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丽尔·斯帕克的两面性写作原则解读

2015-02-22 11:47马龙云
关键词:两面性天主教后现代主义

吴 蒙, 马龙云

(徐州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徐州221008)

一、引言

当代英国女作家穆丽尔·斯帕克以其独具个性的创作主题和风格在英国文坛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她的小说创作虽起步较晚,但出众的写作天分和丰富的写作经历使其迅速赢得了文学界的关注。她所创作的22部小说先后被译成多种文字,并获得多项国际文学大奖。霍斯默(Robert Hosmer)把她誉为“同时代英国小说家中最有天赋和创新精神”[1]的作家。伯特霍夫(Warner Berthoff)将她和默多克(Iris Murdoch)并称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最受尊敬的英国小说家”[2]。在第一部小说问世之前,斯帕克选择了从凯尔文教皈依罗马天主教。宗教信仰上的转变将她的文学创作带入到了一个更广更深的领域。在写作体裁上,她开始从诗歌、文学评论转向小说的创作;而在写作主题上,她在作品中越来越多地融入宗教元素和神秘气息,因此获得了“天主教”作家的头衔。

大多数早期的评论家把关注的焦点放在斯帕克作品中宗教的表达上,认为她的创作就是把现实生活放在宗教的框架中,表现宗教伦理下人性的善恶,宣扬天主教教义这个绝对真理。在现实主义盛行的文学环境下,人们认为好的小说应该是现实主义的,应该是表现世俗生活的。因此,她作品中复杂的宗教信仰和虚幻的神秘存在被一些评论家视为创作中的缺陷。随着时间的推移,斯帕克不断推出的新作和不断变化的风格为评论界提供了更多更新的研究视角。评论家们开始将她小说中超越现实主义的元素和后现代主义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斯帕克的小说虽然如传统小说一样,结构较完整地叙述了一个故事,但其叙述的角度和技巧是创新的、独树一帜的。

写作风格必定是创作思想的一种外化。斯帕克的小说所展示出的独特性,无疑源于她对宗教世界的深刻思考,除此之外,被她称为“思维模式核心”[3]180的两面性原则贯穿了其文学创作的始终,是解读斯帕克小说的一个重要突破口。本文以两面性原则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斯帕克的生活经历、宗教信仰与两面性的本质联系,揭示此原则的基本内涵,并进一步分析此思想所具有的后现代主义特征。

二、两面性原则溯源

斯帕克的创作带有浓厚的苏格兰风味。在谈到她创作思想的形成时,评论家艾伦·伯德(Alan Bold)指出“斯帕克写作风格形成的源头带有着地域色彩”[4]。她的出生地爱丁堡正是其创作思想萌芽、孕育之地。这里的自然风貌和世故人情深深地刻在她的头脑中,让她魂牵梦绕。在一篇回忆爱丁堡的文章中,斯帕克这样写到:“前面的一段我是用‘nevertheless(两面)’开头的,这也提醒了我,我所接受的教育,无论是校内的,还是校外的,是如何以这个词为核心的。老师们频繁地使用它。社会的各个阶层用它来连接句子。我本能地将这个词,作为一种思维模式的核心,和爱丁堡联系在一起。在麦克维蒂喝茶的那些穿着麝鼠皮大衣的上了年纪的妇女们,我能从嘴唇的动作观察到她们在最终阐明观点时用了这个词,我还能看到她们说这个词时配合的头和下巴的姿势还有眼神。……我相信自己被完全灌输了用这个词去思考的思维习惯。……我发现我的大多数作品都是以‘nevertheless’思想为基础。它指导了我的行为。”[3]180这篇发表在《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上的散文短短数百字,道出了斯帕克对故乡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斯帕克评论集》(Critical Essays on Muriel Spark)的编者约瑟夫·海因斯(Joseph Hynes)认为:“这篇回忆录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斯帕克指出了‘两面性’原则代表了她的生活、思想和作品。”[5]2更为关键的是,她向我们阐明了两面性原则和故乡爱丁堡之间的无法割裂的本质联系,对这种本质联系的理解正是接近斯帕克独特创作思想的一条重要路径。

作为苏格兰的首府,爱丁堡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和独特风貌的城市。斯帕克在同一篇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古老的岩石城堡矗立在优雅有序的新城和庄严高贵的旧城之间。在繁华的商业街,雄伟的广场和蜿蜒的街巷间矗立着这样一块原始峭壁的景象,让人联想到那些以‘nevertheless’开头的句子。”[3]180一条王子街将爱丁堡一份为二:南边的旧城雄踞于死火山灰堆积成的黑色峭壁上,峭壁上建成的那些古堡既是王宫又是重要的军事要塞,象征了这个城市厚重的历史;北边的新城秉承了优雅精致的乔治亚建筑风格,城中街道繁华,街边华丽时髦的商铺林立,穿行其间无时无刻不感受这个城市的现代气息和活力。在斯帕克的眼中,爱丁堡这种独特的城市风貌便是对nevertheless一词最好的解释。旧城和新城,历史和当下,古典和现代,传统和流行等等,这一切相互对立的元素,如此浑然天成于一城之中。这就是斯帕克心中“两面”的雏形。站在老城的峭壁上,可以俯瞰全城的每个角落;而在城中的任何一处,抬头便可望见那些高耸的岩石,你无法躲避任何一面的存在。这就是两面性原则的精髓所在,是对任何存在的预见和包容。

在斯帕克看来,“两面”是一切事物存在的属性,两面之间既相互对立又生死相依。当其中的一面呈现出来时,人们应该预见并接受另一面的存在,否认任何一面都会导致认识上的谬误。因此,斯帕克能将物质和精神、实在和虚幻、生和死这些常常被人们割裂的存在视为矛盾却和谐统一的整体。在她的第三部小说《死亡的警告》(Memento Mori)中,故事的主人公们时刻感受到死神的威胁,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说道:“记住,你必定会死。”但是究竟是谁打了那些电话呢?小说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一个具体的人物,最后有一位老妇得出结论:或许是死神在跟我说这句话。生与死是人生的两面,对于“生”,人们欣然接受,而对于“死”,却抵制抗拒。通过对小说中人物的警告,斯帕克要告诉人们死同生一样都是人生永恒的主题,人们应该像接受生一样接受死亡的存在。

正如斯帕克陈述的那样,爱丁堡的生活经历灌输了她从两面去思考的思维习惯。无论站在什么立场或阐述什么观点,她都会不自觉地变换视角,去发现事物的另一面。因此,约瑟夫·海因斯将斯帕克定义为一个“不折不扣坚持‘既又’模式的作家”[5]2。“既又”模式概括了她人物塑造和情节设计的突出特点。她不允许小说中的人物或情节只朝着一个方向发展,而立志于展现人性中善恶共存的两面。在她的作品中,既没有完美无缺的天使,也没有一无是处的魔鬼。善恶交织的两面性使她笔下的人物鲜活生动而富有魅力。

三、两面性原则和斯帕克的天主教信仰

斯帕克在最初进入评论界的视野时就被贴上了“天主教”作家的标签。在谈到她的宗教信仰和文学创作的关系时,她坦言:“成为天主教徒后,我发现我能更多地用自己的声音来表达观点,并用自己的素材来证明它们。没人可以否认,作为一个作家,我是在用自己的声音在创作。而在皈依之前,我无法做到这点。”[6]61宗教信仰帮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找到了观察世界的独特视角和表达观点的独特方式,也找到了一条通向小说创作的成功之路。

斯帕克并不出生在天主教家庭,而在皈依之前,她对天主教特别是一些天主教徒反复宣讲天主教教义的举动存有一种负面的看法。是什么促使她最终选择了天主教作为信仰的归宿呢?她的解释是:“天主教特别吸引我的一点就是它对物质的接受。而世界上那么多人却不愿接受它。”[6]63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宗教和物质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宗教信仰存在于人的精神领域,而精神和物质是相互对立的两种存在。人们或沉迷于物质所带来的享受,抱怨精神世界的虚幻;或高歌人类精神的高尚,贬斥物质世界的浮夸。这种意在割裂两者的区分让坚持两面性的斯帕克望而却步。她不希望人们像区分善恶一样将物质和精神对立起来。1952年,她开始大量阅读纽曼的作品,并被他的文字深深地吸引和折服。在纽曼个人魅力的影响下,她开始深入接触罗马天主教。就在这个过程中,她感悟到了天主教的包容性与她以两面性为核心的世界观极为相符。于是如遇到知音般,斯帕克于1954年投入了天主教的怀抱。在描述这段经历时,她斩钉截铁地表明:“是出于‘两面性’原则,我成为了天主教徒。”[3]180

宗教不仅为人类提供了获得救赎的途径,也为想要得到救赎的人们提出了约束其行为的规则。因此,文学评论界普遍对涉猎宗教题材的作家存在着一种担忧,担心宗教信仰扼杀了他们创作的自由。这种担心完全不用放在斯帕克身上,因为她反复向公众阐明宗教信仰带给她的不是束缚而是无限的自由。事实也正是如此,皈依后她才有了尝试小说创作的勇气。自1957年第一部小说《安慰者》(The Comforters)出版后,她的创作速度惊人,几乎每年都有新的小说问世。她的小说里无处不在罗马天主教的影子,但人们并不能感觉到她在进行说教。韦瑟比(W.J.Weatherby)曾赞扬斯帕克“就怎样使宗教信仰帮助你而不是羁绊你给作家们上了一课”[6]58,她的皈依是“一种无需付出代价的献身”[6]58。在两面性原则的引导下,斯帕克找到了天主教这个精神归宿,而有了天主教的包容,斯帕克被赋予了更大的自由,在作品中呈现出她眼中的两面性世界。

四、两面性原则引导下的后现代主义创作倾向

两面性原则的精髓在于对不同个体存在意义的肯定和对差异的包容。斯帕克在她的小说中构建了一个开放的空间,在其中各种可能性逐一呈现,时间的连续性被打断,空间的维度被超越,中心的地位被消融。人们依靠传统的现实主义阅读无法打开小说中开放的空间,无法参透其中多元的主题。不过,这正是斯帕克在创作的道路上所追求的— —不做“托尔斯泰夫人”,不囿于现实主义的范畴,创作符合时代要求的作品。在一次访谈中,当被问及其作品中的超越现实主义的元素是否为现代主义时,她答到“可能是后现代主义吧”[7]。兴起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后现代主义代表了一种没有中心的多元文化,宽容各种不同的标准,主张“持续开发各种差异并为维护差异性的声誉而努力”。这和斯帕克的两面性原则所表达的思想如出一辙。因此,她的作品中处处流露出后现代主义的创作倾向。英国小说家、文学评论家戴维·洛奇(David Lodge)将后现代主义小说写作归纳为六条原则,“非连续性”便是其中之一①。在叙事上,斯帕克刻意打破时间的连续性,抛弃传统的常规线性叙事,采用倒叙、预叙等富有创意的时间技巧,使过去、现在、将来相互交织,体现了后现代主义对传统时间概念的否定。她的代表作《布罗迪小姐的青春》(The Prime of Miss Jean Brodie)从布罗迪帮的女孩儿们十六岁开始写起,再回到六年前布罗迪小姐给女孩儿们上课的时光,其间穿插交代了每个女孩儿成年后的境况,讲述了布罗迪小姐被出卖、桑迪皈依天主教等事件。不连贯的情节迫使读者暂时搁置对事件内容的关注,转而关注作品的建构方式,而这正是后现代主义小说关注的焦点。

斯帕克还打破了现实主义对真实的传统界定,在小说中融入超自然的元素,如《安慰者》中出现的神秘恐怖的声音、《死亡的警告》中来自死亡本身的电话。为此,一些评论家认为她的作品缺乏严肃性,随意地穿梭于现实和超现实之间,引入不可知的超自然元素是对读者的一种调侃,因此只能当做消遣娱乐之作来阅读而不应予以认真的思考。此种评论显然建立在传统的现实主义真实观上,坚持小说所反映的真实必须来自于世俗生活。这种将生活的真实和小说的情节一一对应的真实观正是斯帕克极力排斥的。在两面性原则的影响下,斯帕克的真实观也带有反传统的后现代主义特征。她在小说中所追求的“绝对真实(absolute truth)”将发生在人们想象中的存在视为真实的另一面予以肯定。正如葛罗库斯(Phyllis Grosskurth)所述:“对斯帕克来说,超自然是一种有效合法的存在……超自然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8]这种真实观渗透到其作品中,体现出后现代主义虚实结合的写作特色。

除了打破传统的时间顺序和空间局限,斯帕克还主张用超然中立的叙述来表现客观的真实,这使她的创作带有了新小说的特征。新小说派反对传统的现实主义通过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安排、内心的分析等带有感情色彩的语言手段,诱导读者进入作者事先安排的虚构境界,忘记了自己所面临的现实。斯帕克也反对把作品当做感情宣泄的工具。在一次演讲中,她严肃地指出,在现实主义传统的影响下,“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的情节模式随处可见。此类小说使读者沉溺于对被压迫者的同情或对压迫者的愤慨中。这种感情的宣泄使读者感觉自己已经尽到了社会责任。实际上,它只是给读者造成了一种参与社会活动的假象②。在创作中,斯帕克坚持用超然中立的叙述代替个人感情的宣泄。对于人物,她选择用中性客观的语言、非个性化的描写掩盖个人的感情倾向。读者通过初步的阅读无法把握作者对小说中人物的态度。在她最钟爱的小说《驾驶席》(The Driver's Seat)中,这种手法得到了极致的发挥。主人公莉丝的身份和背景几乎全被隐去,就连她的全名也没有透露。这种非个性化的处理淡化了小说的人物,凸显了新小说派希望打破传统现实主义以人物为核心的创作模式。在叙事上,斯帕克偏爱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把作者置于超然物外的旁观者的位置。只是客观地叙述事件,并不做出解释或评价,更不急于赋予事件以意义,因为在新小说派看来,小说的目的不在于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政治立场、道德观念等主观意愿,而是要呈现出“一个更实在的、更直观的世界”。

五、结语

在《布罗迪小姐的青春》中,斯帕克一次次地通过布罗迪帮的女孩儿们之口告诉人们:一个人在青少年时的经历对其一生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对于斯帕克,这段经历植根于她的故乡爱丁堡,那里的风土人情赋予了她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两面性原则。在本质上,两面性原则是一种极其包容的世界观,它强调世界的多元性和异质性,充分肯定不同存在的意义,包容各种差异,展示各种可能。以此原则作为指导,斯帕克力图在小说中呈现一个极具开放性的世界,其中的中心地位被消解,时间和空间的顺序被重置,各种矛盾、悖论被一一呈现。斯帕克小说的这些特点和后现代主义反中心、反同一性的思想如出一辙。在第一部小说《安慰者》中,女主角卡洛琳在研究小说的形式时,对现实主义那一章存有质疑,这种质疑当然来自斯帕克本人。执着于两面性的斯帕克,在决意走上小说创作道路之时,便已将超越传统现实主义设为目标。为实现此目标所付出的努力,促其形成了具有后现代主义特色的写作风格,赋予了其作品以独特的艺术魅力。

注释:

①参见Lodge David.The Modes of Modern Writing:Metaphor,Metonymy,and Typology of Modern Literature[M].London:Edward Arnold,1977.

②参见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M].New York:Spiral Press,1971:21-27.

[1]Hosmer Robert.An interview with Dame Muriel Spark[J].Salmagundi,2005,:127.

[2]Berthoff Warner.Fortunes of the novel:Muriel Spark and Iris Murdoch[J].The Massachusetts Review,1967(Spring):301.

[3]Spark Muriel.Edinburgh-born[J].New Statesman,1962(8):180.

[4]Bold Alan.Muriel Spark[M].London:Vision Press,1984:23.

[5]Hynes Joseph.Critical Essays on Muriel Spark[C].New York:G.K.Hall,1992:2.

[6]Spark Muriel.My conversion[J].Twenties Century,1960(Autumn):58-63.

[7]Martin Mcqillan.Theorizing Muriel Spark:Gender,Race,Deconstruction[M].New York:Palgrve,2002:107.

[8]Grosskurth Phyllis.The world of Muriel Spark:Spirits or spooks[J].Tamarack Review,1966,39(Spring):6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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