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海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屈骚中的“彭咸之所居”和“彭咸之遗则”
李炳海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屈原作品中提到的彭咸之所居,均是与抒情主人公的神游相关联,是以西海和若水为空间背景。那里是楚族发祥地,是彭咸之所居的地域。彭姓与楚族同出自颛顼,存在血缘关联。彭姓在由西向东的迁移过程中,在岷山以东留下一系列痕迹,可作为追寻彭咸之所居的参考。彭咸之遗则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特立独行,不趋时媚俗;二是由诸内而发诸外,性格耿介;三是清廉峻洁,不染尘埃。屈原对彭咸的推崇,表现的是恋祖情结和尚贤理念。
屈原作品;彭咸;居所;遗则
彭咸在屈原作品中共出现七次,其中《离骚》二次,《悲回风》三次,《思美人》《抽思》各一次。《离骚》先是称“愿依彭咸之遗则”,结尾则云“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何谓愿依彭咸之遗则?彭咸之所居位于何处?这是研读屈原作品无法回避的问题,也是争讼不已的千年学案。要回答这两个问题,一方面要深入钻研屈原的作品,从文本内部寻找线索和答案;另一方面,要适当调整治学理念和方法。通过转换视角,深入辨析,走出以往注疏的误区,对这两个问题给出符合历史实际的答案。
彭咸彭姓,而彭姓和楚族出自同一祖先,存在血缘方面的关联。楚族是颛顼、祝融的后裔,彭姓也是出自这个血统。《国语·郑语》记载:“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这段话出自西周王朝大臣史伯之口,他担任太史之职,非常熟悉古代掌故,因此提供的信息是准确的。对于祝融八姓,韦昭注:“八姓,祝融之后八姓:己、董、彭、秃、妘、曹、斟、芈也。”[1]466楚族芈姓,与彭姓同为祝融的后裔,均是出自颛顼氏。《史记·楚世家》基本是依据《国语·郑语》的记载,同时又略有补充。按照司马迁所列谱系,祝融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其长一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对于其中的彭祖,裴骃集解引虞翻之说:“名翦,为彭姓,封于大彭。”[2]1691照此说法,大彭系彭祖,与芈姓的楚族同出自祝融吴回之子陆终。王符《潜夫论·志氏姓》亦称:“祝融之孙,分为八姓:己、秃、彭、姜、妘、曹、斯、芈。”汪继培笺:“《郑语》秃作董,姜作秃,斯作斟。《史记·楚世家》引《世本》,斟亦作斯。”[3]尽管王符提到的祝融八姓的名称与前代文献的记载略有差异,但是,彭姓和芈姓都在其中。王符是东汉人,虞翻和韦昭是三国时期吴人。上述材料表明,从西周末年到三国时期,著名学者都一致认定彭姓与楚族的血统同源,这是合乎历史的结论。
祝融八姓在春秋时期只有芈姓的楚国成为著名的诸侯,其余或是所封国被灭,或是影响甚微。那么,生活在战国中后期的屈原,是否还能知道彭姓与楚族的血缘关系呢?这要放到先秦时期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楚灵王如下话语:“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美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此,杨伯峻先生作了如下解释:
据《史记·楚世家》,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其长一曰昆吾,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是昆吾为楚远祖之兄,故曰“皇祖伯父”。[4]1340
昆吾与彭姓都和楚族同源。《史记·楚世家》记载:
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2]1690
昆吾氏灭亡于夏商之际,下距楚灵王所处的春秋后期已经千年左右,尽管如此,楚灵王仍然知道他是楚族的皇祖伯父,并能说出昆吾所处的具体地域,从中可以看出,楚族有很强的祖先认同感。彭姓国的灭亡晚于昆吾整整一代王朝,大约五百年左右,距离战国时代较近。屈原是一位博学多识的学者。既然他在《离骚》《天问》等作品中大量援引古代兴衰存亡的历史事实,那么,他对彭姓和楚族的血缘关系也应了然于心。《离骚》以“帝高阳之苗裔兮”发轫,首先追溯楚族的始祖颛顼。因此,他在作品中反复提到的彭咸,绝不仅仅是作为古代贤人出现,其中也包括诗人对血统同源的珍视,是恋祖情结的具体表现。
《离骚》乱辞以“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结尾,那么,彭咸之所居究竟位于何处?对此,楚辞学界给出的答案是不同的。王逸注:“言时世之君无道,不足与共行美德、施善政者,故我将自沉汨渊,从彭咸而居处也。”[5]47这是把“吾将从彭咸之所居”释为投水而死,其所居为深渊。但是,这种说法在先秦文献中找不到确凿的证据,难以成立,已为当代大多数楚辞学者所否定。“案彭咸身世不可考,屈原在诗中屡言之,并十分推崇,然皆与投水无关,但为古之大贤无疑。”[6]12这是比较稳妥的结论,已经成为楚辞学界的共识。还有学者指出:“‘从彭咸之所居’亦未必指立志自沉。未详其义,固当阙疑。”[7]所持的是谨慎态度,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那么,彭咸之所居真的无从可考吗?这要从屈原作品内部及其他先秦文献中寻找答案。
《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为期”。西海位于何处?屈原作品没有提供这方面的线索,因为这个地名只出现一次。然而,《山海经》却八次出现西海,可以从中推断出西海所处的方位。《南次一经》是《山海经》的第一个板块,首个条目写道:“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南次一经》是按照从西向东的顺序依次展开,招摇之山排在首位,明显位于这个板块的最西部,那里就是西海所在之处。《山海经》出自楚人之手,把与西海相邻的招摇之山列在全书首条,从中可以看出楚人对西海的特殊关注。《大荒西经》还有如下记载:“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名曰弇兹。”太阳西沉所入之山称为弇兹,或作崦嵫,见于《离骚》。弇兹之神在西海渚中,西海是日入之处,位于西方。
《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把西海作为目的地,这与楚族发祥于西方直接相关。楚族发祥于若水流域,即今雅砻江上游,具体记载见于《史记·楚世家》《大戴礼记·帝系》《山海经·海内经》。姜亮夫先生指出:“盖楚人自认来自西方,西方乃其发祥地。”[8]这个结论是正确的,合乎历史实际。楚族发祥于西方,《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为期”,实际是向祖先圣地回归,把那里作为此次神游的目的地。第四次神游最终是这样结束的: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抒情主人公升上太空,居高临下见到自己的旧乡,于是徘徊不前,不忍离开。对于其中的旧乡,王逸注:“旧乡,楚国也。”[5]47这是把旧乡释为楚国,意谓屈原不忍离开楚国。王逸的解释具有权威性,古今学者多从其说,似乎已成定论。《离骚》抒情主人公神游“指西海以为期”,是在路过昆仑、不周山之后的升空俯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见到楚国大地呢?有的学者看到其中的矛盾,试图作出与王逸注不同的阐释:
若篇末云:“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则情之所极,一吐空喉矣。必发兴于赤水者,《大荒南经》有曰:“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然则灵均之“遵赤水而容与”,亦将东望苍梧,有感于舜之事乎?[9]
朱先生把“遵赤水而容与”和虞舜墓葬相沟通,是有道理的。至于后面的仆悲马怀,则与遵赤水在时间和空间上相距甚远,已无法东望苍梧。尽管如此,上述解说对于揭去王逸注造成的遮蔽,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可以使人领悟,抒情主人公居高临视的旧乡不是楚国,而是楚国以外的地域。
《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为期”,而在先秦的传说中,西海与楚族发祥地在空间方位上是一致的。《山海经·海内经》有如下记载:
西海之内,流沙之中,有国名曰壑市。
西海之内,流沙之西,有国名曰氾叶。
流沙之西,有鸟山者,三水出焉。……
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
以上四个条目前后相次,西海与流沙处于同一地域,而传说的楚族发祥地位于流沙之东,与西海相邻。其中提到的楚族先祖谱系,还见于《史记·五帝本纪》《大戴礼记·帝系》等。帝颛顼就是《离骚》开篇提到的高阳,是楚族先祖。
西海与楚族发祥地所处的空间方位是一致的,《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为期”,也就是以祖先圣地为最终目标。当他到达西海上空之后,临视所见到的旧乡不是楚国大地,而是楚族的发祥地。称祖先圣地为旧乡,可谓名副其实,带有亲切感,是恋祖情结的体现。
《离骚》抒情主人公神游到达祖先圣地上空之后俯视旧乡,留恋感伤,连仆夫和马匹都不肯前行。那么,他最终是怎样决定的呢?乱辞作了明确的回答:他不想再怀念楚国故都,而是要“从彭咸之所居”。把上述有关神游的叙事置于作品预设的时空背景之下加以考察,必然会得出如下结论:所谓的旧乡、楚族发祥地,就是彭咸之所居,彭咸是楚族祖先,是传说中生活在楚族发祥地的先贤。抒情主人公“从彭咸之所居”,也就是要留在楚族发祥地,守护这块神圣的区域。
《离骚》抒情主人公决定“从彭咸之所居”,既是崇尚先贤,又是留恋祖先圣地。《九章·悲回风》也提到彭咸之所居,可以与《离骚》末段对读互证。
《悲回风》开始一段交待创作缘起,其中写道:“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以自贶。”朱熹称:“佳人,原自谓也。”[10]抒情主人公自称佳人,并以“更统世以自贶”。更,指经历。统世,谓相承接的世系。贶,通况,相比况。抒情主人公称自己经历过相承接的世系,意谓对古往今来的历史很熟悉,可以在时间的隧道中往来穿行。作品从第二段开始展示神游历程,一直持续到篇末,《悲回风》的主体部分均是有关神游的叙事。
《悲回风》抒情主人公第一阶段的神游,以“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发端,以“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结束。这个板块是考察彭咸之所居的文本依据。在这个板块中,抒情主人公“折若椒以自处”,又“折若木以蔽光”。这里出现的若木、若椒,为考察抒情主人公神游的空间地域提供了可供参照的对象。
《山海经·海内经》写道:“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若水是因若木而得名,传说中的若木位于若水发源处。《尸子》称:“大木之奇灵者为若。”[11]若木不是普通的树木,而是奇异之树。《海内经》记载的若木位于黑水、青水之间,那里全是若水的源头。据《山海经·海内西经》的记载,黑水出昆仑西北隅,青水出昆仑西南隅,由此推断,传说中的若木,亦即若水的发源地,位于昆仑的西部地区,与西海所处的方位大体一致。
《吕氏春秋·古乐》篇称:“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12]288颛顼生自若水,这种认定可以与多种典籍的有关记载相互印证。至于“实处空桑”的具体所指,则可以从《吕氏春秋·本味》中的记载得到答案: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12]744
伊尹生于空桑的传说,反映的是先民的植物图腾观念,认为人最初是由树木孕育生出的。称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与伊尹出生传说属于同一类型,指的是颛顼氏从桑树中出生。处,指栖息。空桑,指有孔洞的桑树。若水由若木而得名,颛顼生自若水的桑树,显然,所谓的空桑,非若木莫属。言外之意,颛顼生自若水的源头,是由若木孕育的。若木的神奇灵异,在这个传说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悲回风》抒情主人公“折若木以蔽日”,实际是在楚族发祥地若水源头徜徉驻留。至于文本出现的若椒,指的是产于若水的花椒。“折若椒以自处”,就是折取散发芳香的花椒而隐居。《悲回风》抒情主人公第一阶段神游,是以楚族发祥地为空间背景,那里是若水,亦即雅砻江的源头,位于巴颜喀拉山南麓,众多水系从那里发源,是楚人观念中西海所在之地。第一阶段神游叙事结尾两句是:“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抒情主人公是在楚族祖先圣地凌波乘风,以彭咸的居住地为自己的依托,不言而喻,彭咸之所居位于楚族发祥地。
《离骚》及《九章·悲回风》提供的信息显示,所谓的彭咸之所居,与楚族发祥地若水、西海地区存在密切关联。那么,屈原作品提供的这种信息是如何生成的呢?这就涉及彭咸的族属及彭姓先民所处的地域。《国语·郑语》有如下记载:
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佐制物于前代者,昆吾为夏伯矣,大彭、豕韦为商伯矣。……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
关于大彭,韦昭注:“大彭,陆终第三子,曰篯,为彭姓,封于大彭,请之彭祖,彭城是也。”徐元诰援引《路史·国名纪》云:
彭即大彭,高阳氏后国,彭姓之祖。初国彭州,后移除,春秋为宋邑。[1]467
《路史》提供的信息较韦昭注更为具体。彭姓先民初居彭州,在今四川境内。后迁徙到徐州,亦即彭城。《路史》认定彭姓先民是颛顼氏的后裔,初迁于蜀地,这个结论可以得到验证。
颛顼氏先民发祥于若水、西海,即今雅砻江源头。后来沿长江迁移,在今四川境内留下彭姓遗迹。《水经·江水》:“江水自武阳东至彭亡聚,谓之平模水,亦曰外水。”郦道元注:“此地有彭冢,言彭祖冢焉。”[13]483武阳,即今四川彭山,传说那里有彭祖冢陵,彭山的名称就是由此而来。今四川境内的地名往往出现彭字,成都北有彭县,由此再往北追溯,在古人认为长江源头的岷山,就有天彭谷。《水经注·江水》条有如下记载:
大江源即今所闻,始发羊膊岭下。缘崖散漫,小水百数,殆未滥觞矣。东南下百余里,至白马岭而历天彭阙,亦谓之天彭谷也。秦昭王以李冰为蜀守,冰见氐道县有天彭山。两山相对,其形如阙,谓之天彭门,亦曰天彭阙。江水至此已上至微弱,所谓发源滥觞者矣。[13]479
在岷江的发源地,其名称为天彭谷、天彭阙、天彭门,固然取其险峻高耸,但其中的彭字颇为令人深思,使人自然联想到前面提到的彭祖冢传说以及此地名与彭姓的关联。天彭谷在今四川松潘至若尔盖区间,再往西就是积石山,而积石山之西就是楚族发祥地若水源头所在的西海。《汉书·地理志》记载巴郡所属阆中县,班固自注:“彭道将池在南,彭道鱼池在西南。”[14]阆中位于川北,在嘉陵江东。那里的池泽名称冠以彭道二字,也当是彭姓迁徙留下的遗迹。四川西部、北部、西北和中部的地名多处出现彭字,有的还明确标示是彭姓冢陵。这些事实表明,彭姓作为楚族先祖的一支,是从若水源头的西海经岷山向东迁徙而入川,而岷山是楚人观念中的昆仑山。至于屈原作品反复提到的彭咸,应是居住在岷山以西的彭姓先民,也属于楚族先祖。因此,《离骚》抒情主人公神游而不忍离开祖先圣地,决定“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悲回风》抒情主人公“托彭咸之所居”,是在楚族祖先圣地徜徉游走。屈原在作品中对彭咸之所居心往神驰,同样是恋祖情结的表现,是对这位祖先的崇敬和企慕。至于与彭咸之所居相关联的叙事,则透露出彭咸所居地域与楚族祖先圣地的关联。
彭咸是屈原仰慕的楚族先祖,把他作为自己效法的榜样。《离骚》写道:
擥木根以结茞兮,贯薛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对于“愿依彭咸之遗则”,王逸注:“遗,余也。则,法也。言己所行忠信,虽不合于今之世,愿依古之贤者彭咸余法,以自率厉也。”[5]13王逸注虽然提到彭咸投水而死,但是,并没有把这个传说与彭咸之遗则直接贯通,而是采用词语训诂的方式,对遗则加以解说。洪兴祖补注写道:
按屈原死于顷襄之世,当怀王时作《离骚》,已云:“愿依彭咸之遗则。”又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盖其志先定,非一时忿怼而自沉也。[5]13
在洪兴祖看来,屈原所说的彭咸之遗则,指的是投水而死。可是,彭咸投水之事于史无征,难以成立,因此,近现代楚辞学者多数不取洪兴祖的说法,而是采用词语训诂的方式进行解读。“此言我虽不合于今人,却愿以古贤的遗法为依据。”[15]这样一来,对“彭咸之遗则”的解释就又回归到王逸注,虽然平实严谨,却又过于笼统。如何理解彭咸之遗则,成为解读《离骚》及屈原其他相关作品的难点所在。
阅读前面所引《离骚》段落,对于什么是彭咸之遗则,可以找到解谜的线索。抒情主人公采撷香花芳草,精心地编织成配饰,这种装束在世俗中是见不到的。抒情主人公用这种作法仿效前代贤人,也就是“依彭咸之遗则”。其中所说的前修,指的就是彭咸。由此看来,传说中的彭咸特立独行,而绝不趋时媚俗,这就是所谓的彭咸之遗则。
《九章·思美人》下面一段与前面所引《离骚》的内容相似: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擥大薄之芳茞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
抒情主人公沿着长江、夏水前行,排遣心中的郁闷。他采集香花芳草,用以充当配饰。当此之际,他感慨不能与古人一道用这种方式修饰自己。对于其中的古人,王逸释为“殷汤、周文王”[5]148,属于猜测之词。其实,作品本身已经提供答案。《思美人》篇末写道:
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结尾一句与前面的“惜吾不及古人兮”相呼应,文中所说的古人,指的就是彭咸。抒情主人公用香花芳草作配饰,不与世俗相同,当此之际想到彭咸。他要坚持自己的志向,绝不随波逐流,这时又想起彭咸。由此不难看出,彭咸是位卓尔独立、我行我素、富有个性的先贤,这就是他的遗则。
《九章·悲回风》三次提到彭咸,对于考察“彭咸之遗则”提供了有力的内证。作品开头写道: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物有微而陨性兮”,王逸注:“言芳草为物,其性微眇,易以陨落。”[5]156王逸释微为微眇、精微,不合乎诗的本义。微,在这里指隐藏、不加显露。《左传·哀公十六年》叙述楚国白公之乱,“白公奔山自缢,其徒微之。”杨伯峻先生注:“微谓藏匿其尸体。”[4]1704《荀子·儒效》篇:“君子隐而显,微而明,辞让而胜。”[16]隐、微,指的是隐蔽、不显露。“物有微而陨性”,意谓物因隐匿不显而伤性。旋风摇动着蕙草,抒情主人公内心悲哀压抑。此刻他想到物因隐蔽自己而伤性,声音是因为有忧愁而最先发出。意谓不能自我压抑,而要把内心的郁闷忧愁加以宣泄排遣。这时他想起彭咸,原因在于“暨志介而不忘”。王逸注:“暨,与也。”[5]156王逸释暨为与,认为是用作连词,后代注家多从其说,认为“暨:与‘及’通”。[6]171其实,这里出现的暨,用的是它的特殊意义。《礼记·玉藻》:“戎容暨暨。”郑玄注:“刚毅也。”[17]郑玄释暨为刚毅,大意得之,但还不够确切。《说文解字·旦部》:“暨,日颇见也。从旦,既声。”[18]暨的本义指太阳已经升起,光芒四射,充分显现之象。“戎容暨暨”,指军容要显示得很充分,耀武扬威。暨指刚毅,“暨志介”,意谓充分显示意志的耿介。充分显示则不自我压抑,而是酣畅淋漓,由诸内而形诸外。正因为彭咸具有这种品格,所以使抒情主人公在进行排遣宣泄之际想起这位先贤。后面所说的“窃赋诗之所明”,交待创作缘起,指出进行宣泄的合理,所遵循的也是彭咸的遗则。
《悲回风》还有如下一段:“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抒情主人公因被流放而不得返还,把自己比作哀叹拭泪的孤子。他认为这样做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其原因在于谁能思念而不痛苦呢?痛苦就要加以宣泄,这就是鉴照彭咸传闻而采取的举措。对于末句,王逸注:“睹见先贤之法则也。”[5]156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有苦闷抑郁而加以排遣,这就是承彭咸之遗则,这位先贤本人就是如此。
《悲回风》后半部分先是说:“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抒情主人公要凌波乘风,以彭咸之所居作为自己的依托,也就是去追寻这位先贤。后面又写道: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
王逸注:“黄棘,棘刺也。枉,曲也。言己愿借神光电景,飞注往来,施黄棘之刺,以为马策。言其利用急疾也。”[5]161王逸注基本是正确的。抒情主人公幻想自己以光和景为乘御对象,在时间的隧道中穿行,追寻古代贤人。为了加快速度,以黄棘为鞭策,驾御光和影。枉策,王逸释枉为曲,大意近之,但不够确切。枉,有违背、逆反之义。《论语·微子》:“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这里的枉与直相对,皇侃疏:“枉,曲也。”[19]枉,在这里有违背、相反之义。所谓的枉策,指反策。通常情况下,鞭策的功用是使马前行,这里所说枉策,则是在时间隧道中逆向行进,返回往古,与时间流逝的方向相反。
抒情主人公凌波乘风,托彭咸之所居,正是在时间隧道中逆向行进。他所追寻的古代先贤除了彭咸,还有介子推、伯夷。介子推伴随晋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功成身退,施恩不求回报;伯夷义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这两位古代先贤的共同特点是清廉纯洁、一尘不染。文中的彭咸作为与介子推、伯夷同类人物出现,可见他也是一位清廉峻洁的先贤。保持人格的清廉峻洁,就是承彭咸之遗则。《离骚》《思美人》抒情主人公在用香花芳草作配饰时总是联想到彭咸,除了效仿这位先贤的特立独行,还取其峻洁的人格为楷模。《离骚》称配饰“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思美人》称“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这些诗句都是以芳草象征峻洁,用以表明自己是承彭咸之遗则。
综上所述,屈原作品中所说的彭咸之遗则,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特立独行,不趋时媚俗;二是由诸内而发诸外,淋漓爽快,不自我压抑;三是清廉峻洁,不染尘埃。这三方面相互关联,是有机的整体,共同构成彭咸的高风亮节,也成为屈原效法的榜样。
《离骚》抒情主人公先是称“愿依彭咸之遗则”,乱辞结尾以“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结束。依彭咸之遗则,从彭咸之所居,是贯穿《离骚》的一条重要线索,从两个方面表现出屈原的恋祖情结。然而,古今楚辞学者对此并未给与应有的关注,而是往往忽略之,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这种困扰。
古今学者对彭咸的探讨,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彭咸沉水而死的传说可信程度如何。二是彭咸与彭祖是一个人,还是各有所指。这两个问题都没有足够的资料可供支撑,讨论的结局必然是无果而终。由于人们的主要精力聚集于此,对于彭咸与屈原的血缘关联,自然也就无暇顾及,或是关注甚少。
古代学者基本都是把彭咸作为先贤看待,是从崇贤的角度对他加以观照。而对于彭咸的族属、他与颛顼部族的血缘关联,或是轻描淡写,或是略而不谈。如果把彭咸置于先楚东迁的背景下进行审视,那么,《离骚》及《九章·悲回风》主人公为什么到西海、昆仑一带去追寻彭咸之所居,问题也就不难发现和解决。
《离骚》抒情主人公称“愿依彭咸之遗则”,《九章·抽思》又称“指彭咸以为仪”。彭咸之遗则,他所树立的风范究竟指的是什么?只能到屈原作品中去寻找内证。刘永济先生认为《思美人》乃杂取屈赋各篇而成,并列举众多例证,其中写道:“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即《离骚》“户服艾以盈要兮”,与“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也。[20]
刘先生认为《思美人》是杂取屈原其他作品而成,这个结论无法成立。但是,前面所作的《思美人》与《离骚》的对读具有参考价值。这两篇作品在叙述抒情主人公以香花芳草为配饰的情节,都与彭咸相沟连。这种事实表明,特立独行、不趋时媚俗是彭咸的品格,也是彭咸之遗则的构成要素。总之,只有把彭咸放到屈原作品的具体语境中去考察,才有可能得出符合历史实际的结论。
[1]徐元诰.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西汉]司马迁.史记[M].[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2.
[3]潜夫论笺校正[M].[东汉]王符,撰.[清]汪继培,笺.北京:中华书局,1996:173.
[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楚辞补注[M].[东汉]王逸,注.[南宋]洪兴祖,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6]汤炳正,李大明,李诚,熊良智.楚辞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7]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184.
[8]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10.
[9]朱季海.楚辞解故[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27.
[10][南宋]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000.
[11]朱海雷.尸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13.
[12]吕氏春秋新校释[M].陈其猷,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3]合校水经注[M].[北魏]郦道元,著.[清]王先谦,校.北京:中华书局,2009.
[14][东汉]班固.汉书[M].[唐]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1603.
[15]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屈赋释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7:13.
[16][清]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128.
[17][清]朱彬.礼记训纂[M].北京:中华书局,1996:476.
[18]说文解字注[M].[东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08.
[19]姚永朴.论语解注合编[M].余国庆,点校.合肥:黄山书社,1994:310.
[20]刘永济.屈赋通笺笺屈余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7:237.
“Peng Xian's Residence”and“Norm of His Legacy”in Qu Sao
Li Binghai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China)
Peng Xian's residencementioned in Qu Yuan'sworks all connected with the hero's spiritual journey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Western Sea and Ruo Shui,where is the origin of Chu Nationality and the area he lives.Clan Peng and Group Chu come from Zhuan Xu and there is blood connection.Clan Peng left some traces in the east of the Min Mountains during their migration from west to east,which was one of clues for Peng Xian's habitations.The conduct principles that Peng left behind includes his independent behavior that was not to gear to fashion,his honest and frank character,and his incorruptness.Qu Yuan praises for Peng Xian,expressing a kind of complex for ancestors and an idea of veneration for Gentlemen.
Qu Yuan's works;Peng Xian;habitation;norm of his legacy
I206.2
A
1000-8284(2015)07-0181-07
〔责任编辑:曹金钟〕
2015-06-05
李炳海(1946-),男,吉林龙井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