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昌
列车上那些萍水相逢的人
赵佳昌
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次的旅行。踏在出行或者回归的路上,人们的内心是肃静的。大家把目光放在到达目的地以后的时间里,等待那时要发生的事情。然而在旅行的途中,在与那些萍水相逢路人的短暂相遇中,发生了很多别样的故事。日后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把它们打捞上来,细数着每个瞬间,都能够品味出不同况味的人生故事。
毕业以后我留在家乡工作,自从把脚跟落在家乡以后,离家远行的日子便远去了。我乘坐火车往返于赤峰和吉林的经历可能很难重新体验。虽然组成我五年大学生活的故事有很多很多,我也把它们都一一记录在案,可我在这个雨后宁静的夜晚,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背着沉重的背包走在路上的形象,也由此想到了那些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
六年前的暑假,正值暑运高峰。我排了三次长队才买到了一张硬座和一张站票,站票是后半程的。拿到票的时候激动万分,但同时压力也悄然爬到心头。后半程从通辽到赤峰的四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恐怕要在不断上下和不断来回走动的人流中寻找不同的落脚之地了。火车从通辽开动的时候,我证实了自己的预测。我在两排座椅之间闪转腾挪。尤其当装有小食品的车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就没有了任何空间。无奈之下选择了两节车厢间的吸烟处落脚。那里是上下车的入口,挤满了吸烟的人,也挤着几个像我一样没有座位的人。
火车离开通辽20分钟的时候在一个乡镇上停了下来。在这里上下的乘客并不多。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从站台上走了进来。她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一袭橙黄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深蓝色的牛仔裤勾勒出美丽的线条。本是清新生动的形象,却在我进一步的观察中飘过来靡靡的气息。她在回过头的刹那让我看清了两个乌蓝色的眼角,拖着长长的尾线,末端还往上轻轻地挑起。她知道大家都在看她,故意将嘴唇抿起来,可鲜艳如血的颜色还是暴露无遗。她把身体倚在车厢上,以此来分担身体给双脚的压力。
开始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并没有过多地在她身上停留,而想着怎么把剩下的四个小时熬过去。我斜对角的位置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身着草绿色工服的男人,他们把装得鼓鼓囊囊沾有油渍的工具包垫在身下,低着头一语不发地挨着时间。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年纪大一点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女子,转身在身旁的布袋子里找出一张破旧报纸递给她,并用山西口音对她说路途遥远不妨也坐一会儿。女子看了一眼,用微笑拒绝了中年男人的好意。她依然那么抿着嘴,像是怕别人看见。每到这里吸烟的人也确实都会用怪异的眼神看她,看她那夸张的眼睛和嘴唇。见她没有搭话,男人又低下头,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中了。女子也将头稍稍低下,长发坠在脸颊的两侧,略微起到掩藏的效果,发梢坠在空中,随着火车的前行微微摆动。尽管天还没有黑,但车厢里亮起了灯。灯光穿过缭绕的烟雾和烟草的味道打在她隐约可见的脸上,让我看到了秀发掩映下的安静的面庞。我突然觉得两个乌蓝色的眼角不那么刺眼了。她的打扮会让人不禁想起“轻佻”这个词。然而一言不发的安静又把它变得柔软了一些。
看到父亲说完了,旁边那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也说了相同的话,拿着同一张报纸,指了指我旁边空着的地方。女子又用同样的方式拒绝了。男孩子不肯善罢甘休,他不像父亲一样可以把嘈杂的世界置之度外,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和女子说起话来。首先问她要到哪里去,她回答去北京。紧跟着男孩好奇地问是在北京上班吗?女子轻轻摇了摇头。问题又接踵而来,那是去北京干什么。她抬起了头,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了。但从那以后她时常抿着的嘴唇却略微放松了下来。她用平淡的语调向从身边经过的出售小食品的售货员要了一盒云烟。男孩子紧追不舍,接着问她从事什么工作,并且略带自豪地说他跟父亲在外修汽车,他是在子承父业。能看得出来她是不想说的,而男孩子紧跟不放。无奈之下,她只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到处瞎混。说完这话她点燃了手指尖的烟。然后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里传过来忧伤的歌声。吸完一支烟后,列车正好在一个县城停靠,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转身下了火车。我看到了男孩的脸上出现了和我同样惊讶的表情。
薄淡的云,硝烟一样在天空中铺展。已近西边山顶的太阳似被封锁进战争的阴霾里。云层越积越厚,许是接近夜晚的原因,它看上去越来越沉重了。火车再次开动不久后天空下起一阵雨来,雨滴在疾行的车窗上斜着划出一道道水痕。还有两个小时便到达目的地。然而在这两个小时乃至之后更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时常想起这个女子。这个被称为失足女青年的人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出入于不同的酒吧、夜总会,和不同的男人交往。然而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她独我的世界里会泛着怎样的波澜呢。我忘不了她抿着嘴唇的动作,还有她唱完歌后眼睛里闪过来的晶莹的亮光。列车上的短暂相遇,让我从有别于公众视野的角度走进了她的世界。而今已经过了几年时光,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希望她再乘坐这列火车的时候不再忧伤。
和大家一起挤上一座桥,一起走在一条长廊里一样,火车也是一个临时组成的集合体。沿途上下,人来人往,身旁的座位可能在未知的某个时间就变换了人。他们有不同的面容,不同的衣着打扮,操着不同的口音,前往不同的地方,心里想着不同的事情,也都拥有不同的人生。人的一生就是一列奔跑着的火车,前方充满未知的景象。它从远方而来,又向远方而去。两点位移的更迭,有的时候会经历多年的时光。所以那些独特的人生经历都在这列火车上发生了。
时隔一年后的十月份的一天,我从赤峰赶往吉林。那次返程的车上人并不是特别多,虽然没有空着的座位,但相较之前回赤峰的车上,车厢中的过道并不拥挤,只站着三两个没有座号的旅客。火车在东北广袤的黑土地上疾驰,一片片玉米从身旁闪过。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风从微微敞开的窗子钻了进来,撩拨着我的额头,一路上都倍感惬意。一个看上去也就20岁左右的战士在我前面不远处的过道里站着。他笔挺着身子,除了随火车偶尔的摇摆晃动一下,他的两只脚像根一样深深扎在那里。战士眼睛向外看着,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微笑。他看着窗外的风光,仿似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美好的向往。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战士在随身斜挎的包里拿出了一根差不多一尺长的香肠,低头专注地咬起来,那态度让人感动。我斜对面的老先生看到了这一幕,起身让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休息休息,说自己要去方便一下。看到有人给他让座,战士突然显出很慌张的样子,赶忙说不,嘴里的香肠还没有咽下去。与此同时,他周围的两名旅客也都以不同的理由让他坐下,同样是被慌忙地拒绝了。战士的脸上飞上了一片红晕,他觉得这样不好意思。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年轻,没有关系,何况他是战士,不能让大家给他让座。
老先生爽朗地笑起来,说这孩子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几十年前自己当兵的时候也是这样,从穿上军装的一刻起,就觉得肩负了很多责任,要保家卫国,一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本是沉默不语的车厢里因为这件事的出现而打破了沉默的局面。老先生说他曾经是沈阳军区驻锦州的一个集团军的战士。他的父亲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从小耳濡目染,幼年时就决定将来像爸爸一样也要成为光荣的战士。他甚至不想将来会成家立业,一门心思地想当兵,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应该在军队中度过。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说那时候的自己非常可爱。直到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他才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更多的认识。
一路挺进,他和战友们连续攻克敌人的多个据点。为保家卫国打响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已经接近尾声。一个星星洒满天幕的夜晚,他想起了遥远的家乡,不禁泪光闪闪。已经取得了胜利,战友们高兴得睡不着,终于可以满载胜利回家了。为了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大家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可不远处又响起了枪声。他们一共有37人,大家把筷子放下,拿起了枪冲了出去。他回忆说那是经历的最为惨烈的战斗。暗夜中,火光闪闪,子弹打在墙壁上崩裂下的碎片迷住了他的眼睛,不远处呼啸的炸弹炸响,弹片倔犟地扎进了胳膊的肉里。持续了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将局部骚乱的敌人打败。然而,最后回来的只有7个人,在回国的前一夜,他的30名战友牺牲在了越南战场上。讲述了这段经历之后,他说保家卫国并不是一句空口号,也不单单空有一腔热情,那是血与肉的铸就,是敢于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回到祖国以后,他觉得这个国家到处充满明媚的阳光。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对未来有了更多的理想。
他这次坐火车是专程去看望战友的,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以后,他们每年都要聚一次。老先生说他们现在的生活态度是由那些深刻的记忆引领着方向的。他时常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列车到四平的时候战士下了车。下车前战士向窗外左右张望地寻找什么。有一个同样穿着军装的战友在窗外向他招手。后来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和老先生又聊了很多工作和学习的话题。在到达长春车站的时候,他下了车。临走前他送给我一句话,要积极乐观,好好生活。
战士的身影和老先生的话语沿着火车行驶的方向划过了长长的轨迹,也在我的脑海中刻下印痕。如今已经过去了几年时光,我经常从尘封的岁月里把它们翻找出来。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行走。一辆列车曾经把我们生活的轨迹无意地连接到一个点上,而后又各自远去。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辆行走的火车,有不同的经历。它们会走过不同的地点,或是山峦,或是丛林,或是沙漠,或是海岸,或是幽静古镇,或是喧哗都市,在一声声汽笛的鸣响声里讲述着一路上的风风雨雨。列车上那些萍水相逢的人们如今都过得怎么样呢?那个被称为失足女青年的女子,那对衣着粗糙的汽车修理工父子,年轻的战士,还有在战火硝烟中摸爬滚打过的老先生,他们在与我短暂地相遇后都各自远去,继续探索着未知的行程。他们都在属于我的人生列车中留下了点滴印记。想到这些时,一阵火车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穿透黑夜,透进了窗子。那里也会发生闪光的故事吧。
(责任编辑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