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艺文志》七略大序考

2015-02-22 11:47
关键词:艺文志明堂诸子

黄 云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济南250100)

《汉书·艺文志》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文献目录,也是我国第一部史志目录,还是我国先秦至西汉文化的纲领性总结。清代金榜曾经说过:“不通《汉艺文志》,不可以读天下书。《艺文志》者,学问之眉目,著述之门户也。”它删定刘歆的《七略》而成,《七略》又取裁于刘向的《别录》,所以《汉书·艺文志》某种程度上反映的是刘向、刘歆和班固三个人的思想。刘向治《春秋穀梁传》,是今文经学家,而刘歆和班固同属于古文经学家,故《汉书·艺文志》更多地体现后两者的思想。班固紧承刘歆的思想,但在某些方面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汉书·艺文志》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方面的学术意义是毋庸置疑的,本文欲通过它的七篇大序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以期提纲挈领地了解《汉书·艺文志》的学术思想。

一、辑略大序

辑与集同,谓诸书之总要[1]10。辑略就是六略的总序和总目。《辑略》的原文就是《汉书·艺文志》每类目录后面的小序,由班固拆散转录[2]。辑略大序实际上就是现在《汉书·艺文志》的总序: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纵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淆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

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数术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

儒家向来尊孔,孔子没,则圣人不再有,七十子丧,则《论语》不得真传,微言大义就失去了依托。中国自古以来的历史观是倒退的,这是中国传统的“圣人观”在起作用。“《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分明就是《庄子·天下篇》里面所说的“道术将为天下裂”[3]。《庄子·天下篇》反映的是道术正在四分五裂的状态,而《汉书·艺文志》反映的是道术已经四分五裂的结果,其中“《春秋》分为五”指左氏、公羊、穀梁、邹氏、夹氏五家,“《诗》分为四”指毛氏、齐、鲁、韩四家,“《易》有数家之传”指施、孟、梁丘三家。这实际上反映的是今古文之争。今文经学在刘歆之前一直居于统治地位,刘向本身就是今文经学的代表,随着王莽改制,刘歆极力抬升古文经学的地位,从此奠定了古文经学在后世学术之统治地位的基础。从刘歆的《七略》开始,古文经学地位不断上升,今文经学地位不断下降,班固的《汉书·艺文志》继承了《七略》的传统,对古文经学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儒墨道法等九流十家之间相互攻讦,力争高下,即使各学派内部也是如此,所以韩非子才会在《显学》中说:“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4]这是一场思想的盛宴,也是一场争夺话语权的斗争。最终秦横扫六国,兼并天下,法家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作为第一学派的儒家飞来横祸,秦始皇发动了著名的“焚书坑儒”,除了“以愚黔首”之外,法家为巩固自身的学术地位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秦,成也法家,败也法家。汉代吸取秦亡教训,变法家为儒家。虽然汉初为了休养生息用过道家思想,但主体而言还是推崇儒家的,尤其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使儒家在封建社会的统治地位得以奠定。除了思想上的拨乱反正,文化上也开始了图书的整理工作,图书的整理自然又是以儒家典籍为主。汉代图书的整理分三段:武帝以前,“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是解禁;武帝时期,“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是第一次整理;武帝之后,成、哀之际,有刘向、刘歆的校雠,是第二次整理。班志就是第二次整理的成果[5]4-5。对于刘向父子的整理工作,辑略序记录得比较详细,刘向校的前三类属于“文学”,任宏、尹咸、李柱国校的后三类属于“方术”,总起来就是所谓的“学术”。当然,刘向除了分校前三类书之外,他更主要的是承担“总纂官”的职责,“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刘向未竟之业,刘歆接着完成了。汉代的“家学”与“师法”在刘歆这里变了味,《七略》绝不仅仅是《别录》的瘦身版,更重要的是刘歆把今文经学的指导思想变成了古文经学,而且将未分类的《别录》变成了分类编目的《七略》。文学在前,方术在后,体现的是重道轻术思想。六艺略第一,体现的是崇经思想;诸子略第二,体现的是流派思想;诗赋略第三,体现的是时代特征;兵书略第四,体现的是国家稳固;数术略第五,体现的是国家制度;方技略第六,体现的是人体休养。这六大方面可谓关乎国计民生,刘歆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体现出强烈的政治意识,班固很好地继承了下来。

二、六艺略大序

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

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序六艺为九种。

《乐》《诗》《礼》《书》《春秋》五经总体上讲的是“五常”,即仁、义、礼、智、信。“《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实际上是一种互文的修辞手法,不是说《乐》对应的就一定是仁,《乐》里面也可以有义、礼、智、信等。如果把这种对应关系看得过死,反而失去了真正的“微言大义”。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中说:“六艺本六而不五,自秦火烧残,五而不六,而汉人乃以五常说五经,此汉人之曲说也。”[1]92顾先生的这种看法值得商榷。第一,这是一种互文的修辞手法,顾先生对应得太坐实;第二,《汉书·艺文志》根本上没有把《乐》忽略过去,《乐》还在六艺之列,六艺略大序中所说的“五经”指的是《乐》《诗》《礼》《书》《春秋》,而不包括《易》,“《易》为之原”,单列出来了,而顾先生一厢情愿地将“五经”理解为《诗》《礼》《书》《春秋》《易》,将后世的“五经”套六艺略大序中的“五经”,犯了以今夺古的错误。“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这“五学”指的是《乐》《诗》《礼》《书》《春秋》五经,而“五行”即“五常”,也就是仁、义、礼、智、信,与《荀子·非十二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中的“五行”是一回事儿[5]68。《汉书·艺文志》将《易》作为“原”,列为群经之首,与天地相配,统摄其他五经,突出肯定了《易》所反映的宇宙生成论、古老性和重要地位,将《易》列为六艺略之首合情合理。

“古之学者耕且养。”“耕”指的是自食其力,不一定非要下田耕种;“养”除了养身体,更主要的是修身养性。正如《论语·宪问》里面所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6]《汉书·艺文志》推崇的是“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不是在细枝末节上面钻牛角尖,而是识大体,蓄道德,至于文字只需要涵咏玩味而已。对于文献不足之类的问题,孔子早就说过“多闻阙疑”,采取比较慎重的态度对待,而不要强行曲解,但总是出现“章句小儒,破碎大道”的现象,本来“三年而通一艺”的,现在“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汉书·艺文志》特别指出这是学者的大患,是对西汉今文经学的严词批评。六艺分为九种,《论语》《孝经》和《小学》是六经的附庸,属于当时浅显的童蒙读物,是学习六经的必要准备。

三、诸子略大序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

“九流十家”,小说家历来是属于不入“流”的,因为“闾里小知者之所及”,“君子弗为也”,所以《汉书·艺文志》才说“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小说作为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是不能参与政治的,于政治无关痛痒,而《汉书·艺文志》恰恰要参与政治,为国家服务。《汉书·艺文志》提出了著名的“诸子出于王官”说,围绕诸子起源问题出现了很多不同的看法,《淮南子·要略》提出了“因时偶变”说,胡适认为“诸子不出于王官”,冯友兰则提出“诸子出于职业”说[7]。尽管各家的观点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也都有自己的不足,笔者总体上偏向于“诸子出于王官”说。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中说,“古者书藏官府,是以诸子出于百官之史也”[1]167,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文化、学校、书籍都为官府所掌握,诸子的起源必定与官府有莫大的关系。《汉书·艺文志》里面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官”,“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很多学者都说这种对应关系恐怕值得商榷。但这十句话里面都有一个“盖”字,《汉书·艺文志》并没有把这种对应关系说死,而是用了一个“大概”的语气,这充分说明作者深刻认识到了王官对诸子的影响,而且某些王官对某派诸子影响更大、更直接,比如司徒之官对儒家有更大、更直接的影响。但是说儒家就是出自于司徒之官,《汉书·艺文志》可没这样说,恐怕是后世之人硬贴的标签而已。“诸子出于王官”的正确理解,笔者认为应该是“诸子出于王官之学”:不应该把王官仅仅局限在浅层次的官职上面,而应该把王官深层次地理解为王官所具备的职责和学问,这样在学理上就跟诸子有了逻辑上的沟通。同时,王官的“官”在先秦不仅可以指“官职,官员”,而且可以指“学宫”,如“稷下学宫”最初本来应该叫“稷下学官”,这样“诸子出于王官”也就可以理解为“诸子出于王的学宫”,也即“诸子出于王官之学”。

王官之学培养了诸子,诸子反过来用所学服务于王官,他们各执己见,但殊路同归,都服务于王道政治。诸子之间的关系用两个词形容就是“相灭相生”“殊途同归”,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对立统一”。他们一方面为了争取政治和学术话语权相互攻伐,势不两立,另一方面又相互依存,相互利用,具有同样的政治目的,诸子之间的关系体现了深刻的辩证法。“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想成也”,是儒家辩证法;“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道家辩证法;文献表明,说王道、谈仁义的整个儒家学派,尊法术、尚功利的整个法家学派,出奇正、知彼己的整个兵家学派,辨名实、别同异的各个名家学派都有自己的辩证法[8]。中国的辩证法因为先秦诸子之学而发达起来。至于诸子与经学的关系,《汉书·艺文志》认为经学是根本,子学是“六经之支与流裔”,它们需要取长补短,“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顾颉刚认为“经是政治史的材料,子是思想史的材料”[9];李零认为“先秦学术是以子学为中心,汉代学术是以经学为中心”[5]121。在“王道既微”的情况下,《汉书·艺文志》很看重诸子之学,诸子九家提供了“求诸野”的途径,总比“失诸野”要强得多。

四、诗赋略大序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序诗赋为五种。

诗赋从个人角度来讲均以言“志”,“《诗》以谕志”,“贤人失志而赋作”,都需要“感物”“缘事”而发;从国家角度来讲均与政治活动有关,观风俗、体民情,出入应对,有所讽喻。文学是政治的反映是《汉书·艺文志》一贯的思想,也是继承先秦的传统。春秋之前,国家制度建立在礼乐文化之上,《诗》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春秋之后,礼崩“乐坏”,建立在“乐”文化之上《诗》自然不受待见,受到冷遇。赋作为一种无乐之诗成为一种替代品,说它是替代品是因为它有“恻隐古诗之义”,开始大行其道,并成为一代之文学,代表人物有枚乘、贾谊、司马相如等。当一件事物兴盛到极点的时候必然要走向衰落,汉赋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越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杨雄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到汉武帝的时候,国力强盛,国家制度建设不断完善,开始重建已经崩塌的乐文化,于是设“乐府”,采新乐,在新乐基础上出现了新的文学体裁,即“歌诗”,也就是后世所说的乐府诗。这是对礼乐文化的回归。乐文化最直接、最重要的文学形式就是诗,所以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诗的国度,而赋本质上还是诗,班固在《两都赋序》中说“赋者,古诗之流也”,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诗为赋心,赋为诗体”,“乐章无非诗,诗不皆乐;赋无非诗,诗不皆赋。故乐章,诗之宫商者也;赋,诗之铺张者也”[10],只不过它“不歌而诵”,只是一个替代品和过渡品,当乐府诗出现之后它也就找到了退出舞台的理由,但是它可以翻出许多花样,出现许多变种,继续发挥自己的作用。按照这种逻辑和时间顺序,先赋后歌诗就很容易理解了。

五、兵书略大序

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洪范》八政,八曰师。孔子曰为国者“足食足兵”,“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明兵之重也。《易》曰“古者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用上矣。后世燿金为刃,割革为甲,器械甚备。下及汤武受命,以师克乱而济百姓,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司马法》是其遗事也。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诸吕用事而盗取之。武帝时,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至于孝成,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师”是八政之一,国家稳定需要以军事作为保障,战争在非常时刻显得异常重要,兵书作为军事思想、经验的客观总结在《汉书·艺文志》中紧随“文学”之后,在“方术”之中位列第一。“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兵家同样出自“王官之学”,即出自司马之学,《汉书·艺文志》是把兵家作为诸子来看待的,《吕氏春秋·不二》说,“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再如“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等[11]。将兵书单独分为一大类,一来是整理者不同造成的,诸子略是刘向父子整理的,兵书略是任宏整理的;二来是由其重要性决定的,和平时期用以维稳,战争时期平定叛乱、入侵;三来是侧重点不同,诸子侧重于文学,兵书侧重于方术。

上古时代,“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这就是《孙子兵法·谋攻》里面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所以《汉书·艺文志》以之为“上”。等到汤武革命之后,礼乐文化开始兴盛,以仁义礼让为基础的道德秩序建立起来。春秋战国时代,《孟子·尽心章句下》说“春秋无义战”,战国则更加变本加厉,以利益为中心的兼并战争此起彼伏,诡道、变诈之兵蜂拥而起。到了汉代,兵书整理工作进行了三次,第一次是由汉初的张良、韩信主导,第二次是由汉武帝时期的杨仆主持,第三次是由汉成帝时期的任宏总领,《汉书·艺文志》兵书略就是第三次整理的结果。

六、数术略大序

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史官之废久矣,其书既不能具,虽有其书而无其人。《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春秋时,鲁有梓慎,郑有裨灶,晋有卜偃,宋有子韦。六国时,楚有甘公,魏有石申夫。汉有唐都,庶得粗觕。盖有因而成易,无因而成难,故因旧书以序数术为六种。

“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明堂指祭祀的场所,国家的很多大事都需要在这里举行;羲和指天文官,掌管天文、历法等;史卜指占卜官,巫与史在远古经常不分家。由此可见,数术起源的年代非常久远,可以早到巫史不分的年代,它既有科学的成分,也有迷信的色彩,正是这种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相结合,才给人以崇高的敬畏之感。数术者本质上承担着与“天”沟通的职责,明堂是祖宗祭祀的地方,在此可以与升天的祖先神相沟通;羲和之官通过夜观天象,可以获得上天的某种启示;史卜之臣通过蓍龟之卜,可以获得相应的征兆,这些都是远古的孑遗,有些上升为国家制度,比如祭祀、天文、历法等,有些随着知识文化的提高而逐步没落或者转型,比如蓍龟、杂占等。李零先生在《兰台万卷——读〈汉书·艺文志〉》里面说:“‘明堂羲和、史卜’,是说明明堂下设的羲和、史卜。”[5]199这句话很值得商榷。依照笔者上面的分析,“明堂”“羲和”“史卜”三者应该是一种并列关系,数术者扮演的是执行这三种职责,而不应该理解为“明堂下设的羲和、史卜”,事实上羲和、史卜是不会出现在明堂的,明堂作为祭祀场所,为了保持肃穆一般不会让人进出办公,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开放,且只有“够格”的人才能进入,羲和、史卜恐怕不能随便进出。再者,羲和夜观天象选择的地方地势需要比较高并且开阔,在明堂夜观天象实属不利,倒是史卜有时会选择在明堂占卜,但是史卜的工作不具有连续性,它属于间歇性的,碰到大事才会想到它,完全没必要在明堂内设一个常设机构。明堂的功能是极其单一的,只负责供奉和祭祀先祖,而且空间布局比较固定,明堂除了接新鬼、请旧神之外,下设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因此,将“明堂”“羲和”“史卜”三者并列起来比较合适。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与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均把这句话读为“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虽然没错误,但是不够一目了然,很容易引起歧义和争辩。笔者认为将此句读为“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比较恰到好处,还请方家指正。

数术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没落,“史官之废久矣,其书既不能具,虽有其书而无其人”,《汉书·艺文志》著录的数术类书籍除了仅存一部《山海经》之外,其余全部亡佚,数术之学甚至可以用“绝学”来形容。著名的数术专家,春秋时期有4位,战国时期有2位,到汉代仅存1位,而且此人不是“精通”而是“了解”。在地域上也发生了转移,春秋时期的4人均属于当时殷周统治的中原腹地,战国时期的2人中一人来自中原腹地、一人来自重巫觋的楚国,而汉代的唐都,其先祖为楚国史官,这充分说明数术中心已由北向南转移。《汉书·艺文志》的数术略大序实在因为资料太少而只能节省笔墨了。

七、方技略大序

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太古有歧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盖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汉兴有仓公。今其技术晻昧,故论其书,以序方技为四种。

“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生生”即性命,不是后世所谓注重内在修养的性命之学,而是强调身体健康、血气调养、延年益寿等身体机能方面的养护,它也是出自于王官,大概是御医之类的官员。方技略在分类上主要是系“物”,分为医经、经方、房中和神仙四类,但在方技略大序里面主要是系“人”,提到的人物都主要跟医学、医术相关,明显侧重于医经、经方两类,这也表明了《汉书·艺文志》的态度,所以其对房中主张“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其对神仙反对“专以为务”。医官除了医人,更重要在于医国。顾实在《汉书艺文志讲疏》里面说:“《晋语》赵文子曰:‘医及国乎?’秦和对曰:‘上医医国,其次疾,固医官也。’盖古醫(医)字亦作毉,上世从巫史社会而来,故医通于治国之道耳。”[1]247为王道政治服务一直是《汉书·艺文志》的学术目的之一。

[1]班固,编撰.顾实,讲疏.汉书艺文志讲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M].长沙:岳麓书社,2013:35.

[3]庄子集释[M].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1064.

[4]韩非子集解[M].王先慎,撰.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499.

[5]李零.兰台万卷:读《汉书·艺文志》[M].北京:三联书店,2011.

[6]论语译注[M].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214.

[7]张玮,高威.《汉志·诸子略》与先秦至汉代诸子学的发展[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6(5):69-76.

[8]庞朴.儒家辩证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9:6-7.

[9]顾颉刚.古史辨:第四册[M].上海:上海书店,1989:6.

[10]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6-87.

[11]杨用成,龚留柱.论先秦兵家的性质及其产生[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5(4):10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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