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逝世后的社会舆论反应

2015-02-25 11:43林辉锋黄宝撰
学术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吴佩孚吴氏中央日报

林辉锋 黄宝撰

吴佩孚逝世后的社会舆论反应

林辉锋 黄宝撰

吴佩孚之死引发了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从中深刻折射出抗战时期复杂的政治环境。各方围绕着吴佩孚因何而死、是否附逆及其历史功过展开激烈争论。日伪方面指吴佩孚之死为正常病逝,重庆方面则坚称吴氏系死于日方毒害。关于吴佩孚对 “和平运动”的态度,日伪和重庆方面更是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双方皆高度评价吴佩孚,不过侧重点却大相径庭。此外,中共和部分其他媒体亦表达了对吴氏之死的态度。因此之故,作为 “过气”政客的吴佩孚在其身后一度又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

吴佩孚逝世 舆论反应 抗日战争

1939年12月4日,吴佩孚在北平溘然长逝。消息传出,各界莫不表示惊悼,反响十分强烈。 《中央日报》、《大公报》(重庆版)、《大公报》(香港版)、《新华日报》、《盛京时报》等报刊皆在6日报纸的显要位置刊登吴氏死讯。①《盛京时报》在12月6日晚刊头版刊载吴佩孚去世的消息。详见 《吴佩孚逝世》,《盛京时报》1939年12月6日晚刊第1版;《民族豪杰吴将军》,《中央日报》1939年12月6日第2版;《吴佩孚逝世》,《中央日报》1939年12月6日第2版;《悼吴佩孚将军》,《大公报》(重庆版)1939年12月6日第2版;《吴佩孚逝世》,《大公报》(重庆版)1939年12月6日第2版;《悼吴佩孚将军》,《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2月6日第2版;《吴佩孚在平逝世》,《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2月6日第3版;《吴佩孚在平逝世》,《新华日报》1939年12月6日第2版;《吴佩孚在平逝世》,《申报》1939年12月5日第6版。作为曾经的 “中国最强者”,吴佩孚逝世后引发了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从中深刻折射出抗战时期复杂的政治环境。

自河南一役落败下野之后,吴佩孚先是避居蜀地,后迁居北平。虽然对外标榜 “解甲归田”,但一直希冀东山再起,“再展宏图”。1935年后,华北局势日益动荡,蒋介石曾遣鲍文樾劝告吴氏迁居南京,为吴氏所拒绝。②《吴佩孚将军逝世》,《大阪朝日新闻》1939年12月5日;《吴佩孚先生集》解释吴佩孚为何在 “七七事变”后没有南下时称:“七月七日日本炮轰平郊芦沟桥,中、日战起,日军入北平,先生 (吴佩孚)事前未得宋哲元通知,不及撤离。” 《吴佩孚先生集》,台北:吴佩孚先生集编辑委员会,1960年,第260页。汪崇屏亦表示:“七月二十八日的早晨,赵师 (赵登禹的132师)正在吃饭,日本的飞机就到了,连扫射带轰炸,就将队伍给炸散了。我们关在北京城里头,什么都不知道,宋哲元也没有给我们通知。到了这种关口,吴能向哪里跑呢?后来日本兵进了城,根本没有办法再跑了。”王聿均访问、刘凤翰记录:《汪崇屏先生口述历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94页。“七七事变”后,素有 “讨赤”之名且与国民党有隙的吴氏被日方认为是 “重庆政府

之外,硕果仅存的有能力领导一场得人心的运动的国家重要领袖”。[1]为组织傀儡政权,以土肥原贤二为首的日方当局与吴氏频繁接触。吴佩孚亦秉持 “刚柔相济”理念与之周旋,以实现由自己来完成中国统一,恢复 “法统”,驱除外敌,求得 “中国大兴”的理想。由于吴氏坚持 “和平要领,则以保全国土恢复主权为唯一之主张”,并表示 “恢复和平,必须是全面的、平等的,惟平乃能和,和必基于平,故必须日本先撤兵”,[2]与日方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故直至其逝世,日方虽一直致力于胁诱其 “出山”,但吴佩孚始终拒绝日方所请,未曾出任伪职。正因为在吴氏逝世前存在着这些极其复杂的前因,其逝世后的舆论反应尤其显得纷繁复杂。①关于这一问题,学界已有所论及,相关成果如郭剑林:《吴佩孚传》(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808-811页)、苏全有:《论吴佩孚之死》(《历史档案》2010年第2期),等等。本文拟在已有成果基础上,充分挖掘相关报刊史料,考察吴佩孚逝世后各方围绕着其因何而死、是否附逆及历史功过等问题所展开的争论,以求更深入地了解吴佩孚这一重要人物及抗战时期复杂的政治环境。

一、谁杀彼乎

吴佩孚逝世的消息传出后,各方莫不表示惊悼。 “北平街头民众之第一反应即为 ‘谁杀彼乎’?”②史汀生译:《吴佩孚将军之死》(中英文对照),《英华文摘》第1卷第5期,1940年。原文刊载于 《字林西报》。据今井武夫回忆,当时亦有吴佩孚系由国民政府收买的一住在天津的要人毒害的说法。土肥原贤二刊行会编:《土肥原秘录》,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6页;今井武夫:《今井武夫回忆录》,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第108页。吴佩孚逝世当日,重庆高层即得知这一消息。③《翁文灏日记》1939年12月4日条下记:“本日下午,吴佩孚在北平逝世。”翁文灏:《翁文灏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01页。此后,重庆方面通过各种途径表达对吴氏死因的怀疑。《中央日报》社论称:“据昨夜港电所传,吴将军的病与病殁前的情形,颇成疑问,吴将军是否由病而死,不久必可明白。”[3]此外,还通过美联社宣称:“此间政界方面,一般认为吴佩孚将军之死,‘情形可疑。’彼辈指出,吴氏拒绝日本之拉拢,不肯出任伪组织首领,自必遭日人之忌,故日本医生为彼施行手术,实不无令人置疑。”[4]与此相对,代表日方旨意的 《盛京时报》亦迅疾表达对此事的态度,坚称吴氏实属因病而死,日方在这一问题上无须承担责任。

(一)日本方面的 “寿终说”

吴佩孚因牙疾这一国人平素皆认为的 “微疾”④《蒋夫人电唁吴夫人》,《中央日报》1939年12月8日第2版;《吴佩孚将军逝世 何应钦深表悼惜》,《申报》1939年12月6日第6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冯玉祥日记》第5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55页。遽尔离世,自然不免令人生疑。吴氏逝世前数日,《盛京时报》犹刊文称吴佩孚 “近日身体非常健康”,“体健神旺”。[5]加之其坐困北平,更增添国人对于其死因之怀疑。不过,在吴氏逝世消息传出前,其病危消息已见诸 《中央日报》、《大公报》(重庆版)、《大公报》(香港版)及 《盛京时报》等报。 “吴佩孚病危,患血毒症”、[6]“吴佩孚在平病危”、[7]“吴佩孚因牙患血中毒,传病势渐沉笃”、[8]“吴子玉将军危笃”[9]之类的消息,此前早已广为流传。

吴佩孚逝世次日,《盛京时报》即于头版显要位置刊载这一新闻,特别强调吴氏 “患败血症寿终于私第”。[10]此后,又刊载 《吴佩孚将军逝世前后记》一文,称吴氏患病初系因 “牙套作祟”,并详述其由发病到逝世的经过,称:

吴将军患病的起始是在上月二十四日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左边槽牙金牙套忽然被肉丝塞住,自己用力一剔,牙套刺入牙内,疼痛异常。当时吴将军认为只是局部受创发痛,并没有在意。

第二天,吴将军只觉得牙还是发痛,没有想起找医生。也是因为在早年,便犯过牙痛,近些年来,上火的时候,往往牙痛,所以并不认为怎样严重。不过,午饭吃面的时候,又烫了一下比第一日显得厉害一点。

当天下午吴将军发觉受了感冒,头部略微沉重,鼻子不通,但并未发烧。二十六日也就是第三天,牙床肿起来,里面已经有脓。家人将伊东牙科医院的伊东大夫请来,伊东先生主张非拔下去不能治,吴将军以为拔下去总可很快的痊愈,于是允许伊东的疗法,把那颗牙拔了下去。

牙拔下去以后,全身不爽,作冷作烧,而且右颚也浮肿。于是,由天津请来一位大夫,大夫诊视一下,又听说未见大便,断定 “有热”,开药方,下一两二钱石膏。这一剂药吃下去,仍不见大便,次日大夫又改成热药,用麻黄桂枝汤,吃了还没有效验,自然更没有大便。大夫主张吃羚羊角,羚羊角吃了,仍旧没有起色。所以,只好遍请名医,萧龙友、杨浩 (如)、汪逢春、孔伯华,和西医方石珊。不过,有些大夫看了看,无法下药,也仅止看了看便告辞了。起初是左脸肿,后来连带上嗓子,到前天出入气都觉得发紧,说话声音沙哑,脉搏很沉缓。下午便昏迷不醒,家人自是焦急万分。

昨天早晨,曾请同仁医院寺田先生来,寺田先生认症为 “骨膜炎”,打过强心针,脸似乎更肿,情形颇恶,可是能勉强喝半碗面汤。到十二点钟,脸色更不好看,下午两点,便可以说不省人事了。

过两点,赶忙又请来寺田先生,寺田先生认为必须施手术,才或者能有救,结果开刀了,刀子在吴将军的左脸上划一个十字。但是开刀之前没有涂麻药,只嗅了一点麻醉剂,以致吴将军痛楚难忍,“嗳呀”一声,以后便不再出声。医生忙派人回医院去取强心针,不免耽误此时间。等到强心针取回来,吴将军几乎没有气息,只有脉搏在略动着。下午四点,楼上有一片哭声,吴将军终于逝世,四肢木然,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和他那斑白的须发一样。绝世英雄,便从此长眠![11]这篇新闻刊载于吴佩孚逝世8日后的12月12日,可视为日方解释吴佩孚死因的一个完整版本。其中四点信息尤为重要。其一,吴氏突患牙疾系由于偶然原因——“自己用力一剔,牙套刺入牙内”,并非日方有意加害,且其早年 “便犯过牙痛”,意谓吴氏本有旧疾。其二,吴氏没有及时就医,且所延请的天津医生不高明的医术使其延误治疗的最佳时机并导致病势骤然加重。吴氏病入膏肓后,中国医生束手无策,日本医生认为 “必须施手术,才或者能有救”,方为吴氏施手术。其三,日本医生是在 “吴将军的左脸上划一个十字”,这一细节描写或是为了特别强调手术部位并非要害。其四,日方虽承认日本医生忘带强心针,耽误抢救时间,但观其言辞,此亦不过小失误。很显然,日方希望通过这篇报导来撇清其在吴佩孚逝世问题上的责任,吴氏之死并非 “重演皇姑屯一幕”。[12]同时,日方亦不得不承认,“虽至最后,(吴氏)仍拒绝同仁会寺田博士、德国病院史特克赫尔德博士等之执刀,药剂皆狼藉枕外”,[13]且“由二十四日到四日,由牙痛到病逝,只是整整十天”。[14]可见日方虽竭力辩白,但违背吴氏本人意愿强为其施行手术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日本国内媒体对吴氏死因亦持同样解释,指出吴氏逝世的直接病因为由骨膜炎并发的败血症。 《大阪每日新闻》还称吴氏是在宴请伪汉口市长张仁蠡及陈中孚等人时骤患牙疾,[15]或为凸显其生命最后关头仍在为所谓的 “和平运动”奔走。

关于吴佩孚的死因,作为吴氏重要幕僚的汪崇屏曾回忆称:“(吴佩孚)逝世前两天,病已严重,即使日本医生不开刀,他也绝无痊愈的希望了”,“(日本医生)一刀下去,吴就断气了。”[16]吴佩孚逝世20周年时,台湾方面出版的由吴氏生前友好及僚属杨森、赵恒惕、秦德纯、刘泗英、汪崇屏、丁治磐等人编辑的 《吴佩孚先生集》则特别指出当时系 “日人统制粮食”,吴氏患牙疾即因为 “某日晚餐触及饭糁砂石”,[17]或有暗指吴氏患病及至逝世与日方不无关系。至于吴氏身后陆续出版的多种传记,则明确持“遇害说”。①目前所见最早的介绍吴佩孚系被日方杀害的书籍是苏开来撰述, 1946年11月由北平新报社出版的 《吴佩孚之死》。现有的吴佩孚传记中,除前引郭剑林的 《吴佩孚传》外,章君谷的 《吴佩孚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7年)、唐锡彤编著、于绍文等绘画的 《吴佩孚画传》(长春:吉林摄影出版社,2005年)、韩仲义的 《吴佩孚》(北京:北京文艺出版社,1995年)及董尧的 《北洋军阀吴佩孚》(北京:团结出版社,1995年)等皆持 “遇害说”。吴佩孚的墓志铭亦采信 “遇害说”,陈廷杰撰:《吴佩孚氏墓志铭》,《南光报》第53期,1947年。

(二)重庆方面的 “遇害说”

吴佩孚逝世次日,《中央日报》即指出,“吴死后,吴宅周围俱有敌宪兵站岗监视,出入者必须经过

严重检查。”[18]当时颇具影响力的一种面向农村的通俗杂志——《田家半月报》据此声称,吴氏之死 “不见得不是敌人下的毒手”。[19]《大公报》(香港版)在12月6日关于吴佩孚去世的新闻中亦指出,“吴氏亦自知不能幸免,早有决心,故处之泰然”。[20]吴氏既然早有 “成仁”之决心,且此前早有吴佩孚遇害的传言出现,[21]此时 “暴卒”,自不免 “种种谣言”①史汀生译:《吴佩孚将军之死》(中英文对照),《英华文摘》第1卷第5期,1940年。原文刊载于 《字林西报》。产生。这一初期或还被视为 “谣言”的说法经重庆方面的报道而逐步得到 “证实”。

重庆方面最初报道吴氏去世的新闻,采用日方的说法,称 “其死因当为拔牙后患血毒症而亡”;但同时亦指出,“据日本医生昨日宣称,吴氏病象并无生命危险。但在施行手术时,即行逝世”。[22]12月7日的 《中央日报》据外讯指出,“吴氏死于敌医之手”。日本医生经坂西同意后,对吴佩孚施行了拔牙手术。术后吴氏 “即转入昏迷状态”,且 “最后乃语其夫人曰:‘死得好’。日医此时复为之注射,吴氏即复入睡眠状态,延至下午六时五十分乃与世长辞”。[23]虽然该说法与此后的 “遇害说”尚颇有出入,但从重庆方面的报道看,日方与吴氏之死无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12月13日,《中央日报》刊出一则天津来人的谈话,“遇害说”遂正式成型。据称:“津来人谈,吴佩孚将军之死,据各方调查,得悉吴并非因病致死,确系敌威胁利诱,迫其发表拥护新政权宣言,被吴拒绝,乘吴牙疾就医致死。某德医及郭眉臣大夫到达时,人死已多时,临危并嘱其左右□□□,至死勿为敌用,如得机会,可向政府及民众声述本人至死不降之经过。并自撰一联云:‘得意时,清白乃身,饮酒赋诗,犹是书生本色;退休后,倔强到底,灌园抱瓮,真个解甲归田。’敌多田骏得悉后,甚为感叹,当召□□□□□□嘱勿以吴遗言发表。”②《吴佩孚将军系遭敌毒手》,《中央日报》1939年12月13日第2版。按有一说指此联系吴佩孚 “民十九 (1930)秋间卧病半月”所做的自挽联。 《吴佩孚的生平》(原文刊于 《东南日报》),《星期文摘》第1卷第1期,1940年。该报道甫一面世,舆论便为之哗然。 《申报》、《大公报》(重庆版)、《大公报》(香港版)、《新华日报》③《新华日报》1939年12月13日第2版转载时将标题改为 《传吴佩孚之死系敌毒害》,增加一 “传”字。中共方面对 “遇害说”似并不十分认同。抗战胜利后,政治环境大变,在吴佩孚是否应予国葬的讨论中,中共方面的 《消息》半周刊称吴氏是 “因患牙痛开刀,中血毒逝世的”。迺辛:《准予国葬话吴佩孚》,上海 《消息》第9期,1946年;骆根青:《忆上海 〈消息〉半周刊》,《新闻研究资料》1981年第4期。代表中共方面意旨的 《新文化》半月刊亦称吴佩孚是 “患牙疾等疾病死去的”。木公:《褒扬吴佩孚》,《新文化》第3卷第1、2期合刊,1947年;洪泽主编:《上海研究论丛》第2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334-337页。以及宁波 《国民日报》等纷纷予以转载,此后一系列杂志亦予以刊发,当时即有人称对于 “遇害说”是 “坚决相信的”。盖民众早已对 “寿终说”有所怀疑,《中央日报》既言之凿凿称吴佩孚系为日方杀害,空穴来风,事必有因,虽然对关键人物的姓名秘而不宣,仍然不降低其影响力。此前,舆论虽然推重吴佩孚,哀悼甚多,在时人看来,吴氏犹不过是 “风骨嶙峋,老而弥坚”,“足为我国军人之模楷”。[24]“遇害说”出现后,其“以身殉国”的形象日益凸显。④当时虽已有 “遇害说”出现,但或许由于没有充分的证据,亦可能出于尊重逝者的缘故,在1月21日举行的吴佩孚追悼大会上,孔祥熙的祭文中犹称:“奈何微疾,贼我天民。”刘泗英的 《蓬莱吴上将诔》中亦称吴氏系 “病殁”。1946年吴佩孚公葬时蒋介石的祭文中仍然称:“偶撄牙疾,遂殒大星。”不过刘泗英在 《蓬莱吴上将诔》一文末了,“谨述”吴佩孚 “抗倭史实”后有一段话颇堪玩味:“北平僚友函曰:上将初病牙,日医伊东拔去其一,越日红肿,中西医束手;逮八日,日医石田强施手术未峻,气遽绝!其病也耶?抑非病也耶?呜呼痛哉!”表达了对吴佩孚是否因病去世的怀疑。当然,据目前所见的报刊杂志,无论是孔祥熙的祭文,还是刘泗英的诔文均未见诸报端,故国民政府在公开宣传方面坚持 “遇害说”基本可以确定。 《吴佩孚先生集》,第465-466、468-469页。

吴佩孚究竟因何而死?作为旁观者的 《字林西报》认为:“日人决不欲吴氏死;重庆政府亦然,纵令氏非其好友。盖氏在世一日,拒绝日人一日,氏即予重庆以绝佳之谕旨:‘君其识之:即如吴佩孚,

彼亦不愿与日人共事者也。’”①史汀生译:《吴佩孚将军之死》(中英文对照),《英华文摘》第1卷第5期,1940年。原文刊载于 《字林西报》。这一判断应该说还是较为客观的。作为一个早已 “过气”的政客,吴佩孚的死因之所以引发如此激烈的争论,与抗战时期复杂的政治环境密不可分。这场争论实际上是一场宣传战。孔祥熙在追悼吴佩孚的大会上便明确指出:“今日盖棺论定,子玉先生已对国家尽忠,为民族尽孝,我们纪念子玉先生,应该效法其为人,尤其是沦陷区域的人民。这样足使敌人知道每个中国人,都有不朽的人格。”[25]重庆方面认为,在部分人士对抗战前途失去信心的情况下,打赢这场舆论战对于鼓舞士气、凝聚民心无疑均大有裨益。被视为 “北方人心所归”的吴佩孚若因坚贞不屈而遭日人杀害,对于教育和激励民众,特别是沦陷区的北方民众,以及北籍军人都是极其有效的。因此之故,此时国民政府在宣传层面对于吴佩孚的死因才如此重视。北伐战争期间吴佩孚同样曾被传出死讯,但是彼时作为 “反动军阀”的吴佩孚与1939年作为 “民族英雄”的吴佩孚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当时即有人撰文 《管他(吴佩孚)的死活呢!》。[26]

二、是否附逆

吴佩孚逝世后,舆论关注的第二个焦点便是其对所谓 “和平运动”的态度。吴氏生前,关于其是否附逆投敌的议论便已沸沸扬扬。②1939年1月31日,日方自导自演的吴佩孚就任绥靖委员会委员长闹剧确实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大公报》(香港版)次日刊登两篇文章怒斥吴氏,称 “中国不会有弗朗哥,只有李福和第二”。 《吴佩孚竟附逆》,《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2月1日第3版;《吴佩孚附逆》,《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2月1日第4版。李福和系抗战爆发后投敌的第一个中国将级军官,后被反正的部下击毙。马铁松主编、丰宁满族自治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丰宁满族自治县志》,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第1128-1129页。《何梅协定》签订后,土肥原贤二即 “希望拥立吴佩孚树立五省自治政府”。[27]“七七事变”后,日方更是多方活动试图拉拢其下水,以提高傀儡政权的声望。1939年1月,日方还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试图造成吴佩孚与日本合作的既成事实。从现有史料看,吴佩孚并未附逆,然而在战争环境下查证其是否投敌是不容易做到的。这便给舆论场上关于吴氏是否附逆的争论留下较大的空间。

1938年10月,日军相继占领广州、武汉。紧接着的第二次近卫声明便宣称 “国民政府已退为地方政权”,日方谋求扶植一个全国性傀儡政权的意图昭然若揭。日方在沦陷区发起所谓的 “和平运动”,吴佩孚成为他们争取的主要对象之一。如果日方扶植起来一个有声望的全国性傀儡政权,对苦撑待变之中的国民政府无疑是一个沉重打击。汪精卫投敌之前,吴佩孚是否 “出山”一定程度上决定这个全国性傀儡政权能否成立;汪氏投敌后,吴佩孚对 “和平运动”的态度仍然与中日双方的政治角力直接相关。③吴佩孚逝世后,路透社认为,“吴死后,日方之组府工作,势将更趋困难”。 《吴氏死于敌医之手》,《中央日报》1939年12月7日第2版。因此之故,吴佩孚逝世后,其对 “和平运动”的态度仍为双方争论的焦点之一。在这一场争论中,彼此各执一词,皆声称吴佩孚倾向于己方。

吴佩孚逝世后,何应钦即在谈话中指出,“吴将军生性倔强,向抱与倭寇不妥协态度,曩余在平主持军事时代,倭寇即屡图利用吴氏,出组政权,以与中央对抗,但吴氏不为利诱,不为威迫,数年以来,始终如一。即最近对汪精卫与敌伪各方游说之使,亦曾一再大骂,不加理会。”[28]随后国民政府方面更是通过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唁电,赞扬其 “屡以正词严斥敌伪,凛然大义”,并且表示 “方期大难敉平,共图建设”。[29]

追悼大会上,孔祥熙表示:“子玉先生年来对于我们各方面的进展极表关切,每夜必以收音机听取我们的报告。他对于蒋委员长,尤其表示无限的敬仰,可见过去关于子玉先生的谣言,全属无稽。”蒋介石亦肯定其 “身处危境,心系中央……苦心支持,艰险备尝”,并表达 “国步未平,方资雄略,胡不憗遗”的遗憾。蒋氏祭文中还有 “还我山河”一句,表达继承吴氏遗志之意。[30]按国民政府方面说法,

吴氏虽身陷危城,但其内心实与重庆方面相通。 《中央日报》在社论中亦肯定吴佩孚 “在抗战后,他是北洋军人中最拥护抗战的一人,也是北洋军人中最拥护军事最高统帅的一人,他屡次面折敌人,要求先撤兵再谈和平,就充分表示他对于抗战国策的了解”。[31]

《大公报》香港版亦指吴氏 “平日语及蒋委员长辄不胜其钦仰尊崇之情,前月本港有人得彼消息,谓有见之者,犹深以领袖之过于劳瘁为念,而殷殷以蒋先生健康为询”,而蒋介石也 “深佩吴氏之人格”,吴佩孚 “亦极服蒋之才德”,[32]二者可谓惺惺相惜。 《大公报》香港版并称 “去冬风声正急时,吴之旧交某君,尝衔中枢某政要之命,由渝赴津,设法访吴,经吴派人接赴平寓,潜住一周,密谈屡夜,归渝复命,则为 ‘应付裕如,勿劳远念’数语”。①《悼吴佩孚将军》,《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2月6日第2版。据 《吴佩孚先生集》和 《汪崇屏先生口述历史》中相关内容推测,“某君”或为刘泗英,“中枢某政要”或为孔祥熙。据 《吴佩孚先生集》中所收吴佩孚致孔祥熙函,“应付裕如,勿劳怨念”一句原文应为 “处境安如泰山,应付绰有余裕,请释远虑!” 《吴佩孚先生集》,第260-261、435-439页;王聿均访问、刘凤翰记录:《汪崇屏先生口述历史》,第95页。《申报》亦称吴佩孚尝对日本某说客言:“先撤兵,中国事交给蒋介石,这人不错,这人行。”[33]

同时,吴佩孚的遗言亦通过 《中央日报》等报为世人所熟知。吴佩孚 “四日午后稍清醒,欲招亲友及旧时僚属谈话,然终不可得,最后乃语其夫人曰:‘死的好’。日医此时复为之注射,吴氏即复入睡眠状态,延至下午六时五十分乃与世长辞”。[34]有人即将吴佩孚临终前的这一句 “死的好”与文天祥遇害前的 “义矣仁至”②应系指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一句,语出文天祥临终前所作 《自赞》。文天祥:《文天祥全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94页。胡抱一:《哀吴佩孚将军》,《星期文摘》第1卷第1期,1940年。相比较。邹韬奋形容这句话里 “是含着无限的血泪,是表示着吴将军宁死不屈的精神”,“吴将军临死时 ‘死的好’三个字激励了全国爱国同胞的心弦,引起了全国爱国同胞的悲悼,加强了全国爱国同胞对于抗战的努力。”[35]之后的天津来人更是带来了吴佩孚的遗言,“临危并嘱其左右□□□至死勿为敌用,如得机会,可向政府及民众声述本人至死不降之经过”。③《中央日报》12月7日报道:“吴氏某秘书对合众社记者称:吴氏临终前,对于国家大事,并无遗嘱。至十三日,则称吴氏本有遗嘱,但敌酋多田骏得悉后,甚为感叹,当召□□□□□□嘱勿以吴遗言发表之。” 《吴氏死于敌医之手》,《中央日报》1939年12月7日第2版。 《吴佩孚将军系遭敌毒手》,《中央日报》1939年12月13日第2版。

与此相对,日伪方面宣传的内容则大相径庭。1939年12月6日晚刊的相关报道中,《盛京时报》以较大篇幅介绍吴氏在全面抗战爆发后的政治取向,称:“中国事变勃发后,(吴佩孚)见中央军大败,怀救国之念,受全国之重望,遂固出马之决意。本年一月三十一日,高举反共救国之口号,结成绥靖委员会,自为委员长,命心腹胡毓坤氏④一度谣传绥靖委员会开会时,有壮士多人闯入行刺,胡毓坤等六人被击毙。 《六个汉奸在汴被刺身死》,《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4月13日第3版;《华北伪绥靖委员会六人被杀》,《申报》1939年4月13日第7版。赴开封,结成绥靖军,更援先辈唐绍仪氏谋树立统一政权,唐氏被暗杀,大志未果。逮起新中央政权问题,立军政之最高峰。”[36]日伪当局要员、前西北军将领程希贤在吴佩孚逝世后亦撰文指出,吴佩孚不满于1927年以来 “蒋氏专政,党人祸国”的状况,多次坚拒国民政府敦聘,甚为清高;认为吴佩孚在 “中原鼎沸,群龙无首之时”,出山组织傀儡政权是可以预见的。[37]伪满洲国国务总理张景惠亦在悼词中表示,“将军救生忧国之念颇笃,受中国一般民众之敬爱。讵知协力建设大亚细亚之际,突如中途逝世,拜闻此讣,当不胜惋惜天丧柱石也,吾人亦极哀悼之至”。[38]在张景惠看来,吴佩孚出面组织伪政权亦不成问题。

吴佩孚遽尔逝世,曾谋求与吴氏合作的汪精卫亦电唁其家属。[39]汪精卫心腹温宗尧发表文章悼念吴佩孚,⑤温宗尧在吴佩孚逝世前撰有 《吴佩孚将军与汪精卫先生》一文,尚未发表,吴氏即已去世,该文系在吴佩孚逝世后方刊布。当时,亦有日人伊藤金次郎撰 《吴佩孚与王克敏》,不过与重庆方面将吴佩孚与汪精卫相比以贬斥汪不同,彼辈将吴与汪、王并论来抬高他们。温宗尧:《吴佩孚将军与汪精卫先生》,《华文大阪每日》第4卷第1期,1940年;郑学稼:《论吴佩孚》,《时代精神》第1卷第6期,1940年。文中谈及吴佩孚的政治倾向时称:

吴将军虽不幸而死,莫伸其救国之志;然其人之生平,与其近一年来奋志救国,外不欺日本,

内不欺国人之精神,皆历史上不可湮没之事实……宗尧既恸吴将军之逝,又闻四方之挽吴将军者,皆幸其死,以为能全晚节,能为完人,是何视吴将军之轻也。以其不怕死之精神,犹疑其有时而怕死,天下犹有第二可信之人耶?以闭门不问世事,为能全晚节,能为完人,今日四万万五千万人中,固已百分之九十九,能全晚节,能为完人矣。祖国之存亡,若隔岸之观火,中国亦何贵有此徒具形骸而无心肝之完人哉!吴将军之精神,在敢与日本为友,爱吴将军者,则虑其与日本为友,其对吴将军之意诚厚,对国家之观念,则不免于薄矣,中国贤士大夫,群以闭门为自洁者,皆为晚节完人之舆论所劫持,故灼知国之当救,且有可救之道,而终莫敢出而试为一救,吴将军不幸而死,然使其不死,长为中日两国所属望,又不能得一法以互慰两国,使各厌其意,其处境之难,将求之五千年之历史而不可得。然则吴将军之死,乃两国之不幸,而吴将军个人之幸也。吴将军幸逃其难,后此之难,将集于汪先生之一身,两国人真求和平者,幸勿过为责难。[40]

温宗尧此文在悼念吴佩孚的同时,亦有为汪精卫等人叛国行径进行狡辩之意。吴氏困居北平之时,曾与汪精卫书信往来,交换对时局的看法。双方分歧明显,吴佩孚不同意汪精卫将责任皆归咎于军事当局(即蒋介石)的看法,更谆谆告诫其不要另建政府,在领土保全问题上尤应慎重。[41]温宗尧称吴氏在难以求得 “互慰两国”之一法的苦闷中死去,这对于他本人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读罢温文,不察实情的读者或许会误以为吴、汪志同道合,汪氏开展的 “和平运动”乃是继承吴氏的遗志。

与此同时,日伪方面亦有所谓的吴佩孚 “遗言”刊布,且注明是由其子吴道时 “谨述”,并强调这是吴道时 “侍侧所亲闻”,以增强遗言的 “公信力”。该 “遗言”内容如下:“余委质国家四十余年,本军人天职,拥护国权,保全领土,历经险阻,斯志未渝。事变以来,中外人士,共相期待,属以振导和平。因痛感时势之艰危,责任之重大,积忧成痗,寝馈难安。不意年已桑榆,未堪忧患,偃卧数日,病势加剧。惟念中日人民,遭兹浩劫,再不急谋收拾,沦胥之亡,实所殷惧。若能侥幸万一,沉疴复起,仍当与海内外志士仁人,共致祥和,奠安东亚。余平生抱负,俯仰天地,无愧无怍,一息尚存,坚持此旨。”①《吴佩孚将军病逝前后记》(下),《盛京时报》1939年12月13日晚刊第3版。该 “遗言”之前,有注明该 “遗言”系吴佩孚 “卧病八日”所讲。而吴佩孚逝世前最后讲的 “遗言”据目前所见,最早刊载于 《吴将军悲壮遗言》(《盛京时报》1939年12月6日晨刊第1版),内容如下:“余咽喉剧痛,不能多言,惟余如病愈,与君等协议后,必决出山,以挽回浩劫,求国家之安泰。”引文这一版本的吴氏遗言最早刊载在 《吴佩孚临终犹以和平为念》(《盛京时报》1939年12月10日晚刊第1版)。此报导中的 “遗言”较之引文,除少数措辞略不同外 (在 《吴佩孚临终犹以和平为念》所刊载的 “遗言”中,“积忧成痗”作 “积忧成疾”,“实所殷惧”作 “实堪殷鉴”、“惟念中日人民”作 “惟中日人民”,部分标点亦有所不同),内容基本相同,但当时并未以吴道时名义发表。在此由吴道时谨述的 “遗言”之前,亦有“吴氏临危时”,“对今后国事前途”的表示刊出。全文如下:“余现因咽喉肿痛,不能多言,一俟病痊,当与日本□□武官 (系吴挚友)及中国方面□□协力,共商国是,决意出山,挽此浩劫。”通读这一 “遗言”,给人感觉吴氏之情是何其真挚,其之所以骤然患病,实因忧虑 “振导和平”责任重大。由此不难推导出吴佩孚与日本关系密切、政治上倾向与日本合作这一结论。日伪方面进而认为吴佩孚去世对于 “和平救国运动”而言是一个 “巨大的损失”。[42]

在日本国内,《大阪朝日新闻》仍然在继续散布吴佩孚 “附逆”的谣言,称:

洞察民众的要求与时局,下定决心的吴将军在恳切之忧国的热情驱使下,于今年 (1939)1月26日发表了决定加入重大的和平运动的想法,并向全国各军队、学校发出了通电。

阐明焦土抗战的失策并强调继续战斗之困难的吴佩孚将军出马后的首次发言,得到了苦于迷妄蒋之无益的长期抗战的全支民众的绝对支持。 (吴将军)进而呼应汪兆铭先生提出的建立新政权的问题并表示绝对的赞同。

文中还期待汪吴合作成为收拾时局的强大原动力。[43]《大阪每日新闻》则称吴佩孚与日本的关系与其人

生一样,跌宕起伏,认为吴佩孚虽曾无情地咒骂过日本,但当其意识到与共产党携手的国民革命军 “为祸”东亚之时,便捐弃前嫌,与曾经敌对的张作霖握手言和,对日本抱有极大的期待。报道并称 “中国事变以来,中日关系极度恶化及中国陷入大混乱,(吴佩孚)年轻时的精神状态又徐徐恢复而再复高涨,救国之念难以遏制,一直在纠合从前的心腹计划再起,只是苦于力不从心,故在惬意于在北京的陋室中读佛书、饮酒的同时,等待时机的到来”,[44]其后并引述所谓华侨杜雨樵的话称:“同胞们对于抱有 ‘三不主义’且自持甚严的吴将军的出山是抱有极大的期待的。”[45]

然而,期待也只能是期待,诚如 《字林西报》所言:“近数星期中来自日方之传说,谓将军已觉其过去拒不合作之非计,似属毫无根据。此说至多为日方之一片愿望而已。”该报导还引用吴氏身边人士的观点,指出 “世人可信氏之不参予日人监视下政府之决心至死不易。吴氏对财政、军事及外交行动完全自由之保证,坚持如故”。①史汀生译:《吴佩孚将军之死》(中英文对照),《英华文摘》第1卷第5期,1940年。原文刊载于 《字林西报》。以今日 “后见之明”观之,以 “一战恢复旧山河”相号召,以伯夷、叔齐、齐田横及苏武等 “节士”[46]相标榜且 “始终对日人执拗难与”的 “真爱国者”②史汀生译:《吴佩孚将军之死》(中英文对照),《英华文摘》第1卷第5期,1940年。原文刊载于 《字林西报》。吴佩孚,没有附逆投敌当无太大疑问。不过,时人自然难有此 “后见之明”,因此围绕这一问题才有如此激烈的争论。

三、盖棺论定

吴佩孚生前,时人对其一生功过已经众说纷纭,誉之者称其为 “中国最强者”和 “元敬 (戚继光)再生”;[47]当然亦有人讥讽其 “假慈悲”、[48]“野心不死”、[49]“帝国主义的走狗”和 “吴秀才”,甚至斥其为 “蛆虫”。[50]可见对吴佩孚的评价在其生前呈现出两个极端。而在他去世之后,各方评价却大体上都加以褒扬,其中不乏溢美之词,貌似已经盖棺论定。在多种不同的政治势力尖锐对抗的抗战时期,一个政治人物逝世后能够得到如此普遍的肯定并不多见。不过,各方在褒扬吴佩孚时所侧重的方面却大相径庭。从这个角度看,离盖棺论定又还距离甚远。

(一)重庆方面

对于一个曾经的对手,曾经的革命对象,如何做出客观允当的评价是重庆方面需要面对的一个大问题。在号召举国精诚团结、共御外侮之际重提带有内战性质的北伐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因此,重庆方面的报道刻意回避了北伐这段 “不愉快”的经历,转而突出强调吴佩孚的大节。这也是吴氏逝世后,重庆方面所塑造的吴佩孚形象中的关键所在。国难方亟,民族面临生死存亡,此时所谓大节也就是效忠于民族、国家,这是重庆方面最为关注的一点。

吴氏逝世后,重庆诸要人中较早发表评论的是时任军政部长且在代理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长期间与其有过间接接触[51]的何应钦。在致吴氏夫人的唁电中,何应钦表达了重庆方面对吴佩孚的基本评价,称:“闻子玉先生昨夜仙逝,何胜惊悼。子玉先生陷身敌区,而大节凛然,数年来如一日,洵足为我国军人之模楷。乃偶以微疾,遽归道山,噩耗传来,倍增凄怆。尚望夫人顺变节哀,妥营丧葬。”在对记者谈话中,何应钦亦表示:“(吴佩孚)今不幸逝去,殊为我国家一损失。”[52]接着,以蒋介石为首的一大批国民政府要人,如行政院长孔祥熙、监察院长于右任、司法院长居正、考试院长戴季陶、立法院长孙科、外交部长王宠惠、朱家骅、丁惟汾、陈立夫、张群、吴铁城、顾维钧、王正廷以及宋美龄等,相继发唁电表示悼念。③《蒋委员长电唁吴佩孚家属》,《中央日报》1939年12月7日第2版;《蒋夫人电唁吴夫人》,《中央日报》1939年12月8日第2版;《吴佩孚追赠一级上将》,《中央日报》1939年12月9日第2版;《国府明令褒扬吴佩孚》,《中央日报》1939年12月10日第2版;《沪各界筹建吴佩孚铜像》,《大公报》(重庆版)1939年12月11日第2版。就连吴佩孚的冤家对头,其 “死都不能原谅的”的冯玉祥亦发唁电悼念。④详见王聿均访问、刘凤翰记录:《汪崇屏先生口述历史》,第93页;冯玉祥:《冯玉祥日记》第5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55页。唁电重点颂扬其气节,如 “英风亮节”、“临大节而不可夺”、“晚节弥高”、“高风峻节”、“克完大节”、“劲

节”等。对于吴佩孚的身后评价,国民政府方面基本将其定位为 “精忠许国”、“劲节弥厉”、“不移不屈”、“大义炳耀”、“海宇钦崇”、“流芳万古”的 “民族楷模”。

《中央日报》社论称许吴佩孚为民族豪杰,指出吴氏 “在群奸顽寇环攻之中,独能始终不屈,洁身全节而死,全国同胞听到将军的哀音,必然感到深切的悲痛与特殊的奋励”;并且肯定其 “在将来中国民族史上,是一个成功的人物,吴氏的成功,不在他过去的治军与当政,而在他暮年的民族意识,在他最后阶段的正气表现”。社论还认为,吴佩孚 “其人其事的影响”,不仅 “能够建树一时的民族风气”,而且 “能够建树永远的民族风气”;吴氏死后,“中华民族在北方失去一个民族正气的标帜”。文末还特地强调吴佩孚在中华民族历史上必然会有 “重要的位置”。[53]

1939年12月9日,国民政府追赠吴佩孚陆军一级上将,并明令褒扬,且 “特给治丧费一万元,生平事迹存备宣付史馆”。①《吴佩孚追赠一级上将》,《中央日报》1939年12月9日第2版。按1937年9月16日通过的 《国葬法修订案》,国葬所拨费用亦为1万元。 《立法院会议通过国葬法修订案》,《申报》1937年4月17日第4版。与此前不久去世的曹锟和徐世昌一样,国民政府通过追赠荣衔或明令褒扬的方式,对于逝世的北洋政府时期的重要政治人物予以肯定。这一举措对于整合全国力量,一致抗敌无疑有着重要意义。在褒扬令中国民政府方面再度提及吴佩孚 “英风亮节,中外同钦”。[54]“被害说”出现后,对气节的褒扬愈加凸显。如前所述,12月13日,《中央日报》刊文指出吴佩孚系为日方杀害。吴氏此前因 “勉全所守”,拒不降敌已为国人所敬仰。此后,他更是被视为以身殉国的民族英雄。

与曹锟逝世后 “一俟寇氛靖平,再议饰终令典”[55]和徐世昌逝世后 “一俟寇患靖平,再议饰终令典”[56]不同, 蒋介石在致吴佩孚家属的唁电中,即指出 “请政府优颁饰终令典”。[57]“遇害说”出现后,吴氏的形象愈显高大。1940年1月21日,吴佩孚的追悼大会在重庆银行公会大礼堂举行。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中国国民党总裁蒋介石 “亲临致祭”。参加者众多,有丁惟汾、于右任、孔祥熙、叶楚伧、朱家骅、何应钦、陈立夫、洪兰友、吴稚晖、邵力子以及 “各机关团体代表二百余人”,②《中枢各长官昨追悼吴佩孚将军》,《中央日报》1940年1月22日第2版;《渝各界追悼吴佩孚》,《申报》1940年1月22日第6版。 《良友》称 “参加者达七百余人”。邝光 (摄):《中枢各界公祭吴将军》,《良友》第152期,1940年。 《大公报》香港版则报道称,出席追悼大会的多达1000余人。 《渝市各界追悼吴佩孚》,《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1月22日第3版。追悼大会由吴佩孚山东同乡、国民党元老丁惟汾主祭。 “会场四壁遍悬各机关长官及各界友好所赠之挽联,吴氏遗容之前,更满置各首长所赠之花圈,布置极为肃穆。”[58]挽联内容 “对吴氏高风亮节,多所推崇景仰”。[59]遗照两侧各悬中国国民党党旗和中华民国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60]追悼大会上还由丁惟汾宣读中国国民党中央监执委员会、蒋介石、孔祥熙以及重庆各界的祭文。

追悼会上,孔祥熙赞扬吴佩孚 “已对国家尽忠,对民族尽孝”,并援引 《孟子》中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对其大加赞扬,称其 “是一个爱国者”。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也称赞道:“子玉先生的品格,不论你政见怎样,是该表示钦佩的,尤其是他有大节。”中国国民党中央监执委员会的祭文则回顾了吴佩孚的一生经历,强调其熟读经典,“大防必谨,正义是求,敌国外患,一忾同仇,时出高论,每抒远猷,抗战以还,劲节弥著”。蒋介石的祭文中亦称赞吴氏 “出处之际,审择靡愆,为民为国,荣利可蠲……谓兹砥柱,中流攸赖”。[61]

作为一个曾经的革命对象,吴佩孚的身后哀荣不可不谓之隆重。1945年12月,蒋介石在抗战胜利后首次赴北平时便特召吴佩孚夫人以示慰问。[62]1946年4月,吴佩孚生前故旧袍泽杨森、于学忠、邓锡侯、丁惟汾、王宠惠、商震、贺国光、顾维钧、傅作义、秦德纯等26人,以其 “身陷贼中,以死殉国,大节凛然,薄海同钦”,特上呈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请予明令国葬,以励忠贞。[63]后未经国民政府批准,杨森等人遂发起公葬。并组成由孔祥熙任主任,李宗仁任副主任的营葬委员会,委员有孙连仲、傅作义、熊斌、阎锡山、孙殿英、王宠惠、顾维钧、颜惠庆、杨森、邓锡侯、赵恒惕、刘文辉等人。1946

年12月15日,于拈花寺举行公祭,到者达数百人,蒋介石派北平市长何思源参加,恭读祭文,并赠“正气长存”匾额。12月16日,由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主祭,何思源、马法五、吴铸人与谷钟秀陪祭,公葬吴佩孚于玉泉山。营葬委员会并拟募款设立吴佩孚图书馆及吴佩孚学校,以志纪念。①参见 《吴佩孚先生集》,第465-466页;鳞爪:《孔祥熙筹划吴佩孚葬事》,《新上海》第40期,1946年;吴运乾、吴运坤:《先祖父吴佩孚生前身后事》,《百年潮》2004年第4期;《杨森李宗仁等发起公葬吴子玉将军》,《益世报》1946年12月10日第4版;《吴佩孚今安葬》,《大公报》(天津版)1946年12月16日第3版;《平市各界公祭吴佩孚》,《中央日报》1946年12月16日第4版;《吴佩孚哀荣》,《申报》1946年12月17日第2版;《吴佩孚昨安葬》,《大公报》(天津版)1946年12月17日第2版。吴佩孚公葬,国民政府并发褒扬令。

(二)日伪及日本国内方面

吴佩孚逝世后,日伪当局对其评价亦非常之高。吴佩孚逝世前,日伪当局不遗余力予以拉拢,希冀由其出面组织伪政权。日本国内出版了数种书籍,②如铃木一马口述、国防协会编纂部编:《追忆往昔 讲述吴佩孚氏》,东京:国防协会,1939年;城北散士:《吴佩孚将军的奋起:日中和平的未来会是怎样》,东京:东京情报社,1939年。介绍吴佩孚,言之凿凿地称吴氏与日本惺惺相惜,颇欲合作。在中国,土肥原贤二等参与 “吴佩孚工作”者极尽其能事,全力发动舆论机器。1939年初,“吴佩孚崛起”、“救国会”、“和平运动”、“武汉新政权”、“和平救国”等说法一时甚嚣尘上。直至吴佩孚去世前数日,《盛京时报》犹称 “天留此老以收拾中国时局乎”,吴氏 “东山再起乃时间问题”。[64]因此之故,吴佩孚遽尔逝世后日伪方面对其一生的评价亦为时人所瞩目。

吴佩孚逝世后,北平方面迅速 “扩大组成吴氏治丧处,由临时政府治安部长 (即时任伪治安部总长的齐燮元)任总理,由蒋雁行、蒋宾侯、潘锡九、邹荪泉 (应为邹泉荪)、张燕卿、陈中孚、汤尔和、宋介、江朝宗、何克之等分任协理,以下并分总务、文书、会计、交际等股,筹备追悼祭奠等事宜”。[65]此外,“临时政府”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于吴佩孚逝世次日,便 “发表谈话,缅怀故人,表示甚深之怆悼”,“并致赠赙仪二万元”。③《王克敏赠赙仪二万元》,《盛京时报》1939年12月13日晚刊第3版。 《中央日报》稍后刊出新闻,称 “吴佩孚之家属,已拒绝接受 ‘临时政府’之治丧费二万云”,并赞扬其凛然大义。 《吴佩孚家属拒绝伪方治丧费》,《中央日报》1939年12月15日第2版。“临时政府”议政委员会委员长汤尔和致赠赙仪1000元,治安部总长齐燮元致赠奠仪1万元。[66]伪满洲国国务总理张景惠接得吴佩孚逝世讣报后即发表悼词以示哀悼。[67]松冈洋右、土肥原贤二以及远藤三郎等十余名日方要人亦发唁电悼念。[68]美国大使约翰逊及美国使馆职员致赠写有 “哲人其萎”四字的六尺祭帐一幅,英、法、美各国外交使节并向吴佩孚遗像行三鞠躬礼。[69]日伪当局的治丧规格不可不谓之高。日伪与重庆方面势不两立,此时却都高规格悼念吴佩孚。

吴佩孚逝世后,《盛京时报》刊文指出 “北方士民无不痛表悲悼”,[70]虽不无溢美之嫌,但仍可窥见吴氏之死在华北地区所引发的震动。然与重庆当局重点褒扬吴氏大节不同,日伪当局偏重于褒扬其 “持身廉洁,人格高尚”[71]的私德以及其曾 “努力于和平运动”,[72]对其以天下为己任亦表示赞扬,甚而誉其为 “一代完人”。[73]如 《盛京时报》在其逝世后的报道中,称其 “性豪直清廉,不爱钱,不蓄妾,不入租界,为中国罕见之高洁人格者,盛名闻于宇内”。此后,还介绍他坚持 “(一)不要钱、(二)不住租界、(三)不娶妾”的 “三不主义”,“终身不渝”。④《吴佩孚临终犹以和平为念》,《盛京时报》1939年12月10日晚刊第1版。关于吴佩孚的 “三不主义”,当时国民政府方面另有不同表述,其中一个版本为 “不要钱,不怕死,不投降外国”。鲍曙林:《学习吴佩孚将军的气节》,《政工生活》第13卷第3期,1939年。伪满洲国国务总理张景惠在谈话中亦称吴佩孚“诚中国人罕有之高洁之士”。[74]1940年1月24日,吴佩孚灵柩举殡,后暂厝于北平拈花寺。葬礼规模极大,“杠台灵柩之苦力,达八十名之多,按此数唯有历来之帝皇始得享受之”,“揭持各方所送挽联 (国府要人所送者亦在其内)之苦力,无虑数百名”,[75]“葬仪资达三十万元,送殡人员二千名,僧道二百数十名”,[76]“警察宪兵则随行护卫…… (其行列)蜿蜒里许……行列经过,男女夹道而观,已呈万人空巷

……观众于孝子经过时,皆蹙额颦首,相对唏嘘,对吴子玉之作古,表示莫大之悼惜”。[77]日伪当局之所以如此高规格操办吴氏葬礼,或有为体现其与吴氏关系密切的考虑存在。

日本国内影响较大的 《大阪朝日新闻》、《大阪每日新闻》也都刊发文章悼念吴佩孚。前者称许吴氏是 “东洋道德”的遵奉者,并称其对共产主义 “极端厌恶”。同时介绍吴氏在1932年受张学良迎接回到北京后,虽然只研究佛典经书,惬意于闲寂的生活,但忧国之情怀及再起之抱负从未消泯。 “新政权”建立日近之时,对传出其逝世的消息感到遗憾不已。[78]后者则赞扬吴佩孚 “是中国前途不可限量之人”,称其 “虽一时排日,但却是日本人所喜欢的爽快男人”,并介绍吴佩孚在关东大地震后向曹锟借钱来捐款,报道并对吴佩孚坚持不入租界的做法表示赞赏。[79]新兴亚会会长、贵族院议员陆军中将坂西利八郎在接受 《大阪每日新闻》采访时,称吴佩孚去世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并替吴氏未曾到过日本而感到遗憾。 《大阪每日新闻》还刊载对所谓山东旅日华侨杜雨樵的采访,称:“正因为新政权成立日近,(吴将军)同汪先生一同活跃之日亦迫近,更加对其骤然离世感到遗憾不已,三千名在大阪的华侨亦感觉被疏离了。”[80]此举显系为所谓的 “和平运动”制造声势。

(三)中共方面

吴佩孚素以 “讨赤”将军之名闻世,且下野之后又与中共的宿敌青年党相友善。吴佩孚逝世后,中共的态度亦颇值得关注。 《新华日报》吴佩孚逝世后的相关新闻基本上都依据中央社电文,虽略有所修改,亦相差不大。抗战军兴,在号召全民族抗战之时,中共方面对吴佩孚这样一位军阀的评价较之以往亦大不相同。

吴佩孚甫一逝世,与中共关系密切的中苏文化协会和文艺界抗敌协会便与其他几个团体联合电唁吴佩孚家属,称:“(吴佩孚)陷身敌区,大节凛然,数年来如一日,为全国所共仰。”[81]同时与中共关系密切的 《学习》杂志①《学习》杂志是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创办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部:《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66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1年,第49-55页。先后刊载了署名 “华夏”的两篇文章——《吴佩孚将军盖棺论定》和 《再论吴佩孚将军》。②华夏 (华封):《吴佩孚将军盖棺论定》,《学习》第1卷第7期,1939年;华夏 (华封):《再论吴佩孚将军》,《学习》第1卷第9期,1940年。这两篇文章均肯定吴佩孚 “在消极方面,不为威胁,不为利诱,忠贞自守,自己没有落水,甚至没有被人拖落水”,但认为作为 “典型封建的军阀”的吴佩孚是 “有些好处,却有很多坏处”,“给与吴佩孚过分的奖饰”,“不但是荒唐而且是还妨碍了我们的事业的”。文中对于吴佩孚非议不少,甚至揶揄其与日人的关系,虽然作者表示 “一部分朋友说我似讲得过火”,但毕竟是代表了一批人的意见,这批人与中共的关系较为密切。

目前虽然尚未见中共要人在吴佩孚逝世后有何评论,但董必武在日方1939年自导自演的吴佩孚出任绥靖委员会委员长的闹剧后,曾发表文章对吴佩孚做出评价。③董必武1939年2月5日写成此文时已了解到 “吴 (佩孚)于一月三十一日招待新闻记者……其口述,与日寇制就之谈话稿不同”。董必武:《日寇企图搬演新傀儡》,《群众周刊》第2卷第15期,1939年2月21日。文中首先肯定吴佩孚 “尚能维系全国人民之望”,随后再度提及北伐战争,指吴佩孚 “并无殊勋,对于人民大众的剥削、压迫、屠杀,是提起来还令人心悸的”,并批评吴氏 “是一个极端顽固守旧的人,落后于时代的要求很远……自视很高又常不满意于现状,且不甘寂寞”。接着表示,“国人不是望他积极地干什么,而只是望他消极地不干什么。即不做日寇的傀儡”。文中对吴佩孚虽仍不乏批评,但对于吴氏的 “不出洋,不居租界”以及清廉亦大加赞扬,称:“吴佩孚虽然也是一个军阀,他有两点,却和其他的军阀截然不同。第一,他生平崇拜我国历史上伟大的人物是关岳,他在失败时,以不出洋,不居租界自矢……吴的不出洋、不居租界的口号,表现了他不愿依靠外国人讨生活的性情,他在失势时还能自践前言,这是许多人都称道他的事实。第二,吴氏作官数十年,统治过几省的地盘,带领过几十万的大兵,他没有私蓄,没有置田产,有

清廉名,比较他同时的那些军阀大都腰缠千百万,总算难能可贵。”[82]由此可见,中共方面虽然对吴佩孚仍难以完全认同,但是和此前简单地将其视作敌人相比,①吴氏当时 “共产党的敌人”之名甚至远播国外,20世纪二三十年代,“没有研究过中国问题”的赫鲁晓夫即曾听闻其名,数十年后犹能忆起。 [俄]尼基塔·谢·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回忆录》,述弢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242页。已有很大变化。秉持 “目前抗日的都是友人,附逆的都是仇敌”这一看法,在国难当头之际,中共方面未囿于阶级矛盾,转而肯定吴佩孚的若干可取之处,这无疑有利于扩大和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四)其他方面

吴佩孚逝世后,《大公报》、《申报》等报纸也进行了全面报道,两报均以社论形式对吴氏一生功过做出评价。

《大公报》重庆版肯定吴佩孚 “气节之高,操守之坚,尤可谓中国旧军人之最后一个典型”,“治军严肃,持己俭约”而 “全国同胞闻此噩耗,均不胜其感念悲悼之情矣”,但吴氏本人因 “以凛然不犯之完节,病逝于故都”,故 “毫无余憾”,且 “亦国家之荣光也”。[83]《大公报》香港版肯定吴佩孚 “为北方军界耆宿……屡拒外力诱迫,正气磅礴,大义炳然,晚节高标”,认为吴氏在 “抗战大业,方近浮屠合尖之会”,“不能躬见其成,含恨以殁”,“此诚国家民族之损失,当与马相伯先生之死,同增国民之悼惜者也”。[84]②1939年11月4日,马相伯以百岁高龄逝世于越南谅山,早吴佩孚整一个月。 《马相伯病逝谅山》,《申报》1939年11月6日第9版。不过该报的社论并没有一味褒扬,也对吴氏有所批评,认为其 “刚劲之性,自负之心,初不能尽祛其政治的野心。惟以向来治学驳杂而不纯,好谈迷信,又于现代政治,少所认识,是以虽居恒傲岸自负,而实际去现世甚远,不足语于学者通人或政治领袖之列”。这一批评确有独到之处。不过通观全文,还是以褒扬为主。该文肯定吴佩孚 “国家观念特重”、“爱护士卒,廉洁自持”、“人格皎然”以及“在北方一木擎天,万折不屈,精忠苦节,确可为国族争光也”。最后还将吴佩孚与 “以一念之私,甘于出卖祖国,为虎作伥”的汪精卫相比较,指吴佩孚虽 “究其学养,初非甚高”,然 “不受利诱威屈之精神,已足令国家民族,重受其利”,且认为人民之所以敬仰纪念吴佩孚,就在于他 “近两三年之坚贞苦节”,重在褒扬吴佩孚有气节。很显然,《大公报》香港版这篇悼文意在凸显民族气节的重要性。

在吴佩孚与日方周旋之时,《申报》即刊登社论赞颂其 “高风亮节,所受人间崇敬,超越国界;下野后,且以托庇租界为耻,宁留纷扰之危城;则不甘背离宗邦,役如傀儡,要为天经地义,决非所谓条件不协”。[85]吴氏逝世后第三天,《申报》刊发社论悼念,称许其 “群魔侵寻而独秉正气,奸邪交逼而忠贞自持;此史乘所罕见,亦当代无其俦,是可以昭垂百世,彪炳千古”,“诚死而永永不死者也”。这篇社论还指出,“抗战军兴”后,吴氏虽然 “未尝冲锋陷阵,未尝运筹帷幄”,但其 “对于日方之政治攻势,实以孤军奋斗之精神,坚壁清野,独当方面”,其 “对于国内之道德动摇,实以砥柱中流之姿态,激浊扬清,辟易横逆”。文末赞扬吴佩孚 “上承前贤,下劝后世,是东方文化之特产,是中国历史之完人也”。[86]翌日 《申报》又刊发 《请吴佩孚将军入武庙》一文,再度强调 “吴佩孚将军是‘东方文化之特产,中国历史之完人’”,并表示 “谁都肯承认这句话的”。[87]

章士钊、张君劢、邹韬奋、郑学稼等人亦撰文纪念。③章士钊:《书吴将军》,《时代精神》第1卷第6期,1940年;张君劢:《悼吴佩孚》,《时代精神》第1卷第6期,1940年;韬奋:《吴将军与民族气节》,《全民抗战》第101期,1939年;郑学稼:《论吴佩孚》,《时代精神》第1卷第6期,1940年。各地亦有不少悼念吴佩孚活动。在上海,首先各团体电唁吴佩孚逝世,随后工商各业团体等联名电唁吴佩孚家属。[88]各界人士并集议发起筹建吴佩孚铜像。[89]1939年12月28日,山东旅陕同乡会举行公祭,悼念吴佩孚,各界代表和同乡共计1000余人参加,蒋介石致送挽联 “三呼渡河宗泽壮心原未已,一歌见节文山正气自常存”,程潜、沈鸿烈等亦

派代表前往致祭。[90]1940年3月10日,中国诗词学会、梅林隐鹤诗社等数十团体在香港霎东街梅林隐鹤诗社办事处举行公祭,悼念吴佩孚,并决定征集吴氏遗著汇集成书。①《港各侨团公祭吴佩孚》,《申报》1940年3月11日第1版;《本港各侨团公祭吴佩孚》,《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3月11日第6版。重庆方面,孔祥熙等人为追念吴佩孚,在南川建立蓬莱阁,以志纪念。[91]各地报刊杂志纪念吴佩孚文字极多,吴佩孚各种凛然大义的轶事亦通过报刊传布全国,其中不少内容近乎演义。②如 《田家半月报》转引上海 《大美晚报》上的吴佩孚托陈中孚转交汪精卫其本人手书的文天祥 《正气歌》,《可敬的吴将军》,《田家半月报》第6卷第21期,1939年。在民间兴起一阵纪念、颂扬吴佩孚民族气节的热潮,③当然亦有人对这一热潮表示非议,除前述的华夏外,还有冰生的 《从民众的爱憎说到佩服吴佩孚》一文亦不赞同超出 “佩服”范围的举动。冰生:《从民众的爱憎说到佩服吴佩孚》,《文心》第2卷第3期,1940年。国民政府预期的宣传目的基本达到。

四、余论

吴佩孚逝世后,舆论场上的角力不可不谓之激烈。虽然双方观点相歧,但大都肯定吴氏的人格及其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这两点也是吴佩孚得以在乱象丛生的民国政坛保有一席之地的原因所在。吴氏晚年的追随者汪崇屏回忆称:“吴口头上经常是反对 ‘新’的,实际所行都是 ‘新政’。彼此交往的,跟他要好的,连新闻记者在内,也都是新人物。”[92]不只是蔡元培曾希望促成孙中山与吴佩孚的合作,就连共产国际、苏俄和中共也一度希望联吴。[93]此外,国家主义派也与吴佩孚过从甚密,曾琦、刘泗英等中国青年党人皆与吴佩孚关系密切。吴佩孚客居蜀地之时,国家主义派便 “时常借吴命四出奔走”。[94]然而,诚如有学者所称,“吴氏思想的主流是儒家的道统,而支流则夹杂着西方民主、共和观念,每以‘学贯中西’自诩”。[95]吴佩孚一生虽然趋新,然而趋新与求新毕竟还有一些差距,他所追求的 “王道政治”无疑并非救时之良药。

诚然,吴佩孚身上并非没有缺点,但是纵览其逝世后各方的评价,却甚少谈及。之所以如此,并非简单地出于为尊者讳的考虑。吴佩孚逝世后的舆论反应是在中日双方战时宣传引导下形成的。1938年7月,时任政治部第三厅主任的郭沫若在 《战时宣传工作》一书中曾这样论述战时宣传工作,即 “宣传是一切工作的开始……战时宣传工作,就是唤起民众、号召民众、组织民众、以及动员民众参加抗战的一个根本手段……战时宣传工作是抗战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环:它是动员群众最重要最有力的一种武器”。由此可见战时宣传的重要性。而战时宣传工作中基本任务之一便是 “暴露敌人的兽行以鼓励民众的敌忾,宣扬抗战中军民可歌可泣的伟迹以提高民众英勇斗争的勇气,发挥民众精诚团结的精神以巩固民族的团结”,从而 “提高民众的认识教育——即提高民众的政治水准,增加民众的民族意识与国家意识,使他们对于抗战的意义,抗战的形势,抗战的前途,有正确的认识,因而坚定 ‘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信心与决心”。[96]吴佩孚逝世后的宣传即属此项。

日方对于战时宣传工作亦非常重视。1937年10月,内阁情报部编纂出版 《现代战争与思想宣传战》一书,系统论述了现代战争的性质与思想宣传战、世界大战中的宣传策略战、当时围绕日本进行的思想宣传战以及日本当时可以采用的思想战同国民的心理准备。该书凡例特别强调希望书中内容应尽可能地被广泛利用以及书中内容可以随意转载或者印成小册子,足见日本方面对于战时宣传工作的重视程度。1937至1945年间,日本国内涉及战时宣传工作的书籍为数甚多,1939年11月发行的 《战争与宣传》称:“现代战争是以武力战争、经济战争和宣传战争的综合状态来进行为特征的,其中,宣传战争依靠肉眼看不见的不装备的武器的浸透性,有着应该会威胁到国家而导致其崩溃的破坏力。”[97]

围绕吴佩孚逝世问题的争论,是战时中日双方在舆论领域的一次激烈交锋。古来有所谓义战之说,双方都需要尽可能将自己塑造成正义的一方,以博取民心,且可以藉此宣传己方的主张。④吴佩孚逝世后,双方的治丧活动在对方的报刊上,极少报道。

吴佩孚逝世的1939年,中日双方都面临着危机,国民政府自不必说,短短一年间溃败至西南。国民政府内部对坚持抗战到底决策的非议日渐增多,相当一批人对时局开始失望,汪精卫之流甚至投敌叛国,转而从事所谓的 “和平运动”。此时,通过将吴佩孚塑造成一个以身殉国的民族英雄对于引导舆论向支持抗战发展是大有裨益的,并且将不屈而死的吴佩孚与叛国投敌的汪精卫相对比,以谴责正在加紧组织汉奸政权的汪精卫。在 《中央日报》刊发的 《民族豪杰吴将军》一文中,通过赞扬吴佩孚 “简单”这个美德,阐释道抗战便是应付侵略的 “简单的方法”,并进一步阐释道:“在万分复杂的局面中,只有简单是最好的应付妙策,一切游移摇动乃至妥协的根源,就在于复杂,在抗战建国途中我们要提倡简单的美德,大家能简单,便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下奋斗。”[98]很显然,国民政府藉悼念吴佩孚之机因利乘便宣传抗战国策。日方亦是如此。虽然战场上屡屡得逞,然而随着战线拉长,他们逐渐认识到单凭军事侵略不能够实现其 “囊括神州”的痴梦。日方对国民政府的诱降工作基本没有太大进展,蒋介石在重庆坚持抗战,沦陷区傀儡政权的头面人物则多为声名狼藉、为民众所唾弃的末流人物。倘若吴佩孚能够赞同日方的侵略理论,无疑将有助于引导舆论向支持日本的 “和平运动”发展。因此,吴氏死后日方不遗余力地将其塑造成一个临终犹 “惓怀国难”,[99]希望与日本合作的东洋道德模范形象,利用无法起而辩驳的逝者为其侵略行径背书。

[1]《讣告 吴佩孚元帅》(Obituary MARSHAL,WU-PEIFU),《泰晤士报》(The Times,London)1939年12月5日第4版。

[2][12][17][41][46][47][77]《吴佩孚先生集》,台北:吴佩孚先生集编辑委员会,1960年,第438-441、439、262、445、138、467、464页。

[3][31][53][98]《民族豪杰吴将军》,《中央日报》1939年12月6日第2版。

[4][20]《吴佩孚在平逝世》,《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2月6日第3版。

[5][64]《吴子玉将军访问记》,《盛京时报》1939年12月2日晚刊第2版。

[6]《吴佩孚病危》,《中央日报》1939年12月5日第2版。

[7]《吴佩孚在平病危》,《大公报》(重庆版)1939年12月5日第2版。

[8]《吴佩孚因牙患血中毒 传病势渐沉笃》,《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2月5日第3版。

[9]《吴子玉将军危笃》,《盛京时报》1939年12月5日晨刊第1版。

[10][36][73]《吴佩孚逝世》,《盛京时报》1939年12月6日晚刊第1版。

[11][14]《吴佩孚将军病逝前后记》(上),《盛京时报》1939年12月12日晚刊第3版。

[13][99]《吴将军悲壮遗言》,《盛京时报》1939年12月6日晨刊第1版。

[15][44][79]《逝去的吴将军》,《大阪每日新闻》1939年12月5日。

[16][92]王聿均访问、刘凤翰记录:《汪崇屏先生口述历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00-101、52页。

[18][22]《吴佩孚逝世》,《中央日报》1939年12月6日第2版。

[19]《吴佩孚死了》,《田家半月报》第6卷第24期,1939年。

[21]《吴佩孚有被害说》,《田家半月报》第6卷第9期,1939年。

[23][34]《吴氏死于敌医之手》,《中央日报》1939年12月7日第2版。

[24][28][52]《何部长电唁吴夫人》,《中央日报》1939年12月6日第2版。

[25][30][58][61]《中枢各长官昨追悼吴佩孚将军》,《中央日报》1940年1月22日第2版。

[26][50]天心:《管他 (吴佩孚)的死活呢!》,《潮潮周刊》第7期,1926年。

[27]《田中连日供述阴谋秘闻》,《申报》1946年7月7日第3版。

[29][54]《吴佩孚追赠一级上将》,《中央日报》1939年12月9日第2版。

[32][84]《悼吴佩孚将军》,《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12月6日第2版。

[33][86]《悼吴佩孚将军》,《申报》1939年12月6日第4版。

[35]韬奋:《吴将军与民族气节》,《全民抗战》第101期,1939年。

[37]程希贤:《吴上将军逝世感言》,《亚东道德月刊》第4期,1940年。

[38][67][74]《张总理接得吴将军讣报之悼词》,《盛京时报》1939年12月6日晚刊第2版。

[39]《吴佩孚将军定期举殡》,《申报》1939年12月13日第6版。

[40]温宗尧:《〈吴佩孚将军与汪精卫先生〉书后》,《华文大阪每日》第4卷第2期,1940年。

[42][68][72]《吴佩孚将军病逝前后记》(下),《盛京时报》1939年12月14日晚刊第3版。

[43][78]《吴佩孚将军逝世》,《大阪朝日新闻》1939年12月5日。

[45][80]《“好汉未踏足日本”》,《大阪每日新闻》1939年12月5日。

[48]实:《张作霖吴佩孚的假慈悲》,《向导周报》第153期,1926年。

[49]《吴佩孚野心不死》,《农民》第3卷第7期,1927年。

[51]《何应钦将军九五纪事长编》编辑委员会:《何应钦将军九五纪事长编》,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374-375、619页。

[55]《国府褒扬曹锟》,《申报》(汉口版)1938年6月15日第1版。

[56]《府令褒扬徐世昌》,《重庆各报联合版》1939年6月9日第2版。

[57]《蒋委员长电唁吴佩孚家属》,《中央日报》1939年12月7日第2版。

[59]《吴佩孚追悼会》,《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1月22日第3版。

[60]邝光 (摄):《中枢各界公祭吴将军》,《良友》第152期,1940年。

[62]企文:《蒋主席在北平行辕特召慰问,吴佩孚夫人感极痛哭失声》,上海 《海光》1946年第5期。

[63]《杨森等呈国府请国葬吴佩孚》,《申报》1946年4月10日第1版。

[65][70][71]《吴佩孚临终犹以和平为念》,《盛京时报》1939年12月10日晚刊第1版。

[66]《王克敏赠赙仪二万元》,《盛京时报》1939年12月13日晚刊第3版。

[69]《渝各界追悼吴佩孚》,《申报》1940年1月22日第6版。

[75]《吴佩孚灵柩移厝庙中》,《申报》1940年1月25日第3版。

[76]《吴佩孚葬仪》,《盛京时报》1940年1月25日晨刊第1版。

[81]《中苏文化协会等电唁吴佩孚家属》,《新华日报》1939年12月14日第2版。

[82]董必武:《日寇企图搬演新傀儡》,《群众周刊》第2卷第15期,1939年2月21日。

[83]《悼吴佩孚将军》,《大公报》(重庆版)1939年12月6日第2版。

[85]《论吴佩孚氏并释顺逆》,《申报》1938年12月5日第4版。

[87]豪:《请吴佩孚将军入武庙》,《申报》1939年12月7日第13版。

[88]《沪各业电唁吴佩孚》,《申报》1939年12月8日第10版。

[89]《沪筹铸吴佩孚铜像》,《中央日报》1939年12月23日第2版。

[90]《鲁旅陕同乡公祭吴佩孚上将》,《中央日报》1939年12月29日第2版。

[91]《为追念吴佩孚 南川建蓬莱阁》,《申报》1941年4月5日第3版。

[93]邱捷:《越飞与 “孙吴合作”》,《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3期。

[94]《漆黑一团之川局》,《大公报》(天津版)1929年11月8日第7版。

[95]郭剑林:《吴佩孚传》,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839页。

[96]郭沫若:《战时宣传工作》,重庆:青年书店,1938年,第1-7页。

[97]粟屋义纯:《战争与宣传》自序,东京:时代社,1939年,第1页。

责任编辑:杨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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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1-0114-15

林辉锋,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黄宝撰,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 (北京,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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