一个成熟的交往对话的批评空间。这是京派文学批评得以形成的重要平台。在这种开放多元的具有公共性、理性和批判性的交往对话空间中,《文艺》吸纳百家又不拘泥于一家,同时又能让读者、编者、作者、评者都参与这种对话,最终形成了京派文学评论的这种兼收并包的风格。

当今时代,大众传媒无远弗届,以其巨大的影响力改变着我们的生活。在今天大众传媒尤其是网络媒体所构建的公共空间日益扩大,这其中文学的空间也不断拓展。作为文学的创作者,通过个人博客、微博,普通大众都可以成为“作家”,并且将自己的作品传播,交流。在这样一个空间中,文学的创作与消费,作家的文学观念、审美取向,读者的审美情趣、消费要求,又会出现哪些新变化新趋势?这种对话与交流有多少是具有理性与批判性的,人们在这个空间中是否形成了相对一致的文学主张,青年人在这里是否实现了不断的成长?无疑,本文关于媒体所营造的文学空间的研究对于回答以上问题会提供很多思考的路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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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叶圣陶. 我如果是一个作者[N].大公报·文艺,1937-05-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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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蕤. 我们要真的批评家——不要师婆和符咒[N].大公报·文艺,1937-05-12(6).

[8]陈蓝. 书评[N].大公报·文艺,1937-05-12(6).

[9]常风. 书评家的限制. 大公报·文艺,1937-05-14(6).

[10]宗钰. 批评与探险[N].大公报·文艺,1937-05-14(6).

[11]潘琳.“集评”更理想些[N].大公报·文艺,1937-07-04(6).

[12]王瑞. 一位良师[N].大公报·文艺,1937-07-04(6).

[13]王雪茜. 我们的书评家[N].大公报·文艺,1937-07-07(6).

[14]吕玲心. 掌管那条绳索的人[N].大公报·文艺,1937-07-07(6).

[15]钟颜. 通俗化些[N].大公报·文艺,1937-07-04(6).

[16]李剑. 书评的内容[N].大公报·文艺,1937-07-07(6).

[17]碧茵. 书评的形式[N].大公报·文艺,1937-07-07(6).

[18]黄梅. 读者 书评 书评家[N].大公报·文艺,1937-07-07(6).

[19]侯金镜. 书评和读者[N].大公报·文艺,1937-07-04(6).

[20][英]彼得·威德森. 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简史[M].钱竞,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0.

〔责任编辑:曹金钟孙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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