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福君
迷雾(短篇小说)
钱福君
一
1943年年末,这是个多雪的冬天,天寒地冻,北风凛冽。荒野的荆棘将我撕得衣衫褴褛,我的脚磨得血肉模糊。在东方露出一抹红晕时,精疲力尽的我猝然昏倒。恍惚间,我的大脑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林中枪响后,我像只被饿狼追赶的兔子,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钻地道,穿树林,连滚带爬地上了后山。还听见鬼子的枪声炒豆子般噼噼啪啪地响,子弹像狼的眼睛飞来闪去,手电筒、火把像鬼火忽明忽暗。
倏然又转到表妹家的地窖里,我正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我难掩激动的心情,热血沸腾。张子岳告诉我,抗战必然胜利,但这个过程却是遍地荆棘。他鼓励我说:几年的考验证明,你不但是个合格的好党员,你也是个好战士!
天是这样地冷,晕厥中,我甚至感到生命在流逝。
梦境如同阳光穿越时空,儿时的欢快被它照耀得暖融融的。
娘说,我是春天生的,所以叫春生。7岁的我和9岁的骡子一起入塾,先生叫丁步祝,一个门牙龇在唇外的瘦小老头。他摇头晃脑地教我们:人之蛆,性本现。引来伙伴们的一阵嬉笑。丁先生一气之下,对害群之马的我惩以戒尺打手,却举得高落得轻。我梗着脖子毫不领情,以挑战的目光看向他,说:人之蛆,性本现。臭狗屎,快滚蛋。他猛然愣住,盯了我好一会儿,才嘴唇哆哆嗦嗦,喃喃自语: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竖子顽劣,不可教也。他抖动着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摊开那块颜色黑旧的破蓝布,包好他吃饭的家什——一本卷边儿的书和戒尺,脚步踉跄地走了。
五天后来了第二位先生——一个目光炯炯,精瘦却健朗的中年汉子。他灰布长袍,腰间束一条深蓝布带,打扮利落,他叫柏青。他还是先教《三字经》,字正腔圆、声音洪亮。我在旁抓耳挠腮做鬼脸,他目不斜视,我继续捣乱,他一声咳嗽震得屋瓦嗡嗡响。
第二天早上我和骡子早早来到,把窗纸洇个小洞单眼吊线盯着。
骡子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快意:来了——
我兴奋得心口咚咚响,手端铜盆耳听脚步声。门“吱呀”一响,我眼疾手快“哗”地一盆水如瀑布倾泻而出,随后迅速闪在一旁。
他却没事人一样走进来,把锄杠放到门后,身上居然没一滴水,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却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还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我顿时恼羞成怒,抄起锄杠向他后背狠狠打去,他仿佛脑后有眼,一只手嗖地抓住木杠,转过身却目光柔和地盯着我,双手一用力,“嘎巴”一声锄杠断为两截,然后把它们扔向旮旯,拍拍手走向座位。
伙伴的哄笑让我羞辱难当,一股火气直蹿脑门儿,豁出去了!我呼地冲过去,脑袋一低用尽全力撞向他的后腰,他侧歪过身,用一只手抓住我的袄领子,轻松将我拎过他的头顶,还晃了几晃,弄得我筋酸骨软四肢无力。
从此以后,我规矩了许多。他给我们讲杨家将抗辽,岳飞抗金,讲文天祥、戚继光和戊戌六君子,他让我眼界大开学识见长。后来他走了,我怅然若失。
柏青先生走后,我也逐渐荒废了学业,过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日子。
有一天,大我两岁却没我高的骡子和我抢一把木头手枪,被我一记夺魂脚命中卵根子,第二天就肿得像一个烂茄子。骡子爹,我的堂叔,一个靠耍赖偷讹吃喝的混混,领着一大家子人把骡子抬到我家。经过和管家的一番软磨硬泡、寻死觅活后,拿着一百块光洋喜笑颜开地走了。此后骡子总是弓着腰萎萎缩缩地站不直溜。那年是1929年,我7岁。
在满洲国成立的第二年,青阳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
四月初春,寒风依然料峭。风挟着黄沙疯子一样到处弥漫。我紧随人流潮水般涌向城西的刑场西天台。5辆土黄色的大汽车摇摇晃晃开来,车顶上都架着机关枪,站满了日本兵。中间一辆车上放着一前一后两个大囚笼。
上百名警察和日本兵早已背朝里面朝外圈出了一个一亩地大的空地。
5辆车驶进场内,前后4辆车各自占据了四个角。随后,他们从中间车的囚笼里拖下了两名犯人,他们后背都插着宽大的、像戏中的令箭一样大的木牌。其中一行红字闯入眼帘:赤匪柏青、夏秋风。
柏青满脸胡须,头发凌乱,黑棉袍破破烂烂,上面血迹斑斑。他俩的舌头已被割去,但眼神儿却像不怒而威的狮子,放射威严的光芒。
4个鬼子兵每人牵着一只吐着半尺长红舌头的大狼狗。一名鬼子军官手拄军刀,呜里哇啦地喊着。一个戴眼镜,模样斯文的人翻译着。这两个赤匪反满抗日,抢劫枪支,一个月时间就杀害了5名日本军人,妄图组织抗日土匪与大日本皇军作对。真是罪大恶极,必须要杀一儆百!今天,就要让这些人知道皇军的厉害!
这时,两个被剥去上衣绑在木桩上的人,露出了满是伤痕的上身。两个手持利刃的日本兵紧盯着那个日本军官,像两只蓄势而发的恶狼。鬼子官的白手套挥了一下,那两个日本兵狞笑着走向木桩。其中一个独眼儿用刀拍了拍柏青那冻得惨白又瘦骨嶙峋的前胸。长吁短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鬼子又哇啦了一通:你俩听好,这是最后的机会!如肯投降皇军就点点头,不然——
只见两个汉子眼神轻蔑地看了一眼翻译,将头高高扬起。
随着白手套的再次挥动,两把利刃无声地从两人胸前刺入,“噗”的一声拉开了肚皮,顿时血流满地,血腥味儿夹杂着脏器特有的臊气顿时在空中散开,围观的人捂住口鼻一阵干呕。
两个汉子眼喷怒火,身体拼命地抽搐扭动,嗓子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吼声。
我眼里噙满了泪水,拳头攥得紧紧的。围观的人们都痛苦地垂下了头,一种愤懑反抗的情绪在悄无声息地蔓延。车上的机关枪喷出火舌,子弹在人们的头顶上“嗖嗖”飞过,人群复归寂静。
白手套又一次挥起。四条按捺已久、被血腥气味馋得兴奋又狂躁不安的畜牲,迫不及待地扑向那两个被开膛破肚的人——
我的心像被魔鬼掏出撕碎,肝肠也被一寸一寸地扯断。当夜有盗尸人被埋伏的日军打死。往复五夜死九人,两具尸骨终被义士盗走。
7年后我偶然结识了张子岳。
梦里暖乎乎的,像睡在热炕头。真好,东北人三大美:孩子、老婆、热炕头。
1939年春,我爹给17岁的我订了亲,是青阳城里名门之秀,叫刘雅秋,她不娇媚,如出水芙蓉清新淡雅。说好秋天完婚,奇怪的是,在我娘接她来住了三天后回去不久,就给我热热闹闹地办了婚事。
鞭炮震天,宾客如云,喜事办得轰动一时。新婚之夜,我却如寒冬腊月冷水浇头,她已不是处女。她始终饮泣无声,似欲语难言。
没过几天日子她就疯了,不跑不闹,只是哭哭笑笑,口中不时骂一句畜牲。她的失常让我自责愧疚,是我的态度让她疯了?我欠下了良心债,心头总是灰蒙蒙的。
这时,骡子的哄诱让我掉进了怡春院,还教我抽大烟。在这里我迷上了宋宝钗,这个女人不妖娆,不浓妆艳抹,与其他妓院的鸨母比,她持重淡雅,更像个端庄的少妇。在骡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殷勤献媚的迷魂汤中,我像一棵树,把根扎在了这里。
一天傍晚,我走出怡春院,刚走到胡同口就听见一片枪响。远处晃动着只有鬼子才有的电棒和叽里呱啦的喊叫声,有人跑来,气喘吁吁。我想,鬼子抓的人定是反抗鬼子的,如柏青那样的汉子。我毫不犹豫地跑过去,迅速一把拽住那人进了怡春院,随手闩上大门。
突然闯入的我们把宋宝钗吓了一跳。我命令那人:“快!脱衣服!”他左臂中枪了。回头我一声喝住柳眉倒竖的宋宝钗,“鬼子在抓他,救人要紧!”宋宝钗听闻,立刻心领神会,手忙脚乱帮那人脱衣服。听见大皮靴橐橐的响声,我立即出门闪身进了小桃红的房间。
折腾了一大气后,大皮靴的橐橐声渐远。我捂着胸口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
骡子送水,看见不接客的鸨母屋内坐个生人,他那狐狸般的黄眼球急速转动,随后搭讪着向外走,并向我投了一个隐晦的极不自然的笑。我觉得不对劲儿,就跟了出去。
空荡荡的街上只有风在忽忽悠悠漫不经心地吹。我看见骡子像一只偷鸡的黄皮子,鬼鬼祟祟向西关警备队跑去。
我风一样转回屋,当即领走了那人,那人告诉我,他叫张子岳。
鬼子汉奸们扑了个空,宋宝钗耍蛮使刁撒泼打滚儿,尽一个鸨母之能。
第二天街上人交头接耳,说鬼子抓住了两个八路,当夜就开膛剜心喂了狼狗。还跑了一个。
从此骡子当了汉奸。
二
天好似没那么冷了,我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地窨子里,睁开眼先看见的是小窗上射进的一缕阳光,一张核桃似的脸和花白颤抖的山羊胡子。原来是这个叫马宝的老人救了奄奄一息的我。
我是共产党青阳区委交通站负责人,我的身份让我不得不敏感。我想起了张子岳的话,遍地荆棘人心难测,每一点事都要考虑周全。
望着连只猫都藏不下的小屋,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从怀里掏出布包,把36块大洋悉数送给了老人,说我被仇人追杀才落得这般狼狈,养好伤后定有厚报,只求把我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老人见我说得诚恳,勉强收起大洋,拿着仅有的一床棉被把我放进深约两米,连腿都伸不直的地窖里,在水桶粗的窖口上垛了许多柴火。第二天,老人去集上买了件白茬羊皮大衣和一条羊皮褥子。在大年三十家家团圆的时候,我在这个坛子形又黑又冷的小世界里,想起了家,想象着革命,想着外面的天。
我家是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三进的宅院,开着当铺。
爷爷16岁时曾跟张作霖入过绺子,第二年因为一百大洋把一个受伤的伙计卖给了官府。他深知张作霖最恨无义之人,就连夜逃到青阳,自戕脸面,更名换姓,后逐渐发家。
我爹吕金山字云卿,曾在大连经过商,城府深。他沉稳干练,为人活络,广结三教九流。他儒雅博学,明事达理,尊崇孔孟之道,且热衷慈善,救济孤寡,年年办粥厂施舍难民。青阳城周围二市三县的人们都说他是少有的好人。他给我少年的记忆却是一张冷脸和凌厉的眼神,我不敢和他亲近,甚至是不敢和他说话。但他对我却很放任,从不许娘与家人管束我,犯了错也不许说我半句,任我放荡不羁。这让我很疑惑。
我娘马芙蓉知书达理,通晓琴棋书画。但她如一潭死水,不苟言笑,与我爹仿佛陌生人,看我时眼神亲昵却复杂,我乖时她偶尔笑笑。
管家宋祖铭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尽心竭力,但却总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我,让我很不舒服,很讨厌。管家老婆宋婶是个玲珑剔透的俏小女人,话少得让人以为她是哑巴。宋祖铭从不打骂她,但她在宋祖铭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
1943年12月29日,热辽省委派一位神秘的人物去奉天,区委要我做好接送工作。
客人戴呢帽墨镜,身着布袍。借着朦胧的夜色,我从角门带他到卧房。
张子岳!我低声惊叫。当年我把这个素不相识,凭一时之勇贸然救下的张子岳连夜送到表妹家住了半个月,养好了他的枪伤。
他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包括抗日救国,延安和共产党、八路军,这些都是我没听说过的,让我不禁茅塞顿开,热血沸腾,好像胸腔子里都充满了阳光,既热乎又敞亮!
我们谈到了柏青这个铮铮铁汉,张子岳问了很多,很细致,他告诉我,他和柏青、夏秋风是在1927年秋相识于毛泽东主持的湖南农民运动讲习所,因志同道合而成为好友,后来又同到郑州铁路搞工运。再后来张子岳去了绥远,柏青、夏秋风二人回到东北。
在张子岳的引领下,我入了党,并经常往来于奉天、新京、营口,还以接亲送友的名义掩护过多批行踪神秘的人。张子岳让我戒烟,从此,我戒了大烟,也绝了妓院。
我娘对我的改变惊喜交加,管家也高兴极了,一扫整日乌云笼罩的状态,眼中放出神采奕奕的光,像是看到他的儿子浪子回头一样。这让我匪夷所思,他还总喃喃自语:这得气死他。气死谁?问他,他又支支吾吾地不说。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更让我如坠云雾。
老同志相见在这昏天黑日、犬狼遍地的满洲国腹地,我像个见到久别亲人的孩子,喜泪如雨。
问候过后,机警的张子岳问起了我家的近况,他若有所思地喝完一杯水,果断地说:不行!根据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分析,直觉告诉我你这里不安全,必须马上走!咱俩立刻互换衣帽,你走正门我走角门,你再从外面给我搞匹马,你从西边出街抄小路到北树林接我。如遇意外就速回,不要管我!
正说着话,有人在远处咳嗽了一声,很响亮,好像是管家。
我大声说:老兄,既来之则安之,晚上咱们好好喝点儿,我再给你找个好去处。
我看见一个影子快速从窗前闪过,我被惊得冷汗涔涔。但镇静片刻理好思绪,我还是故作轻松地走出正门。
安全地送走张子岳,我回到家,喘了口长气,觉得他有些杞人忧天。管家在大门外迎住我,他警觉地小声说:皇军把家里搜个遍,刚走。
看着这个总用一种异样目光注视我的人,我顿时后脊发凉,刷地冒出了一身冷汗。张子岳的话在耳边响起:你家有鬼!
我的家,我从没怀疑过的家,竟然有鬼,我心中不断问:谁是鬼?谁是鬼?张子岳前脚逃脱,后脚鬼子就到。这个“鬼”究竟是谁?管家?明天就要去新京赴任的宋旭?仆人中有密探?还是……我像一只受惊的幼鹿,惶惶中茫然四顾,又不知正在步步紧逼的危险来自何方。幸亏经验丰富的张子岳果断机智,要不然……党组织不仅会遭受重大损失,我还要背上叛徒的罪名。
直觉告诉我,那双阴森森、狡诈凶恶的双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正如猫逗耗子、狼戏羊羔似的逗弄着我……而后一举毁灭我!迷雾中我惊恐狐疑,我毛骨悚然。
一双大手把我从混乱惊恐中摇醒,低声说:别言语,快跟我走!——是管家。
我俩小跑着来到香堂旁的一个门口。他急匆匆打开门上的大铁锁,进了房,他挪开一个柜子,说:这就是暗道口,出去后钻树林翻过山就一直向北,快走,日本人立刻就来抓你。又随手塞给我一个包着大洋的布团儿,说:你看了就都知道了,没功夫多说了,保护好自己!在弓身欲进的那一刻,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涌了上来,揪得我心疼,我转身说:记住,有紧急事可去吉祥旅店找郑老板。
他把柜子复原,闪身锁门,小跑离去。
黑暗中,我像逃命的兔子慌忙钻进地道,跌跌撞撞,不知过了多久我钻出地道进入树林,一路向北,翻山越岭,拼命地跑,仿佛腿不是自己的,直到一头栽倒在冰天雪地里。
马宝老人就是在这里救了我。马宝老人所在的村子在敖汉地界,离青阳有120里!也就是说,我不停地奔跑了120里。天蒙蒙亮时走进一座深山里,见到了思念已久的张子岳,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拿出宋祖铭塞给我的血书给了张子岳。这是用一角衬衣写的,我看过多遍,没揣摩明白。血书血迹暗红,字体遒劲,上书:
恨未杀敌慰平生,魔窟恨不啖吕生。云遮雾掩卿真面,只缘王莽太谦恭。
——柏青绝笔
我们研究了半天,张子岳说“吕生”和“云遮雾掩卿真面”隐指吕云卿,末句化自白居易《放言》诗:王莽谦恭未篡时,说的是上当受骗。吕云卿和柏青是什么关系?他为啥害柏青?我虽然是吕云卿的儿子,但我一点也不了解他,柏青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一定不会污陷人,柏青的牺牲一定与我爹有关。那么我家里的“鬼”就是我爹!可他是我爹,他怎么会不保护我,怎么会把自己的儿子出卖给鬼子?
谁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我陷入痛苦迷茫之中。
我和他不亲,但我一直听他的话。他从不管我,纵容我不读书、逛妓院、抽大烟,遇到张子岳后我迷途知返,自认为走上了正道。我没有败家辱国,又没有忤逆无道、丧失人伦,为什么他会这样对我?世上哪有亲爹害亲儿子的?家,我是回不去了,从此我就留在了这支抗日游击队里,偷袭警察署,埋伏打兵车,端炮楼,游击战打得敌人日夜不宁提心吊胆。空闲之余,我一直在思索那些令我如坠云里雾里的家事。
三
骡子那个太监居然当上了县长兼警备队长。
1945年春天,骡子带兵劫扣了土匪的一批烟土和枪,双方还开了火,各有死伤。东西都封在县府,由警备队设岗看护。半夜时我和战友劫走了大烟和枪支,打死8名汉奸。等鬼子的人马赶到时,早已人迹全无。
1945年秋,鬼子投降了。我们在上级的指挥下,辗转在东北各地,张子岳曾私下和我说,恐怕老蒋容不下我们,形势不容乐观。两个月后,我带一个班的人马回青阳的刘家窝堡组建县大队,开始了与国民党地方部队、土匪特务之间的剿匪又被匪剿的拉锯战。
这时我收到了一封娘辗转多时托人送来的信。我惊喜万分,娘的信揭开了我的疑惑,看完后,我长出一口气,压在胸口的石头消失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吕云卿不是我爹!
我爹是管家宋祖铭!
四
吕云卿当上了国民党驻辽西情报站站长,这个狡猾的汉奸,拿骡子当枪使,自己却隐藏在背后,这时摇身一变,正大光明混进了国民党。根据情报得知,国民党派来的大员和吕云卿有亲戚关系,因吕云卿表面上是当地名流,从未和日本人有过来往,而且有爱国言行,国民党大员考虑到人手不够,又不熟悉东北情形,于是就地取材,将吕云卿吸收进国民党内部,并委以重任。
当枪使的骡子就没那么幸运了,职务被撤,如丧家之犬。骡子找到吕云卿,也不知吕云卿许诺他什么,骡子竟对吕云卿的秘密守口如瓶,骡子在吕云卿的手下当了个小喽啰。
抓不到吕云卿,还抓不到骡子!我带着一班人马在骡子外出之际将他擒获,带回根据地,召开公审大会,骡子这个孬种,一开口就求饶,一股脑将吕云卿让他干的事全招了出来。
吕云卿果真是日本鬼子的走狗。吕云卿隐秘的身份是大日本特务机关驻辽西谍报员,利用自己的伪善获得各种情报,告知日本人,十几年来,凡是当地因反满抗日牺牲的人,大多都是吕云卿告的密。柏青、夏秋风被捕也是吕云卿告的密。
从骡子的招供中得知,宋祖铭,不,我爹,惨死在吕云卿和骡子的手中。
那一日,我将张子岳领到家中,吕云卿派眼线偷听,判断张子岳是共产党,当即给鬼子打电话,吕云卿没想到我那么警觉,以为瓮中捉鳖,就没采取措施,没想到鬼子来时,我已及时将张子岳送出,鬼子扑了个空,大为恼火,吕云卿被训斥,觉得很没面子,对我恨得咬牙切齿,欲除我而后快,更想让我娘和我爹痛不欲生。
吕云卿给骡子打电话,让他集合队伍,天一黑就来抓人,先把人打残了,再交给日本人。宋祖铭屏声静气地站在门外偷听,惊出了一身冷汗,大脑飞快地盘算着如何是好。
宋祖铭借向吕云卿请示第二日祭祖之事,靠近吕云卿,这时电话响了,就在他弯腰拿电话时,宋祖铭抄起酒瓶猛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吕云卿像一条断了气的狗无声地倒下。宋祖铭迅速送走我和我娘,刚做完这一切,骡子带人冲了进来。吕云卿悠悠醒来,得知我和我娘都走了,像一条发疯的狗,命人分几路追击我。随后严刑拷打宋祖铭,最后活埋。
我流着泪,一枪结果了骡子的命——助纣为虐,害了那么多同胞的命,他该死!我要为我爹报仇!
我带着一班人马轰轰烈烈地干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穷苦百姓热烈欢呼,热情高涨。吕云卿组织还乡团反攻倒算,报复百姓,他仗着老美援助的新式武器,和我们打得天昏地暗,难分胜负,最后逃脱了。
1948年9月辽沈战役拉开帷幕,共产党步步紧逼,国民党节节败退。这时,吕云卿已是保密局少将专员,看到大势已去,他逃到营口,准备坐船逃离辽宁。我要求带上人马前去拦截阻击。
吕云卿坐在崭新的美式船上,开足马力,飞快地远离海边。
我不能眼见仇人在我眼皮底下逃脱,我架起了迫击炮。这家伙,是好,射程远,威力大。我亲自上阵,第一炮打出去,打在了船右边,激起冲天水柱;第二炮,打在船左边,浪花四溅,船左右忽悠;好了,我有准头了,吕云卿已经吓得惊慌失措;第三炮,正中船身,我从望远镜中看到,吕云卿被炸得飞起来,落入海中。
一切都结束了,我同吕家的恩怨就此了结。
我找到活埋爹的地方,将爹的尸骨挖出来,郑重地埋进宋家祖坟,立上石碑。碑上落款:子宋春生
(责任编辑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