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的心理调节机制与其诗歌创作

2015-02-21 01:47刘伟安
关键词:咏史贬谪刘禹锡

刘伟安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刘禹锡的心理调节机制与其诗歌创作

刘伟安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刘禹锡的个性虽然孤傲、倔强、坦荡,但23年的漫长贬谪生涯,对于他的打击毕竟过于沉重,因此,当其面临严酷的生命磨难时,他运用了多种心理调节机制来维持心理平衡。这些心理调节机制与其不同体裁和题材的诗歌创作之间,存在着或隐或显的内在关系。探讨这种内在关系,不仅有助于我们推进对刘禹锡及其诗歌创作的研究,亦且对于我们更深入地探寻诗歌创作乃至整个文艺创作的心理规律,不无启发意义。

刘禹锡;生命磨难;心理调节机制;诗歌创作

“学而优则仕”是中国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但宦海多风波,浮沉各异势,尤其是政治昏乱之世,仕途法则往往是小人进而君子黜,于是,被贬谪也就成了正直的士大夫们命运的常态。由巍峨庙堂而被斥落遐方绝域,对于任何一位怀瑾握瑜,以济国安民自许的士大夫而言,都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当此之时,如何调节身心状态,也就成为其不得不面对的大事。对于刘禹锡而言,亦是如此。刘禹锡曾是公认的一代才俊,“贞元年中,三忝科第”(《夔州刺史谢上表》),“驰声溢四塞”(《谒枉山会禅师》)。当他出仕之时,大唐帝国经历了安史之乱,元气大伤,又在藩镇割据、宦官专权中动荡不宁,日渐衰落。这种状况,最能激发知识分子的补天之志。于是,刘禹锡参与了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活动,并成为其中的核心成员。在顺宗的支持下,王叔文集团展开了一场被今人称为“永贞革新”的政治革新运动。这场革新运动,由于触动了宦官、保守派官僚以及地方藩镇的既得利益,激起了一片反对之声,因而迅即失败。参与革新的“二王八司马”,被当时汹涌的舆论指斥为小人,最终二王死于非命,其余八人被贬为远州刺史;其中,刘禹锡被贬连州刺史。由于当时“朝议谓王叔文之党或自员外郎出为刺史,贬之太轻”[1](P171),故八人又被加贬为远州司马;其中,刘禹锡被加贬为朗州司马。因朝廷一再严申,王叔文集团成员“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2](P57),故刘禹锡的贬谪生涯十分漫长。其在朗州、连州、夔州以及和州贬所,度过了长达23年的漫漫人生光阴后,皓首之年,方得奉调回洛阳。由此可见,刘禹锡遭遇的人生挫折,可谓大矣。据心理学常识可知,一个人因遭遇挫折而产生的心理创伤,一般不会自行愈合,但可通过各种心理调节机制,使之程度减轻,乃至使其心理恢复至正常状态。孔子云:“诗可以怨。”[3](P258)钟嵘亦云:“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4](P8)古人早就认识到,作诗乃心理调节的重要手段。对于刘禹锡而言,巨大的生命磨难,的确使得他曾求助于各种心理调节机制,且这些心理调节机制与其不同体裁和题材的诗歌创作之间,存在着或隐或显的内在关系。本文尝试就不同的心理调节机制与刘禹锡诗歌创作的内在关系,做一初步探讨。

一、宣泄心理机制与讥刺诗的创作

在严酷的打击面前,刘禹锡保持了自身人格的高洁,没有苟合取容,但这并不等于说在遭受贬谪之初,以及随后漫长的贬谪生涯中,其内心没有激愤、苦闷与彷徨。此点可以从他的书启中得到验证。在《上杜司徒书》中,他形容自己的心境为“悲愁惴栗,常集方寸”。在《上中书李相公启》中,他则说:“呜呼!以不驻之光阴,抱无涯之忧悔。当可封之至理,为永废之穷人!闻弦尚惊,危心不定。垂耳斯久,长鸣孔悲。”类似的情绪,还从其诗歌中一再流露出来,如“悴容唯舌在,别恨几魂销”(《酬杨八庶子喜韩吴兴与余同迁见赠》),“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谪居悼往二首》其一),“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可见,刘禹锡并非自始至终以一种宠辱不惊,安之若素的心态来对待贬谪。《新唐书》本传称,贬谪期间的刘禹锡“久落魄,郁郁不自聊”[5] (P542),诚非虚语。

愤懑与苦闷需要调节,若任其衍化为一种固定的精神状态,则必将对个体身心造成严重伤害;何况贬谪中的刘禹锡所遭遇的,远非一般鸡虫得失的愤懑与苦闷,而是生命被废弃的大愤懑大苦闷。对于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而言,当此之际,其痛苦程度,恐未必亚于死亡,否则屈原也就不会自沉汨罗了。对此,刘禹锡的心理调节机制之一就是宣泄。为了达到宣泄的目的,他创作了一系列讥刺诗,以辛辣地讽刺那些诽谤、迫害他的政敌,如其《聚蚊谣》:

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

露华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看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其《飞鸢操》写飞鸢翱翔云端,似乎超拔流俗,不可一世:

忽闻饥乌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

腾音砺吻相暄呼,仰天大嚇疑鹓雏。

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

其讽刺锋芒之锐利,入木三分。其他讥刺诗如《白鹰》、《百舌吟》、《秋萤引》、《昏镜词》等等,无不如此。又如其《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其《再游玄都观绝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上述讥刺诗,均可以看作刘禹锡心理调节机制之宣泄之产物。

宣泄虽是一种常用的心理调节机制,但效果却因人而异。“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学阮公体三首》其一)的刘禹锡,其天性中本有较强的抗压因子,故其即使被贬且遭遇物议时,也自有一种“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子刘子自传》)的问心无愧的坦荡。因其个性倔强,襟怀坦荡,故其诗歌创作中宣泄这一心理调节机制的运用,对于帮助其从被贬谪后的负面情绪中走出来,确实起到了较好的效果。黄庭坚在评价苏轼创作时曾说:“东坡文章妙绝天下,其短处在于好骂。”(《答洪驹父书》)“好骂”究竟是不是苏轼创作的短处,我们姑且不论,但它是苏轼的自我心理调节机制之一,则无可怀疑。刚正不阿,敢于直言的苏轼,平生遭际虽颇为坎坷,但其在风雨人生路上,始终宠辱不惊,履险如夷。苏轼能达到此种境界,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如他对儒、释、道三家人生智慧的全面吸收与融会贯通,但“好骂”作为其自我心理调节机制之一,对宣泄其负面情绪所起到的作用,也是功不可没的。从心理健康的角度而言,将愤慨宣泄出来,总比郁结在心头自我折磨要好得多。就像“好骂”有助于苏轼将内心的愤慨一吐为快,从而使其保持心理平衡一样,讥刺政敌之于刘禹锡,也有同样的功效。这让其内心的怨怼,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宣泄。

刘禹锡的讥刺诗,虽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有悖儒家的“温柔敦厚”之旨,但由于它们既嬉笑怒骂,锋芒毕露,又含蓄曲折,深于影刺,且其中的一些篇章,虽由刘禹锡的个人遭遇所引发,却刻画出了古今一切小人的共同形象,具有较为丰厚的意蕴,故依然得到了后人较高的评价。不仅如此,刘禹锡的讥刺诗,对其整体诗歌创作,也产生了有益的影响。试想,如果不通过讥刺诗把愤懑苦闷宣泄出来,而是陷溺其中不能自拔,刘禹锡又如何能在民歌体诗歌以及咏史怀古诗等其他体裁的诗歌创作中大显身手呢。

二、转移心理机制与民歌体诗歌的创作

对于一个饱经打击的人来说,如何忘怀痛苦,安顿心灵,往往会成为其持久的追求。除了宣泄,转移自我注意力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心理调节机制。与同在“二王八司马”事件中被贬的好友柳宗元不一样,在被贬朗州、连州和夔州期间,刘禹锡不是走向荒僻的山林,而是积极地走进民间生活,了解民事民情,观察民风民俗,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具有浓郁异域情调的美,并以此转移自我注意力,调节愉悦其心灵。在此种心理转移机制的作用下,被贬朗州、连州和夔州期间的刘禹锡,创作了大量反映当地土风民俗的诗歌,如《竞渡曲》、《竞渡歌》、《采菱行》、《蛮子歌》、《莫徭歌》、《插田歌》、《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畲田行》等等,为读者描绘出了一幅幅具有异域风情的图画。其中,那种带有民间狂欢节性质的热烈氛围,显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感染了作者本人。其虽未必能让他彻底忘记自己迁客的身份,但至少可以让他暂时沉醉其中,淡化那因遭贬而郁积心头的愤懑和失意之情。

如果说上述诗歌在描写土风民俗时偏于写实,故诗味稍显淡薄的话,那么,贬谪中刘禹锡所创作的那些具有写意倾向的民歌体乐府小章,则更为旖旎动人,如其《潇湘神二首》其二:“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极为生动优美地传达出了楚湘风情的神韵。又如其《堤上行三首》其二:“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对此,宋顾乐评之云:“景象深,意致远,婉转流丽,真名作也。落句情语,尤堪叫绝。”[6](P568)至于其《竹枝词九首》、《竹枝词二首》,更是脍炙人口,传唱不绝的名作,如其《竹枝词九首》其二:“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其《竹枝词二首》其一:“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都巧妙运用比兴、双关等民歌常用的修辞格,清新美丽,风情盎然,受到上至文人学士,下至平民百姓的普遍喜爱。黄庭坚云:“刘梦得作《竹枝词》九章,余从容夔州,歌之,风气声俗皆可想见。”(《跋竹枝歌》)而谢榛则认为:“措词流丽,酷似六朝。”[7](P63)这些评论,都准确地揭示了刘禹锡民歌体诗歌的美学特点。《旧唐书》本传对刘禹锡朗州期间的民歌体诗歌创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2](P507)

显然,这一评价,也同样适用于刘禹锡夔州期间的创作。

刘禹锡在《上杜司徒书》中曾自称:“虽欲沥血以自明,吁天以自诉,适足来众多之诮,岂复有特达见知者邪?遂用诅盟于心,以内咎为弭谤之具,以吞声为窒隙之谋,庶乎日月至焉是非乃辨。”但这毕竟是一种消极的方法,仅此恐怕不足以让他获得心灵的宁静和愉悦。刘禹锡在被贬谪期间学习并创作民歌体诗歌,固然是出于爱好,但同时不也是因为其厌恶政治的险恶龌龊,故以创作《潇湘神》、《堤上行》、《竹枝词》、《踏歌词》、《浪淘沙词》之类清丽的诗篇,来转移自我注意力,亲近人世间纯净美好的事物,以休憩自己的灵魂么?由于个性的开朗昂扬,刘禹锡的诗歌,在描写山川风物,风土人情时,充满了明媚、纯净、清新、飘逸的色彩和勃勃生机,散发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刘禹锡在《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诗引》中说:“因定而得境,故翛然以清;由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这一美学追求,固然贯穿于其毕生各类体裁和题材的诗歌创作中,但在其《竹枝词》等民歌体诗歌的创作中,则体现得尤为明显。如果说他创作那些讥刺诗,主要是以之宣泄激愤与苦闷的话,那么上面所举的这些描写土风民俗的民歌体诗歌,则起到了一种转移其注意力的作用。若非出于转移内心之愤懑苦闷的需要,则恐他也未必有那么高的兴致,从事民歌体诗歌的创作。换言之,在创作《竹枝词》之类纯朴清新的民歌体诗歌过程中,刘禹锡也确实在相当程度上,获得了心灵的愉悦和解脱。

三、升华心理机制与咏史怀古诗的创作

对于一位士大夫而言,那种一己之愤懑苦闷,虽能在一定程度上,通过宣泄以及转移等心理调节机制予以淡化,但要彻底将其消除,实属不易;至于那种因关注国运,关怀天下而生的悲慨,则更不易消除了。当此之时,升华这一心理调节机制,或许就会应运而生。升华机制在古今大学者大艺术家的学术著述与文艺创作中,均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司马迁曾指出: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8](P130)

如果说在文艺创作中抒一己之愤乃是宣泄的话,那么,总结历史发展的规律,抒发人生与天道的大悲,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就不仅是宣泄,而是升华了。在司马迁所举的这些发愤著书的例子,以及其本人因遭受腐刑而著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的事例背后,发挥作用的心理机制均是升华。

对于刘禹锡而言,升华这一心理调节机制在其诗歌创作中所发挥的作用尤为显著。这不奇怪,面对一切世俗的成功与失败都必将在茫茫时空中化为乌有这一悲剧性事实,人们常常会持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是消极逃避一切世俗功名,将其视为身外之物,弃之如敝屣;一是更加努力地追求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以求形体归于尘土之后,名垂竹帛。刘禹锡的态度,无疑归于后者。作为一位既具政治才干,又有政治理想之人,他曾被王叔文“以宰相器待之”[8](P507)。虽然由于参与了顺宗朝的政治革新运动而遭贬,但即使在贬谪期间,他依然并未放弃对大唐王朝命运的关注。元和十二年,当宪宗平定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叛乱的消息传来时,刘禹锡曾作《平蔡州》诗三首予以热烈颂扬,并为国家“重见天宝承平时”而欢欣鼓舞。但可惜的是,本有望成为中兴之主的宪宗,后期却由于沉湎于服食求仙,且宠信宦官,终被宦官谋害。宪宗的后继者穆宗、敬宗皆荒淫昏乱,于是宦官专权,藩镇割据,以及朝廷党争愈演愈烈,士人们所幻想的中兴,在昙花一现之后,复又成梦。作为一个关注政治,心怀天下,且有过大起大落人生经历的贬官,刘禹锡对国运无可挽回的衰落趋势虽然极为悲慨,却又无能为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天与所长,不使施兮”(《子刘子自传》)。中国古人有所谓“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说。因漫长的贬谪生涯而在政治事业上无所建树的刘禹锡,即使不能立德立功,也必以立言的形式,警醒昏庸的当世统治集团,并垂鉴后人。这是一种自我升华的需要,亦即如司马迁所云:“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8](P130)于是,在升华这一心理机制的驱动下,贬谪后期的刘禹锡,创作了大量“用意深远”[9](P142)的咏史怀古诗。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说尽管刘禹锡个性兀傲,倔强而开朗,且通过宣泄和转移心理调节机制,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其心理的平衡与达观,但漫长的贬谪生涯,依然深化了其生命体验,也深化了其对人性和命运的思考的话;那么,随着年岁的日渐增长与阅历的日渐丰富,他对于国运兴衰的具体关注与悲慨,也日益上升为一种关于历史兴亡的,带有普遍性、规律性、哲理性的思考。这对其咏史怀古诗的内容与风格,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刘禹锡之前,曾有不少诗人创作过咏史诗或怀古诗,如左思的《咏史》、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及《登金陵凤凰台》、杜甫的《蜀相》及《咏怀古迹五首》等,皆是其中的杰作。但左思、陈子昂、李白、杜甫以及其他前人的咏史诗或怀古诗,大多在借古讽今的基础上,或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慨,或抒发伤时忧国的情怀,尚不至于过于沉重灰暗压抑,而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则呈现出了与前人不同的特色。如其《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在诗的前四句里,作者通过回顾三国往事,揭示了分久必合的历史规律。在这一无法抗拒的历史规律面前,长江天堑与千寻铁锁何足为恃,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又何足为道。其矛头隐然指向了当时拥兵割据,危害国家统一的藩镇。第五六句则让读者感受到了恒与变的巨大反差:山形依旧,寒流如昔,而人世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兴亡变幻矣。至于诗的最后一句所描绘的故垒之芦荻在秋风中萧瑟的图景,则又渲染出了一种凝重悲凉衰飒的氛围,让人喟叹,也启人深思。再如其《金陵怀古》: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

蔡州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在如血的斜阳之下,面对散布于荒烟野蔓间残破的历史遗迹,感觉迟钝之人或许无动于衷,诗人却不能不吊古伤今,生无穷之兴亡感叹。又如其《金陵五题》之《乌衣巷》,同样寄寓了深沉的历史感慨,足以激发读者的思古之幽情。前人评之曰:

此叹金陵之废也。雀桥、乌衣,并佳丽之地,今惟野花夕阳,岂复有王、谢堂燕乎?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诗人托兴玄妙处。[10](P655)

刘禹锡的其他许多咏史怀古诗,如《蜀先主庙》、《观八阵图》、《韩信庙》、《经檀道济故垒》,都未停留在以借古讽今的形式,抒发怀才不遇或伤时忧国的情感这一层次上,而是达到了关于历史兴亡之哲理反思的高度,故显得深沉、凝重而苍凉。显然,是现实政治事业的失败导致的内心强烈的升华需求,才使得贬谪后期的刘禹锡如此投入地从事咏史怀古诗的创作。由于特殊的原因,生命几近永久废弃但又不甘沉沦的他,需要以此来部分地实现其人生价值,以之作为其政治失意的补偿;同时,巨大的人生磨难以及由此而生的孤愤,深化了刘禹锡的思考,使其历史反思显得如此深沉、凝重、苍凉。正如刘禹锡本人所说:“饱霜孤竹声偏切,带火焦桐韵本悲。今日知音一留听,是君心手不平时。”(《答杨八敬之绝句》)只不过刘禹锡的怀古诗之悲,固然深含着因个人的坎坷遭遇而生的不平之鸣,却也隐含了中唐士人因中兴成梦,国运日衰而生的共同悲慨。惟其如此,当其将之升华为一种历史与人生之大悲时,便自然具有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厚重感。这赋予其咏史怀古诗以深沉的悲怆感和沧桑感。因为昂扬的精神气度,故其咏史怀古诗又有一种超越意识蕴涵于其中。悲怆与超越的完美结合,成就了其咏史怀古诗的艺术高度。

刘禹锡的个性虽然孤傲、倔强、坦荡,但23年的贬谪生涯,对于他的打击毕竟太过沉重。对此,白居易也曾替他深深抱屈:“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与此同时,儒士出身的刘禹锡,虽也曾受到过佛、道两家思想的影响,但其人生观尚未达到儒、释、道互补且完美融合的境地,其既不具备高蹈情怀,亦无法做到进退裕如。故当其面临严酷的生命磨难时,尚需借助各种心理调节机制以维持心理平衡。在漫长的贬谪生涯中,刘禹锡始终能做到“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咏史二首》其一),从未自暴自弃,自甘沉沦。在很大程度上,这也确实得益于其心理调节机制的运用。刘禹锡的诗歌作品,以讥刺诗、民歌体乐府小章以及咏史怀古诗的艺术成就为最高,而其在某种程度上,均为刘禹锡心理调节机制的产物。这也充分说明了,诗歌创作乃至整个文艺创作宜有感而发不宜无病呻吟,确为千古不灭的真理。惟其如此,研究刘禹锡这一典型个案,对于我们更深入地探寻诗歌创作乃至整个文艺创作的心理规律,都不无启发意义。

[1]司马光,等.资治通鉴(第四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0.

[2]刘煦,等.旧唐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钟嵘.诗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5]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王士祯.万首唐人绝句选评[M].济南:齐鲁书社,2009.

[7]谢榛.四溟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8]司马迁.史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9]郭绍虞.宋诗话辑佚[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0]唐汝询.唐诗解[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Liu Yuxi’s Psychological Adjustment Mechanism and His Poetry Creation

LiuWeian

(Collegeofhumanilities,ZhaotongUniversity,Zhaotong657000)

Liu Yuxi’s character was aloof,stubborn and magnanimous,but twenty-three years’ demotion hit him heavily.When faced with the life suffering,he used a variety of psychological adjustment mechanism to maintain his psychological balance.Besides,there is an internal obvious or hidden relation between these psychological adjustment mechanism and his poems of different style and content.To explore the internal relationship will not only help us advance the study on Liu Yuxi and his poetry creation,but will also give us enlightenment when we explore the psychological law of the poetry creation and even the literary creation.

Liu Yuxi;life suffering;psychological adjustment mechanism;poetry creation

2015-03-20

刘伟安(1970-),男,湖南安化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7.22

A

1673-1395 (2015)05-00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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