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菡
(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 北京 100007)
秘鲁阿普拉主义的本土性特征及其启示
李 菡
(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 北京 100007)
阿普拉主义是拉美近百年来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思潮之一,也是拉美“西学本土化”的早期代表。它将源于欧洲的多种思想与秘鲁国情相结合,探索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指导阿普拉党的政治实践,推动秘鲁的政治发展。阿普拉主义为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其本土化过程表明只有立足本国国情,批判性地吸收西方理论和思想,才能创建出符合本国特点和时代特征、并始终保持活力的思想体系。这也是阿普拉主义发展提供的重要启示。
秘鲁;阿普拉主义;本土性;社会主义
阿普拉主义,是秘鲁阿普拉党创始人维克托·劳尔·阿亚·德拉托雷(Victor Raul Haya de la Torre)提出的一种具有秘鲁和拉丁美洲特色的社会民主主义理论。从创立至今,阿普拉主义已有90余载,是拉美最具生命力的政治思潮之一。作为拉美重要的思想体系,它的影响曾遍及委内瑞拉、哥斯达黎加和尼加拉瓜等拉美国家。阿普拉党作为秘鲁存在时间最长的政党,是秘鲁20世纪以来重要的政治力量。
从阿普拉主义的诞生和早期发展来看,它是国际社会主义运动蓬勃发展、秘鲁国内政治发展相结合的产物。而秘鲁阿普拉党的建立,则标志着阿普拉主义有了自己的政治组织,并开始自觉探索适合本国国情的发展道路。从秘鲁政治和社会主义发展的角度看,秘鲁工人阶级的先进分子和社会主义者一直在积极寻求适合本国国情的独特发展模式。阿普拉主义既展现了社会民主主义兴起和发展的共性,又展示了浓厚的秘鲁特色。
(一)阿普拉主义诞生的国内外背景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国际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拉美面临频繁的外来干涉与威胁,以及马克思主义在拉美的传播,是阿普拉主义产生的重要国际背景。自1872年第一国际解散至1889年第二国际成立,欧洲国家资本主义经济迅猛发展,工人阶级空前壮大,为国际工人运动的发展创造了条件。工人运动的领导和组织、工人权益的保护、反对无政府主义的斗争都取得巨大成绩。随着1919年第三国际的成立,社会主义思潮分裂为社会民主主义和共产主义。欧洲的各种社会主义思想在拉美广泛传播,拉美自身也急需新思想指导以实现变革和发展。拉美国家独立后,仍未摆脱洲和美国的经济控制和军事干预。19世纪下半期至20世纪初,拉美一些国家的资本主义有了初步发展,出现了近代工业。随着拉美工业革命的开展和深化,资产阶级不断壮大,工人阶级逐渐形成。拉美人民不满外来干涉和国内独裁统治,农民反对庄园主剥削、工人为改善自身权益进行斗争反抗。一些社会主义者、工人运动领袖以及先进知识分子,力图用马克思主义解决拉美的现实问题。在秘鲁,新思想的最主要体现者是秘鲁共产党创始人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JoséCarlos Mariátegui)和阿普拉主义创始人阿亚。
阿普拉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思想,其产生与当时秘鲁社会最敏感和亟待解决的问题密切相关。秘鲁独立后直至20世纪初处于寡头政治体制下,权力竞争仅限于精英集团内部,选举被随意操纵,而“赢者通吃”的政治规则无法实现任何合作和承诺,这种局面通常导致政策停滞和整个政治体制的崩溃,从而诉诸于军人维护体制。19世纪末工业化进程开启,秘鲁逐渐形成依附性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经济变化产生了新的社会行为体,从而形成新的社会结构,劳工阶层不断壮大。体制外群体的利益诉求呼吁新的思想和运动。1929年爆发的世界经济危机给秘鲁带来毁灭性打击:国内市场崩溃,国家彻底陷入经济、社会和政治混乱。秘鲁自身发展道路的困境促成了阿普拉主义的诞生。
(二)阿普拉主义的初步形成及其基本性质
1924年5月7日,阿亚流亡墨西哥期间建立了“美洲人民革命联盟”(Alianza Popular Revolucionaria Americana,西班牙语音译简称为“阿普拉”,下文统一使用简称)。这是一个大陆性的反帝组织,在欧洲和拉美许多国家建立了支部。在阿根廷、哥斯达黎加、古巴、智利、海地和墨西哥都一度存在过阿普拉运动。1926年,阿亚在美国《劳工月刊》上发表《什么是阿普拉?》一文,对阿普拉的纲领、组织情况、性质做出解释,标志着阿普拉主义初步形成。阿亚对阿普拉所做的理论解释和组织设计如下:
1.阿普拉的最高纲领
阿亚把反对美帝国主义、拉美政治和经济联合、巴拿马运河国际化、土地和工业国有化以及声援世界被压迫的阶级和人民(第一条和第三条后改为“反对帝国主义”和“巴拿马运河大陆化”)作为阿普拉的最高纲领。他认为,最高纲领的5项内容呈逻辑递进关系[1],并就纲领的内容做出具体解释:反对美帝国主义的国际斗争是拉美国家共同面临的问题;只有拉美实行联合才能抵御帝国主义;土地和工业国有化是战胜帝国主义的唯一经济手段;拉美政治联盟是以巴拿马运河国际化为前提,强调巴拿马运河必须国际化,不能让美国成为巴拿马的最高政府。
2.对阿普拉的组织设计
阿亚提出,阿普拉是一个年轻组织,由拉美新一代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组成。阿普拉在秘鲁、墨西哥、阿根廷、中美洲等国以及欧洲设立了分部。欧洲的组织中心在巴黎,分管德国、西班牙和英国的工人和学生组织。执行委员会仍设在伦敦。阿普拉主张组织广泛的反帝统一阵线,团结一切力量,与掠夺“我们美洲”的行径作斗争,与各种威胁(种族冲突、文化冲突和民众主义威胁)作斗争。
3.对阿普拉性质的界定
阿亚认为,阿普拉是反帝国主义、反拉美统治阶层的政治组织,是拉美反帝主义的革命党。它组织拉美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形成广泛统一阵线,是工人、农民、印第安人与先锋知识分子、学生、教师等组成的联盟,主要任务是维护国家主权。阿普拉是拉美自主的运动,不受任何外国干预或影响,是在拉美人民团结、维护自由、战胜国内外敌人的愿望基础上产生的运动。阿普拉的思想核心是反对帝国主义,实现拉美政治联合和社会公正。[2]97-101
阿普拉从一开始就带有难以克服的局限性和缺陷。事实上,它并没有发展成政治组织机构,而是一个由知识分子构建的伟大计划。“联盟”的元老路易斯·阿尔贝托·桑切斯(Luis Alberto Sánchez)认为,“阿普拉是一项由青年学生发起的理论运动,……是没有组织结构的。”[3]显然,阿普拉是一场思想运动,而非介入性的政治运动。它的上述缺陷,既削弱了其影响力的发挥,也预示着该组织有进一步改组和重建的必要。
阿普拉主义的思想渊源是多元化的。该理论学说最初来源于马克思主义而后又独立于马克思主义,它的独立性体现在从拉美现状出发,以印第安美洲充实其理论核心,从而发展成拉美本土的政治思想。它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批判性吸收人类历史上的各种理论和思想,经过折中和重新解释后融入自己的理论体系中,以便适应拉美的社会环境和利益群体的要求。
(一)马克思主义对阿普拉的影响
在阿普拉主义形成时期,阿亚尊重和学习马克思主义,以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拉美现状的理论工具。他强调先发展资本主义再实现社会主义,反对共产主义;指出,阿普拉主义既否定又继续包含着马克思主义。因此,一定程度上“阿普拉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如同新教与天主教”[4]。阿亚早期的理论著作及其主要思想都源自马克思主义,并且是恩格斯传播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受到阿亚关注,主要原因是其重视用经济因素解释社会发展和生产力发展对革命意识的重要意义。阿亚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以经济因素分析社会问题。他就拉丁美洲的反帝主义指出:“我们这一代的反帝主义和革命确切来说是一场纯粹的经济对抗”,“从经济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接受这是一个阶级问题”。此外,阿亚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指出了秘鲁的经济和社会性质。“改变我们的落后,消灭封建阶段;实现我们的生产技术最大化;建立工业;提高我们的生活水平和劳动人民的工作条件;结束经济殖民主义和社会落后是阿普拉主义的主要目标”[5]。
此外,阿普拉主义吸收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改制,形成了自身的相对主义哲学——历史时空说。阿亚认为,“历史时空说是用相对论贯穿于人类历史,是对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发展。阿普拉主义脱胎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从中掌握了辩证法。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提出任何事物都包含着矛盾,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马克思主义本身也包含内在矛盾,而这最终会导致马克思主义被另一种历史哲学取代。马克思主义是基于对世界的认识,源自19世纪的时空观。”[2]47-48“将相对主义运用于历史决定论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否定和辩证发展。而且,阿普拉主义的哲学基础——时空相对论,正是运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通过辩证唯物主义解释历史的方法。这种辩证法的延续构成了正统马克思主义与阿普拉主义的区别与联系。”[4]
阿普拉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分歧是对社会主义的看法。前者吸收了社会民主主义的思想,将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作为长远目标逐步转变成为一种价值追求。阿亚明确反对共产主义,并在后期放弃社会主义,主张实现社会公正,进而排除人类社会发展的社会主义阶段,认为资本主义不可替代。后者的科学社会主义则主张资产阶级革命,彻底消除私有制,实现社会主义社会,并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由此可见,阿普拉主义主要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工具,而非制度和政策设想。
阿普拉主义在20世纪50年代强调马克思主义“过时”了,不再宣传阿普拉主义“继续包含着马克思主义”。它同时主张不再提“社会主义”;不再采用暴力斗争手段,主张通过选举夺权政权、以社会公正为目标。这表明阿普拉主义选择改良主义,实施渐进、温和改革,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实现社会变革。在社会主义的问题上,阿普拉主义受到修正主义和费边社会主义的影响,主张社会民主主义。
(二)修正主义和费边社会主义的影响
修正主义思想产生于19世纪末,主要包括英国的费边派、法国的可能派和德国的伯恩斯坦派。修正主义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已经“过时”,其重要代表人物爱德华·伯恩斯坦于1898年前后提出,马克思主义的暴力革命理论已不适应社会发展,实现社会变革可以通过政治民主、建立普选制、发展经济等和平手段,社会民主党人的责任是以渐进改良的方式实现社会变革。阿亚吸收了修正主义的改良思想,强调多元的民主政治、多党制和竞选制。主张对欧洲的三权分立的代议制民主进行修改,另加一个“经济权力机构”,允许各阶级参政。费边主义是于19世纪后期产生于英国的一种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思潮。它是英国费边社(Fabian Society)的思想体系。该思想认为社会改革应循序渐进,提倡阶级合作、社会和平、反对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宣称要通过建立普选制、议会制、经济合作社,从资本主义循序渐进到社会主义;反对阶级斗争,主张以“国有化”的方式实现社会平等的激进经济理论,不重视政治上建立社会主义。费边主义中关于阶级合作、渐进改革路线和国有化等方式对阿普拉主义产生重要影响。阿普拉主义从修正主义和费边社会主义中吸收了部分政策和制度设计,包括民主和议会制度、国有化政策、阶级联合、经济发展等观点[6]。
(三)欧洲历史哲学观和科学观的影响
阿普拉主义的哲学理论相对主义哲学——历史时空说是该理论体系的灵魂。阿普拉主义的哲学理论除了吸收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还吸收了爱因斯坦相对论、阿诺德·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以及德国哲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相对主义哲学中的若干成分。
爱因斯坦相对论为阿普拉主义的相对主义哲学奠定了科学基础。阿亚结识爱因斯坦后,开始研究物理相对论,并从中了解到哲学与科学的内在关联。他将物理相对论的基本元素贯穿到了历史中。斯宾格勒和汤因比是20世纪思辨历史哲学的集大成者,为阿普拉主义的哲学提供了历史辩证观和文化相对主义。两位历史哲学家是从文化相对主义角度批判文化进化论。阿亚在其《历史时空说》著作里明确写道:“阿普拉主义认为不能从欧洲角度来诠释我们的现实,而应基于‘印第安美洲时空’。阿普拉主义质疑欧洲视角的世界史划分法,即古代、中世纪和现代是旧世界的编年史”。[2]37“汤因比提出的‘所有社会活动研究都受到时间和空间的主导趋势控制’的观点,也是我们哲学思想的核心”。[1]156阿亚融合了科学观、历史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确立了自身的哲学体系,构成阿普拉主义的理论基石。
(四)实证主义和印第安主义的影响
实证主义和印第安主义则为阿普拉理论的本土化产生了重要作用。实证主义是19世纪后半期拉美最有影响的政治和社会思潮,强调两个相互联系的目标:社会和政治秩序与物质进步。一方面,要实现物质进步,就需要建立社会和政治秩序;另一方面,要建立真正的、持久的秩序,必须以物质进步为前提。印第安主义是从非印第安人的角度阐述秘鲁印第安人的思潮,是秘鲁知识分子改革运动的部分内容。该思潮反对印第安人是劣等民族的观点,主张实现印第安人的公民权,通过教育等措施将其融入国家体制,从而实现国家现代化。曼努埃尔·冈萨雷斯·普拉达(Manuel Gonzalez Prada)则是对阿亚产生重要影响的秘鲁知识分子。
普拉达是秘鲁重要的实证主义代表人物,是该国首位提出“印第安人的问题不仅是一个教育问题,而且是一个经济和社会问题”命题的知识分子。[7]他倡导与殖民者文化决裂,寻求文化独立,构建秘鲁的民族国家,建立新社会秩序。他主张实现自由民主,不剥夺私有财产;建立法治民主国家,实行分权制,保障民权和政治权;建立代表全体公民的共和国,恢复印第安群体被掠夺的财产权。秘鲁社会现代化则意味着经济社会的深层变革和国家重构。这种变革主要是解决被奴役的印第安人。普拉达的主要思想是构建一个真正的民族国家。他提出,印第安人的问题不仅是教育问题,也是经济和社会问题,因此应让印第安人成为产权者。[7]
阿亚与普拉达一样期望秘鲁变成一个现代国家。然而,在建立民主国家问题上,两人的观点有所不同,普拉达希望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国家,并通过暴力革命手段来实现,阿亚则希望建立一个反帝政府和社会民主国家,倾向于议会道路。但是,阿亚深化和进一步发展了普拉达的印第安主义思想。
在本土化发展过程中,阿普拉主义逐渐形成了左翼、民主、议会道路、改良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基本取向。
(一)左翼取向
阿普拉主义已有90年的历史。在秘鲁国内的政治格局中,阿普拉主义具有左翼(中左)的取向和属性,阿普拉党则属于左翼的范畴。根据权威的学术定义,阿普拉主义和阿普拉党应该属于左翼的范畴,它既是政治上的左派,也是经济上的左派。“政治上的左派,它通常相信人的进取完善能力和通过政治机构而改善个人与社会的可能性;赞成变革革新;推崇最大限度地扩大公民自由、道德自由以及政治事务中的平等,从而推崇主权在民的主张;推崇博爱和国际主义。政治上的左派,与一种置理性和科学于传统和宗教教义之上的意识形态相结合,并通过这种结合而与一种对人类全体的进化完善和进步的信仰相联系。……经济上的左派,追求产业工人和无地农民的利益,主张国家干预市场机制并为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提供财政和社会福利保障。”[8]
从具体的文件和行动来看,阿普拉党的诸多纲领和行为都符合上述“左派”的标准。在《反帝主义与阿普拉》一书中,阿亚指出“我们清楚地知道要走左翼路线。这是我们的方向,方向是最重要的。”[1]190阿普拉党相信人与社会通过政治机构可以得到改善,赞成渐进持续的变革,主张最大限度地扩大平等和自由,推崇团结与国际主义。阿普拉党1924年的最高纲领、1931年的最低纲领以及2004年的党章都宣示了这些主张。以争取民主、反帝和反寡头为核心的国内外政治活动、参加社会党国际的活动,都从行动上印证了阿普拉党的左派色彩。在经济上,阿普拉党的政策和结果也都明确地宣示了其左派属性。
阿普拉主义属于左翼,但属于较为温和的左翼。它与秘鲁共产党以及其他激进左翼相比,还有其自身重要的特点。在秘鲁,阿普拉党代表“中左”,共产党等其他左翼力量通常被视为“左翼”或“极左”。激进左翼从阿普拉党分离出来加入秘鲁共产党,或独自成立其他左翼运动。阿普拉主义的左派位置意味着阿普拉党要与保守主义政党展开正面交锋,而阿普拉党“中左”地位意味着要与自由党甚至与保守势力既有对抗又有合作,因为“中左”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宣称代表多个阶层,而不是只代表无产阶级。
(二)民主取向
民主是阿普拉主义的基本政治原则之一,是实现自由、公正和团结的最佳途径。阿普拉党的元老路易斯·阿尔维托·桑切斯指出,“阿普拉主义的基本点是:反对一切独裁;争取印第安美洲政治经济联合;争取有效和彻底地实行民主”。[9]201在阿普拉党看来,民主的首要条件是思想上的民主,反对把某种单一的思想理论作为指导思想,反对精神殖民。
阿普拉主义的民主含义不同于列宁的社会主义,这种特殊性是在反对共产主义,与其分道扬镳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第一,阿普拉主义坚决反对任何专政和极权主义,既反对共产主义,也反对法西斯主义。“阿普拉主义反对‘红色国际’与‘黑色国际’的极权主义联盟,我们的运动才是完全的民主,反对极权”。[10]31第二,阿普拉主义强调有效和彻底的民主,包括政治、经济和社会民主。第三,阿普拉主义认为民主是解决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的总体途径,民主必须渗透到一切社会领域。第四,主张提高决策的透明度,提高公民参与的水平和技巧,即“不仅以公民数量而且以公民质量为基础。因此,我们的国家由所有人参与、以各种方式为国家创造财富。我们希望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参与而不放弃其重要的劳动职能”,[10]134认为这是民主得以广泛推行的有效保证。最后,阿普拉主义否认民主的阶级性。它强调全部国民的参与,这与反对和敌视任何形式的专政或极权主义的立场是一致的。它拒绝将阶级斗争视为政治的核心内容。
阿普拉主义坚持的民主也不同于自由主义的民主。自由主义民主将民主视为实现自由的手段,民主是一种工具性价值。[11]阿普拉主义的社会民主包括了自由民主中对个人权利和自由的尊重,并承诺把竞争选举作为政治多元主义的程序和制度规则。它与自由民主不同之处,在于它还关注社会和经济不平等,具有运用公共权力减少不平等的意愿,以扩大政治自由与民主。阿普拉主义的民主很大程度上是在自由民主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新要求,以再分配方式减少社会和经济不平等,强调公正。
总而言之,阿普拉主义的社会民主是通过民主竞争而非革命;不消灭资本主义,而是对其进行变革。此外,阿普拉主义认为民主是实现自由、公正和团结的最佳途径。“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结束,但民主与极权主义之争仍未结束……民主是目的而不是手段,阿普拉主义的理想目标是将民主作为解决我们整个民族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的整体路径”。[10]206
(三)议会道路取向
阿普拉党自成立后,革命抑或改革就成为党的核心理论学说和执政路径面临的重要选择。尽管阿普拉党声称革命,但其纲领表明,该党将通过“和平和宪法途径”取得政权[12]。在阿普拉党政治实践过程中,党内激进力量曾尝试武装斗争,但党纲从未明确坚持暴力斗争,而是坚持认为议会道路是实现民主最重要的、核心的组织形式和政治平台。阿亚本人多次参加总统选举,致力于成立立宪大会,主张实现普选权和自由选举,这表明阿普拉主义的政治路径是以议会道路为归结点的。
议会道路与暴力革命,是阿普拉主义与秘鲁激进左翼的重要区别。阿普拉主义的议会道路选择,主要源于阿普拉主义深受英国费边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影响。费边主义者认为,政党应当充分利用选举制度和议会制度逐步实现社会主义。此外,自修正主义代表人物伯恩斯坦肯定议会道路作为合伙制后,议会道路成为各国社会民主党普遍采纳的斗争方式。
阿普拉党对议会道路的选择除了受到修正主义的影响外,也是结合本国国情和劳工运动的实际情况做出的选择。阿普拉党自建党起就选择了议会道路,是一种相对保守的态势。1931年,阿亚作为阿普拉党候选人首次参加总统竞选。他在竞选中提出,真正的民主是建立在社会和经济公正基础之上的,只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党才能将全国大多数人从美帝国主义和国内寡头统治中解放出来。然而,由于该党的激进色彩以及社会力量的薄弱,阿普拉党受到政府军的压制,因此与保守精英联盟、拓展政党力量成为阿普拉党的选择。可见,议会道路是阿普拉党及其领导人理论反思与实践探索的结果。在这种主观意识和客观社会条件中展开政治运动,阿普拉党必须尊重和适应大环境,因而议会道路成为改良主义的最佳选择。阿普拉党在多次武装斗争失败,并遭到寡头势力驱逐后,议会道路已经不再是阿普拉党初期的一种策略选择,而已成为该党的传统,即便是坚持革命斗争的积极分子逐渐脱离该党,阿普拉党也始终坚持着这一传统。
(四)改良主义取向
阿普拉主义主张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改良,实现“民族主义的资本主义”,不主张彻底消灭资本主义。阿普拉主义认为,为了避免使用暴力革命而付出的高昂代价,可以采用“革命的改良”。也即是在现存体制的范围内,通过议会选举和思想教育取得政权;通过民主方式来改良现行的资本主义制度。阿亚指出,“政权不是靠金钱,也不是靠枪杆子,而是靠武装人民的思想去夺取”,“我们只能通过民众的委任去夺取政权”。[9]26
从表面上看,阿普拉主义的改良观与共产主义的分歧,只在于为实现社会主义的方式不同,但这个分歧的背后却蕴藏着更为深刻的差别。差别表现在,阿亚认为马克思主义革命的先决条件,即“资本主义的普遍发展”和“工人阶级政党掌握政权”短期内难以在印第安美洲实现。之所以如此有两个原因:一是拉美的资本主义不发达。他在《反帝主义与阿普拉》一书中明确指出:“彻底消灭资本主义制度只有在资本主义已达到高度发展的阶段,或者说是在那些代表世界工业先进力量的大国才能实现……而在资本主义处于初级阶段、会遭到摧毁的殖民和半殖民国家是难以完成的”[1]22。二是新兴产业工人力量薄弱。他认为这是拉美共产党未取得革命成功的主要原因:“印第安美洲国家不是工业化国家,它的经济基础是农业或农矿业。无产阶级完全属于少数,是新生阶级。农民占大多数人口,处于封建或半封建状况。一个仅由无产阶级组成的政党不可能取得政治成功。我们没有忘记一些国家建立了共产党,比如阿根廷的共产党是第三国际的分支,这是在拉美历史最长的一个共产党,这个党已经分裂成无法调和的两派,这种内部斗争是残酷和难以解决的……阿根廷的共产主义未成为议会代表前就已经分裂了……”[1]54
因此,阿亚认为印第安美洲不具备革命的有效条件,无产阶级和共产党无法领导反帝斗争。他指出“印第安美洲的共产党没有能力领导这场反帝斗争。无论是以第三国际、还是泛美或美洲反帝主义联盟的名义,注定失败。我们民族的反帝主义力量远胜第三国际,其广泛性也超过阶级政党。在印第安美洲,依靠一个社会阶层领导民族走向反帝胜利,就需要达到马克思所说的一个阶层能领导革命的有效条件:亟待解放的阶级处于资本主义社会,而且这个阶级代表了整个社会。这恰恰不符合我们新生的无产阶级和共产党,他们无法代表整个反帝运动。”[1]59阿普拉党从革命的激进主义过渡到改良的渐进主义,也经历了一个选择的历史过程。毕竟,热情的阿普拉主义者都是理想主义者,都期望早日实现伟大理想。在这种理想之下,秉持激进主义的革命立场十分正常。事实上,阿普拉党直至1948年武装行动失败后才完全放弃革命斗争,尽管其在1931年的政治行动上一度尝试议会道路,但最终确定走渐进的、改良的议会道路是在20世纪50年代之后。随着理论的修改,阿普拉党放弃民众动员,与传统政治精英结盟,在体制内谋求政治空间,土地改革等政策趋向温和。
(五)实用主义的取向
在本土化发展过程中,特别是在历经两次执政经验之后,阿普拉主义的实用主义特色更见明显。阿普拉主义诞生后很快就转变为政治实践的指导工具,其实践载体是阿普拉党。该党在20世纪80年代和21世纪上半期两度执政,在总结执政经验的基础上,对自己的传统政策主张做了较大幅度调整,提出了符合本国国情的政策,使其理论更具合理性和现实性,表现出了强烈的实用主义特色。
1985年,阿普拉党领袖阿兰·加西亚(Alán García)当选总统,开始阿普拉主义政策的实践探索。在经济政策上,加西亚政府对内实行过激的民众主义,通过刺激消费来恢复生产,振兴经济;对外拒绝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提出的经济调整方案,推行非正统经济模式。[13]在社会政策上,阿普拉政府试图通过重点扶持城市非正规群体,改善社会不公平程度,进而实现民主的目标;针对农村和城市的贫困群体实施了一系列政策。在外交政策上,加西亚政府强调民族独立,奉行阿普拉党的拉美一体化思想和主张,与拉美各国共同解决该地区面临的政治和经济问题[14];在外债和中美洲等问题上,对美国采取强硬态度。
阿普拉党1985-1990年首次执政期间采取的非正统经济模式、社会福利政策和民族主义外交,并未成功化解国内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第一次执政期间民众主义政策的失败经验,国内外市场自由化的发展趋势,以及新的选举诉求,促使阿普拉主义在21世纪做出重大政策调整,采取更加实用主义的立场和政策。
阿普拉党在2006-2011年再度执政后,不再以意识形态作为对重大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的价值评价,而是把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要求和国家的利益要求作为首要的评价标准。他实际上借用了新自由主义的核心思想,试图平衡经济活力与社会发展,并重效率与公正,倡导机会平等。在经济政策上,不再走传统的反体制路线,而是延续其前任藤森政府和托莱多政府的经济发展模式,发展市场经济,吸引外资,谋求经济可持续发展,实现社会公正;对内坚持市场经济主导,保持宏观经济稳定,推动私人资本参与经济活动;实行政府改革,将政府职能转变为最大的公共服务提供者,扩大在教育、基础设施等方面的投入,支持可持续转型和包容性增长。在对外政策上,不再强调民族主义,而是采取更为务实的外交路线,推动地区一体化发展,积极参与全球经济。这一时期,秘鲁与美国的双边关系取得巨大进展,同时也积极融入世界经济体系。加西亚上任后,他不仅大力支持继续与美国签署自由贸易协定,而且先后与北美洲三国、欧盟、亚洲的中国、泰国和新加坡签署自由贸易协定。同时,政府致力于加强与邻国的经贸关系和实现一体化计划。阿普拉党政府的上述政策调整,不仅为本党摆脱了昔日的失败形象,而且为保持秘鲁经济和政治发展模式的连续性,巩固民主和发展经济具有重要意义。
阿普拉主义90多年的发展史表明,在西方思想与本国政治文化融合的基础上,重新产生一种新的、既具有拉美特色又具有影响力的政治思想,需要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然而,这个本土化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遭受了失利与挫败的严峻考验。阿普拉主义对自身理论与实践的不断反思为我们提供了值得思索的启示。
阿普拉主义的发展进程和经验表明,只有立足本国国情,批判性地吸收外来理论,才能创建出具有本土特色和符合本国大众诉求的思想理论。从阿普拉主义产生及其发展可看到,它借鉴的思想包括马克思主义、修正主义、实证主义到社会民主主义和新自由主义。虽然这些思想之间存在一定的冲突,但这并不妨碍阿普拉主义打破各种理论的束缚,正视各种思潮的建设性因素。阿亚等人从秘鲁的传统思想中汲取营养,而不是像以往的秘鲁知识分子那样紧盯欧洲。阿普拉主义主张走非资本主义和非共产主义的中间道路,强调不依附任何欧洲思想,力图把西方政治理念与本国政治发展实践相结合,强调对西方思想合理内容的吸收必须适应本国国情。西方化和拉美化(或秘鲁化)这两种价值之间的张力促使秘鲁等拉美国家深刻和正确的认识本国历史、经济和社会现状,以开放和多元视角看待西方世界,从而构成促进拉美自身发展的一种动力。从盲从到批判,到寻求非西方的另一种发展的可能,是阿普拉主义本土化发展带给我们最重要的启示。
阿普拉主义的发展经验还表明,任何理论若想获得生命力和民众认可,都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依据本国的实际情况不断进行调整和更新。如果理论脱离实际,不仅无法实现组织的价值目标,也不利于推动国家的政治发展。阿普拉主义从不断变化的国际、国内环境出发,对自己的理论主张和理念进行调整,逐渐从激进走向温和,从排他走向开放,从理想走向务实。鉴于该党在实践初期忽视发展的客观条件,曾经使党陷入发展困境的惨痛教训,阿普拉党逐步放弃了早期较为激进和极端的路径,意识形态转向中间立场,并在二度执政后,较好地处理了政府与市场、效率与公平、民族化与国际化的关系。理论只有统一理想性和现实性,与时俱进,才能始终保持生命力,促进社会变革,这是阿普拉主义本土化发展带给我们另一重要启示。
阿普拉主义本土化发展的经验,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探索符合本国实际的本土化发展道路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作为秘鲁现代化进程的产物,阿普拉主义最关注的主题是:在一个历经从寡头制度到大众政治时代的国家,一个从主张国家干预到推行市场化发展模式的国家,一个从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到全球化浪潮中崛起的新兴经济体的国家,如何实现经济增长、政治民主和社会公正,这是发展中国家摆脱依附性发展道路,实现自主发展所面临的共同问题。目前,许多发展中国家正处在这个大变革时期,都迫切需要汲取其他国家特别是发达国家的改革经验和思想理论。阿普拉主义在注重现代化与本土化的道路上进行了积极探索,这无疑可以为其他发展中国家在探索自身发展道路的过程中提供了有益经验。
综上,阿普拉主义为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同时其本土化发展的经验,对我国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当前中国正在经历深刻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变革,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面临的困难和阻力明显增大。每当政治、经济和社会处于重大变革的时期,各种思想、认识和思潮通常也会处于空前活跃的状态,其中不乏主张“全盘西化”、“普世价值”等错误思想和主张。阿普拉主义从本国实际出发,建构自身的话语来解释、判断国家的性质和变迁,为我们在深化改革开放的同时如何推进理论创新,如何在创新过程中正确处理外来思想的影响,如何对本土经验进行理论提炼和创造提供了可供思考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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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calization of Peru’s Aprismo and Its Implication
LIHan
(Institute of Latin American Studies,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07,China)
Aprismo is an important political thoughtwith wide influence both on Peru as well as Latin A-merica over past decades,representingmajor efforts to“localize Western theories”in the region.Fully combining European political principleswith regional realities,it has emerged to be an effective ideological tool to guide the Aprista Party and boost it to be one of themost powerful parties in Peru,which greatly contributed to the country’s politicalmodernization.Based on it,Aprismo continues to serve as an ideologicalmodel for developing countries striving formodernization.It is pointed out that an ideological tool must be a result of critically absorbingWestern ideas and adapting them to national conditions and rely on continuous self-rejuvenation tomaintain vitality and keep up with the times.
Peru;Aprismo;Localization;Socialism
D089.778
A
1672-4860(2015)05-0007-08
2015-06-30
李菡(1981-),女,湖南益阳人,助理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拉美政治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