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心
木柴上的花朵(散文)
简 心
简心,本名郭玉芳,1971年9月生,江西上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东莞文学院第五届全国签约作家,现任江西省赣州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二级作家。以散文创作为主,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艺术报》《红豆》等国内报刊媒体,获首届客家文学奖、中国作家网全国征文奖、中国新闻社世界华人奥运征文奖等,入选《江西现当代散文选评》《散文江西》等,著有散文集《被绑架的河流》,长篇传记《五弦挥红》。
1
小时候我认为火是神物,这些太阳的崽子,来无影,去无踪,不用根叶种子,不需喂什么养料,却能在干燥的木柴上,开出一蓬蓬金灿灿的花朵。无边无际的黑夜,是花朵烧过的灰烬。我只有看见灰,才确信火死了,连同火的脉管——草木。可是一转眼,又活了,像风一样。
鹤堂的清早,灶膛总是先旺的。用灰耙将灶灰扒尽,划根火柴,杉簕松枝一点,塞把芦箕进去,火苗弹起,嗤嗤打几个滚,噼噼啪啪拍打翅膀飞舞起来。锅台打个哈欠,砖缝里喷出几丝热气,几分钟后,烟囱眼烧开,拗把棍子柴进去,上面架几片松板柴,等火势又旺又亮,一天的烟火气就垫底了。母亲拿起甑刷锅头灶脑扫一遍,大瓢大瓢上锅烧水。煮捞饭要大火。松板柴烧得嚯嚯响,量好一天的米下锅,白汽从锅盖边缝里挤出来,锅里扑噜扑噜的,有谷花灌浆的甜腥味儿。开盖,用锅铲翻底,泛起一阵阵米汤,再文火七八分钟,饭汤厚了,埋了火,举笊篱贴着锅沿一圈一圈游着将饭捞起,尖长的饭粒胀得肥亮,倒入饭甑,日子一片糙白。
没煮过芯的饭叫生芯饭。母亲将甑盖翻转过来,挖一勺饭,掂在手里抟来揉去,几只饭团便冒着热气挺挺地孵在盖板上。父亲抓上一只,驮了犁耙出去,啃着饭团消失在山坳河坝上漂浮的雾气里。煮捞饭是最划算的,生芯饭填筋骨,饭汤除了做茶汤喝,重要的是做下潲水,能把猪养得膘肥毛亮。人吃米饭猪吃汤,人畜一家子,互相得安生,这样养出的畜生有人情味。木甑端进水锅里,须借助柴火蒸,直蒸到水汽茫茫,饭粒松松散散,草木米谷味道相互吸足,饭才开了花。这时的饭甑板蒸得光亮,每一颗木毛孔都吸满了水汽粒子。甑抱下锅,甑脚汤里有时会浮着一堆毛芋,有时会横着几只红薯,或者,趴着三两只肥胖的茄夹。它们在火力的渗透下,已经变得绵软酥烂。
鹤堂人三餐茶饭在柴火上操作,程序粗陋而简单。一切遵循大自然原本的味道。青菜萝卜番瓜瓠子,园子里摘下什么煮什么。夏天,将炆烂的茄夹叉进钵子,鲜椒埋进炭火煨得焦香,和着蒜粒葱白在瓦臼里捣碎,洇点酱汁油花,拌进茄肉泥里,夹几筷子可以扒下几大碗米饭。红芽芋煮得绵烂,剥了皮,蘸着秋风白露,几滴木梓油几颗粗盐,汆一勺米汤,撮一把芥菜碎叶,糊糊煮上一大钵,端上台桌,淘上米饭溜溜就下了肚。也有不赶时令的。冬至后的萝卜用篾片一只只串起,挂在瓦檐下风干,扔到酒娘盎里浸养着,等来年油菜花开,萝卜胀到一身通透,切成碎粒与酒椒蒜苗干炒,咯叻咯叻的特上牙,小心舌头被吞掉。乡下菜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样。也不知寡淡清长的米谷菜蔬,为什么经柴火泉水一催,就这么清香养人畜。你看鹤堂的后生客女(姑娘),虽比不上神仙郎花仙子,却也一个个吃得眉清眼亮口音清长,即便是鸡鸭鹅猫牛猪狗,也一嘟噜一嘟噜地皮毛亮顺,很少眼光捌叉狂野腥臊的。
2
火的威力,单通过水不能完全抵达物性,大自然的其他尤物就上场了。绵绵沙可以将火候传达得细腻而绚烂。山上的泥沙冲到溪汊,在河滩上淘洗了多少年,细奶挖回用泉水养干净,倒入灶锅浇上茶油干炒,直炒到油干沙亮叮叮响,铲入沙罐藏着。时间是收藏火的屋子。等烫皮蕃薯片晒干了,杉枝也干得恰到好处。沙炒烫皮很要工夫。细奶将沙子用文火养热,烫皮插进沙子埋着。灶膛塞把杉枝,火就像无数只鸽子扑腾开来,锅里的烫皮也扑棱棱地膨胀,纷纷举起翅膀。细奶赶紧翻沙翻炒,烫皮被沙子灼得啵啵起跳,噗噗噗地起泡开花,稍稍转色,白花花的烫皮就起锅下箩筐了。吃烫皮就像踩在秋天无边的落叶里,一口一个脆。烫皮是鹤堂人一年四季待客的茶食,一碗茶几张炒烫皮,米的味道夹着火香,人间烟火就从这个舌头传到那个舌头,慢慢洇到心肝里。从黏嗒嗒的米浆,到蒸成柔韧的烫皮,再到晒成坚硬的烫皮骨,最后到一碰即碎的炒烫皮、炸烫皮,或者汆一碗清亮的烫皮丝,一张烫皮其实就是一张人类用火的完整版图。
火性在油的身上体现得几乎有些暴烈。只要稍稍挨点边,便是一场弥天大火,不知道谁烧了谁。许多事就是这样的。人对自然万物总是各遵天性,譬如,水火彼此相克相抵,那么,分开吧,哪怕隔一层铁锅,它们反而可能彼此借力。如果恰巧物性相吸相通,那么,隔开吧,火与油隔一层铁锅,彼此相契相阔,让干柴也烧出几分落寞。相吸相亲的能量过分堆集,往往是电闪雷鸣式的风流云散。老子说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委实是天下至理。木柴上稍稍跳起火焰,油锅里便花一岗云一岗地沸腾起来。番薯片炸到酥脆,薯包子烧得酥软,芋头丸子咯嘣咯嘣的,南瓜花豆角干花生豆子茄子辣椒,只要挂上米糊糊扔进油锅烹炸,都被尊为款待客人的上品。鹤堂人家起了油锅,日子总是欢腾热闹的。什么根根草草五谷杂粮,跌进油锅里总要发出快乐的尖叫。
油炸东西的膨胀,往往也是心情的膨胀,显示着非同寻常的日子,却不能用来过日子。上火往往是身体内部一种能量与另一种能量的高密度堆积,就像幸福,有时是一座瓷窑,有时是一堆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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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与火的把握是不作声的。酸甜苦辣咸,和水木火施行烹调,各种味道的根本其实藏在一瓢水里。而清除腥、臊、膻味,关键在掌握火候。只有掌握了用水与用火的规律,才能转臭为香。煎炒必须用旺火,煨煮则要用文火。炒大肠须手急眼快心眼准,这往往是母亲的拿手活。火疾风起,锅底油炝开,大肠玉兰片似的翻转,激几滴水进去盖锅两秒,投入蒜段酒椒片,淋几滴料酒酱油,翻铲上盘,鲜香辣脆,浓浓的人间烟火香留在舌根底。然而如果中间没有几滴水的高速度配合,火香味常常会变质。水多了清汤寡淡,水少了菜品老柴干瘪,如果不小心火力或者手势没跟上,大肠片便歇了火,像皮筋似的拗劲咬不动。
慢火煨汤是打理日子的过程,要怀有父亲那样一颗悠然寡淡的心。火如果太猛,煨成的食品就会干瘪,汤味混沌不清。要收汤的食材,应该先用快火,再用慢火。如果心急而一直用火太快,食物就会外焦而内不熟。父亲的大块鱼煮得鲜活,淋一圈木梓油细火温温地煎,加姜粒蒜末,然后推上泉水慢煮,直煮到色白如玉,肉凝而不散,稍微撒点红椒丝香芹叶子,起锅。要是起锅晚了,活肉会变死,一粒一粒白如粉、松而不粘。一钵活辣鲜美的水煮鱼,往往是汤稠肉白,达到水火的完美交融。
柴草的火性不同,煮出的气味也各不相同。秽木柴是不适合做饭食的。父亲说“三枫四荷,劈死聋牯,烧死哑婆”。枫树荷树长得风光,劈起来却皱皱扭扭,烧的火也阴沉喑哑,憋在灶里半天没个透亮,这样炒出来的菜会走油而失味,菜梗子暗淡疲软,吃了打不起精神;松木、杉簕叶子油脂好,火烧得锋芒毕露,用来煎炒炸都是过劲的,做的饭有一种吃不见闻不着的香味,长肉也壮筋骨,可是松柴火有缠劲,如果有点痧气湿气的,得了病很难痊愈;桑柴火是有益的,煮的老鸭及肉等,可以煮得极烂,能解一切毒,却也伤肌肉;芦箕火舌肥而长大,云朵般卷起,声音妇娘子般轰轰作响,饭食安神养人心;禾草火是软塌塌的,就像缺乏中气的风,烧得无声无息,却能安人五脏六腑;茅柴叶子哧啦啦的,火苗一弹唰就烧过去了,可以清肝解毒;芦火、竹子火来得暴烈,哧哧一亮,闷闷地来声炸响,清香勾鼻子,可以煎一切滋补药,用得多了,却不免伤筋损目;砻糠火和水酒是最好的搭档,煨出的水酒绵而不软,又香又霸又上口。来得慢的火总是软中带硬的,如木梓树,它的火力持久而稳定,这样煮出的饭食,绵润清香,给人以温和安稳。
火与木开出的味觉花朵,还在于盛装食物的物件。鹤堂人的饭甑一般用松软的杉木,木毛孔通透,热力与水汽吸附性好,蒸出的饭莹润干爽而不易馊。杉木锅盖是灶台含蓄的风水口,体现了鹤堂人过日子的温和与定力,也是保证火、水与木中和的法宝。好的东西总是慢慢焐出来的,做汤时开盖的次数太多,水与火的精气外泄,做出的菜就会多渣沫而少香味,反之,锅盖板达达硬不透气,一些腥膻杂味就被憋在锅子里。火力通过草本叶子渗透到食物里,是极富诗意的。七月,芭蕉树长得肥硕,斫几柄蕉叶,撕成一条条四指宽的叶片,将吊尽水的米浆包进叶片里,摊平,用细棕丝扎成一只一只小方叶袋,放进木甑火蒸,鲜绿的芭蕉米果沾满了汽露珠子,剥开,米果软如白玉。大自然的香味糅合在一起,妙处是无法言说的。荷包醡是将五花肉、五香粉调拌好用干荷叶包扎后蒸出的美味,糯米箬叶香味互相缠绕,足以使初夏的日子开出花朵。
木柴火是有营养的,我们一日三餐进食,其实也在进食木柴开出的花朵。土灶,柴草,铁锅,水,米谷,蔬菜。鹤堂人灶房里的熟食过程,体现了对万物的遣用与运化,是一场金木水火土的宇宙共和。一年四季,鹤堂人的灵魂就这样散发着草木清香。
4
很多时候我们不仅仅满足于一张嘴。
夏天,太阳滚落山背,家家屋瓦上竖起了白色的炊烟。大地像刚抽去松板火的灶膛,山坳里没有一滴风,霞光被云朵盖住了,亮着一道厚实的金边。鬏毛太公打着赤膊挥把芒扫,将屋坪扫个透彻,所有拉什沤秽拢成一坵堆,点上火,浓浓的烟胡子似的飞起来,蹿到天空里,活像吊着一条黑黑的大牛绳,屋场上飘满了火木和粪草星子的味道。我们细伢子总是不知道累的,从火堆里抽出树枝棍你追我打,直到将夜色戳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或者划出一圈圈流动的火线,任凭奶奶喊破嗓子也不歇脚。半夜一场瓢泼大雨,仿佛一场梦,早上起来,只剩了一堆黑堵堵的落汤火土。火土被铲进箩筐沤着,过个十天半月,和灶膛灰一起,撒入田土成了肥料。
许多器什也是火力成就的。秋天,山上的竹子已老得恰到好处,鬏毛太公挎上勾刀一根根斫下来。夜晚,点燃稻草堆,跳动的火焰将黑夜照得火蓝火蓝的。竹子对半剖开,拦腰放在火焰尖上熏烤,一堆尿的工夫,竹背渗出青油末子,坚挺的竹骨慢慢软下来,扳着两端对拗一折,绑上绳子冷却定型,一把灶下的柴火夹就成了。和火夹一样,扁担,尿桶钩夹,竹椅,还有许许多多的乡下竹器都是在火上完成造型的。
妇娘子们常挑着大担大担柴草到村屁股上去,那里蹲着一座瓦窑。瓦窑像个倒扣的巨大泥锅,坎下窑口,鲢鱼爷爷在那里忙进忙出。山脚是个辽阔的窑柴棚,那里堆满了桠子柴,还有巍峨的木柴垛子。有那么几天,瓦窑上空突然冒出滚滚浓烟,接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青烟,整个村庄似乎摇晃起来。巨大的火焰被封在窑洞里,就像一个谜,鲢鱼爷爷守着一洞苍天大火,没日没夜的,两只鼻孔熬成了烟囱。瓦片是泥土的指甲,等开窑出瓦的日子,鲢鱼爷爷眼珠子就放星光了。瓦烧得浩浩荡荡,摸起来比他布满茧子的手掌要光韧轻薄。他撂起几块,举到日头中弹几下,噗叮噗叮响,仿佛听见千屋万瓦的雨珠子在欢呼雀跃。
烧死的木柴常会复活。每天打早,将隔夜的灶膛灰耙到筲箕里,再将木炭一坨一坨挑拣出来,母亲说那是木柴火屙出的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火屎堆起来,足够交给铁匠打一套刀具锄具用了。风箱拉起来,炉里的火屎蹦起火星子,不断跳荡着透明的火焰,仿佛一场生命又活过来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破烂锄具被父亲捡了出来,交给乌舅舅扔进火炉里,铁器一会儿就一身喷红打软了。乌舅舅操火钳将它们夹起,定在铁砧上,一边的白舅舅立刻抡起大锤和着乌舅舅的节奏来回敲打,等铁器乌青了,丢回火炉,这样反反复复,最后哧地一声下水,腾起一道白烟,从此冷锋萧萧的,跟随父亲又开始一段手起刀落的营生。乌舅舅和白舅舅是游走乡村的浙江打铁佬,因在鹤堂打铁,寄宿我家一个多月,和父亲渐成好友,加之和母亲同姓,我们就根据他俩衣服颜色唤为乌舅舅白舅舅。走时,他们留给父亲一套刀器,那是亲手打制的,用了最好的火候和铁料。好东西要用对人,父亲凭这套刀器,时不时客串乡村厨子,不仅包揽鹤堂的大小红白喜事,还成了一位业余打屠佬。
和人一样,在鹤堂冷落清长的生活里,木柴火是事物变化循环的法宝。通常,我们只能看到竹与铁的硬,却看不透它们的软,那些柔软的泥巴,封闭在柴火窑里,恰恰是一种火焰的硬度。
5
柴火的寿命各不相同。
禾草很不经烧,一着火就灰飞烟灭。芦箕火往往能红上三两分钟,一把棍子柴可以烧一锅热水。松板柴则不同,架满一灶膛,做一顿八口人的饭也不用操心。要是蒸荷包醡、榨木梓油那样费时费火的灶头活,非得准备好一垛子木柴。我曾亲眼看见父亲在蔗寮下熬红糖,几头牛拉着两只巨大的石碾子,肥壮的甘蔗像柴草似的咬进石碾缝里,转眼一把渣吐了出来,变成一根根蔗带子。糖水咕噜咕噜地落下,被挑到熬糖棚,倒入一口水井般大的圆锅,浮起一层肥胖的泡沫。一个男子佬骑在马凳上,操一把铁锹在不断翻搅。另一头地底下,一个男子佬守在灶门塘放火。灶门大得吓人,里面架满了松板柴,日头般喷着火苗。男子佬抡一柄长长的铁叉,大捆大捆的芦箕叉进去,怎么也喂不饱它。红糖的能量如此宏大,乃至于那么多的甘蔗柴草耗尽一生,才抵达一粒糖的甜度。吃糖的人呢?生命的耗量有时会不可想象。
黑夜是火的天堂。那些火跳荡在夜色里,就像眼睛,让村子从不打瞌睡。松明火是嘹亮的。枝干被松脂喂得又红又亮,采下晒干。清明之后,田埂新糊了泥巴,稻田犁得一片白水,晚上大人们提个松枝火篮下去,蛤蟆拐子一对一对地在水田里啵啵跳,那些泥鳅养了一冬肥咕咕的,趴在水底,用夹子一夹就进了篓。竹篾剖开,一道青用来做篾器,二道青用来做竹器,实在剥不出青了,篾囊骨浸到水塘里,个把月后捞起晒干,做夜时点火插在泥土墙缝里,一支快烧完了,再接上一支,似乎一辈子也烧不掉。挖番薯后,成捆成捆的薯藤埋进水田沤烂表皮,剩下一根根藤梗,丢到河里洗白净,辣日下晒干,用擂棰轻敲慢打,直到又松又柔软,搓成指头粗的草绳,丈把长一根,尾巴上打个结,卷成一圈,叫搓火绳。男子佬出门难免要走夜路的,火绳头烧红后,顺着风甩那么两下,火苗就花苞子似的亮起来。晚上提着,过桥过缺上坡下坎,一闪一闪的,虽然不旺,鹤堂人走出多远,火绳就能照到多远。
落雪天,除了柴火,万物生命活动大打折扣。田坵里没了虫声,外面冰冰冷,通常,老人们懒得下床。早上,灶膛里烧出第一堆火炭,秀子婶总要铲进火笼,叫伢子送到里屋阿公被窝里煨着。鹤堂人彻底歇了闲,围坐在厅厦聊道说古。妇娘客女(姑娘)们搓苎麻的搓苎麻,揉鞋绳的揉鞋绳,打鞋底的打鞋底,中间,总少不了一个热乎乎的竹篾大烘篮,篮下罩着一大钵红炭子。烘篮是伢子外婆送给外孙烘尿片用的,其实,乡下人什么不可以拿到上面烘?就说这新糊的鞋底,不在烘篮上烘一阵子,打鞋底时就吃锥子,纠纠韧锥不利索。能留下炭子的木柴都是有硬度的。一蔸碗口粗的老木梓也不知要活多少年岁,单看木屑粉的匀称和细腻,就知道它活得硬韧而精实,没有上好的臂力,连锯子都拉它不动。手棍粗的梓炭埋在烘钵里,红上一昼夜也化不掉。木梓麸更非同凡响,冬天捶一小块烧红,埋到烘钵里,可以抵上好几钵炭火。
鹤堂人对山上的柴草非常吝啬。木梓树结籽榨油,不是自然枯死,是舍不得斫来当柴烧的。樟树虽清香好烧,但是祖宗留下的风水树,鹤堂人断不会动它。松树杉树水桶般粗壮,留着做上梁做屋或者打门窗衣橱床板台凳,做柴火烧,简直就是败家子。枫树、荷树、檵木、野栗子、胡锥子等都是山林的大姑大姨,刀子是动不得的。母亲上山砍柴,常常扎根镰杆,单挑那高树大木钩些枝桠下来,或者拗些枯死的树梢,再割些芦箕斑茅挑回去。割芦箕要留神,有时夹着树秧子,镰刀就要绕过去,如不小心割断了,要默念土地老爷,求他老人家宽恕。砍树条子和割树秧子的人是要打短命的!父亲年轻时正逢“破四旧”,这个后生子不信邪,一刀砍了社官前的荷树条子,不久就生了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才见好。社官老爷是没什么情面可讲的。
木柴火就这样一代一代燃而又燃,喂养着鹤堂人长盛不衰的日子。我们似乎在被火养着,其实我们一直在养着火。人和大自然其实是一种孙祖孝顺关系,那些精心看护的山林,是木柴火取之不尽的粮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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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鹤堂人的神明。
过火是场盛大的典礼。做新屋了,一家人出生年庚报给风水先生。日子放风出去,亲戚朋友都知晓了。天没亮,一族人到老屋聚拢。时辰一到,当家佬从老灶捞起一把竹火熊熊出门,女主人捧着锅子锅铲,父母叔伯兄弟姊妹,端饭甑的端饭甑,捧油盎的捧油盎,抱碗筷的抱碗筷,举火铲的举火铲……星光下,一行人小心翼翼护着火种,浩浩荡荡奔新屋而去。待族老手捉大线鸡在新屋门前高赞过,鸡血沿厅堂一路淋到灶门,当家佬随即将竹火一推而进,这些木柴上的花朵,刹那间就在新灶膛火光熊熊了。一族人跟着火种鱼贯进屋,女主人立即起油锅炸烫皮和鸡蛋,直到灶火烧得一片旺堂,这新屋基本就可以住顺畅了。
火的表情常让妇娘子牵肠挂肚。火烧得眉开眼笑,一群群在灶膛打滚,兴许明后日就有远客要来,或者有什么喜事上门?少不得抹台板擦桌凳打扫厅堂;火烧得红彤彤开花,家里财气就上来了;如果火焰灰头耷脑,有可能最近退财生病,一家人就要格外小心;火苗如果横冲直撞,家里家外可能会吵嘴斗闹不得安生,这时不可掉以轻心;最揪心的是火焰乌黑直往外蹿,恰巧又鸡公夜窝打鸣,家里就可能进什么煞气了。“哼什么痨命!”当家佬捉了鸡公一刀斩下去,一瓣鸡冠落地。鸡血是瘟煞的克星,据说灶边屋脚,娶媳妇造新屋,杀个线鸡祭祭,各种污秽之气就会逃之夭夭。许多事是说不清的。其实,妇娘子只要贤良,每过三五灶膛灰里外耙干净,大抵能将一灶火养得风调雨顺。
听说有些地方会烧瓦塔。中秋节大早,男子佬们将瓦片、砖头一块一块垒成丈把高的瓦塔,塔底留个塔门。瓦片砖块的空隙恰恰成了火的窗口。月亮出来了,山林没了一滴声响。人们将松桠、片柴和禾草填进瓦塔,浇上硫磺,族老到塔门点火,火慢慢烧开,一级一级爬上瓦塔,最后蹿上塔顶,喷出燎亮的火焰。火舌从各个火孔喷出来,仿佛千万丛花朵在奔跑呐喊。大人伢子欢叫了,不时你一把我一把地往塔里撒食盐,爆出一阵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火焰兴奋起来,火舌交缠在一起,变成一条雄壮的火龙跳动飞舞,映红了山脚弯弯曲曲的河汊。大人们圈圈围坐在瓦塔边,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一边剥着柚子分食着花生月饼,伢子们则猜古捉迷藏,后生客女们你一眉我一眼地瞄着对着……直到月亮偏西,整个瓦塔烧得一身金红透明,人们才慢慢散去。
柴米如金的日子里,客家人为什么要以一塔火来进行如此奢侈的狂欢?有人说为了纪念先人反抗元朝暴政,有人说为了庆祝丰收驱邪除秽,有人说为了祭拜燧木取火的远祖。抛开世故,根底上,我想我们的祖先,是想通过火与自然进行一场辽阔的对话——我们站在大自然里,我们自己也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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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情无法预料。天干物燥,在山上烧蚂蚁窝极度危险,稍微没隔好,火就跑出来了。一滴火的奔跑速度有时追得上风,茅草芒花简直就是千万根导火线,那些落满松脂和杉油的芦箕山更是火的高速跑道。火焰吐着信子鹅毛般在山林翻卷,唰地上了山顶,忽地一个转身,千沟万壑地泛滥开来。黑色的烟浪裹挟尘沙,蘑菇云般飞入天空。日头没了影子,风声、火声、呼叫声,巨大的热流卷着气浪嗡嗡作响,除了茫茫火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家家户户的男子佬嚎叫着,蚂蚁沿线似的组成人墙追着风打火,也有的从对面山头围追堵截,有人在大片大片砍柴斫树做防火隔离带。火一旦疯狂是无法扼制的,它铺天盖地的杀伤力,瞬间可将天堂变成一座地狱。鹤堂人付出的代价是惨烈的。他们只懂得山林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谁知它还是火的祖地?谁也别想阻止一群火返回故乡。
更大的斗争悄悄包抄过来。许多村子用黏土和砖头筑起了一座座高高的土炉子。铁锅头,门铁撘子,箱锁撘子,老秤头,烂镢头,烂斧头……家家户户和铁有关的东西被统统搜罗出来,一一当作原料丢进土炉大炼钢铁。当人、火、树都抛开千百年的祖制,全部围着炉子打一场钢铁战的时候,村子茫然不知所措了。为解决燃料,人们只能纷纷从稻田爬上坎,一嘟噜一嘟噜地上山,搭起大大小小的烧炭棚。水桶般粗的大木被一棵一棵斫倒,顺着山头滚下来,烧成肥嘟嘟的木炭,喂不了自己,更喂不饱那人高马大的铁水炉子。
一些地方建起了林场。一种比村子还长的森林小火车开进了隔壁村子,一节一节的,常常车头拐到村背后了,却还看不见车尾。大片大片的森林被电锯锯了,粗大的枕木指引着火车,一车皮连一车皮,将大木送到遥远的地方去。哐当哐当,村子抖动起来,猪在猪栏里睡不安稳了,土狗们呜呜地从坪上追到坎下,惊得不知所措……这些祖祖辈辈喂着村坊人的树林,被拉到什么地方?做什么用呢?有时候会在邻村铁路上,拣到几块乌亮的石头。慢慢的,鹤堂人知道,这是火车烧过的煤。乌石头怎么也能烧火呢?还能推动那长长的火车到处奔跑?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可想象。
要分山了。听说分产到户,村坊骚动起来。人们私心萌动,谁也不晓得哪片山林会分给自己。于是全家出动,砍,斫,锯,拽,驮,扛,将山上的财产一点一点往家里搬。一捆一捆扎紧了驮回家去,前坪后院,就渐渐堆起了小木头山。祖祖辈辈藏风蓄水的山林,半个月不到,变得空荡荡的。天更高了,山更瘦了,村子更亮堂了,野猪麂子不知逃到哪去了,那些在后山“居所——!居所——!”直叫唤的五彩长尾鸟再也没见踪影。
两年后,一场毛虫灾害铺天盖地而来,小松树上、芦箕上、路上到处蠕动着松毛虫,恍若苍天撒在大地上的蚕宝宝。
火关在灶膛里是良善的,一旦打开,就成了原子弹。人心长出来的火远比木柴火杀伤力大。有时候一不小心,我们就成了纵火犯。我们所能做的,是管好两扇门,一扇打开,一扇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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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柴火对万物的加工,是人类一种短暂的物理与化学运用。而阳光对万物的催熟,却是漫长的生理马拉松。
阳光是多年的老酒,浸着果树庄稼,像一层透明的油漆。秋风吸着鼻子,那些橘柚板栗花生蕃薯,被浸得没了肝火,一个个出土的出土、下树的下树了。天地之气正开始新一轮组合交换,站在田野里,你可以闻到自然万物化合分解的成熟味道。野菊开花,拐枣退涩,柿子起沙,打了霜的萝卜甜甜脆脆的,就连那些起虫眼的白菜秧子,也变得冰棱似的水津津的。
日头是挂在天上的火。这些火的种子,洒落到森林、河流、田野乃至一株株庄稼上。阳光流进植物血管,没有谁感觉得到。等哪天植物开花、结果,直到衰老干死,烧出一堆金红的火焰,人们才晓得谜底。这些太阳的火种,潜伏在植物、空气、黑夜里,一根火柴,火焰就发芽开花了。一座森林,一片稻子,一个万物生长的黎明,一个生物族群,需要多少阳光的催化与交合?
眼睛是天火隐秘的居所。夜晚投凉,偶尔会看见一朵火光嗖地飞起,哧哧燃过夜空,滑落在某户人家屋背山窝子里。鬏毛太公说那是灵魂火,有人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如果火盘子圆溜溜的,是男子佬,若是一把芒扫的样子,定是位妇娘子家。我们吓得每天摁眼角,生怕哪天那朵灵魂火飞了,自己也就熄命了。鬏毛太公笑着敲我们的脑门,细伢子,灵魂火还没长好哩,你看村坊里那些叔伯大婶,晒了多少天晴辣日,吃了多少年头的柴米油盐,那朵火才像日头似的闪在眼珠子里。
火是隐秘的,这些太阳的崽子,很多场合,我们肉眼根本无法看见。就像树死了,火还藏在树干里;木柴烧了,火钻入灰烬,藏进了空气里……大自然是火永无终点的能量循环库,我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守护好能源——那是火与人类共同的故乡。
《易经》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某种程度上,鹤堂人用火是含蓄而节制的,那些木柴上的花朵,就像黑夜半闭的眼睛,指引我们穿透无法抵达的盲点,却从不抵达极限。和柴草一样,生命也是一场耗能巨大的火,生与死的过程,就是与自然的能量转换。如此,倘若上天给我们的能量只有那么多,是悠着点、慢慢用,还是选择一次性挥霍?能量是守恒的,我们向自然取了多少,就一定要返还多少给我们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