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 房(短篇小说)

2015-02-20 05:38薇薇安
山花 2015年22期
关键词:老三房子

薇薇安

夺 房(短篇小说)

薇薇安

薇薇安,本名王薇,1980年出生,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长春。已出版随笔集《向不完美的生活致敬》《有些爱,不配倾城》等。

韩露打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坐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把头歪靠在一侧,以最放松的姿势待了一会儿。之后,她决定把高跟鞋也脱掉,可是脚从鞋子里往出退的时候,脚脖子后面有一种皮肤撕裂的疼痛感。水泡磨破了,一层轻薄透亮的皮粘在鞋沿儿上,被渗出来的汁水化开。这是经验告诉她的,她没有一丝力气去低头看一眼了,到底还是咬着牙把鞋脱了下来。

旅行社在净月公园搞了一天徒步活动,早上五点集合,统一坐大巴车前去。韩露是新员工,被安排的工作琐琐碎碎全部是打杂,戴着单位的帽子和胸卡往展位搬东西的时候,她心里被一种久违的踏实感塞得满满的,那是她许久没有过的感受了,她属于一个组织,名正言顺的组织。她对这个组织的需求完全不亚于对母爱的需求,以至于当一个来参加活动的潜在女客户提出鞋子磨脚的时候,韩露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背包里那双崭新的耐克鞋贡献了出来。

车子停在了幸福里小区门口,韩露用双手拄着座椅将上半身推起来,递给司机钱。鞋是穿不进去了,脚肿胀得厉害,她拎着包,用脚尖踩着鞋高高低低地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她妈,要是妈还在的话,不管多晚回家都能吃上一口热饭,跟妈撒个娇,诉诉苦,这一天搞活动来了多少人,电视台采访了她们哪个领导,中午盒饭的菜有点儿咸,有一个开路虎来的男人问她要了微信号……越想越心酸,就到了家门前。

韩露掏出钥匙,像平常一样往右拧了两圈,门没开,她又往左拧,还是打不开。怎么回事?奇怪了,她心里纳闷儿,拿钥匙连拧带推的,门还是不开,看来是有人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韩继伟在家,他反锁门就说明家里还有别人,他怕女儿回来直接拿钥匙开门进来。那还能是什么事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么!韩露越想越气,索性把踩着的高跟鞋甩掉,顾不上弯下去像要折成两截的腰,拾起一只高跟鞋,用鞋跟刨起门来。一边刨一边喊:“开门!开门!反锁门干什么啊!”

门的确是韩继伟从里面反锁的。韩继伟今年六十六了,一副干瘦的身板儿还不到120斤,肺不好,烟龄比韩露年龄还大,抽一根烟就能勾出一肺子的痰,勾利索了人才跟着清亮些。韩继伟这么些年没什么正经工作,早年在汽车厂靠对缝儿挣钱,后来这一行不时兴了,他也就游手好闲,开着车钓钓鱼,到小区麻将馆去打几圈麻将。家务活儿是从来不沾的,孩子的事儿也一应不管。韩露打算结婚那年,把男朋友领回家,韩继伟不反对;韩露离婚那年,跟他打了声招呼,他也没反对。

两年前,韩继伟的老婆查出肺癌晚期的时候,他待在家里的时间算是长了些,也是鞍前马后地开车带老婆去医院做化疗。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韩继伟慢慢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就又开着车出去钓鱼,到小区里的麻将馆去打麻将了。韩露虽然初中毕业就没再继续念书了,对她妈却是一百个孝顺,得知了她妈的病,半夜里没少哭,又不敢让她妈听到,就捂着被子哭。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想,我妈叫舒欣,可这辈子跟着我爸,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过,我又是个离婚的人,让我妈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

就是那段日子,韩露学会了抽烟。她把工作辞了,一心在家里照顾她妈。在空间里贴了几张自己戴着墨镜抽烟的照片,写道,那破工作本来干不干也没什么意思,我要把所有时间都给我妈,陪她走完剩下的日子,不管是多长……

韩露迷上了抽烟的感觉,她家住顶楼,她站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烟把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片空白,清净如莲,什么都不需要想,把烟缓缓地呼出去的时候,很像哭出来的时候。韩露深深地懂得了韩继伟的烟瘾为什么那么大,咳死也值得。

韩露这些年从来没为舒欣做过什么,除了每年舒欣过生日、母亲节,她给她买点礼物,自己挣的钱少,没往家里交过。独生子女的模式几乎就是只要父母健在,他们就可以一直做独生子女,不管到了什么岁数,是不是结婚生子了,韩露就是这样。

话又说回来,舒欣生病之后,韩露把家承担起来了,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陪舒欣在医院治疗,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甚至还把老三找来了。老三是韩露的发小,身高有一米八六,后背文了一个关公,开了一家风水店,生意就是那种半年一开张,开张撑半年的状态。韩露以前没少给老三介绍客人,都是到她店里买衣服的有钱女人,要么就是想套住有钱男人的小三,还有就是没什么钱,但也想招桃花的单身女人。目的呢,无外乎也就那么几个,留住男人,留住男人的钱,遇到有钱男人。老三很少在店里,他经常背着一套装备,到邻近的市县给人看风水,布阵。

舒欣是看着老三长大的,这孩子打小就跟韩露一起玩儿,学校里,胡同里,没人敢欺负韩露。老三的爸是混社会的,在老三两岁那年,跟着一个外地女人跑了,老三一直跟着他妈生活。舒欣觉得这娘俩儿怪可怜的,住一个院的时候没少照应,自己家里有个力气活儿,韩继伟那身板儿是指不上的,以前是老三他妈帮她一起干,等到老三十多岁以后,就都是他的活儿了。老三他妈早年有心让韩露给她当儿媳妇,可是想到自己孤儿寡母的,又觉得委屈了人家,到底嘴上还是没提。

这事儿,舒欣不是没想过,老三是那种能对老婆好的男人,可就是社会气太重了。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初中毕业就认了个师父学一些神神乎乎的东西。门楣上贴着一道黄纸写的符,窗户对外挂一个圆形铜镜,照着对面的烟囱。舒欣不愿意女儿嫁给一个这样的人,也不愿意看他拉韩露的手,有事儿没事儿就坐在院子里给她算命。初中毕业后,韩露也不念书了,那一年韩继伟卖车挣了不少钱,一家人就从院子里搬到他们现在住的房子里去了。舒欣还拿钱给韩露在地下商场兑过来一个档口卖男装。

老三听韩露说她妈得了肺癌,连夜从外地赶回来。老三是一个记恩的人,舒欣算是他半个妈了,韩露也算是他妹妹。他一下火车就给韩露打电话,问买点儿啥去看老太太。韩露声音嘶哑地说,什么都别买,她吃不了。韩露去医院门口迎老三,顺便抽根烟。老三果然空着手来了,看见韩露的样子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你妈还没怎么着呢,别你先垮了。

老三坐在舒欣床边,拉着她纤瘦的手。舒欣说:“三儿啊,韩露就是你妹妹,你把她从小护到大,这往后啊,姨就指望你了。”

老三很干地笑笑:“姨,你放心,一家人不说这话。”边说,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姨,我没给你买啥,你需要用钱,这是当儿子的一点儿心意,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想啊!”

没坐多一会儿,老三就走了。韩露送他出来,在走廊里问他:“你带罗盘没?哪天去我家看看,是不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我妈才得这病的?”

老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不用看了。”

韩露一听这话,像当初听到医生说,手术不用做了一样。眼泪一下就出来了。老三见状,把她拉到一边,“你别哭,往开了想吧,谁都有这一天。我叔呢?”老三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结果韩露哼了一声,“他?他只知道逼我妈立遗嘱。”

两个人这下都不说话了,韩露问:“那你说,我现在还能做点儿啥,给我妈带点儿啥,能让她少遭点儿罪?”

老三瞥了她一眼,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妈属虎,你属猴,你俩属相犯克,你最好少在你妈身边待着。”

当天晚上,韩露做了一个梦。那梦很蹊跷,很真实,梦里她就在床上睡觉,卧室的门被慢慢地推开了,一个黑影子站在门口看着她,一动不动。她醒了,问那个影子,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影子说话了,我是来找你妈的,你妈要不行了,你得赶紧去救她。韩露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问,怎么救?那黑影说,你跟你妈命里相克,就是你把你妈克出病来的。你得找一个人往你身上泼一盆脏水,然后再把你的衣服和裤子脱下来,用剪子剪烂,你妈的病就好了。说完,那个黑影变成一团黑色的气体,飘走了。找谁来给她泼脏水呢?韩露在梦里急得团团转,打电话问了一圈儿朋友,谁听完她讲这个经过都吓得够呛,根本不敢。最后,韩露想到了老三,就只剩下老三一个人选了,要是连他都拒绝……韩露心想,我妈真的就没救了。她决定不告诉老三原因,直接让他来帮这个忙。老三见多识广,接了电话马上就来了,二话不说,从包里掏出一个黑曜石挂件套在脖子上,然后就跟韩露进了卫生间。韩露特意挑了一件旧睡衣,剪完扔了不心疼。脏水已经准备好了,韩露把擦地的抹布泡在里面,那抹布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洗了,她整天在医院里待着,根本没时间收拾家里。抹布一浸到水里,水就黑了,正好。韩露小心翼翼地站在浴缸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刚说了句,来吧,老三一盆脏水就朝她身上泼过去,然后二话不说,拿起剪子在韩露身上剪,没几分钟就把一套旧睡衣剪成烂布条儿了。在整个过程中,两人没再交流一句话,像举行着一个神秘的仪式,一说话就不灵了。老三出去了。韩露干脆把褴褛的睡衣扯下来,丢在马桶旁的垃圾筒里,然后用水把身子冲洗干净走出来。老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看到韩露包着一窄条浴巾,把烟捻灭了。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走过去。韩露起初有点挣扎,但是很快就软下来了,老三的手虽然粗了些,但是大而有力,揉得她整个人像被止痒了一样舒坦。老三的舌头也灵活,加上两只手和两条长腿,全身没有一处不会动的地方。韩露从来没跟这么会撩拨女人的男人亲热过,瘫软在沙发上根本招架不住。老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裤子脱掉的,他把下半身压得很低,马上就要进入韩露的身体……

韩露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这次是真的醒了,全身被汗浸得潮湿无力。电话已经响过两遍了,每次都响很长时间,这回终于被接起来了。韩露不认识那个号,她“喂”了一声,只听那边问:“请问你是舒欣的家属吗?”韩露的心提上来,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似有若无地“嗯”出一点声,不等准备好,那边就说:“舒欣刚刚过世了,你马上过来料理一下后事吧。”

电话断了,韩露全身的汗瞬间凉透,她掏空了全身的余力对着一片静寂的黑暗嚎了一声“妈啊!”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舒欣当时知道自己查出病来的时候,倒是很平静,她把这些年的存款拢了拢,又把股票卖了,省吃俭用半辈子,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百来万。舒欣太知道韩继伟是什么样的人了,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没长心的,她这一走,要是不把钱分明白,女儿是会被老头儿算计的。舒欣一想,家里这套房子就给韩继伟吧,韩露将来总是要再婚的,什么时候再婚不好说,30好几的人了,自己有套房,就没那么愁嫁了,嫁人也算有点本钱。她拿出五十万给韩露买了一套80平的两居室,房产证上写了韩露的名字。剩下的五十万,分给韩继伟三十万,韩露二十万,这样算算,舒欣等于给老伴儿和女儿一人留下一套房,一人留了点存款。虽说韩露得了一套新房子,可是韩继伟得的这套老房子,有一百三十多平,美中不足的是七楼没电梯,可要是卖了,就凭这个地段,怎么也能值个六七十万。

算完了这笔账,舒欣走了。

等了不到十分钟,韩露听到门锁从里面被转动的声音。韩继伟把门推开,他穿着白色跨栏背心,下身穿着一条大短裤,就是平时他在家里的这一身打扮,带着一脸做了亏心事的表情说,不是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吗?韩露盯着他,忍着腰间针扎一样的疼,蹲下身捡起另一只高跟鞋,光着脚往屋里走。

韩继伟连忙迎在韩露前头,把手往前一伸,那是你胡姨!顺着韩继伟伸展胳膊的方向,端坐在沙发上的女人起身了,一边捋着头发,一边朝韩露笑笑说,才下班呀?韩露垮着脸,上下打量着这个叫胡姨的女人,目测这个女人的年纪也就比自己大个十岁上下,一米五几的个头,上下一般粗,能装下她爸两个有余。胡姨穿着一件连衣的碎花短裙,因为胖,肥硕的胸脯伴着呼吸上下起伏着,屁股和花白的大腿留在沙发上陷下去的那一大块,在她站起身之后还没回升成原样。

韩露从餐桌里拉出一张椅子,一屁股坐到上面,先是伸个懒腰,转动一下脖子,感觉舒服多了,从包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上。抽了一口之后,她用夹着烟的那只手点了点胡姨,朝着韩继伟说,我不回来住,你就往回领女人?胡姨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像被这两样家具夹住,她也看着韩继伟。

韩继伟说,这不是你胡姨家要装修,我领她来看看你的新房么。韩露抬腕看了看表,差五分钟十一点。是么?看完我新房装修,还跟她一起试了试我的新床吧?韩露冲着胡姨抬起下巴,朝着韩继伟的方向一划。半开的卧室门正对着双人床,毛巾被散乱的堆在床尾,韩露记得早上出门时是叠好了的。这下韩继伟脸上挂不住了,再怎么说自己是家长,又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女儿的作派他已经极力容忍了,但是刚才这话明显是没把胡姨放在眼里,这成什么体统!

话不能这么说。胡姨开腔了。眼前这种局面,活生生地把她刚刚端起来的长辈的姿态打翻了,她还没进韩继伟家的门就要看他女儿的脸色,这可不是她胡玉芬该受的气。她把上身从沙发上挺起来,冲着韩露说,这房子在你名下,没错,可你爸也有使用权啊!你爸有使用权,就有往家里领朋友的权利,所以你不能这么跟你爸说话。韩露没想到这个她早就怀疑存在于他父母中间多年的女人以这种形式亮相了,还大言不惭地给她摆道理。她看了看韩继伟,这个身份是他父亲的男人,此刻倒显出一派受到了维护之后的自在。他没有阻拦这个女人对女儿的还击,他们才是同一阵线。

韩露放心了。她对韩继伟的表现相当满意,在仅仅过去的短短几分钟里,韩露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韩继伟不再是她的父亲了,他给自己找到了更得意的身份——胡玉芬的男人。这个身份以压倒性的优势击溃了韩露父亲的这个身份。既然是他先将亲情斩断,韩露更无须顾及她与韩继伟之间本就命悬一线的亲情了,大战在即,她疲惫的肉体如同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浆一样,光彩照人地复活了。韩露笑了,她站起来,光着脚走到与胡玉芬一茶几之隔的地方站住,地砖的微凉从脚底沁入身体,像两条冰镇过的线沿着双腿向上,涌入思维。她把手里的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指着胡玉芬的鼻尖问,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这房子在我名下?你凭什么说他有使用权?我能不能这么跟他说话用不着你教训!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可以这么教训我,可惜她已经死了。谁要是敢替她这么教训我,谁就是找死!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韩露近乎咬牙切齿了,她把所有的恨,都写进了目光里。

胡玉芬本能地将身体靠在了沙发靠背上。你咒谁死呢你啊!你妈死了我就不能再找了吗?这房子我本来就有使用权,只要我还活一天,你就别想把我撵出去!韩继伟的暴发,把韩露和胡玉芬都吓了一跳。也许是他太久没有歇斯底里地说过话了,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脸涨得通红。胡玉芬连忙给他倒了一杯水,一手端着水一手上前给他拍着背。韩露冷眼打量着这对男女,脑海中出现了他们在床上的画面,韩继伟会像一根擀面杖一样揉搓着这个巨大的面团,真是讽刺啊。

等到韩继伟平静下来之后,他已经跟胡玉芬并肩坐在沙发上了。他还在喘着气,胸腔里微微地发出一些声响。韩露打了个哈欠,感觉身子有些乏,之前被挑起的斗志被韩继伟的一通咳嗽给打断了。她挥了挥手,你们走吧,你带她回老房子吧,以后咱们各过各的。韩继伟说,我岁数大了,老房子七楼没电梯,我上不去了。这套房不是两室的么,你睡北卧,我跟你胡姨睡主卧。能一起过就一起过,你要是不愿意就搬出去。

韩露垂下的眼角又提了起来,怒目圆睁地看着韩继伟。她以为这事儿只要自己不计较就过去了呢,可是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劲呢?她苦笑着冲着韩继伟叫了一声“爸”,韩继伟抬起了原本低下的头,仿佛养了几十年的女儿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动容,可是刹那间便陨落了,因为韩露后面的话。你是我爸吗?领个野老娘们儿抢我的房子,把我往外赶!人家找后老伴儿都恨不得先把财产留给孩子,你可倒好,半辈子白活了吧?我妈临走前明明白白地说,老房子给你,新房子给我,并且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大不了把房子一卖,你还不是得回老房子吗?跟我在这儿较什么劲呢?

胡玉芬坐不住了,你骂谁是野老娘们儿呢!把你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实话告诉你,我跟你爸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韩继伟咳嗽了一声。胡玉芬瞪他一眼,咳嗽什么呀!你老婆都死了,还轮不到我转正啊!赶紧把遗嘱拿出来给她看看啊!听到“你老婆都死了”这句时,韩露差点儿起身甩她个嘴巴,却紧接着被“遗嘱”给镇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她妈还留下过什么遗嘱,新房是一次性付的款,直接写了她的名字,现金是存到两个存折上,她和韩继伟一人一个,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分了,遗嘱会是关于什么的呢?

韩继伟看事情已然到了这步田地,也没什么可挽回的了,早晚得有这么一天。他从背包的里层掏出一个信封,无比珍视地从里面拿出一张对折了几下的纸,放在茶几上,推到韩露跟前。韩露不错眼珠地看着,迫不及待地拿起来。一张A4的纸,上面是舒欣的笔迹,一看到这熟悉的笔迹,韩露的眼泪就成串地滚了出来,紧咬着下唇在心里喊了几遍“妈”。上面写着两个略大一点的字“遗嘱”,跟着另起一行是小一号的字,内容是“幸福里8栋2单元201室房屋,产权归韩露所有,韩继伟享有终身居住权,此房在不经韩继伟同意的情况下,不得出租出卖。”纸张的右下侧写着“立遗嘱人:舒欣”,跟着是韩继伟的签名和一个律师的签名以及三人指纹手印。

这是一张复印件,原件在韩继伟手里,说不定在那个律师的手里。韩露反复看着母亲临终前的字迹,有些深浅不一,像是用力不均导致。那时的舒欣,虚弱得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印在遗嘱后面的食指指纹印却无比地端正有力。十有八九是韩继伟拿着她的手指按的吧?韩露把这张纸捧在胸前,像给舒欣烧头七时捧着她的照片一样泣不成声。

韩继伟一声不吭地抽着烟,胡玉芬用手拄着下巴也没话,气氛隐约随着韩露的哭泣有所缓和。韩露哭累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了,她摇晃着站起身打算洗把脸睡觉。可就在她走进洗手间之后,发现镜子前摆着一排廉价的化妆品显然不是自己的,她定了定神,走进主卧,一把拉开衣柜,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件她的衣服。再转回身看床上,她的枕头和毛巾被不见了,一对新换了枕套的枕头摆在床头,凌乱散在床上的是韩继伟那条洗旧了的毛巾被……

韩露发疯了一般冲到客厅里,还不等她开口,韩继伟就说,你的东西都被你胡姨收拾好了,在小屋呢。你敢动我的东西!你个不要脸的婊子!看你那一身贱肉!韩露一边骂一边上前与胡玉芬撕扯了起来。坐在沙发上的胡玉芬见韩露扑过来,顺势将她拽倒,然后站起来反攻。韩露哪是胡玉芬的对手,全凭着一身怒气乱打,胡玉芬可是开麻将馆出身的,街坊邻居没一个敢招惹她,去她家打牌的人没一个敢拖她的账,别说一个韩露,就是三个韩露也未必是她的对手。她嘴里一边骂着不重样儿的脏话,一边骑到了韩露身上,照着她的脸左右开弓。韩露被压得陷在沙发里,身上动不得,只有两只手拼命地挥舞着,在胡玉芬身上乱抓乱挠。

别打了!别打了!韩继伟一直在嘶喊着,伴随着阵阵咳嗽声。韩露已经被胡玉芬从沙发上拖到了地上,才撒手站到一边。胡玉芬身上本来就劣质的碎花裙子,被韩露撕扯开了几个口子,露出花白的乳房,胳膊上也留下了一道道渗着血的伤口。韩露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抽泣着,头发乱作一团,脸上红肿一片,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妈……妈……妈……”

过了许久,韩露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拎着包走进小房间,忍着全身的痛,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一些贵重的物品。韩继伟和胡玉芬见她有要走的意思,精神终于松懈下来。韩露又进了一趟洗手间,挑了几个瓶瓶罐罐的护肤品,一应塞进手提包里。路过客厅的时候,她没再看向沙发一眼,她怕再看一眼,自己会拼尽全力扑过去抓住胡玉芬的头发。她多想手边有一把刀子,像杀猪那样“噗”一声捅进胡玉芬的肚子里,再轻巧地往外一拔。她的血应该是又热又臭的吧?就像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肥胖的中年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韩继伟怎么能跟这种女人上床!韩露走过客厅时,感觉像过了一条车水马龙的马路那么长,这些鸡零狗碎的念头,变成了前后左右的行人,跟着她一起等着马路对面的绿灯亮起,一拥而上地将她推到了路的对面。韩继伟和胡玉芬都抽着烟。不同的是,韩继伟是弯着腰抽,胳膊支在膝盖上,伸手就能往茶几的烟灰缸里弹几下烟灰;胡玉芬是靠在沙发的靠背上抽,翘着二郎腿,两条又粗又白的大腿叠在一起,要想放下来支撑着胡玉芬的身体上前弹几下烟灰,对她来说可是一件挺吃力的事,索性她就直接抻直了胳膊,把烟灰弹在了地板上。

韩露从单元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老三从来没有晚上睡觉关机的习惯,要不然,韩露可能真就走投无路了。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在楼下早餐铺子买了四根油条,两杯豆浆,两份豆腐脑儿。豆腐脑儿有一份不加韭菜花,这东西虽不常见,但老三打小就不吃。

韩露提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和早餐,胖头肿脸地站在老三家门口敲了几下门。老三光着膀子,穿着格子大短裤,趿拉着拖鞋来开门了。卧室里拉着窗帘,光线本来就暗,加上老三还没睡醒,迷迷瞪瞪地打着哈欠,并没留意到韩露脸上的伤。等韩露换了鞋进来,又到厨房取出两个大碗,把豆腐脑儿连着塑料袋一起套在碗上之后,再一抬头,老三才看到。你脸怎么了?老三把脸凑近了看。韩露没出声,拿着吸管往豆浆杯里扎,扎了好几下吸管才穿破塑料膜伸到杯子里。韩露吸进第一口时,嘴里泛起一股腥味,肿胀的嘴唇因为吸气时用力也跟着疼起来。我问你这是怎么了!老三急了,一把将韩露手里的豆浆夺下来,往桌子上用力一放。这么烫就喝?你傻是不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儿快点儿他妈跟我说!

韩露看着老三火烧火燎的样子,反倒心静如湖,她不由地想,还是我妈看人准啊,死前把我托付给他算是找对人了。韩露笑了,抹了两把眼泪说,现在没事儿了,要是有事儿,你看我还能吃得下去饭吗?我一宿没睡觉,又累又困又饿,我今天不上班了,咱俩一起把早饭吃了,吃完我再从头到尾给你讲,我在你家住几天行不?我那家,是回不去了。说完,韩露盯着房间里的某一处苦笑了两下。老三听她这么一说,心稍稍放下了,起身到冰箱里拎出五瓶啤酒,一袋麻辣鸭脖,一碟前一晚剩的酱牛肉,又到厨房里拿出两双筷子,握住其中一双筷子的顶端“砰砰砰”地连开了三瓶啤酒,仰起脖子喝掉半瓶,畅快地打了一个很响很长的嗝儿,重新坐到了韩露的对面。

早饭吃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桌上一片狼藉,韩露喝了两瓶啤酒,老三喝了三瓶。吃的喝的全都见了底,就跟两个人连喝了一晚上似的,韩露讲的那些事,反倒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末了,老三眯着眼睛吐着烟说,操,你那鸡巴爹一看就不能消停,我姨走的那天我就料到了,他肯定得找,但我没想到早就有现成儿的了。你说的那个女的我知道,开麻将馆的么,跟个母夜叉似的,你爸睡了她,不砸点血本儿,想脱身可难啊。韩露说,他想脱身?他生怕那女的脱身吧,要不能抢我房子么,肯定是胡玉芬的主意!老三打断韩露,你爸最近还去麻将馆吗?韩露说,以前就常去,现在估计长在那里了已经。

胡玉芬的麻将馆开在一个20世纪90年代建起来的老式小区外面,麻将馆在一楼,没有名字,是两个车库打通而成。对面是一排小饭店、超市、药店什么的,一天到晚无比热闹,人也杂。小区里面绿化不错,到了夏天,树荫底下长年聚着一些离退休的老干部,看报纸,下棋,讨论时事,好像天下是他们的。接送孙子的老太太们也聚到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拉着家常,小区里芝麻大的事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晚上就更热闹了,一排小饭店把桌椅摆在外面,做起烧烤生意,还给对面的麻将馆送外卖,一条街十步一个大排档,五步一个烧烤摊,热闹非凡。一直到后半夜,喧闹声才逐渐平息下来。

这天中午,韩继伟从麻将馆出来,打算到街口的银行取些钱,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跟自己迎面走来。近了才看清楚,是老三。与此同时,老三也看到了韩继伟,哟,叔!有日子没见了,您老身体可好呀?说着,老三上来就用双手握住了韩继伟的手。韩继伟被老三的热乎劲儿感染了,脸上堆着笑,不住地点头,挺好挺好,你怎么样啊?个人问题解决没?叔可等着你这口酒呢!一听这话,老三把原本握住韩继伟的手一松,神情略带夸张地说,嗨!我这有上顿没下顿的,谁跟我啊!对了,叔,韩露好吗?韩继伟的笑意褪下了几分,问,韩露没跟你联系吗?老三一脸迷惑,没有啊!自打上次忙完我姨的丧事,我们俩就再没联系了,我估摸着她心情不好,可能正经得缓一阵儿呢,也没敢贸然打扰她啊。叔,你替我带个好,就跟韩露说,我前段时间在海南,刚回来,什么时候她方便,我想请她吃个饭。韩继伟自然不希望老三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只好岔开话题,海南那边儿可够热的,你干嘛去了啊?老三说,这不是有个大哥么,以前总在一块儿喝酒,前段时间到海南去开发房地产,找我帮他看看风水,给楼盘起个名什么的,再算个好日子动工。后来可算把这事儿定完了,他又领我去他家看看摆点儿什么风水摆件儿。韩继伟问,你那大哥在海南搞房地产,家也是那边儿的?不是!老三说,家在这边儿,人住在净月那边的别墅,海南那边儿还一个家。老三压低声音说,给他看完地,还捎带着给他算了算二奶跟他犯不犯冲,这胎能不能给他生个儿子。这些事儿全忙完了,小半年儿就过去了,我这是前天才回来的。韩继伟心里打起了算盘,敢情老三这小子买卖铺排大了,房地产老板选地都找他帮着看,还能给二奶看。也对,那么大的老板,老婆不能轻易换,二奶可得好好挑挑,别找个克夫的,再一连串生几个丫头片子。

韩继伟正琢磨着,只见老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在韩继伟的脸上左看右看,微微地摇了摇头,手指也按在大腿的外侧悄悄地掐算了几下,有些像情报员在暗中破译情报。老三个子高,这点小动作被韩继伟尽收眼底,他问,三儿,你算啥呢?老三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嘴上嘿嘿一笑,没啥,叔,真没啥,那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走了,店里那边还有客人等我呢。“哎别忙!老三呐,咱爷儿俩碰着一回也不容易,叔……有点事儿,想问你。”韩继伟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便把老三拉到了一处僻静地。

不等他开口,老三把手一摆得,摇头晃脑地说,叔,不用问啊,你不用问,我爸走得早,咱爷俩儿跟亲的没两样儿。韩继伟频频点头。老三说,既然叔你把我按住了,那您也受晚辈不敬。说到这儿,老三抬起手,当着韩继伟的面掐算起来。韩继伟见老三面色凝重的样子,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你说,三儿你尽管说!老三手一停,也四下看了看,这才定睛看着韩继伟,紧张地问,叔,最近可是被一个属蛇的女人缠住了?韩继伟一听,原本哈着的腰一下挺直了。

叔,没记错的话,你47年生人,属猪?老三问。韩继伟说,那可不,周岁66了呗!那您可无论如何不能找属蛇的女人,犯六冲是要命的啊!能不能破一破呢?韩继伟迫切地问。老三陷入了沉思中,缓缓地叹了口气,叔啊,实话说吧,你可千万不要跟韩露讲啊!你说,三儿你说,我哪儿听哪了!其实我姨得那病,就是跟你家原来住的房子有关!韩继伟惊呼一声,啊?!老三不顾他的反应继续往下说,我姨50年生人,属虎,五行属阳木,适宜住在东北开阔木气旺的房子,门朝东,朝东北。可是你家老房子东北方是什么?韩继伟想了想说,是华夏银行啊!老三又叹了口气,是啊,我早就看过了,银行在五行里属金,金克木啊!

韩继伟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明白什么也晚了。他问老三,我呢?我是什么命?那个房子我能不能住?老三沉吟片刻说,叔,你的命是沙中土,那房子你住没事儿,不犯说道。你就别住在一个长走廊里最拐角的地方就行了,最好别正对着书店、药店就行了。老三看了看表,有点儿急了,说,哟,叔,这一晃咱爷儿俩聊半小时了,我得赶紧走了,客人还等着呢。就在老三从韩继伟身边经过时,他的胳膊被一只干瘦有力的手掐住。那是韩继伟的手,像一只老鸹的爪子,他仰起头来,眼睛向上斜45度角瞟着老三,三儿啊,韩露那个房子你去过没?“韩露买房子了?”老三停住脚步,扭过脸与韩继伟对视着。

韩继伟的眼睛里射出老狐狸的目光,狐疑幽深,不由地令人心里发虚,浑身不自在。老三回应韩继伟的是初生牛犊的眼神,那眼神里盛满了单纯、坦荡、羡慕,还多多少少掺杂了点儿觊觎。韩继伟手上的力道缓了下来,我还寻思呢,韩露买房子这么大事儿,也没找你给看看。走廊里头拐角的房子怎么不好了?对着书店药房又怎么不好了?再给叔说两句,你别说,这事儿还真玄乎儿的!这时,老三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朝韩继伟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一边接起电话,哥,好勒,我马上到,五分钟!五分钟啊!路上碰到个亲戚,多聊了两句。挂了电话之后,老三说,叔,你看我这,要不这样儿,中午啊,你到我店里来,咱爷儿俩好好唠唠,正好我们楼上新开了个川菜馆,从厨子到服务员都是从四川空运过来的,咱俩喝点儿?

老三的店开在海悦酒店的一楼,名字叫吉缘阁。别看吉缘阁也就十来平米,除了法院门口的石狮子,基本上客人上门找的东西都有。一进门正对着的柜台里摆放的,是些水晶玉器,招财的貔貅,招桃花的粉晶狐狸,避邪的黑曜石手串,还有几个象牙镯子。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李居明的日历,还有几十串各种材质的佛珠。当然了,老三不指望这些东西挣来大钱,可这些玩艺儿就是漂亮,闪闪亮亮地往柜台里一摆,能把一走一过的客人招进来,尤其是女人,不是有这么句话“女人天生爱算命”么,所谓的招桃花、旺夫,钱都得从女人身上挣。两侧柜台里的东西就要昂贵得多了,聚宝盆,七星镇,八卦镜,五帝钱、六帝钱……据说都是大师开过光的,灵验无比。客人走进来,就算不买,也愿意看个新鲜,跟卖货的姑娘聊上一会儿,少说长点儿风水知识,捎带着给自己请几样挂件那也是常有的事。

给老三打工的这个服务员叫小杰,小杰今年20岁,平时话不多,属于眼里有事,心里有辙的人,在老三手底下干了有两年多,男朋友在旁边KTV当服务员。老三到店里的时候,小杰正在拿手机玩儿游戏呢,抬头看到老三进来,就站起身来打了个招呼,三哥。手上是一点儿也没耽误,坐下接着玩儿。老三说,杰啊,中午时,店里会来一位客人,我留他在这儿坐一会儿,聊什么呢,你假装忙你的,但留心着点儿,瞅准了时机跟我配合一下,明白不?小杰一听老三叫她名字了,立马把手机放下,认认真真地听完老板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三哥,那我用不用向他推荐摆件儿?老三看了一眼小杰,冷笑了一声,咱们的目的不是挣他的钱,而是要他的命。

韩继伟踏进老三店门的时候,老三正在接电话,跟一个外地的老板商量着给他上门看风水的日子。老三讲着电话,站起来朝韩继伟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手机,并且示意小杰上前招呼。小杰心里明白,老板说想要他命的那位客人来了。她在柜台里面,走到韩继伟跟前,韩继伟站在柜台外面,四处一样一样地看着,不时地问问小杰,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老三是个大嗓门儿,接打电话时的声音尤其大,吉缘阁本来坐落在酒店的一楼就很安静,他这一说话,估计大堂里都听得到。韩继伟就听老三在电话里说,“大哥你可别说这话,咱们兄弟这些年,不是老弟不帮你,你这第二个媳妇吧,八字五行天干多克,地支乱冲,是个孤寡命!如果我没推错的话,她前夫就是横死的吧?”老三说完这句话,听了一会儿,接着说,“你看,我就说吧,多蹊跷!行,大哥,我这边还有点事儿,你等下周我过去,咱俩当面商量。对,别上火啊,凡事有克就有破!”

韩继伟把老三打电话时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到心里了,直到老三挂了电话,他还若有所思地发着愣呢。老三说,过意不去啊叔,让您老等这么半天,走啊,咱们喝酒去!韩继伟手一摆,不忙,咱们在这聊会儿,你这店倒清净。老三听他这么一说,乐了,点点头。小杰把话接过来,我师父哪是靠这店赚钱。韩继伟等了一会儿,见小杰话留了半句,就问,那是靠什么?小杰得意地说,我师父出一趟门给别人看事儿布阵,就够我们店半年吃喝不愁了。老三顺势数落小杰两句,叔不是外人,你说了也就说了,当着别的客人可别什么都往外扯!老三啊,那你是怎么收费的呢?韩继伟终于问出了这句话。老三心里松了口气,叔啊,干我们这行,水太深,要多少的都有,真碰到大老板,赏钱比要的钱都多!韩继伟说,不给小老百姓看?老三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让韩继伟心里有点儿发毛,不知说什么好。老三笑声渐弱之后,凑到韩继伟跟前,面色中带着阴沉地问,叔,你是想问一问那个属蛇的女人吧?

十一

韩继伟离开吉缘阁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他整整在老三的店里待了两个小时,饭也没吃就回去了。老三把韩继伟送出酒店大门的时候,点了支烟,目送那个瘦骨伶仃的背影走远。老三一边抽着烟一边想,韩露啊韩露,你哥我也就能帮到你这里了,至于你爹是要命还是要那个母夜叉,就看你的造化了。

这天下午,韩继伟破天荒地没往麻将馆跑,他一路走回家,韩露的家。坐到沙发上喝了半缸子凉白开,才觉得胸口透进点气来。这一路,他都在咂摸着老三的话,老三可不是广场上算命的,收你个十几二十块钱,专拣你爱听的说。人家可是给大老板看事儿布阵的,不给平头老百姓看,要不是看在老街坊的份上,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啊!韩继伟想着想着,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拿出纸和笔,他怕自己忘了,他得记下来,起码记个大概。老三电话里都说了,下周又要出门,难不成回头自己忘了还得一遍遍再打电话问他不成?韩继伟在纸上写着,我,66,属猪,沙中土命,宜住属火处,饭店多,炉火旺,火生土,旺我,麻将馆这片儿好。胡,50,属蛇,犯六冲,夫妻宫不和,烧我替身化解。

记完这两行字,韩继伟又想到了舒欣。舒欣临终前在他的逼迫下写下遗嘱,是韩继伟握着她的手写的,按着她的手按的手印。主意是胡玉芬出的,她跟韩继伟说,“你老婆算计得清楚,新房子给你女儿,旧房子给你,你这把老骨头还能爬几年七楼?等你爬不动了,住到姑娘家,姑娘把你房子一卖,钱到她手了,房子是她的,再把你往老年公寓一撵,你就两手空空等死吧!”可是现在怎么办?韩露的房子在走廊的尽头,是个死的拐角,老三说,这房子对韩继伟相当不利,风水学上叫绝命位。说来也巧,老三说,以前舒姨没病的时候,我就帮你们一家人看过,舒姨还特意问过什么是绝命位。好在你家七楼那个房子不占,当时我也就没多想。韩继伟回忆着老三的话,韩露的房子是舒欣帮她定的,舒欣对韩继伟和胡玉芬的不正当关系早有耳闻,街坊邻居人多眼杂,总有人明里暗里给她提醒。舒欣也早就知道自己有病,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怕韩露知道了,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她连死都不得安宁。

韩继伟明显感觉到脊背从下往上渗出一行汗。他终于发现了这个惊人的阴谋!这一切都是舒欣一手安排的!她早就预料到韩继伟会跟韩露抢房子,于是给韩露买房子的时候挑中了这套走廊尽头拐入死角的房子,在韩继伟的绝命位!韩继伟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腔子里发出阵阵深深的回响,这房子,这房子我是住不了了!

外面天阴了,看样子正酝酿着一场大雨。房间里的光线也跟着暗下来,韩继伟有一种乌云压顶的感觉,他隐约嗅到了一股舒欣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长年卧病在床的人散发出的一种气味,像长了两只眼睛,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韩继伟突然盯着茶几上那两行字自言自语起来,这房子是不能住了,把七楼的房子卖了吧,住到胡玉芬家去,她家在麻将馆楼上,属火处,饭店多,炉火旺,火生土,旺我。再过半个月就是七月十五,老三说替我做个法事,烧个替身,化了跟她犯的六冲。要是把卖房子的钱给她,她也就不至于非搬到这个房子了。韩继伟的手,像被人操控着一样,从他的腿上抬起来,顺着身体向上抬,抬到了胸前,伸进了外套的内袋里,从里面掏出一张纸,一条一条地撕了,直到红色的手印被撕得成了一个个红点。

十二

七楼的老房子虽然没有电梯,但是地段极佳,又是学区房,在《房地产报》上一登出来,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门看了,买主跟韩继伟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以六十五万的价格成交了。更名的那天,胡玉芬陪韩继伟一起去了产权交易中心。胡玉芬难得从麻将馆出来办趟正经事儿,她特意提前买了一套粉色运动服,跟在韩继伟身后往小区外面走时,麻将馆的常客打趣道,你俩这是登记去呀?大芬子你转正啦?胡玉芬抬手一指,骂道,老鸡巴灯,别在那满嘴喷粪了!

韩露在老三家里养了十来天,把老三家里里外外打扫得跟自己的家似的,买菜、做饭,晚上俩人一起喝点儿,就有了几分现世安稳,燕雀之家的意思。韩露脸上的伤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回公司上了几天班就又跟往常一样了。这天下班后,她在老三家楼下接到了韩继伟的电话。韩继伟说,你回去住吧,下午你胡姨把东西搬走了,我以后去她那住。咱们各过各的吧,老房子你也不用惦记,我死了你也得不着。

韩露自从跟老三商量完对策之后,就知道韩继伟早晚得把房子腾给她,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这么快。韩继伟是她爸,她知道他有多惜命,舒欣刚有病的那段时间,韩继伟怕被传染,根本不回家住,更别说往医院跑。现在,房子给她腾出来了,这失而复得的快感使她在原地跳了三跳,然后冲上楼,打开门,把东西搁在桌上,她要回家,回到她自己的家,那是她妈最后留给她的家。韩露一手拎着包,一手把自己放的这一堆、那一块的东西拿起来往包里扔。一边扔,一边回想起那个屈辱的夜晚,她是如何被鸠占鹊巢,如何被胡玉芬连抓带挠的一身伤痕离家出走的。一想到自己的床被那对背叛她妈的狗男女淫乐过,她就恶心,一想到她的衣柜里挂过那个野老娘们儿的衣服,她就想吐。

韩露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冲进卧室,把床单和枕套扯下来,卷成一团扔到楼梯间的公共垃圾桶里。然后回来把所有窗子打开通风,把拖鞋、毛巾、香皂、马桶套,所有能够拆卸下来的东西,统统扔掉。她像一个有洁癖的人,仇视这间屋子里每一样被外人碰过的东西。然后开始大扫除,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擦拭,刷洗,洗衣机轰鸣着工作,电视里演着《离婚律师》,电脑放着音乐,整个家里热热闹闹。韩露拿着马桶刷,拼命地刷着马桶,刷完站起来,按一下冲水键,看着蓝色的液体打着旋儿被卷走,长出一口气。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之后,韩露已经满头大汗了,她给自己点一根烟,把脚搭在茶几上,透明干净的烟灰缸放在腿上,烟灰刚一落到里面,立即被挂在上面的水洇湿了。韩露用目光检索着房间的每一处,每一处都洁净至极,比刚装修完搬进来的时候打扫得都要彻底。明天一早,她就给房门换锁,想到这个,脚从茶几上弹了起来,她把烟按灭,走到门口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她想打个电话给主管,请两小时假,换完锁再去上班。可是,当她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时,顿时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干了这么多活儿,居然一点困意都没有,那也得赶紧睡觉了。

韩露简单冲了个澡,躺在床上。人反而更精神了。她赢了,当她看到茶几上那堆撕成条的遗嘱后,就知道这回是彻底的赢了,而且是靠男人帮自己打的胜仗!你胡玉芬想靠男人抢我房子,我也靠男人让男人抢你房子,看谁能抢过谁!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困意全无,韩露干脆起床了。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风吹动着窗帘,像荡漾着一池碧水。韩露把轻薄的被子一卷夹在腋下,路过客厅的茶几时顺手抄起余下的烟,带上房门出去了。

夜半的小区静谧无人,韩露挑了正对着自己家窗子的长椅上坐下。风有一点凉,她把薄被往身上一裹,在椅子上平躺下。高楼和树枝被弱化成暗色的剪影,映入眼里的只有辽远的星空,韩露望着那些明暗交错的星星,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小时候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仰望过星空。那时候的星空是多么湛蓝深邃啊,哪像现在,难得有这么皎白清亮的夜晚,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韩露要去给舒欣上坟。她吸了吸鼻子,依稀在凌晨的空气里闻到了灰烬的味道,让她熟悉并感到安全的味道,离舒欣最近的味道。韩露终于踏实地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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