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培培,孙 妮
(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布奇·埃默切塔是当今影响力最大的非洲裔英国移民女作家之一,因其对非洲妇女生存状态的关注及其创作的非洲历史小说而在国际文学界享有盛誉。1962年埃默切塔和丈夫、孩子移民英国,但面对她的是重重的压力,正如埃默切塔自己所说:“英国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样……像简·奥斯汀这样的人物居住的地方,我曾感到震惊。我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到达利物浦,第一个印象是住房紧张,人们并不是很友好……面对我的是一个成年人严酷的生活:寻找住房,照料子女,让丈夫高兴。”[1]之后,埃默切塔难以忍受丈夫的大男子主义,选择同他分手,成为了独自抚养五个子女的单身母亲。她曾经一度返回尼日利亚,但是她在那里呆不下去。“她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然而却没有丈夫,这种生活方式不但尼日利亚的男性不能接受,甚至连尼日利亚的妇女也不能谅解,因为这完全违背了当地的文化传统。”[2]重回英国的埃默切塔开始以非洲作为写作背景进行创作,关注非洲女性的生存状态,尤其是殖民地时期非洲女性所承受的压迫。正如她在1983年当选为“英国最佳青年作家”后接受《今日马克思主义》访问时谈到:“我想在我的书里回到尼日利亚去,采用我认为对人人都适用的一种普遍的概念,但以非洲作为背景,目的是为了让人们了解非洲人的生活方式。”[1]
埃默切塔197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奴隶姑娘》是其创作的真正意义上的非洲历史小说。她通过对女主人公奥杰贝塔命运的描写,反映了非洲黑人妇女在殖民主义父权制社会的从属地位。小说一面世,就在英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受到批评界特别是女性主义批评家的高度重视。埃默切塔也因其在该小说中表达的奴役主题而备受学术界关注,并且她本人也因此书获得“新政治家—约克·坎贝尔奖”(New Statesman Jock Campbell Award)。
小说女主人公奥杰贝塔带着父母的期盼出生,但是她是个“阿比库”,为了挽留她的生命,父母给她佩戴带有符咒的饰品并给她纹身,希冀以传统的部族文化力量阻止死亡之地的恶灵带走她的灵魂。七岁以前,她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但是一场可怕的流感带走了她父母的生命,之后她被沉迷于舞蹈的无良哥哥卖给在奥尼查经商的远房亲戚帕拉伽达夫妻为奴,在那里她衣食无忧,并接触到了许多新鲜事物,还被送到学校学习,但她仍是以奴隶的身份存在。帕拉伽达夫人死后,她回到家乡并选择结婚。她的丈夫为她赎身,使她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但是婚姻本就是一种奴役形式,她的丈夫就是她的新主人。在该小说中,女主人公奥杰贝塔的主体性几乎全部丧失。作为女性,她受到尼日利亚传统文化对非洲女性的束缚;作为奴隶,她还要承受来自殖民体系奴隶制对女奴的束缚。
在尼日利亚约鲁巴文化中,奥杰贝塔是个被恶灵缠身的女性。约鲁巴人相信生命轮回,崇拜掌握人类命运的奥鲁伦神。“根据奥鲁伦神的启示,一个女人如果连续生了很多孩子,而这些孩子生下来就都死去的话,那么这样的孩子就是同一个祖先的转生,而不是不同祖先的后代。他们被认为是在地上活不长的,他们的生活应该在天堂。这样的孩子被称为‘阿比库’。”[3]234-235
当地人相信奥杰贝塔也是这样一位“阿比库”,她也会像她的姐姐们一样早早地离开生者之地。一般而言,在传统的父权制统治下的尼日利亚,女孩是不受重视的,但是尤米迪夫妇的遭遇让他们知道珍惜女儿的来之不易。得知奥杰贝塔有存活的希望,她的母亲尤米迪不顾自己产后的身体状况,为了女儿来回奔波,甚至不惜花费很多钱请最贵的纹身师给女儿纹身;为了挽留奥杰贝塔的生命,她的父亲奥克伍库决定亲自前往传说中的贝宁王国获取给奥杰贝塔做符咒饰物的铜金属,尽管路途中有被作为祭物捕杀或被卖为奴的危险,但在奥克伍库看来,“为了保住女儿的性命,路途中的任何危险都不足为惧”[4]20。他们给奥杰贝塔身上甚至是脸上纹满了图案:“图案是菠菜叶子的形状,叶茎分支从鼻梁延伸到前额,终止于耳边。她的脸颊上也是一大片菠菜叶的轮廓,显示出蓬勃的生机,似乎等待人们采摘”[4]45。伊博族人把纹身当做他们部族的标记,尤米迪夫妇给女儿纹身也是希望女儿可以永远成为部族里的一员,利用部族的力量让奥杰贝塔永久地留在生者之地。
小时候的奥杰贝塔是受父母呵护的小女儿,可以自由地生活,这些纹身和符咒就体现了奥杰贝塔的家人对她的保护、祝福和爱。但是奥杰贝塔的自由是表面的。因为这些符咒也是对奥杰贝塔的束缚,主宰着她的命运,使其受制于那种传统的神秘文化。唯有依靠它们,奥杰贝塔才能远离恶灵的诱惑,继续存活于生者中间。七岁那年,她的父母去世,奥杰贝塔被哥哥卖给帕拉伽达夫妇为奴,身上的饰物被迫取下。她解下饰物却依旧得以生存,这时的她摆脱了这些符咒,摆脱了命运对她的束缚,获得了“生命的自由”。
奥杰贝塔七岁那年,一场可怕的传染性流感侵袭了伊布沙小镇,她的大哥奥维兹姆在流感肆虐之时离开家乡寻找工作,因为他宁愿在未知的地方面对未知的命运,也不愿在家乡等死。所以奥杰贝塔的父母死于这场流感后,她只有二哥奥克利可以依靠,但是奥克利醉心于自己的舞蹈事业,根本无力抚养奥杰贝塔,最终他想到把奥杰贝塔带到奥尼沙市场,把她卖给在那里经商的远房亲戚帕拉伽达夫妇。
很多在市场经商的女性都会买下很多奴隶,女性奴隶可以帮她们卖东西、做家务,男性奴隶可以做苦力,而且她们还抱着一丝希望:“将来的某一天英国人会到这里,她们可以把奴隶卖到国外,正如她们的祖辈做的那样,以此积累大量财富”[4]58。奴隶们的命运也是悲惨的。正如文中描述的一场可怕的葬礼:年轻貌美的奴隶被选为女主人的陪葬,和逝去的主人葬在一起。她苦苦哀求,但换来的是当头一击,还剩一丝气息的她被活埋于墓穴中。帕拉加达特意带着她的女奴们目睹这残忍的一幕,以此震慑她们。虽然帕拉加达不像其他奴隶主那样严苛,并尽可能善待这些女奴,但这些被买回来的女孩毕竟无法和她“身为人类的女儿”[4]89相提并论。帕拉加达夫妇仍然保有奴隶主的威严,阶级身份不可跨越。
奥杰贝塔被卖为奴很好地展现了尼日利亚女性被“物化”的价值。正如法国著名女权运动理论家波伏娃所说,“女人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对立的次要者(the inessential)。他是主体(the subject),是绝对(the absolute),而她则是他者(the other)。”[5]因此,在父母双亡后,奥杰贝塔可以被哥哥奥克利卖给帕拉加达夫妇。在商量价钱的过程中,奥克利的一段话说明了奥杰贝塔存在的价值,“为你工作几年后,她会长大。那时你可以把她嫁给任何一个男人,挣回你的二十英镑。你要知道,在伊布沙,那是我们为新娘支付的最低价格。”[4]67从奥尼沙市场回到伊布沙小镇的奥克利感到十分愧疚,但这并不是针对奥杰贝塔,而是对大哥奥维兹姆的愧疚。根据尼日利亚传统,父亲死后,奥杰贝塔的彩礼钱应由大哥奥维兹姆继承,奥克利只能占有小部分。但现在,他不仅以低价卖掉了奥杰贝塔,并且独占她的卖身钱,体现了尼日利亚女性物化的地位。
此外,奴隶的身份意味着她们原有的身份丧失。虽然帕拉加达夫妇为奴隶们提供住所,但她们只能从小门出入,在分配给她们的院子中活动;她们不愁吃穿,被卖为奴让她们免受缺衣少食的痛苦,但她们没有自由,没有权利。长期的奴隶生活让奥杰贝塔慢慢适应于此,她不再抱怨。当帕拉加达夫人分给她们一捆染了脏污的棉布做衣裙时,奥杰贝塔的反应可以看出她思想的变化。“每当这时,她对于被帕拉加达夫人买为奴隶感到感激。当然,她仍然渴望回到家乡,因为伊布沙一直存在于她的血液中……但每当此时,她好像不再在意是否能够回乡……身为奴隶的艰难之感也有暂时地减弱。”[4]107殖民体系奴隶制制约着奥杰贝塔的人身自由,同时,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心理变化。身为奴隶的奥杰贝塔在肉体上处于被动的受奴役状态,身体被禁锢,但漫长的奴隶生活让她的心灵也开始戴上奴役的枷锁。“奴役可以发生在肉体和精神两个层面,而无论哪个层面的奴役都意味着自由的缺失。”[6]
帕拉加达夫人病逝后,她创造的商业帝国陡然坍塌。奥杰贝塔再次萌生回归家乡的想法。她无视维多利亚(帕拉加达夫人的女儿)的威逼利诱,拒绝充当她的奴仆。“她更想要自由而不是让自己再被买一次。”[4]145虽然奥杰贝塔清楚地知道家乡的生活可能会很困苦,但“她宁愿回到家乡过着吃糠咽菜的生活,也不愿作为奴隶在那栋精美的房子里过着大鱼大肉的生活”。[4]147然而,“伊布沙通常是父权制社会的暗指”[7],所以如愿回到伊布沙的奥杰贝塔不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父权制文化是一种以男性中心主义为典型特征的性别文化。男性中心主义是指贬低女性的经验与地位且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观,是父权制文化的本质特征,它将男性当做模式,而把女性视为异端和社会规范的边缘。”[8]作为女性,奥杰贝塔被男权社会边缘化和商品化。在父权制占据主导地位的伊布沙,“没有女人是自由的……具体说来,一个女孩由父亲或长兄拥有;一般而言,她是由族人拥有”[4]157。刚回到伊布沙的奥杰贝塔受到族人的热情欢迎,他们为奥杰贝塔应和谁住在一起而争吵不休,因为伊布沙有句老话,“人口多的人家比有钱的人家更富有。”[4]15116岁的奥杰贝塔正值青春年少,她可以带来很多利益,“她可以到距离村庄三英里外的溪流中取水;她可以用粘土修整房屋;她甚至可以在结婚前做点小买卖”[4]151。在她结婚的时候,照看她的人家还可以分到她的部分彩礼钱。
奥杰贝塔遇到来自拉各斯的雅各布,并倾心于他,希望和他结婚。但他们的恋情遭到奥杰贝塔姑父的强烈反对,因为他准备把奥杰贝塔嫁给自己的侄子。这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让奥杰贝塔感到厌烦,她不禁想到,“难道她的一生都要受制于人,不被允许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这是所有伊布沙妇女的命运还是只是她自己的呢?”[4]168奥杰贝塔决心要自己选择婚姻,她决定和雅各布一起离开伊布沙,前往她哥哥们的所在地拉各斯,寻找爱情和亲情。“结婚后的奥杰贝塔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因为她的丈夫是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的,而不是别人强加于她的。”[3]233但她的婚姻中有一种“永恒契约,产生于几个世纪的传统、禁忌以及之后的基督教条……妻子要尊敬自己的丈夫,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首领、中心和灵魂”[4]173。
生长于父权制文化中的奥杰贝塔拥有着传统的婚姻观,因为父权制文化有一种强制性,迫使妇女处于从属的地位。除此之外,它还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妇女长期在父权文化的熏陶下,逐渐将这种强制性内化为自身的价值取向。奥杰贝塔在婚姻生活中自觉地服从丈夫,全身心地依赖丈夫,欣然地充当顺从的妻子,“她甚至可以接受丈夫的殴打,在她看来,那是一个妻子应该承受的”[4]174。而且在奥杰贝塔的心中一直存在着女性物化的思想。在她决定回归家乡时,她向帕拉加达先生承诺,不管她将来属于哪个男人,她的丈夫一定会用彩礼钱为她赎身。所以,当雅各布把帕拉伽达夫人买下奥杰贝塔的八英镑还给了她的儿子克利福德,为她赎身时,奥杰贝塔感激不已,因为这意味着她终于摆脱了奴隶的身份,她感觉自己可以自由地属于新的主人——她的丈夫。奥杰贝塔跪在雅各布面前表达自己由衷的感谢,“谢谢你,我的新主人。现在在你的房子里,我完全属于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主人”[4]179。在这场婚姻中,她以主动的甘愿受奴役的心态生活着,找不到自我的存在。
尼日利亚女性始终处于受奴役的状态。她们的社会身份不断转变,但受奴役的地位始终如一,这形象地说明了父权制和殖民体系奴隶制对女性的压迫,反映了非洲女性生存状态之艰难。
“一个女人在她的一生中总会属于某个男人。从出生起,她就属于自己的族人;被卖以后,她属于新的主人;长大后,在她身上花过钱的主人有权控制她的一切。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4]112奥杰贝塔作为生活在殖民地时代的尼日利亚女人,其一生都处于主动或被动的受奴役状态。小说女主人公奥杰贝塔可以说是尼日利亚传统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典型代表,她的命运是广大尼日利亚妇女的缩影。“她们摆脱一种受奴役或压迫的处境,仅仅意味着接受另一种奴役和压迫的开始。”[3]234埃默切塔在小说中塑造的这一女性形象也反映了她对非洲女性生存状态的关注,展现其对男权文化的抗议以及对殖民体系奴隶制的控诉,对于解读埃默切塔以及她的其他作品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1]布鲁斯.女作家B·埃默切塔答英国《今日马克思主义》编辑问[J].戴侃,译.国外社会科学,1984(5):72-74.
[2]任一鸣,瞿世镜.英语后殖民文学研究[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3.
[3]任一鸣.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4]Emecheta,Buchi.The Slave Girl[M].New York:George Braziller,1977.
[5]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11.
[6]王守仁,吴新云.超越种族: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奴役”解析[J].当代外国文学,2009(2):35-44.
[7]Sougou,Omar.Writing Across Culture:Gender Politics and Difference in the Fiction of Buchi Emecheta[M].New York:Amsterdam,2002:85.
[8]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