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话”之争——清季民初白话文运动中的国语想象
牛颖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摘要:白话文运动是中国现代性在语言上的集中体现。“文”指书面语,“话”为口头表达,在清季民初的历史语境下“国语”则更多地带有了国族认同的意义。目前为止,从国语想象层面对其进行爬梳的文章尚不多见。文章在国语想象的视域下,再次梳理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中的“文”“话”之争,以探讨中国现代性道路上的反复与尝试。
关键词:白话文运动;“文”与“话”;国语想象;清末民初
收稿日期:2014-07-06
作者简介:牛颖(1989-),女,河南郑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翻译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H1-09文献标志码:A
关于中华民族的共同语,历史上曾有许多不同的称谓。中原诸夏称“雅言”,西汉称“通语”,东汉魏晋称“洛生咏”“洛语”,南北朝称“北语”或“吴音”,隋唐称“汉音”或“秦音”,宋元称“正音”,明清称“官话”或“官音”[1]218。我们熟知的“国语”一词首先是由桐城派学人吴汝纶从时彦泽修那里译来的[1]797,用以指代一国之通用语。在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剧烈的变革中,官话,亦作白话,逐渐取代两千年来的写作规范——文言,赢得了现代汉语表达的正统地位,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国语”。白话与文言相对,本是风格之别;国语和方言相分,是语域之差。在清末民初的启蒙运动中,取白话而非文言作为普及教育、宣传思想、表达学术的工具,其本身就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国语想象。
1清季国语想象——在“民”在“新”
清末白话推广运动背后的逻辑极其简单。战场上的节节败退,辱国条约的频频签订,不断地刺激着国人的神经,以梁启超为代表,认同“国恶乎强?民智,斯国强矣。民恶乎智?尽天下人而读书、而识字,斯民智矣”[2]90的诸多国人便将强国的希望寄托于民智上。智民需要普及识字,可书写系统和口语系统已分途千年,通过文言普及教育并非易事。而“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3],欲改变“中国以文明号于五洲,而百人中识字者,不及二十人”[2]90的沉痛现实,欲“开风气,开知识”,欲“强学”“智民”, 就必须对学之载体加以改造,使“言文一致”。
在实践中,到底是以“文”还是以“语”为标准呢?比较看来,语音繁杂、“文字繁重艰深”[4]的文言绝非首选。正如黄遵宪在《杂感》中“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的表达一样,如果说“言文一致”只是一种对国语想象的客观描述,“古岂能拘牵”则指明了实现这一想象的手段,也是当时唯一可行的方案——书面文字向口头表达靠拢,而非反向。
在轰轰烈烈的白话推广运动中,自始至终反对之声就不绝于耳,以严复为代表的“崇文”派坚持认为,文言才是表达思想的最佳媒介,比如,文言“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易达;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厘千里”[5]。针对梁启超对其翻译“太务渊雅”的批评,严复在《与梁任公论所译〈原富〉书》中反击说,“窃以谓文词者,载理想之羽翼而以达情感之声音也。是故理之精者不能载以粗犷之词,而情之正者不可达以鄙倍之气……仆之为文,非务渊雅也,务其是耳……若徒为近俗之辞,以取便市井乡僻之不学,此于文界乃所谓陵迟,非革命也”[6]。回应严复“文言务是、白话有失文之美”的论断,梁启超强调说,流传至今的文言实乃古人的白话,“意者古人语言与文字合,如《仪礼》、《左传》所载词令,皆出之口而成文者也”[7],“古者妇女谣咏,编为诗章;士夫问答,著为词令。后人以为极文字之美,而不知当时之语言也”[2]90。
1898年,裘廷梁在《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一文中直将文言斥为令“一人之身而手口异国”的罪魁祸首,“实为二千年来文字一大厄”[8]。这种尊白话而贬文言的趋势,跟“民”“民主”等新概念在清末的流行不无关系;而晚清演讲及报刊发行的蔚然成风则更坚定了改良派们以白话为宣传教育手段的信心。推广白话文从根本上是一种对“全民共读”的国语畅想,如能实现“虽极钝之童,能言之年,即为通文之年”,“车夫贩竖,甫定喘息,即于路旁购报纸而读之,用能政教画一,气类相通,日进无已”[9],恐怕离“民智”二字便不远了。
1895年,“强学会”在上海成立,号召人们追求“新学艺”“新宗教”“新政治”,实现“新人心”“新人格”[10]。新思想需以新概念为载体,在新概念的引进方面,贡献首推译介,而作为译介来源的西洋和东洋,则成为了中国现代化的主要关目。日本明治年间开始流行的汉字新词,不但符合中国人的书写习惯,而且取义定名,容易领会。于是,在翻译的过程中,日本新造的汉文词汇被广泛地用于报刊和译著,据高明凯《汉语外来语词典》的统计,仅从日语借来的新词就有840多个。新词的另一主要来源是“西学东渐”运动。明代利玛窦在西方科技文献的译介过程中,创造了诸多新词,如《几何原本》中的“点、线、比例”,《西字奇迹》中的“圣徒、天主、降生、救世”,《坤舆万国全图》中的“北极、南极、月球、地球”[1]212等。到了清朝,又有康有为《戊戌奏章》中的“议院、地质局、国民、光、电”,谭嗣同《仁学》中的“灵魂、大脑、小脑、养(氧)气、德律风(电话)”[1]212等。夏晓虹在《晚清社会与文化》一书中认为,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清末白话翻译潮中最有价值且予后世影响最大的贡献,还是新名词[11]137。
当然,译介的流行关涉的不仅是新名词,还有新文体。梁启超认为,在历史视域中,翻译新文体的产生实属必然,“如六朝隋唐译佛经,产生一种新文体,今代译西籍,亦产生出一种新文体,相因之势然也”[12]。周作人在《圣书与中国文学》一文中指出,最早的《马太福音》翻译“的确是中国最早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我又预计他与中国新文学的前途有极大极深的关系”[13]。
清末,人们对翻译始终抱有一种欲迎还拒的矛盾态度。一方面,为了改“器物”、改“制度”、改“文化”,大量的翻译必不可少,而这必然会推动新名词、新文体的发展;另一方面,语言的剧烈变化还是引起了许多学者的担忧,担心白话中“万国新语”的试验可能导致国将不国的惨剧。例如章太炎在《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中表达了自己“今若恣情变乱,以译万国新语则易,以读旧有之典籍则难。凡诸史传文辞,向日视而能了者,今乃增其隔阂”的担忧。邓实在《鸡鸣风雨楼独立书·语言文字独立》一文中高呼,“其语文亡者,则其国亡;其语文存者,则其国存。语言文字者,国界种界之鸿沟,而保国保种之金城汤池也”[14]。整体来看,无论哪种心态都是将语言问题上升至民族问题这一心态的自然流露[15]。在这文风/世风、文章/学问、文体/国体的三重镜像中,只有独立统一的国语才能继续“合四海于一心,联万方为一气”[16]的认同作用,维持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意义上民族共同体的想象。
2民国白话文运动——“话”“文”合流
晚清的白话推广运动,基本上属于资产阶级启蒙运动,在西学潮后发生,以开通民智为总目标。从其效果来看,虽有裘廷梁等人积极主张“崇白话而废文言”,但传统学者的反对力量亦不容忽视,于是出现了文言、白话并行不废的现象。白话虽在教育普及方面成绩斐然,但在文学改良上却效果欠佳,《警世钟》等文章若以现代散文的标准来衡量,“至少缺少两项基本的要素:新词语与文学性”[11]120。这种现象完全是由白话和文言各自的语体特征所决定的,白话的浅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现代思想的传播与小说美感的追求……但它(文言)的雅驯、含蓄、合文法、有韵味,却又是生动但相对粗糙的白话所缺乏的”[17]。
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白话与文言之间的张力已有所减弱,“文求近于语,语求近于文”[18]的调和成为主流。对于清季白话运动中严判雅俗的做法,五四一代是多有指摘的。胡适于1918年提出的“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便是对“文”“话”语体融合的进一步探索。胡适认为,桐城一派在减少古文的古奥繁难方面成就斐然。在《新文学的建设理论》一文中,胡适将姚鼐、曾国藩称为用“古文统一了十九世纪晚期中国散文”的人,其应用能力“比骈俪文和模仿殷盘周诰的假古文大多了”[19]。关于白话的定义,胡适在《答钱玄同书》中给了这样的定义:“(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俗语。(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杂几个文言的字眼。(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不妨夹入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20]。这段文字从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白话与文言、平达与繁难之间绝对对立的消解,认为无须死抠字眼,只要书写特色“明白如话”,阅读效果“明白易晓”即可。持类似观点的还有林纾和刘半农,前者认为《红楼梦》《西游记》《儒林外史》虽为白话小说,但其作者皆是博览群书之人,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刘半农的观点在调和白话和文言方面最为持中,他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认为,“文言和白话可暂处于对待的地位。何以故?曰:以二者各有所长,各有不相及处,未能偏废……进行之策如何?曰:于文言一方面,则力求其浅显,使与白话相近;于白话一方面,除竭力发达其固有之优点外,更当使其吸收文言所具有之优点”[21]。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文”“话”合流就已初现端倪。这两种表面泾渭分明的文学理想是梁启超内心深处最为紧张的部分,对于早期兴白话代文言的言论,梁公此后在其他文章中多有作辩之举。在1899年《论中国人种之将来》一文中,梁启超表示“篇中因仿效日本文体,故多委蛇沓复之病”[22];在1902年《绍介新著〈原富〉》一文中,“著译之业,将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为藏山不朽之名誉也”[23]。后来,梁启超区分了传世之文和觉世之文,前者“或务渊懿古茂,或务瑰丽奥诡,无之不可”,后者“则辞达而已矣,当以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为上,不必求其工也”[24],这一区分强调了“古茂文言”和“辞达白话”各自的功用,也让我们得以窥见梁启超内心对文话之争设立的尺度。受此启发,楚卿提出“然在传世之文也,则与其繁也,毋宁其简;在觉世之文也,则与其简也,毋宁其繁”[25],认为应该将传世之文和觉世之文各自的长处融合互补于文章中,这也为之后新文化运动时期简洁文言和繁杂白话的双向互动埋下了伏笔。
3结论
纵观清末民初的整个白话文运动,人们对国语的不断想象即是对话语方式的不断诉求。首先为了适应“西方话语霸权”的生存环境,“文言话语作为权力话语被白话话语解构”[26]。尔后作为同一语言在发展演变过程中的两种不同表态,文言和白话不断互相吸纳,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粗有涯界而又不易截然两分的雅俗合璧的局面,正如傅斯年所说,“有其异,不害其为同,有其同,不应泯其同”[27]。从知识分子的辩论中,我们也得以窥见这一国语想象主体代表的心路历程。晚清,在世界性的交通往来中,深陷“传统行将就木但迟迟不去,现代据说即将到来却不见踪影”[28]的困惑之中,中国知识分子自觉背负着国人生存危机的重荷,带着即刻掌握并回应西方发展的要务,投入到开通民智的伟业中去,但缺乏自我意识和独立勇气的残缺一直贯穿于白话推广运动的始末。尔后正是在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才终于再造了自我言说的话语方式——白话文,主体精神价值得到了肯定。在新的国语语境中,融合了新式概念的白话文以其世界性的文化视野,不仅超越了缓慢的语言进化,完成了汉语表述系统的重大变革,还促成了中国文化、国家乃至社会心理的现代性转化,成为了传统中国走向现代中国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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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柳克
“Wen(文)”and“Hua(话)”——TheImaginedNationalLanguageinVernacularMovementduringLateQingDynastyandEarlyRepublicofChina
NIUYing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Abstract:VernacularMovementisanembodimentofChina’slanguagemodernity.InChinesevocabulary, “Wen(文)”usuallyreferstothewrittenlanguagewhile“Hua(话)”meansoralorvernacularutterance.Theidentificationwitheitherofthetwoasthenationallanguagerevealsalotabouthowpeoplethenviewedtheirnationaswellastheirnationality.Nowadays,muchfeweraredonefromtheperspectiveofanimaginednationallanguage.ThroughrevisitingVernacularMovement,thisessayattemptstoreconstructthetrialsanderrorsinthetrajectoryofChina’smodernity.
Keywords:VernacularMovement; “Wen”and“Hua”;imaginednationallanguage;lateQingDynastyandearlyRepublicof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