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伟昭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海明威生态意识中的悖论研究
——以非洲狩猎作品为例
孔伟昭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海明威作为一个具有生态情怀的作家,其矛盾的思想受到人们的重视和挖掘,这种矛盾的生态意识在其非洲狩猎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方面,他宣扬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推崇对自然的征服与掠夺,崇尚力量,追求刺激和兴奋,表现出对生命的漠视和嘲弄。另一方面,他又渴望融入和回归自然,主张相对公平的狩猎原则,表现出对生命的敬畏和赞美。他在肯定现代城市工业文明带来文化优越性的同时,思考着文明所带来的生态破坏性与文化扩张性。
人类中心主义;生态关怀;生态意识;悖论
在海明威的人生历程中,他曾经两次到非洲打猎,这些真实的狩猎经验让他立志要写出“绝对真实的书”来与“虚构的作品媲美”。于是,他在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中留下了两部狩猎作品《非洲的青山》与《曙光示真》,以及其他几篇短小的非洲叙事小说《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乞力马扎罗的雪》、《一个非洲故事》,等等。这些非洲狩猎作品“在处理人与自然、西方文化与土著文化、文明与原始、自我与他人等等的关系时,不时流露出自我冲突和困惑的态度”[1]。一方面,海明威崇尚力量,推崇对自然的征服与掠夺,宣扬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对工业文明所带来的文化优越性予以肯定;另一方面,他又渴望融入自然,主张相对公平的狩猎原则,质疑文明所带来的生态破坏性与文化扩张性。笔者试以海明威的非洲狩猎作品为基点,从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和人道主义生态情怀两方面出发,探讨海明威矛盾的生态情怀,研究其生态意识中存在的悖论。
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将自然排除在人的道德关怀范围之外,认为人类实践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点应当是人的利益,自然界及其附属物只是服务于人类的客体,一切都应以人类为中心,以人类的价值尺度为中心。“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把人看成是自然界唯一具有内在价值的存在物,是一切价值的尺度,自然界及其存在物不具有内在价值,而只有工具价值,人对自然界没有直接的道德义务。”[2]这些非洲狩猎作品基本上都是追猎过程的真实再现,充斥着兴奋的追袭和嗜血的猎杀,将动物视为人征服的对象,将自然界视为服务于人的客体,以残暴、冷酷的态度对动物实施屠杀,以嘲弄、愉悦的心情对待猎物的死亡,这种以娱乐和服务人类为中心,漠视生命,将自然界看作是人类世界附属物的观点,体现出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核心观点。
虽然海明威具有一定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但其更具有人道主义生态情怀。海明威在其非洲作品中倾注了大量的生态思考,客观地再现了其真实的生态观,表现出人道主义生态情怀。首先,海明威热爱自然风光,他无比热爱非洲土地,陶醉于原始风俗民情。海明威赞美野性的生命,渴望回归与融入到自然中去,也开始思考和反思现代工业文明入侵非洲原始土地的行为后果,寻求人类生存发展与生态保护之间的平衡点。其次,海明威坚持狩猎道德,虽然其作品字里行间充斥着杀戮的暴力,但他仍奉行相对平等的狩猎原则,既表现为猎人与猎物之间相对平等的竞争原则,又表现为狩猎过程中“干净利落”的原则。同时,他坚持不能为了杀生而杀生,奉行“物尽其用”的原则,主张在狩猎过程中保护自然,对战利品进行合理而全面的利用。
在海明威的狩猎作品中,强壮有力的大型动物往往更能激起猎人们的斗志,正如海明威所说:“除非它很棒,否则我不会杀它”[3],看着比人类强大数倍的动物在人的追猎中死去,猎者会产生狩猎的快感,但这种以动物的死亡来体现人的价值和力量的行为往往充满了血腥和残暴。在《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猎人们在角逐中享受着征服自然的胜利,丝毫不顾及无辜的生命客体在被捕杀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痛苦、无助以及愤怒。“他听到威尔逊的大来复枪卡—拉—轰!接着又是一声响得震耳的卡拉轰!他转过身去,看到了那头狮子,现在它那副模样儿才可怕呢,半个脑袋几乎没有了……那个红脸汉呢,推上他那支难看的短枪的枪栓,仔细瞄准着,接着枪口里又发出一下震耳的卡拉轰,那只拖着沉重、庞大的黄身子慢腾腾在爬的狮子僵硬了,那颗巨大的、残缺不全的脑袋向前倒了下去。”[4]在一次次毫不留情的射击下,狮子的半个脑袋终于被炸了下来,猎人们看着枪口下动物的身体一点点地僵硬,感受着生命一点点地流逝,在鲜血铺染的丛林中踏出了一条血腥的道路。
虽然海明威的作品字里行间充满着杀戮的暴力,强调狩猎的快感,但海明威并没有肆意杀害动物。他以自身为本,坚守着一定的狩猎道德和伦理原则,虽然狩猎中用枪支捕杀动物的行为并无公正可言,但是遵守一定的狩猎原则,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猎人与猎物之间一种相对的平等。透视海明威的狩猎原则,我们可以看出海明威对生态环境尤其是其他生命物种的关怀程度。
首先是猎人与猎物之间具有相对公平的竞争原则。“海明威的这种狩猎道德观和公平原则在1934年7月的文章《射击与运动》中表达过,在该文章里,海明威谴责了使用机动车辆接近猎物的狩猎行为。”[5]他认为,坐车猎杀动物既不公平又不合法,违反猎物捕杀原则。正如《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的“野女人”玛丽所说:“这好像很不公道,坐着汽车去撵那些走投无路的大牲口。”[4]同时,在《非洲的青山》中,海明威也表示自己“不喜欢捎带着捕杀别的东西,不喜欢锦上添花似的捕杀,不喜欢为捕杀而捕杀”[3],只有当捕杀的动物足以使他成为同行第一时他才捕杀。其次是“干净利落”的猎杀原则。海明威在肩膀受伤后真切地感知到动物受伤时的痛苦,他在《非洲的青山》中写道:“既然我喜欢打猎,我便决定要在能干净利落地捕杀动物时才开枪,而我一旦失去了这种能力,我就要歇手。”[3]而在《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当麦康伯提议不要理会受伤的动物,装作没有打中它时,猎人威尔逊表示反对,他认为,“第一,它一定会受苦受难;第二,别人也许会不当心碰上它”[4]。一方面,猎人应该本着对他人负责的原则,避免不知情的路人和其他猎者经过时受到猛兽的袭击;另一方面,也要尽量缩短受伤动物遭受伤痛折磨的时间。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海明威的狩猎思想及其对动物的人道主义生态情怀。最后是“物尽其用”的原则。在《非洲的青山》中,当“我”举起猎枪,准备猎杀一只水牛时,老爹说:“它不是头大水牛,我不想打它,除非你要吃它的肉”。这体现出海明威的节制思想,在狩猎的过程中不为了杀生而杀生,要对战利品进行合理而全面的利用,在满足自己生存发展需求的同时保护自然。
史怀泽把“敬畏生命”作为其伦理学的核心范畴,生命包括自然界的一切生存物,敬畏生命指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还有动物、植物的生命。他强调把“爱”扩充到一切动物和植物。海明威在狩猎中却与史怀泽的这种理论背道而驰,在猎杀中他不仅表现出残忍血腥,也表现出对生命的嘲弄与冷漠。在《非洲的青山》中,海明威是这样描写一只中弹的鬣狗的:“关于鬣狗的绝顶幽默的事儿,乃是那鬣狗,那典型的鬣狗,在奔跑时被击中了下身,它就会发疯似的兜圈子,撕咬自己,直到把自己的肠子拉出来,然后就站在那里,拼命将肠子往外拉,津津有味地吃下去。”海明威以居高临下的胜利者欣赏在自己枪口下逐渐消亡的生命,在形容这场“好戏”时,海明威用了“最令人开心的事”、“更有趣的是”、“绝顶幽默的事儿”,以一种嘲弄的姿态蔑视其他生命的存在,显示出他对自然界其他生命体的轻视。生命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应该敬畏生命,而不是将剥夺他者的生命作为逗趣的手段。
虽然海明威残酷地猎杀动物,表露出对生命的蔑视和嘲弄,但他却又表达出对生命的敬畏和赞美,这也是其生态思想中相互矛盾的地方。他笔下的动物健壮,充满野性和生机,他喜欢用“呱呱叫的狮子”和“呱呱叫的野牛”这样的词汇来描写动物,以欣赏和赞美的手法表现出对生命的敬畏。同时,海明威并没有将动物作为一个毫无知觉的客体,而是从猎物的视角来叙事,再现猎物的恐惧、愤怒、痛苦与反抗。在《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他将猎物作为描写的主体,再现猎物被子弹打中后的痛苦感觉以及复仇情绪,“它感到一颗子弹打进了它的小腹,打穿了他的胃,使它突然感到火烧似的疼痛,胃里只想呕吐……”[4]“它能够听到那几个人在说话,它等待着,集聚全身力量准备发动突然袭击。”[4]
海明威也会反思人类掠夺动物生命的行为,考虑人类为了满足自身欲望征服自然的后果。在《非洲的青山中》,海明威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这是他经历了肩膀受伤之后,在疼痛中突然想到的:“如果你打伤了一头公麋鹿的肩膀而让它逃走,它一定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从子弹的冲击直到生命的终结的整个过程都感受到了,也许我正在经历的正是对所有猎手的一种惩罚。接着,脑子清醒了,认定如果真是惩罚的话,我也没有白受,至少我知道了我在做些什么,我做的一切都报应到了我自己的身上”[3]。这样的描写说明海明威感知到了动物和人类一样是自然界中的生命体,动物受伤后也会感到疼痛,生命是平等而脆弱的,人没有凌驾于动物之上的能力和权利,毫无节制地掠夺自然、蔑视生命只能使人类自食恶果。
海明威对非洲的风景和动物很感兴趣,他认为“这里的天空不算最好,但这片土地无与伦比”[3]。他笔下的自然美好而温暖,是人休憩的港湾,给人奋斗的力量。在只言片语的景色描写中,那些蜿蜒曲折的河流、密密匝匝的灌木丛、郁郁葱葱的森林以及野性健壮的动物吸引着人们,也激发人类原始的生命力。海明威热爱自然,渴望远离现代工业文明,在自然中放空自己,呼吸新鲜的空气,回归自然。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中写道:“如果某人对他出生之外的一个地方有一种如在家里的感觉,这就是他注定该去的地方”,而对海明威来说,这个地方就是原生态的非洲,是他渴望的自然。
在表露自己热爱自然、渴望回归的同时,海明威也表现出一定的功利主义思想。在生态伦理学中,自然的价值包括外在价值和内在价值两部分,外在价值即自然物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工具价值,而内在价值则是自然独立存在的价值,不以人的需求为转移。海明威渴望回归自然,注重自然的内在价值,又倾向于自然界的工具价值。自然界对海明威来讲更多的是一个狩猎场所,当自然环境影响到自己狩猎时,海明威会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峡谷往下延伸进大裂谷,远端似乎变窄,在那里穿过裂谷的石壁。再过去,在青草覆盖的山脊和斜坡之上,是一片森林密布的山丘。”[3]“我们动身了,顺着小径的阴影往前走,阳光射过树叶把这阴影弄得斑斑驳驳。这时不是清晨,闻不到森林里凉爽的气息,只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像是猫屎。”这些描述表现出海明威对自然的功利心理,从某个方面显示出海明威并没有完全融入自然,一方面,他想要远离现代文明,在非洲寻找原始的乡土风情,在异域自然风光中放空自己,得到心灵的慰藉;另一方面,他又想在非洲的原始丛林里探险猎杀,感受狩猎带来的兴奋感和紧张感,以功利的心态看自然,将自然看作是自己狩猎的场地,一旦满足不了自己的要求,便表现出烦躁和抱怨。所以,海明威热爱自然、敬畏自然也只是相对的,并没有生态主义者所具有的情怀和大度,而是带着一定的功利主义色彩。
白人踏上非洲的土地之后,破坏了当地原有的生态环境和生活习惯,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大规模展开、资源的开发利用,非洲逐渐被卷入全球经济体系中,成为发达国家能源与资源的供给地,也成为其原料开发地与产品倾销地。非洲的土地被染上工业化的影子,现代工业文明侵蚀着原始文明的古迹,当地土著居民也在不断地被“他者”化。入侵者掠夺土著居民赖以生存的土地,改变其依附于土地生活的传统生存方式,将其沦为白人的奴仆。
海明威追求原始的自然状态,渴望保护非洲地区的原始丛林以及文化风俗,对西方文化入侵非洲存在一定的失落感,并对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生态影响予以反思。海明威认为,一个地区应该保持它原来的样子,现代工业与机械只会破坏这块土地的原始性和完整性,使其走向末路。“一个地区应该是我们发现它时的那个样子。我们是闯入者,等我们死后,我们也许已把它毁掉,但它仍然会在那里,而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么样的变化。”同时,海明威也描写了现代文明给人带来的异化。在《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海明威借“硬汉”威尔逊之口说道:“咱们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在这个方面,就是在另一个方面”。文明所带来的文化扩张让土著居民“宁愿挨打,也不愿扣工钱”,他们被异化成沉默的“他者”与金钱的奴隶。其实,不仅仅是土著居民,来自于西方上流社会的麦康伯、美丽的贵妇人玛丽也都生活在文明所带来的秩序内。社会工业化进程带来的不仅仅是自我与他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还有社会对人的压迫。
海明威一踏上非洲的土地,便表现出入侵者的文化优越感。在海明威的非洲狩猎作品中,这些非洲土著居民成为被奴役、被统治的“他者”。在《非洲的青山》中,当车子经过马萨伊人的村庄时,“我们”与村里人举行了一场热闹的聚会。“我按了一下汽车喇叭,孩子们尖叫着跑起来,武士们笑个不停,然后,卡马乌应大家的要求,将喇叭按了又按,我注视着妇女们脸上如痴如醉的表情,明白凭着这喇叭他可以得到部落里任何一个女人。”海明威体验到了文化上的优越感,非洲土著居民对外来的文明的崇拜以及对闯入者主体身份的肯定给海明威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满足感。“事实上,我在这里像个国王”,这说明海明威并未以平等的姿态融入自然,融入异域文化,融入到非洲土著居民中去,虽然他热爱非洲,喜爱非洲文化以及自然风光,也对热情的土著居民予以肯定,但他仍未跳出自己的殖民主体意识,将本国文化凌驾于非洲之上,享受在非洲“帝王般的接待”。
这些非洲狩猎作品呈现出海明威自我分裂的趋势,他凌驾于非洲这块土地之上,渴望征服自然,向往刺激、暴虐与挑战,冷漠地嘲弄自然界的生命,体现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同时,他以殖民主体身份自居,凌驾于非洲土著文化之上,宣扬本国文化的优越感。但海明威对非洲这块原始土地又表现出强烈的热爱和向往之情,他渴望远离城市工业文明,回归自然,体现了他的人道主义、生态主义关怀。而他在狩猎过程中坚持一定的狩猎道德,赞美自然并敬畏生命,对于西方文化入侵非洲原始丛林流露出失落感。其具有悖论性的思想为我们提供了多向解读海明威生态意识的可能性,虽然海明威具有生态主义情怀,在其作品中也流露出敬畏生命、融入自然的思想,但其自然观本质上仍倾向于以人类为中心,这也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探究的问题。
[1]于冬云.欲望、书写与生态伦理困惑:解读海明威的非洲狩猎作品[J].外国文学研究,2005(5).
[2]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
[3](美)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非洲的青山[M]张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4](美)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选[M]鹿金,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5]卢国荣.海明威、福克纳的“狩猎道德”与生态关怀[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4).
责任编辑 叶利荣 E-mail:yelirong@126.com
I106.4
A
1673-1395(2015)01-0040-04
2014-11-20
孔伟昭(1991—),女,河南新乡人,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