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 12.3969/j.issn.1672-0598.2015.05.016
*[收稿日期]2015-03-10
[作者简介]孙旭(1983—),女;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欧美文学研究。
作为美国流行文化中为数不多的学院派人士,卡米拉·帕格利亚(Camille Paglia)顶着各种头衔频频出现在大众媒体中。她是被女性主义者赶下讲台的“异见女性主义者”,是指责当今美国大学将男性都培养成中性人的大学教授,是不支持产生一位民主党女总统的注册民主党党员,是批评同性恋文化很“乏味”的女同性恋者。以上种种身份和看似毫不关联的观点其实在一本书中得到了统一和完整的体现,这就是自嘲为“臭名昭著的亚马逊女性主义者”的帕格利亚及其《性面具》(Sexual Personae)。
《性面具》,副标题为“艺术与颓废:从奈菲尔提蒂到艾米莉·狄金森”(Art and Decadence: From Nefertiti to Emily Dickinson),是帕格利亚的成名之作,出版于1991年。一提起此书,人们总不忘提及它历经十载的艰辛面世史,并与它最终惊艳各大图书销售榜和引起评论界一片惊诧之声的辉煌作对比。这部被冠以“颠覆”“新颖”“每句话都像一根针”一样的作品,封面是公元前安克亚顿王后奈费尔提蒂与19世纪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面孔的奇怪组合,表达了帕格利亚以“性”这个长久以来的禁忌话题为缺口,以“感觉主义”的方法论,实现“弗雷泽与弗洛伊德的融合”,试图“证明西方文化的整体性和连贯性”的研究目标。
一
性是什么,是《性面具》一书必须首先界定的问题。它关系到帕格利亚为什么选择性为研究的突破口以及在多大范围内选择了性。前者关系到《性面具》一书的立论依据,后者关系到整部书的研究范围。
帕格利亚言简意赅的指明“性就是自然”。她将人的生存空间分为“自然”和“社会”两个对立的部分。“自然”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野蛮而又不可驾驭,而“社会”是人们联合起来以文明的形式对自然的对抗。而且这种对抗在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上都处于此消彼长、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而性和色情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是将原始的“自然”和人类社会创造的“文明”联系起来的交叉点。在帕格利亚的理论构想中,如果以“性”为天平的支点,研究人类文明史上各个阶段自然和文明的博弈,就可以揭开“性”这张面具下掩盖的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
据此,帕格利亚揭开的第一张“性面具”,就是男女两性的对立。
在帕格利亚看来,在“性”这张面具下,女性是自然的亲近者,男性是自然的放逐者。她认为,女性与自然结盟的先天优势由其生理特征决定。以女性的身体为例,她的身体遵循自然的循环,她的性成熟与月亮的盈亏变化息息相关。为了证明这一观点,帕格利亚考证了月亮(moon)一词与月份(month)以及月经(menses)在词源上的趋同;另外,这一结盟关系更加突出地表现为女性的生殖活动。只有女人能够像大自然一样孕育生命,但她必须遵循自然规律历经长达十个月的孕期。因此,与男性相比,女性在自然的循环中处于一种中心和完满的状态。以生殖的整个过程为例,除了受孕过程需要男性外,在整个孕期女性都处于自足的状态。她不需要去变化,或者通过性证明自己,她只需是其所是,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心灵上,她都处于“安详的自我包容”的状态。
而男性却不同,他不是完整自足型,他的生命来自于女性母体。在帕格利亚看来,每一个母亲对他们的儿子来说都是致命的,每一个妇女通过一根脐带控制了每一个男人。妇女作为自然的母体,将男性吐出又吞噬。而生殖崇拜让怀孕的妇女成为一个神秘的存在,她的身体是一个自足的迷宫。这种完整自足性让男人感到威胁,女人成了男人寻找自己身份的障碍。而且,自然让女人充满了潜在的掠夺性。在性活动中,每一次性交预示了男性向女性的屈从与投降,受自然力的载体女性的挟制,男性最终不得不在寻找身份这场战斗中败下阵来。因此,帕格利亚认为,女性身体的隐喻是“神秘”和“隐蔽”。每一个女人对男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而母亲与儿子之间的自然繁殖关系让“致命女人”的存在不可避免。男人对“致命女人”充满了恐惧与向往这两种复杂的情绪,既想逃避又想靠近。因此,帕格利亚强调,“致命女人是性面具中最为魅惑者之一”,而这一点由妇女的生物学特征永久地决定了。
在帕格利亚的理论中,与女性身体的隐喻“神秘”和“隐蔽”相对,男性身体的隐喻是“投射”和“集中”。这也是由他们独特的生理学解剖特征所决定的,男人在解剖学上命定为投射者。独一无二的生理特征决定了男性是性的放逐者,也决定了他们能够保卫自己,抵抗“致命女人”。男性是天生的“投射”者,这也是他们的诅咒,因为他们“永远需要某些事或者某些人去使自己变得完整”。 [1]而且,在自然循环中落败的男性,也只能通过“投射”和“集中”建立他们的政治体系和天空伟业来对抗阴暗、潮湿的大地母亲。最终,他们选择了社会和文明。社会“是男性团结一致自我保护,通过更大的,可资参照的建构,达到同僚权力平等的确认”, [1]21文明“是男人陷于永久危机所隐秘投射的意志强化”。 [1]21因此,男性成为天然的社会制度的建立者和文明的创造者。男人的向外“投射”和“集中”形成了“所有文明、概念、艺术和哲学的方式”。
到这里,帕格利亚终于将男性塑造成社会文明“天空崇拜”的象征,把女性塑造成原始自然“大地崇拜”的象征。但是,她将这种结局安排成男性迫不得已的选择:由于自然的决定论,男性内外交困不得不选择“投射”,成为文明的创造者;而女性由于生理特征的内在完满性,只需坚守自然的女祭司这一神圣职位。用帕格利亚的话说:“历史上妇女不长于概念思考并不是因为男人限制她这么做,而是女人不需要为了生存而进行概念思考。” [1]21通过以上铺垫,帕格利亚强调,无论是在艺术、科学还是政治方面,男性要比女性占有先天优势。而这种优势是男性不得已的选择,是被逼出来的结果,已经成为他们天性的一部分,就像守护自然是女性的天性一样。据此帕格利亚引出了这样一个让女性主义者火冒三丈的论调:如果文明掌握在女人手中,我们至今还住在茅草屋里。
在帕格利亚的理论体系中,男性被逼出来的“投射”,还体现在“强奸”这个为传统道德观念所不能容忍的行为上。帕格利亚一再强调两性身体的不同隐喻,女性的“神秘”“隐蔽”与男性的“投射”“集中”二元对立。这两种由不同的自然生理特征决定的隐喻决定了两性在性观念和态度上的不同。女性身体的神秘性是诱发追求占有、投射的男性暴力的根源。帕格利亚认为,“女人是被遮盖着的,企图用暴力撕裂这层面纱或许正是轮奸和强奸杀人的动机”。 [1]23在自然这个神秘的前提下,帕格利亚进而强调强奸是自然侵犯的一种样式,亵渎和侵犯是性倒错的部分,任何试图通过道德或者政治去纠正这种行为的努力都将被自然的神秘力量所打败。也就是说,强奸是男人的天性。男人的生理特征决定了“在男性的性能力中,存在着攻击的因素”, [1]26男人具备强奸的潜能。
而女性则不可能主动去强奸男性,她们之所较少这种倾向,“因为她们生理上缺乏性暴力的构造,她们对侵入另一个身体所生之强有力的诱惑无从感知”。 [1]25更进一步,帕格利亚让强奸这场两性权力关系发生了大反转,她认为,看似是男性强奸女性,实际上是女性对男性的诱捕。女性试图通过性这种方式征服男性,让他们回到孩童时的蒙昧状态,是“对男性肉体和情感幼儿化的潜意识操纵”。 [1]26最终的结局是,看似男性强奸女性,实际上获得胜利的是女性这个大自然的女祭司,男性成了她们献祭的牺牲。男女两性在“强奸”这场面具下的争斗中,最终获胜的是女性,“一个统治者被另一个所取代,处在被支配地位的成了支配者”。 [1]27帕格利亚认为,女性主义者们谴责强奸这种行为,是因为她们“完全没有看到强奸中血腥的欲望,亵渎和破坏的快乐。” [1]25
综合以上分析,在帕格利亚揭开的第一张“性面具”下,隐藏了如下两组对立,男性对应文明与天空崇拜,女性对应自然和大地崇拜。在围绕“性”这一自然的使者的捉对厮杀中,男性落荒而逃,却建立了社会文明这一对抗“致命女人”的屏障。而女性则像一条潜伏着的蛇,紧贴大地母亲,但总是伺机诱捕误入“性”这个陷阱的男性。
二
帕格利亚揭示的第二张“性面具”是艺术中体现的异教与犹太——基督教、酒神与日神的对立。
帕格利亚认为,艺术是反对自然最为有效的武器。它是一种仪式,体现了男人对“致命女人”代表的自然阴间文化的逃避。但是不幸的是,艺术同样是对男人被“永久运动的机器即自然所捆绑” [1]29的仪式。摆脱了第一张“性面具”中男女两性直接围绕“性”进行的“文明”与“自然”的交锋,帕格利亚将第二张“性面具”以更隐蔽的方式置入艺术这个大背景中,来分析异教传统、酒神精神象征的自然与犹太——基督教传统、日神精神象征的文明的对抗。
帕格利亚认为,异教与犹太——基督教,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在西方文化中的对立,是自然与文明、女性与男性、大地崇拜与天空崇拜在艺术中的延续。对性这一自然使者的认识和亲近关系决定了种种对立之间的分界线。因此,第一张面具下的女性无疑是天生的异教徒。因为,异教是“兼具性与流血的阴间母亲崇拜的庆典”。 [1]26异教的信仰认识、敬重、畏惧自然的神秘,异教的仪式是对性的表现。而基督教则代表了男性的精神,是父亲崇拜的庆典,试图压制自然,通过婚姻使性神圣化。
到了希腊文明时期,这种对立体现为狄奥尼索斯代表的酒神精神与阿波罗代表的日神精神的抗争。在帕格利亚看来,酒神狄奥尼索斯是自然力、性以及大地崇拜的象征,“祭祀酒神的狂欢是自然阴间的液态”; [1]30而战神阿波罗的冷峻代表了西方辉煌的文明成就对自然的拒绝排斥,“阿波罗信仰是反抗非人性的巨大女性自然的男性路线”。 [1]29为了强调酒神与日神分别象征的自然与文明、女性与男性的不同,帕格利亚指出,酒神精神具体的象征体现为“流动液体的特性”、是“融化和粘合”,日神精神具体的象征体现为“形状和类型”“物与物之间界限判然”、是“分离与独立”;狄奥尼索斯象征了男性与母亲之间的亲密关系,而阿波罗象征了男性与母亲之间的对立;狄奥尼索斯象征了“多”,变化多端、活泼流动,而阿波罗象征了“一”,否定多数及弃绝多样性;狄奥尼索斯多变、顽皮、任性和狂热,阿波罗统一、有序和不含杂质;狄奥尼索斯是认同,阿波罗是客观化。帕格利亚将以上种种对立的本质概括为:“每个男孩离开母亲变成男人,就是转向阿波罗而反抗狄奥尼索斯。” [1]31
在区分以上象征二元对立的基础上,帕格利亚将它们拉向艺术这个战场。她认为,“艺术是男人用以趋向和逃避女人的日神式回应。” [1]32帕格利亚一再强调,艺术是男人的事,是他们迫不得已的选择,是他们逃避、对抗女人的方式。他们创造艺术本没有什么崇高的诸如拯救人类的动因,而是为了拯救他们自己。艺术是他们的工具,是他们的避难所,每个艺术家被迫投身艺术,是为了“用阿波罗路线反对阴间自然”。
但是这种对抗成功了吗?帕格利亚不以为然。以基督教为例,她认为基督教自始至终没有很好的解释女性的生殖能力,它对此唯一的反抗只能是把耶稣的降生说成是“圣母无沾成胎说”。基督教反对异教崇拜的现世观念,试图使原始本能精神化,但是它本身最终不得不终结于“强化的西方专制主义的自我结构”。以阿波罗精神为例,她认为,尽管从古埃及开始,阿波罗造物是西方文明的主线,西方人格是日神式造物的目标,但是这个目标却永远脱离不了性目光的注视。这种热切的目光表现在艺术中就是对性本能、施虐狂与受虐狂的表现。帕格利亚将这种目光用“颓废”(Decadence)一词来表达,并认为日神精神缔造的西方坚硬人格与自然的紧张状态导致西方而非东方更容易受颓废这种疾病的影响。因此西方艺术从古希腊时代开始就是对焦虑的记录,西方的艺术掩藏在性的面具之下,是对性欲望、窥淫癖的满足。因此,帕格利亚认为,“艺术的所有人格面貌都是性目标”, [1]36“颓废是一种目光的疾病,一种艺术的窥淫癖之性强化”。 [1]37
按照帕格利亚一贯反转式的思维方式,以上内容可以概括为:男人为了躲避自然、女人以及性选择了艺术,试图借艺术实现对抗与重生,但最终却被所反抗者俘虏,不知不觉中把艺术当成了表达性欲以及窥淫癖的颓废需要。最终,狄奥尼索斯的活力、狂喜、歇斯底里、混乱和唯情论与阿波罗的强迫、窥淫癖、偶像崇拜以及法西斯主义形成一种奇妙的结合,在西方艺术史上出现了雌雄同体的艺术家以及他们笔下雌雄同体的艺术形象。帕格利亚想证明:“艺术是‘男女同体’,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那种‘男女同体’的人创造出来的,所有伟大的作品都透露出异教的色彩、颓废审美倾向和性的神秘特征。” [2]
以西方艺术中最早的展品维伦多夫的维纳斯(Venus of Willendorf) (约B.C.30000)为例,帕格利亚认为她膨胀、滚圆的身体是富足的标志,她不是象征女性的美丽,而是象征女性强大的生殖力和自然原始的力量,她双目失明的眼睛源于她只需凝视自我,她隐蔽的目光在于当时艺术还没有找到它与目光的联系。她身上沾满了狄奥尼索斯的气息,是异教母亲崇拜、生殖崇拜仪式的狂欢,是阴性的大地崇拜,是自然力的原始显现。帕格利亚总结为:“维伦多夫的维纳斯,沉落、懒散、邋遢、一成不变,是母亲自然的子宫——坟墓。这位美女要引诱谁,无人知晓,但她引诱你。” [1]59
而奈费尔提蒂(约B.C.1350)的胸像却传递了不一样的信息,这尊皇后的雕像完美、挺拔、严峻。她的温文尔雅和彬彬有礼并没能掩盖她精锐的眼神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她不再是一个生育的工具,她的意义也不再限于女性的子宫。她的眼神中掩藏着男性的意志和对政治权力的渴望。帕格利亚认为,奈费尔提蒂“兼有让人陷入迷恋及警惕回避的诱惑力。她是被挡在痛苦、冰冷的阿波罗本体之直线背后的西方人格”。 [1]71如果维伦多夫的维纳斯是肉体的,那么奈费尔提蒂则是大脑的,前者是非仪式化的自然,后者是仪式化的西方文明的“物”。帕格利亚通过这两幅雕像要强调的是以下结论:“从维伦多夫的维纳斯到奈费尔提蒂,即从肉体到脸部,接触到观赏,爱欲到判断,自然到社会”。 [1]73
在帕格利亚看来,从希腊文明开始,西方艺术开始出现雌雄同体的特征。这时出现了“性面具”的又一典型形象——美少年。他们是雌雄同体的,既有男性的力量,又有女性的柔美。在希腊艺术中狼性的阿波罗从一个有胡须的男性变成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其他神话人物如阿尔忒弥斯以及雅典娜都具有雌雄同体的特征。而传说中的亚马逊女战士一半是男性,一半是女性,她们为了拉弓射箭而切除的乳房无异于男性的阉割。帕格利亚认为,之所以出现“美少年”这个西方最为惊叹的面具,是代表文明与男性精神的阿波罗试图击败女人和自然的最英勇的企图,就如同男同性恋和鸡奸是对自然生殖强制的反对一样。而如雅典娜这样的雌雄同体者,实际上是西方艺术“使环境服从于意志与愿望”的象征。
帕格利亚将这种易装癖、雌雄同体、同性恋的象征一发不可收拾地贯穿在《性面具》接下来的所有章节里。萨德成了帕格利亚最为推崇的人物,认为他是西方艺术颓废目光的典型代表,而推崇自然却把自然柔情化的卢梭成了帕格利亚反对的目标。在帕格利亚的理论中,“性面具”下的艺术,是雌雄同体的作者描写雌雄同体的艺术形象。如王尔德这样有明显同性恋倾向的作者倒也无可厚非,可是帕格利亚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些,为了证明艺术如她断言的是性最强有力的面具,她把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以及麦尔维尔等等都列入了有断袖之癖的作家行列。尽管帕格利亚从《性面具》一书开始就断定艺术是男人的事业,但是为了更进一步证明自己的结论,她不惜将艾米莉·勃朗特和艾米莉·狄金森加入了她的榜单。能挤进帕格利亚专为男人设置的战场是一种荣幸,但是她们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勃朗特被解析成压抑性欲的雌雄同体者,狄金森被称为“美国的萨德”。
可是,既然如帕格利亚在理论架设阶段论及的,女性是自足的,那么为什么女艺术家也是雌雄同体?帕格利亚的回答是:“由于意识到西方男性面具过于局限,因而男性浪漫主义诗人使自己戴上异性特征来捕捉特尔斐神示的女性接受力。可是先天占据性别优势的女性艺术家却必须循着相反的方向,即朝男子气大幅度延伸。” [1]486这种解释如同把女艺术家加入她的榜单一样,都是帕格利亚为了证明而证明的说法,并没有让人信服。
那么,男性通过艺术的投射,最终有没有战胜女性及其代表的自然崇拜?帕格利亚对此持否定态度,她以达·芬奇的画作《蒙娜丽莎的微笑》为例,画面中那个模棱两可微笑着的女人,既是对自给自足状态的肯定,又是对她那些徒劳、空虚的儿子们的嘲笑。
三
在帕格利亚以性为缺口,以自然与文明、男性与女性、天空崇拜与大地崇拜、异教与犹太——基督教、酒神狄奥尼索斯与日神阿波罗,等等二元对立,最终编织而成的西方文化史这张大网里漏针之处不止一处。
帕格利亚的《性面具》一书开宗明义要从“史”的角度证明“西方文化的整体性和连贯性”。可是在整个论述过程中,帕格利亚却舍却了历史这条经线。她对西方艺术史中艺术家及其作品的选择体现出明显的随机性和跳跃性。以古希腊的悲剧为例,虽然帕格利亚提到“希腊悲剧是一篇阿波罗的祷文,遏制自然不属于道德范畴的食欲”, [1]105但在具体论述中只提到了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Oresteia)和欧里庇德斯的《女祭司》(Bacchae) ;又如,帕格利亚提到“武装的雅典娜在迈锡尼文明终结之后持续存在了五百多年”, [1]86但在《性面具》一书中根本找不到对迈锡尼文明的相关具体论述;再如,帕格利亚对文学分析对象的选择,主要以英美两国的作家为主,在如此褊狭的范围内完成论述西方文化的“整体性”的目标未免有窥斑见豹之嫌。而且,即使是在英美范围内,帕格利亚还将视线范围进一步缩小。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帕格利亚讲英国的文艺复兴,“在斯宾塞和莎士比亚的章节后,就漫不经心的直接向前跳跃,越过蒲柏和米尔顿到了浪漫主义时代,自那时起就跨到了大西洋两岸颓废的19世纪。” [3]
其次,《性面具》一书中建立的自然与文明、女性与男性、天空崇拜以及大地崇拜、异教与犹太——基督教、酒神与日神,等等各种二元对立的框架,实质上都建立在自然生物特征决定论的基础之上。据此,帕格利亚将自然与文明、女性与男性以及女性气质与男性气质一一对应。看似帕格利亚的理论基于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论,但诚如有论者所言,《性面具》是对达尔文理论的曲解,其中一个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根据达尔文的理论,自然的进化没有目的。然而,在性面具一书中,我们却被告知‘自然有其总的难以为我们所确知的议事日程’”。 [4]而且,以自然决定论的立场承认“强奸”是男性的天性,并据此认为实质上是女性诱捕男性强奸自己以达到控制男性的目的也是一种极具争议的说法。即使是男性想来也不买帕格利亚的帐,谁愿意被塑造成一个按钮操纵在大自然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庞然大物中的强奸工具?
再次,帕格利亚在《性面具》一书中将艺术理解为仅仅是男性的“投射”和“集中”,忽略了女性艺术发展史。如上文所述,在帕格利亚的榜单上勃朗特和狄金森的出现仅仅是她为了证明艺术家都是断袖癖的结论。就像其他女性主义者批评的一样,女性作家和艺术家在帕格利亚的理论体系中没有立锥之地。尽管帕格利亚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异见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应该承认与男性在自然生理特征上的区别,这本无可厚非,但据此就将女性逐出艺术家的队伍,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拎出来以证明自己理论的做法是值得商榷的,更遑论以女性生理特征上的“自足”与“自满”彻底将女人与文明隔离。
最后,有论者认为《性面具》是一本非常自大的书。这本书中真正论及的掩藏在性之下的最大面具,是母与子(Mother and Son)的对立关系。表现男人对母亲的复杂感情,既有向往又有逃离,这不是一个新话题,已有很多类似的作品对此讨论过,如美国女性主义批评者多萝西·丁纳史坦(Dorothy Dinnerstein)的《美人鱼和弥诺陶洛斯》(The Mermaid and The Minotaur)一书。在方法论上,帕格利亚自认为对男性在政治、科学及艺术等方面占优势的分析,“是以性心理学和美学的类比为基础的”, [1]18但是她好像忽略了精神分析女性主义的存在。在《性面具》一书中,帕格利亚基本上不提及其他女性主义者对同一话题的研究。对同一时代的批评家,帕格利亚在《性面具》中频繁提及的只有他的导师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毫不意外,她认为艺术是男性的焦虑感向外“投射”和“集中”的思想,深受布鲁姆《影响的焦虑》一书的影响。
西方媒体将帕格利亚称为“学术界的麦当娜”,萨德和麦当娜也是现实生活中帕格利亚的偶像。她被称为最浮华和最大嘴巴的学术界人士,明确表明自己的方法论是“感觉主义的”。有人认为《性面具》前二十页所表达那些让人抓狂的观点可能有些学者一辈子都不敢那么说,可是帕格利亚不忌讳别人的恶评,她自称自己是美国最自由的女性,也是世界历史上最讨人厌的女性。她足够自知,能够自我解嘲。她也足够自信,认为《性面具》是“迄今为止最有趣的学术著作”。她断言,回顾二十世纪非虚构类的女性作家,人们能记住的将是简·哈里森,西蒙·德·波伏娃以及帕格利亚,而苏珊·桑塔格只能是个注脚。
将帕格利亚的自信搁置一旁,撇开中庸的论调,帕格利亚的《性面具》试图以性之名衡量人类所有的文明,无论是社会学、科学、政治还是艺术都被她蒙上男性生殖器和女性子宫的阴影。帕格利亚选择“性”这个劲爆的话题,即使披上了学术这层严肃的外衣,还是引起了人们无限的遐想。况且,它的主人还总是时不时地撩起这件外衣,同时满足人们的窥淫癖和自己想要赚眼球的需要。可是,艺术中有性,但性不是艺术的唯一。
最后,我们以纽约书评中下面这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性面具’充斥着一种象征性兜售的简化论,在所有事物中只看见一样东西,尽管有它的优点,它还是让我想起厄尔·隆恩(Earl Long)对亨利·卢斯(Henry Luce ) ①和他著名的单一思想杂志(single-minded magazines)所作的精到评价:‘卢斯先生就像一个鞋店掌柜,只进适合他自己的鞋子,然后又希望其他人能够买账”。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