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月琴 王嘉渊 袁泉
社会治理创新背景下社会组织的资源困局*
崔月琴王嘉渊袁泉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组织的资源状况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尤其是社会治理创新背景下政府资源投入不断增加,社会组织资源匮乏的局面有所改善,但社会组织中资源结构的不均衡、资源使用的行政化干扰、资源获取的过度商业化取向等问题仍然构成社会组织的资源困局,从而对组织的自主性、价值诉求以及组织生态造成消极影响。深化政社关系调整、搭建社会组织资源平台、形成组织资源结构多元化是应对这种资源困局的可行路径。
社会组织资源困局社会治理创新
资源匮乏以及管理体制滞后长期被视为中国社会组织发展的主要障碍,突破资源瓶颈和变革管理体制则成为近年来激发社会组织活力,创新社会治理体系的主要思路。与此同时,随着慈善捐赠等社会资源持续增长,以及政府购买服务等方面的资金投入大幅增加,社会组织资源严重匮乏的局面出现扭转。有研究者指出,“社会组织的资源状况发生显著变化,资源总量增大来源增多,资源结构趋向合理,资源短缺局面有所缓解。”[1]资源匮乏情况下,我国社会组织发展筚路蓝缕,而随着资源增长这一状况能否得到改善还有待实践检验。组织理论和历史经验都表明社会组织发展与资源的复杂关联,一方面,社会组织通过政策倡导(political advocacy)促进社会资源公正分配,提升弱势群体福祉;另一方面资源作为组织运行的基本要素和必要条件,特定资源结构和资源获取渠道又可能对组织发展构成障碍和风险。由此,研究者有必要对社会组织的资源问题进行深入分析,探讨资源状况对于社会组织发展的影响机制以及潜在困境,进而为中国社会组织管理和培育提供对策建议。
一般来说,社会组织的资源特征,体现为其资源来源的多元化渠道与资源使用的社会性效益。社会组织由于其独特的价值诉求,从而体现出与政府组织、市场组织不同的资源运用逻辑。
1.社会组织资源问题的历史语境。社会组织的资源问题既是组织发展的现实问题,也是组织研究的关键论题。社会组织的资源问题有其特定历史脉络。“尽管独立非营利部门的形成乃是现代西方国家政治经济晚近的产物,但推动这一进程的行动者(actors)、价值观和传统(institution)则有着被忽略的悠久历史。”[2]20世纪中叶,欧美等国所走的“福利国家”的道路以及理论界“国家—市场”的思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社会组织的价值。直到20世纪70、80年代“福利国家危机”浮现,“社会组织”分配资源的模式与机制才开始进入政治与学术视野,形成了由社会组织参与其中的“混合福利”、“多元福利”等政策理念,由此也推动了第三部门、非营利组织或者公民社会①由于学科差异以及不同国家地区的差异,社会组织在不同语境下有多种名称和表述,如果不做特殊说明,本文的社会组织基本上等同于非营利组织、第三部门等。等研究领域兴起。
“资源”是经济学研究的起点,也是理解现代组织历史以及现代社会组织发展的维度。协调大量资源是现代组织的重要功能,而“自由流动资源(free-floating resources)”又是现代组织兴起的必要条件。[3]这里组织多指伴随市场经济发展而兴的企业组织,其效率与价值已为经济学充分揭示;但市场经济也引发自身难以克服的弊端,社会不平等经由“看不见的手”放大且合理化。以英国为例,工业革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财富,同时英国社会也出现了以贫困为核心的大量社会问题,失去传统社区支持的城市底层生活处境极为恶劣,英国现代福利政策正是缘于对这些问题的应对。在国家进行制度化济贫以前,当时的社会组织就已开展了广泛的救济活动,这些现代社会组织雏形的背后则是教会、国家以及商人阶层资源占有格局的转变。[4]
二战后,英美等国迈向“福利国家”道路,建立国家主导的福利资源分配体系。这种福利分配模式自建立就遭多方批评,矛头多指向官僚体系分配资源以及提供服务的臃肿和低效。到了20世纪70年代,福利国家财政不堪重负,英国撒切尔政府开始对既有福利体系进行私营化改革。同时,美国里根政府大幅消减联邦政府福利开支,转而强调社会组织的作用。一时间,注重社会组织参与福利供给的“福利多元化”理念成为多国福利政策改革的主流,社会组织由此在世界范围内迅速发展,形成萨拉蒙描述的“全球结社革命”。这种大范围的扩张一方面标志着社会组织在公共资源配置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社会组织要吸纳更多的资源来支撑组织的个体发展与整体建构。
2.社会组织资源来源的多元化结构。社会组织资源的来源结构与政府部门和企业组织有着关键差别。社会组织吸纳了许多慈善资源、社会资源或是志愿性资源,相对于建立在政府财政能力基础上的政府福利,社会组织对于慈善资源或者志愿者的吸纳展现了强大的整合资源能力,在行政化渠道之外,拓展了更为开放的社会化渠道,由此促生的广泛的社会参与也推动着公众公共精神的逐步建构,进而为社会组织的资源获取铺设坚实的社会基础。例如,中国2013年的志愿者服务可折算为83亿元。[5]因此,社会组织在得到政府的政策鼓励与资金扶持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扩充福利资源的效果,对于当前中国的民政工作与社保体系都有着重要的补充作用。除此之外,一些社会组织还具有经营性收入,但这种模式还基本上属于尝试阶段,社会企业也正是很多从业者所探讨的国外经验和发展方向。
社会组织的资源结构往往是多元的,在当今世界的任何国家都难以找到以慈善捐赠为主要资源来源的社会组织。几乎所有国家的社会组织都主要依靠政府支持、经营收入或者国外捐赠。[6]然而多元化的资源结构并没有使社会组织免于“资源短缺”的约束,如果从稀缺性来理解资源,任何组织都处于“资源短缺”的状态,但社会组织的“资源短缺”又有别于其他组织,尤其是企业。企业的资源往往处于一种“扩大再生产”的循环状态,而社会组织更多是在“消费”资源。社会组织“因其非营利性和非强制性,其对外部资源的依赖程度比企业和政府更高”。[7]
国家和市场力量较为发达的社会,社会组织在资源的结构和规模方面也存在缺陷。在萨拉蒙关于“志愿失灵”的分析中,社会组织具有减少交易成本,塑造社会责任感和合法性的优势,但组织资源的“不可靠”是其缺陷之一,他将之概括为“慈善不足”。原因一方面在于资源志愿性质的来源难以克服集体物品生产中固有的“搭便车”问题,另一方面在于慈善资源受经济财富波动影响,一些情形下会导致服务的覆盖面有严重的缺口。[8]与政府相比较,社会组织的资源动员能力相差甚远。社会组织获得的外部资源支持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国家与市场的发展水平,因此社会组织的资源规模受经济发展状况、重大事件等影响较大,不易形成稳定的资源格局。尤其在当下中国,社会组织的发展刚刚起步,自身力量严重不足,市场与公众的关注与投入虽然已经有所提升,但政府的政策扶持与资源输入对于社会组织的壮大来说,仍然起着主导性的作用。
3.社会组织资源使用的社会性效益。按照经济学“需求—供给”的分析,社会组织存在的原因之一就在于,相对于政府和企业,它不仅能够满足社会多层次的需求,另一方面也因为其所受的“非分配约束”,[9]使得非营利组织能够提供更为优质的公共服务,并且以低于政府的“交易成本”来提供公共物品。也正是由于这些特征,社会组织作为“第三部门”的竞争力得到了体现。
除了社会组织一般性的优势,转型期的中国社会组织在资源使用方面还有其独特价值。首先,社会组织对资源的使用包含了价值诉求。转型期的社会发展已经从改革之初的“效率至上”转向了对“公平正义”的注重,民政部2011年发布的《中国慈善事业发展指导纲要(2011—2015年)》就将慈善事业视为调节利益分配和促进社会公平的手段。政治哲学的论证中,现实社会中存在三种资源分配价值,有别于市场分配的“应得原则”和福利国家“权利原则”,社会组织遵循了一种类似“需要原则”的逻辑。相比于市场机制,社会组织在资源分配方面更加考虑弱势群体的需要。在转型期社会贫富差距加大的情况下,这种从弱势群体出发的分配原则更好地诠释了当前中国社会公平正义的内涵。
其次,社会组织能够及时准确回应社会问题与社会需求,提高资源使用的社会化效益。许多社会组织成立的直接动因就在于解决特定的社会问题。这决定了社会组织对于社会问题和社会需求有着很强的指向性,其对于问题的解决往往也采取具有实效性的解决方案。随着我国经济社会发展进入新阶段,社会问题日益复杂化,社会需求日益多元化,以往政府包揽的模式已难以适应新的形势。社会组织针对性地回应社会需要,不仅能够切实对接和满足社会需求,也能更好地利用有限的社会资源。
再次,社会组织显示了一条影响政府福利政策的途径,通过政策倡导为弱势群体争取资源。西方国家福利体系的形成一方面是出于社会稳定或者人道主义的考虑;同时其发展也伴随着一系列的社会运动,其中社会组织的政策倡导发挥了诸多作用。在中国社会福利政策更多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政策实施,但随着社会组织合法性的增强,其影响福利政府资源配置的案例也开始出现。弱势群体的需要经社会组织的发声可以成为一种“表达的需要”,[10]从而为国家福利资源的分配提供决策依据。近年来无论是多地“失独家庭”补助金的提高,还是艾滋病儿童福利状况的改善,都不乏社会组织在其中的推动作用。
综上,社会组织在资源来源的多元化渠道与资源使用的社会性效益,对于社会治理创新具有诸多可兹探讨的积极意义与诸多可能。然而需要正视的是,中国社会组织仍然面临着资源空间不充足与资源渠道不平衡的局限,有待进一步的发展与调适。
4.中国社会组织资源状况的体制环境。社会转型过程中,中国社会组织的发育和发展经历了一系列资源困境与机遇。在改革开放初期“后总体性社会”的情境中,“体制内资源”与“自由流动资源”构成了社会组织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动力;在20世纪90年代“社会福利社会化”的理念下,社会组织在补充社会政策资源不足的同时也获得了自身发展的合法性空间;2010年以来,在社会治理体系创新的政策推动下,随着政府治理理念的转型,社会组织的资源空间相应得到扩张。
1949年后,在政权建设逻辑下,国家对过去各类社会组织逐步进行消灭和改造,“单位”成为我国各类资源配置的主要组织形式之一:它既作为生产组织“消耗”经济资源,也作为福利单元输送各类福利资源。[11]1978年后,随着经济体制改革推进,市场逐步成为配置资源的主要手段,与此同时同样带来了社会领域的一系列问题,一方面是经济发展伴生出多层次的社会需求,既有公共服务体系难以满足;另一方面是社会弱势和边缘群体开始大量浮现,民政等部门应接不暇。对此,民政部提出了“社会福利社会化”的改革思路,以期利用社会资源补充政府资源不足。政府公共服务能力的不足由社会组织来补充,进一步拓展了社会组织生存的合法性空间,社会组织在这一时期也获得了长足发展。
2006年以来,中国进入“社会政策时代”,政府加强对“民生”问题关注,不仅进一步完善了政府公共服务的覆盖面,提出了公共服务均等化的主张,而且开始意识到“社会力量”开展社会服务优势,由政府向社会组织输送资源的购买服务等模式开始推行。政府期望通过向社会力量购买服务以“增加公共服务供给,提高公共服务水平和效率”,社会组织不再被简单地视为社会福利体系的补充,而是开始成为重要的社会政策工具,同时政府购买服务的资金开始成为社会组织发展重要的资金来源。
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创新社会治理体制”后,以社会组织为代表的社会力量进一步参与到社会治理与社会建设之中。中央到地方各级财政都拿出资金用于政府购买服务和扶持社会组织发展,2013年全国政府购买服务的资金达到150多亿元,2015年中央财政社会组织专项预算支出2亿元用于支持社会组织发展和开展各类服务。地方上,尤其是经济发达的地区,社会组织资源注入力度尤其可观。2015年,东莞市政府拿出1000万元用于扶持社会组织发展,深圳市福田区也设立每年2000万元的专项资金用于扶持社会组织发展。[12]
随着政府治理理念的逐渐调整,社会组织在国家层面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政府购买服务与扶持社会组织发展等方面的资金投入不断增长,为社会组织创造了良好的发展机遇。另一方面,社会组织在经历着发展初期草莽乱象的同时,也在逐渐明确自身的生存空间与竞争优势,凸显自身的专业职能与社会属性,以期在社会领域中扮演更为重要和不可替代的角色。然而不能忽视的是,中国社会组织仍然处在成长阶段,依旧面临着外部环境的种种约制,因而有必要对社会组织的发展做进一步探讨,分析其发展过程中那些持续的和潜在的困难与风险,寻求一种可能的解决路径。
政府资金的投入带动社会组织资源空间的增长,这对于中国社会组织发展无疑是一个机遇,然而这并不必然是社会组织发展的充分条件,同样也形成一种潜在的障碍。可以说,社会组织已经逐渐摆脱发展初期那种资源匮乏的状态,政策层面的推动和外部认同的强化无不促进了社会组织资源空间的扩张,外部的支持与投入缓解了社会组织的生存压力,但同时也加剧了社会组织的内部紧张。不平衡的资源结构与持续性的内部紧张,构成了社会组织的资源困局。
1.资源与组织自主性的紧张。作为多学科研究领域,社会组织被不同学科赋予了多种功能和使命,然而自主性作为其发挥各类功能的前提是许多研究者的共同假设。正是由于社会组织在选择目标人群、开展社会服务时有其自身的服务理念与评判标准,才使有别于政府和企业。政策文本中往往会强调社会组织的“自我管理”,而社会组织管理模式改革也多围绕如何“松绑”以给予组织更多自主性来进行。
如前所述,社会组织具有多元化的资源来源结构。一般而言,对环境中资源的依赖是所有组织的共同特征,各类组织通过交易或权力让渡来利用外部资源实现自身目标。然而,社会组织目标的特殊性使自主性对其尤为重要,无论是承载多元价值理念、促进社会公平正义,还是积极回应社会需求,往往都包含着超越既有社会结构的“行动的力量”。这就使社会组织相比一般组织同环境有着更大的张力,而组织的自主性则是维持这种张力的必要前提。对于企业而言,其价值更多体现在能够充分回应市场信号,社会组织则不然,它不仅要考虑资金提供者的意图,而且要着眼于社会问题的有效解决与社会效益的切实提升。社会效益始终是社会组织的理念与标尺。
社会组织对于资源的依赖性与理念的自主性之间无疑会构成某种紧张关系。当它们之间存在理念和目标上的差异时,社会组织有时不得不在目标与资源之间权衡以达成某种均衡,有时甚至会造成组织目标与手段的错置(goal replacement)。“组织总是容易受到控制着它们所需资源的组织的影响”,[13]对于社会组织而言,这种影响可能更为明显。中国当下政府对于社会组织的扶持与投入无疑有助于社会组织的繁荣发展,既为社会组织提供相对稳定的资金,也通过资源的流动增加了政社的互动。然而,社会组织的研究与发展经验都表明政府资源是社会组织发展的“双刃剑”,政府资源对于社会组织发展具有推动作用,但对社会组织的文化、结构和行为也会产生消极影响,尤其是对组织自主性的损害。[14]对中国社会组织而言,利用政府资源谋求发展既是社会转型使然,也符合社会组织发展的基本规律。需要注意的是,一方面政府对社会组织的资源投入还处在探索阶段,还没有形成较成熟完备的体系,可能存在多方面的不合理,给社会组织带来诸多限制,使得它们难以伸展手脚;另一方面,这种不平等的依赖关系是嵌入权力关系之中的,政府的项目设置与资源支持中往往意味着政府意志的伸张,这既是政府管理模式的沿袭,同时也是某种政绩体现的要求,权力关系的不平等使得社会组织有时不得不依从于政府的指挥。而社会组织失去自主性不仅会使组织功能难以充分发挥,而且部分组织对于政府部门偏好的迎合也可能带来组织之间的恶性竞争,进而损害组织生态的健康发展。
2.资源与组织价值诉求的张力。社会组织被视为“基于价值的组织”(values-based organizations),[15]它不仅是公共服务的提供者,还是多元价值理念的载体。对中国社会组织而言,价值属性一方面构成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组织发展的重要原动力,另一方面也为组织赢得了最初的生存空间。[16]社会组织的价值诉求作为其非政府性、非营利性的精神基础,是其区别于政府部门与企业机构的重要特征。因而在社会组织工具理性化、科层化、以及商业化的过程中如何保持其价值性是多数社会组织都要面临的挑战。
社会组织作为一种现代组织形式,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之间的现代性的冲突在其身上有着具体体现。一方面组织作为价值载体,其行为往往遵从价值理性的准则,以期超越既有社会结构的弊端;另一方面,组织又必须在社会环境中汲取资源并运用资源,这又对组织提出了工具理性的要求。二者之间的冲突并非不可调和,在社会组织的运行过程中,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之间的内在张力既保证了社会组织的持续运转,可以通过合理有效的运作来实现组织目标,完善组织建设;同时也维系着社会组织的工作理念,规定并指引着组织的发展方向,固守组织的社会效益。而当资源获取作为一种外部挑战始终构成威胁时,工具理性对于社会组织而言就愈发显得重要,其与组织自身的价值诉求之间的张力被破坏消解,组织的社会性就容易发生偏移。
中国社会组织的价值诉求很多时候维系于其组织领导者身上,这种诉求在组织科层化的过程中出现了衰退的趋势。中国目前的社会组织大都尚处于发展初期,成立的时间普遍较短,社会组织的领导者普遍还都是组织的初创者,他们经历了组织从无到有,从资源状况窘迫到组织正常运转的过程,而这背后支撑他们的就是他们所秉持并在组织中贯彻的价值诉求,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哪怕没有一分钱项目款的时候,我也得在这干,因为这是我的孩子,但是对于组织员工来说,可就不一定了”。[17]组织领导者对于组织理念的坚持,使得他们可以在与外界的资源交流、合作互动的过程中固守这一根本原则,但随着社会组织不可避免的科层化,尤其是组织领导层正在慢慢展开的更新换代,获取资源以维持组织运行和促进组织发展成为他们关心的核心问题,社会组织的价值诉求依然存在,却在组织科层化的过程中不断褪去光芒。
社会企业是国外经验提供的一条道路,也是很多社会组织选择的发展方向,但是商业化与社会化之间存在的天然矛盾,是组织发展所要慎重面对的问题。自我造血能够对社会组织维系自身发展,保持独立自主提供稳定的资源支撑和补充,但必须承认商业行为与社会组织有着不同的行动逻辑。要规范社会组织的组织行为,保持社会组织的公益性,不仅要靠政策法规的制度保障,还有赖于社会组织坚守价值理念的自我监督与自我调整。选择商业化发展的模式也就意味着承担商业化发展的风险,放任商业化对组织价值诉求的侵蚀会导致二者之间相互制衡关系的破裂,因此如何节制商业化的范围与尺度应当成为社会组织时刻警惕与反省的问题。
3.资源结构的矛盾。社会组织的资源状况尽管已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改善,但总体而言仍然是不够充分的。除了资源不充分所带来的消极影响,外部资源结构的不平衡增长也对社会组织造成了很多影响。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经济增长,社会捐助出现过“井喷”的情况,尽管社会各个层面与部门对于公共权益、公共服务以及社会组织都有着越来越多和越来越深入的认识,但这种关注往往在有重大事件发生时才会产生大的波澜,汶川、雅安、玉树等地发生地震时的全民投入,红十字会、宋庆龄基金会等陷入信任危机时的公众声讨,确实标志着社会整体的公共精神的发展,而常态性的社会参与和公益投入虽然也在快速发展,但仍然难以产生规模体量上的效果。相对的,随着政府治理理念的转变,社会组织开始被视作公共服务体系中的关键一环,政府对于社会组织的扶持力度也在十八大以来得到大大加强,政府资源成为社会组织的资源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很多组织来说,几乎可以算是唯一来源。
资源结构的不平衡对于社会组织的整体发展同样构成威胁。如前所述,政府资源的支持往往也意味着政府理念的延伸与强化。从长时段来看,得到更多资源支持的领域会出现更多的社会组织,这些社会组织得以实现更好的成长与发育,但与此同时,社会组织并没有实现多元价值的协调发展,与政府理念关联较少或者甚至某些方面有所背离的社会组织相对而言受到了压制。这终将造成社会组织生态结构的失衡,进而影响到组织之间的相互协作与相互制约,并从根本上削弱社会组织的社会属性。
另外,从社会组织获取资源的整体状况来看,政府确实占据较高的支出比例,但如果考虑到目前政府对于慈善资源的吸纳,其合理性就值得商榷。在社会组织资源状况改善的过程中,官方背景的“社会组织”体现出了远高于其他社会组织募款能力。实际上,2013年,我国慈善捐赠有11%由民政系统获得,32%由慈善会系统获得,3%是红十字会系统获得,46%为基金会系统获得,8%由其他机构获得。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社会组织获得资源比例较低的情况。[18]在社会组织的资源结构中,政府始终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这种结构上的单极依赖在社会治理创新的大环境下,需要社会组织发挥和承担更积极、更关键、更多样化的功能,因而有必要适度防守,让社会组织在“松绑”的状态下焕发更大的活力。
综上,资源是社会组织运转的环境要素,也是社会组织发展的必要支撑。中国当下社会组织的资源状况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但这种发展尚不充分,并且呈现出一种不均衡发展的态势。资源的不充分发展与不均衡发展一方面局限着社会组织的发展空间,另一方面也在组织内部造成了同组织自主性与组织价值诉求之间的持续紧张,对于社会组织的发展与组织生态的建构都产生了消极影响,构成其发展的困局。因而有必要对社会组织的发展保持反省,推动社会组织资源状况和资源结构的不断调整与完善。
如何应对社会组织发展中的资源困局,引导其健康有序的发展,其关键在于制度层面的调整与引导,以及社会多元力量的共同参与。提升社会组织的主体地位,搭建社会组织资源获取平台,形成多元化的组织资源结构是其可行路径。
1.深化政社关系调整。制度和资源是影响中国社会组织发展的主要变量,然而这两个变量并不独立。在制度层面,政社关系构成了中国社会组织发展的主要制度障碍,而其中行政权力对社会组织发展的干预又被视为改革的关键。社会理论的分析中,权力和资源的关系常常难分难解,资源可以成为权力实施的媒介,而资源不均衡又会生产出新的权力关系。“组织间的依赖程度和对方所能提供的资源成正比,资源的不对等产生权力的不对等”。[19]
尽管社会治理理念已经成为共识,然而受到既有体制和思维的影响,一些地方政府在社会组织培育和发展方面往往“简政而不放权”,将一些政府棘手的事务转交给社会组织,甚至由于资源的输入而再生产了政府对于社会组织的支配关系,有悖于社会治理体系创新原则,不仅没有形成新的治理主体,反而强化了政府对社会组织的“管理”。而且在公共服务的提供方面,政府和社会组织各有优势,实现二者的衔接不仅依赖于资源的调配,还必须依靠政府和社会组织建立良性的伙伴关系,而非单纯的支配的关系,以免使社会组织成为所谓“影子国家”(shadow state)。[20]
因此,要避免因资源输入而损害社会组织自主性的情况出现,深化目前政社关系的调整是其必要途径。这种调整除了进一步开放社会组织的活动领域和增加资源的投入,更为重要的是减少政府权力对于社会组织的不合理干预,政府对于社会组织的监管应更多体现在公共责任的监督,而非对组织具体工作内容的干预。政府应该更多将购买服务操作化为平等的合作关系,而非是对社会组织的命令和利用。在资源的利用方面给予社会组织更多自主选择的空间,而非将政府权力的逻辑延伸至社会组织。惟此才有助于践行社会治理创新的真意,才有助于真正实现社会组织的社会功能。
2.搭建社会组织资源配置平台。目前中国社会组织活动开展的地域和领域,社会资源的分布以及社会需求的地区性差异使得资源在社会组织之间的配置往往难以实现最优,锦上添花有余而雪中送炭不足的情况时有发生。这既造成了资源的浪费,也不利于资源的持续稳定。目前一些地方政府搭建社会组织“资源配置平台”的模式则显示了一条克服上述情况的思路。这里以北京市“社会组织资源配置服务平台”和深圳市“公益慈善项目交流展示会”(简称慈展会)为例。二者的共同特点都在于以“线下”或“线上”的方式,将社会组织的项目信息公开展示,以吸引更多的个人、组织和资源参与到项目的运作中来。
搭建平台不仅有助于挖掘更多的社会组织资源用于公共服务和弱势群体福利的提高,其价值还在于将不同偏好的资源同能实现其目标的社会组织项目建立联系,通过信息共享而打破了资源和组织的空间隔阂,从而最大程度减少了资源同组织价值诉求的紧张。北京市社会组织资源配置平台就将“直接打通资源和项目之间配置的时空障碍,让资源找到优质项目,让项目找到急需资源”作为平台的核心功能。而“慈善会”自举办以来,对接了数以亿计的慈善资源,2014的第三届展会对接资源金额50.79亿元,较2012年17.08亿元,增幅达到193.37%。[21]此外,慈展会还实现了社会组织资源全国性的调配,在社会组织领域进行“南水北调”,同时也为不同社会组织提供了交流学习的机会。
3.实现社会组织资源结构多元化。资源稀缺以及资源依赖是任何组织都要面临的问题,对于社会组织而言,如何在资源依赖的情况下坚持组织价值理念以及保持独立性是应对资源风险的关键。社会捐赠有助于保持组织运转的自主性,但仅依靠于此则有碍组织的成长。既然以社会捐助作为社会组织的主要资金来源并不现实,那么对于这种两难可行的解决方案则是避免对单一收入来源过分依赖。而社会捐赠之所以能避免对组织运行的影响,原因之一就在于捐助主体多元化使得单一资源难以因“垄断”而干预组织运行。
在资源结构的多元化方面,“慈济基金会”给出了范例。20世纪80年代,慈济在建立自己第一家医院时,婉拒了一笔2亿美元的捐款,而是坚持从民众募款。而现在已经发展成为国际性的慈善组织,其资源来源保持了多元化的架构,一方面组织部分成员自身生产维持生计,且组织经营有经济实体,另一方面会员定期的捐赠也为组织带来了稳定的资金来源。[22]总之,相比单一资源来源带来的外部垄断控制,多元化的资源结构有助于社会组织同其环境形成一种积极的耦合关系,而避免了资源以来给组织带来的压迫。
总而言之,以经济发展为社会发展前提的发展模式一度被学界视为是“发展的幻象”,而资源增量导向的社会组织发展战略未尝不是一种迷思。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社会组织的发展以及活力受到很大局限,而资源增长的不充分与不平衡也会造成一种资源风险,阻滞社会组织的发展。本文认为,深化政社关系调整、搭建社会组织资源平台以及实现资源结构的多元化有助于应对社会组织的资源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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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雨磊
C912.2
A
1000-7326(2015)11-0043-08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社会组织管理模式创新与推进路径研究”(12&ZD06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东北地区城市草根社会组织的发展与地方政府治理”(14BSH094)的阶段性成果。
崔月琴,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王嘉渊,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博士生(吉林长春,130012);袁泉,华中农业大学社会学系、农村社会建设与管理研究中心副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