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怪小说中精怪居山现象析论

2015-02-19 03:10贾海建
明清小说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妖魔山岳小说

·贾海建·



神怪小说中精怪居山现象析论

·贾海建·

摘要精怪故事是神怪小说的一大主要门类。在这些故事中,山岳是最为常见的妖魔精怪的孕育之地、活动之所。此种现象产生的原因:一是受中国传统文化中源远流长的山岳崇拜的影响,山岳常被看作是神奇怪异事物产生的渊薮;二是在神怪小说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动物型精怪如猿猴精、狐精等的原型或本体多为山中野兽,如此一来,在神怪小说中与这些野兽相对应的精怪也就多以山岳为背景;三是山岳的陡峭险峻、“能至而不能常至”使其保持了一定的神秘性,很好地契合精怪的“物老成精”、有害于人等特性;四是道教教义中的山岳精怪观念以及洞天福地的思想也对神怪小说中精怪居山现象的形成发挥了作用。

关键词神怪小说精怪居山原因

引言:精怪观念及信仰

“精怪形象源于原始神话中被神化的自然物”①,最初是在万物有灵观念影响下产生的,因此,“精怪是一切鬼、神的先导,在神秘世界中,它算得上元老”②。进入文明社会后,“万物有灵”观念仍然发挥着影响,一些人造的无生命物件也成了精怪的本体,如剑、琴、画、笤帚、灯台、玩具、瓮、铃铛等皆可幻化为相应的精怪③。但与原始信仰有所不同的是,并不是所有的自然物或人造器物都会成精作怪,发生通灵变异的多是年代久远的古旧之物,这就是所谓的“物老成精,物久作怪”的观念:

物之老者,其精为人。——《论衡·订鬼篇》④

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讬人形。——《抱朴子内篇·登涉》⑤

孔子曰:“夫六畜之物,及龟、蛇、鱼、鳖、草、木之属,久者神皆凭依,能为妖怪,故谓之‘五酉’。五酉者,五行之方,皆有其物。酉者老也,物老则为怪,杀之则已,夫何患焉”。——《搜神记》⑥

这种“物老成精”的观念是对“万物有灵”思维的继承和演化,也是秦汉以后各种精怪及其故事仍然繁盛于世的社会心理基础。受此种观念的影响,在一定条件下万事万物(包括不断产生的人造器物)皆有幻化变异的可能:“千岁树精为青羊,万岁树精为青牛,多出游人间”⑦;“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化为角龙,千年为应龙”⑧;“千岁之雉,入海为蜃;百年之雀,入海为蛤;千岁龟鼋,能与人语;千岁之狐,起为美女;千岁之蛇,断而复续;百年之鼠,而能相卜”⑨……明清长篇神怪小说中描写的精怪也多是由年深日久的物类幻化而成,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就是“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月精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的仙石所孕育的石猴精⑩,其他如蛇精、狐精等也动辄千岁、万岁。在道教产生之后,受道教所构设的成仙正途——修炼得道(包括服药、练气、采精等)观念的影响,“修炼成精”成为精怪产生的又一门径(确切地说,是解释精怪产生的一种思维逻辑)。在此后的神怪小说或民间信仰中,“物老成精”与“修炼成精”的观念经常相互交融,精怪年岁的大小往往与其修炼时间的长短相对应,而这也决定了它们法力的强弱。如《雷峰塔奇传》中修行八百余年的青蛇精在有着一千八百年道行的白蛇精面前,因功力不及,不仅要让出栖身之地,而且还要称奴做婢。在神怪小说中,这种“物老成精”和“修炼成精”的例子不胜枚举(11),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思维定式,深深根植于中国文化传统之中。

一、神怪小说中精怪居山现象

在神怪思维和精怪信仰共同作用下所产生的大量精怪故事,凭依着各种载体在社会各阶层得到广泛传播,即使是务实求真如司马迁者,也对“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的风气表示认可(12)。神怪小说即以搜奇记异为主,精怪故事无疑是其中的一大主要门类。《太平广记》中不仅有单独的“精怪”一类,并且卷406至卷479分类记载了草木、昆虫、畜兽、禽鸟等一系列洋洋大观的精怪故事。另外,在《太平广记》其他类项的故事中,也常常有精怪的参与(13)。在这些有精怪出现的神怪小说中,许多故事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山岳的印迹,即在纷繁的精怪故事体系中山岳精怪或发生在山岳中的精怪故事占有很大的比例。据笔者统计,仅《太平广记》卷357至卷479中(除卷375-388之再生、悟前生外)与山岳有关的精怪故事就有104篇(14),涉及器物精怪、动植物精怪以及似有实无之物类精怪(如龙、山魈等,它们或以某些实有的动物作为塑造原型,但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只是一种意念化的产物),几乎涵盖了精怪的所有类项。其中,又以动物型精怪最为常见,取得的文学成就也相对突出(15),并且最能体现出山中精怪的特色。如《欧阳纥》(即《补江总白猿传》)中生活于“绝岩翠竹之间”的猿猴精,其盗妇于山及山中被杀的故事在后世戏曲、话本中不断予以演述,成为人们所熟知的精怪故事之一。虽然这些山岳精怪故事分散在不同时代的小说集中,但它们所呈现出的集体效应对神怪小说中精怪与山岳的密切关系也是一个很好的诠释。

以上我们主要是立足于短篇神怪小说所进行的分析,而在明清长篇神怪小说中(即所谓“神魔小说”),由于故事的规模化、情节的丰富性,精怪与山岳的密切关系得到了更为集中的展现。下面我们就以《西游记》为例,将作品中与山岳有关的精怪妖魔列表统计如下:

另外,据笔者统计,《西游记》中所出现的主要的山岳有47座,其中32座为妖魔精怪出没之地;在取经路途中遇到妖魔的场所除3处在江河之中外(流沙河、黑水河、通天河),其他全与山岳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些山岳或为妖魔的孕育之所,或为妖魔修炼作恶之地(许多魔头可能并非山中所产精怪,如私自下凡的仙童、神仙坐骑,但他们手下形形色色的山精树怪却都是各自山中的“土著”)。除《西游记》外,许多长篇神怪小说中的精怪都被安排在山岳之中,山岳似乎成了妖魔出身的“正途”。且不说《有夏志传》中通篇的山岳精怪(因为此作品是对《山海经》的直接演绎,而《山海经》与山岳的关系自不待言),其他如《后西游记》中的缺陷大王、解脱大王、文明大王、阴大王、阳大王等等妖魔精怪无不与山岳有关;《西洋记》中羊角山道德真君、红罗山之金角、银角、鹿皮大仙等也都居于山岳之中;《北游记》中真武祖师依次收服大小妖魔26个,其中有20个妖魔是以山岳为藏身之所的。

结合以上的统计我们可以看出,神怪小说中的精怪妖魔与山岳有着不可忽视的紧密关联,山岳成为孕育、隐藏妖魔的最佳场所,这在长篇神怪小说中表现的尤其明显。那么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

二、神怪小说中精怪居山原因

(一)山岳崇拜与山中精怪

山岳崇拜是一种古老的信仰,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普遍存在。具体到中国来说,“吾国文明,实先发生于山岳”(16)。原始先民生于山,长于山(17),对山岳在物质、情感上都有很强的依赖性。《说文解字》释“山”曰:“山,宣也。谓能宣散气,生万物也。”(18)《释名》中也说:“山,产也。产生物也。”(19)因此,山岳是“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的生命之源(20)。但由于崇山峻岭自身的神秘性以及认识能力不足等原因,先民们对其无比依赖的山岳生发出一种崇拜、敬畏之情,随之,山岳中的动、植物逐渐被神怪化,《山海经》中各种形体怪异的动物和具有奇异功效的植物就是这种神怪化的集中表现。而《神异经》、《博物志》等博物体小说中对山岳物产的记载,在推崇山岳、神化山岳的同时,山岳作为神奇怪异事物产生之渊府的地位也逐渐被突出出来。这一观念在后世的山岳信仰中不断得以强化,即使是学富五车、以理性见长的清代著名学者纪昀对此也深信不疑:“深山大泽,何所不育。白泽图所载,虽多附会,殆亦有之。”(21)有此种社会心理作为支撑,山中有精怪对于“何所不育”的山岳来说也就毫不足奇了,因为这已经成为人们的一种既有共识。这样一来,神怪小说中的精怪以居山为多,也就成了此种山岳崇拜的表现,而山岳崇拜无疑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普遍信仰。

(二)从山中野兽到山中精怪

无论是在文言短篇还是在白话长篇神怪小说中,动物型精怪无疑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如《西游记》中除白虎岭白骨夫人为骷髅精(第二十七回),荆棘岭中十八公、杏仙等为树木精怪(第六十四回)外,其他妖魔几乎全是动物型精怪。而这些动物型精怪的原型或本体又多为山中野兽。下面我们便以在神怪小说史中影响较大的猿猴精、狐精两个精怪系列为例,对此问题作一简单的说明。

1.猿猴(22)对于山林环境的依赖,是显而易见的:《楚辞·招隐士》说山中“猨狖群啸兮虎豹嗥”,《九思·遭厄》也有“将升兮高山,上有兮猴猿”之句(23)。“猿五百岁化为玃(按:指猕猴),玃千岁化为老人”(24),而这些变异后的猴精猿怪也多以山岳作为活动场所,如从《焦氏易林·坤之剥》中提到的“南山大玃,盗我媚妾”(25),直到《补江总白猿传》中的猿猴盗妇故事,其中猴精或猿怪的藏身之所均在高山之上。除了盗妇的公猿(猴)之外,人猿之恋中的母猿形象也非常引人注目。虽然渴望世俗的情爱生活,但孕育它们的山林更是其难以割舍的牵挂。因此,这些猿精最终多是选择返回山林,如《传奇·孙恪》、《潇湘录·焦封》中的母猿精都是如此,《孙恪》中的母猿更是通过诗歌表达了对山林的眷恋:“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26)。

2.狐精可以说是最受小说家、文人雅士青睐的精怪类型之一,陆游在《闲中偶咏》中就有“不识狐书那是博”的感慨(27)。狐本为山兽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它常以自然形成的山中洞穴、岩石缝隙为家,而“自己挖掘洞穴时,大部分在丘陵和斜坡上,几乎没见到在平地上挖洞的例子”(28)。《诗经·齐风·南山》的首章曰:“南山崔崔,雄狐绥绥”(29),就将狐置于山岳背景之中。《庄子·山木》更明确地说:“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30)。不过,随着人类对山林的开采以及在狐精信仰影响下人与狐联系的加强,一些狐类(或者说是信仰中的狐精)开始走入民居,以城墙破洞、废弃院落作为巢穴,因此有了“城狐社鼠”之说(31)。但是,居山之狐仍为多数,表现在神怪小说中,狐精也多居于山。李剑国先生在《中国狐文化》一书中从居住地来划分,认为小说中的狐狸精怪主要有墓居和家居两种,其中墓居之狐又占多数,同时也是最有特色的一类(32)。根据笔者对狐精类故事的梳理,我们认为这一结论是可信的,但仍有进一步说明的必要:首先,墓居之狐其实有很多也可以说是山居之狐。我们知道,出于对山岳的崇拜及灵魂归山的信仰,原始先民中普遍存在死后归葬于山的习俗。这种习俗不仅在后世得以传承,而且有了新的发展:在阴阳五行学说影响下风水观念及堪舆之术兴盛,人们非常注重阴宅即墓地位置的选择,而所谓的龙穴,往往是依山傍水的。因此,人们往往将墓址选在高岗或高山之上(高岗造墓也有实际的考虑即避免积水的淹灌)。正是基于以上原因,我们认为墓居之狐又多是山居之狐。这在神怪小说的狐精故事中也多有表现,如《搜神记》所记:“士人相与登山游观,闻讲书声,命仆寻之。见空冢中,群狐罗列,见人即走。老狐独不去,乃是皓首书生”(33)。《搜神后记》也有一则故事云:“岗顶有一穽,是古时冢,见一老狐蹲冢中”(34)。另外,《聊斋志异·婴宁》中狐女婴宁从小被托付给鬼母,居住南山,其实也就是生活在山之坟茔中(院落只不过是幻化而成),这在后面也有交代:“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35)其次,所谓狐之墓居或家居主要是就文言短篇神怪小说而言的,而长篇神怪小说中的狐狸精怪却多是以山洞为家的。如《西游记》中压龙山压龙洞之九尾狐狸精(第三十四回)、积雷山摩云洞之玉面狐狸(第六十回),《昭阳趣史》中松果山之自称悟真王的九尾野狐,《妖狐艳史》中青岭峰之二狐妖,《瑶华传》中南山之狐精,《蕉叶帕》中丹崖翠壁中之白牝狐精,《狐狸缘》中青石山之九尾元(玄)狐等等。综上可知,狐精总体上来说仍可称为“山魅”(36)。

除了上述两种精怪的原型与山岳关系密切之外,虎精、熊精、狮精等精怪的原型虎、熊、狮也多为山林之产,它们都是神怪小说中常见的精怪类型。因此,神怪小说中精怪的原型多为山中野兽,而与这些野兽相对应的精怪也多以山岳为背景就不难理解了。

(三)山岳环境与精怪特性的契合

精怪妖魔在一般观念中都是于人有害的,它们通过作祟使人生病甚至以人为食,如《西游记》中就有这样一段关于精怪洞府的描写:“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躧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37)这一使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可谓阴森恐怖至极。当然,这些残忍的精怪妖魔及其血腥的行为是出于人们的(有意或无意)虚构和想象,至少精怪妖魔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但故事的讲述者或小说家(出于话奇记异或宗教宣传等目的)往往又言之凿凿,将精怪置于山岳的背景之下无疑是最佳选择之一。

首先,山岳的高峻陡峭使其本身就有险恶之称,而其中虎狼成阵、兔走狐奔的场景又增强了其诡异的气氛。同时,山岳的凶险之处或山林的深邃之处也多是人迹罕至的“认知盲点”,这些地方往往成为人们想象中精怪丛生的巢穴。且不说这些幽险之处的确存在一些人们尚未认知的生物或现象,其未经人类涉足或破坏的原生态环境,使一些动植物可以自由生存,就难免会有些“长寿”之物存在,而这正符合人们对精怪形成途径的一般认识即“物老成精”。

其次,山岳的“能至而不能常至”也是神怪小说中精怪“落户”于山岳的原因之一。“能至”就是能保持一定的接触,有了经历也就有了一定的共识或认知背景,从而具有了了解的兴趣以及延伸想象的根基。但如果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则不可能引起多数人的兴趣,如天上的世界和海洋(深水)中的世界,已超出了传统社会中人们的认知范围,因此,对它们的描写多为凭空臆想,如所谓龙宫或天宫,只是对人间宫殿、王府的效仿,并没有接触到天空或海底的空间特质。山岳则与之不同,它的大部分都呈现在人们眼前,人们可以与其进行近距离的接触。“不能常至”即人们与山岳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入山多为游览、樵采、狩猎等(居山的隐士或修佛炼道者毕竟是少数),只是暂时性的涉足(当然,即使入山也有许多“不可至”的地方),这样就为山岳保留了一定的神秘性。而这种神秘性无疑是精怪产生的催化剂。因此,山岳与人们的特殊关系决定了其与神怪小说中精怪妖魔结缘的可能性和必然性,识妖降魔的行家能手孙悟空对此就曾有总结:“山高原有怪,岭峻岂无精”(38)。

(四)道教的影响与山中精怪的产生

道教教义将山岳崇拜推向极致,山岳成为神仙洞府的所在,而要想修炼成仙,入山清修(调气或炼丹)几乎成为必经之正途。道教对神怪小说中精怪多居于山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1.山中存在精怪的观念或一些山中精怪的产生就与道教有一定的关系。道教徒或修仙者往往入山修炼,为自神其教,他们对其修炼所在的山岳环境往往大肆渲染,除鼓吹其中的灵草仙药及种种仙迹外,还创造出各类精怪,而这些精怪又被他们凭借自己的神力或神术制服或消灭。东晋道教宗师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卷十七《登涉》中就指出了山中存在的许多精怪及其制服方法:“山中鬼常迷惑使失道径者,以苇杖投之即死也。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称当路君者,狼也。称令长者,老狸也……但知其物名,则不能为害也。”(39)随着道教的兴盛及其基本教义的普及,道教的山岳精怪观念对神怪小说产生了影响则是毋庸置疑的。

2.道教的洞天福地思想对精怪居山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自道教产生之初(包括方仙道时期)便与山岳有着密切的联系,随着道教理论的完善,并逐渐构建出以山岳为主体的洞天福地仙境体系。山岳即洞天福地是追求长生或飞升的修仙者隐居潜修的最佳选择:“凡为道合药……莫不入山”(40)。神怪小说中的精怪要获得人形或升入仙界,其修炼的方式和途径完全仿照了人间求仙问道者的路途。因此,神怪小说中的精怪居山也与其自身的修炼需要有关。如《西游记》中黑风山黑风洞之熊罴精的洞府前有对联曰:“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41),表现出浓厚的道家气息;《平妖传》中的袁公则是云梦山白云洞中“潜心修道”的白猿;《狐狸缘全传》中青石山嵯岈洞的九尾玄狐精玉面仙姑“因修炼得有些道术,专在外访那有名的妖魔精怪,或找在一处讲些修炼工夫”(42);《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所记西北深山中的蜕形之狐也坚持着道教的修炼原旨:“修道必世外幽栖,始精神坚定。如往来城市,则嗜欲日生,难以炼形服气”(43)。另外,神怪小说中许多精怪所居之山岳或洞府就被直接称为洞天福地,如《西游记》中众猴精所居即是“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第一回),其他如金鼻白毛老鼠精所栖之无底洞(第八十二回)、狮子精九灵元圣所在之九曲盘桓洞(第八十九回)也都以洞天福地称之。《禅真逸史》第十四回狐精所居独峰山五花洞也被看作是“洞天福地”,而对它的描述更是仙境化的:

阆苑名山,蓬瀛福地,隐士避人之境,神仙修炼之乡……高高下下悬崖峭壁,呦呦麋鹿衔花;缠缠绵绵附葛攀藤,两两猿猴献果。山岩里几处琳琳琅琅,如敲金击玉,数道清泉喷雪浪;头顶上一声咿咿哑哑,似龙笙凤管,一双白鹤唳青空。夹道上瑶草奇花,浦路中紫芝贝叶。清清净净不染着半点尘埃,杳杳冥冥那识有人间甲子。仙鹊噪枝如报喜,浮云出洞本无心。(44)

类似的例子在神怪小说特别是长篇神怪小说中还有很多,这说明精怪妖魔居山的观念或构思也深受道教之崇山理念的影响。

除上述原因之外,神怪小说中精怪多居于山的现象还与古代文士的活动范围有关。神怪小说的记录者或创作者多为有知识的文人阶层,他们的活动范围当然会影响到素材的选择。魏晋时期逐渐兴起的山水文学使文士与自然进一步亲近,攀山登岳以赏景探奇成为他们遣性抒怀的重要方式。神怪小说中的一些精怪故事就发生在这些文人登高游览之际,如前面提到的《搜神记》卷十八中狐精的发现,就是在“士人相与登山游观”的途中。为了不受干扰,山中苦读或隐居也成了许多文人的共同选择,这也为他们在山中逢精遇怪,从而将这些经历记录下来或广而告之提供了条件,如《原化记·张仲殷》中主人公就是“于南山内读书”时遇怪(45),《传信志·许敬张闲》中“许敬、张闲同读书于偃月山”而受到“虎牙狼目,毛如猿玃,爪如鹰鹯”怪物的惊吓(46),此种例证在《聊斋志异》及《阅微草堂笔记》中还有很多,我们不再一一开列。从以上所举事例可以看出,文人活动范围的影响突出表现在短篇神怪小说的精怪故事中。而在长篇神怪小说中,还有一个影响精怪妖魔居山的因素值得一提,那就是英雄传奇小说的影响。在英雄传奇小说中,绿林强盗占山为王,劫掠往来过客(当然,在历史演义等类型的小说中占山为王的“草寇”也多有出现,但英雄传奇中的强盗往往是故事的主要人物,其取得的文学成就及产生的影响也更大)。与之相类似的是,长篇神怪小说中的精怪妖魔也往往是占山为王,统治着一些山精树怪抢夺过往行人的财物或抓人上山以作美食。《水浒传》中宋江遇到险山的反应是:“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伙在内?”(47)而《西游记》中唐三藏在看见崇山峻岭时则说:“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深罗,切须仔细!恐有妖邪妖兽。”(48)“那里山势崔巍,需要仔细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49)一个看见高山说强盗,一个遇见峻岭论妖怪;两种不同类型的小说,两种异中有同的议论,形成的对比值得我们玩味。当然,我们这里所说的神怪小说中精怪居山的现象受到了英雄传奇小说中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模式的影响,主要是立足于文学传承的角度,而现实中占山为王的强盗对居山妖魔的构设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应忽视的。

结语

在众多因素的作用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内有精”(50)成为了一种大众逻辑和潜在意识,如《汉武故事》中“东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具足”,汉武帝首先就“疑其山精”(51);《西游记》第八十八回中三个王子听说悟空师兄弟三人丑似妖魔,“便就伸拳掳袖道:‘莫敢是那山里走来的妖精,假装人象?’”(52)因此,神怪小说中精怪多居于山,除了作者为构建情节、烘托气氛有意为之的因素之外,同时也是在传统观念影响下无意识选择的结果。

注:

①车锡伦、孙叔瀛《中国精怪故事与神、仙、鬼、怪故事系列》,《中国民间文化——民间文学探幽》,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

②刘仲宇《中国精怪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

③《太平广记·精怪》(卷368-373)就主要收录了各种器物精怪的故事。

④[汉]王充撰,黄晖校释《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935页。

⑤(39)(40)[晋]葛洪撰,王明校释《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00、304、299页。

⑥⑨(33)(36)[晋]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34、146、225、223页。

⑦鲁迅辑《古小说钩沉·玄中记》,《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91页。

⑧(24)[南朝·梁]任昉《述异记》,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14页。

⑩(37)(38)(41)(48)(49)(50)(52)[明]吴承恩《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548、597、124、203、261、589、641页。

(11)除“物老成精”和“修炼成精”外,借助人类的精气甚至是接触到人的体液也可以使物类幻化成精怪(通常表现为获得人形),这明显是巫术思想熏染的结果。

(12)见《史记·留侯世家》。司马贞索隐曰:“‘物’谓精怪及药物也。”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635页。

(13)《太平广记》收录了宋以前的近7000个故事,分为500卷,而其中具有神怪性质的故事就占365卷。具体可参见张国风《〈太平广记〉版本考述》,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02-104页。

(14)之所以选择卷357至卷479(除卷375-388之再生、悟前生外)作为统计对象,是因为它们较为集中地记录了各种精怪故事。

(15)器物精怪的故事多见于各种笔记体小说,大部分篇幅短小,与动物型精怪故事相比,无论在思想性还是在文学性上都要逊色不少。

(16)柳诒徴《中国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页。

(17)对于古代先民山居的问题,前辈学者如章太炎、钱穆等都曾有考证,具体可参见章太炎的《官制索隐·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章太炎全集》第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及钱穆的《中国古代居山考》(《中国思想史论丛》(一),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76年版)。

(18)[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二版,第437页。

(19)[汉]刘熙《释名》,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页。

(20)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1页。

(21)(43)[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4、381页。

(22)虽然猿和猴在生理特征上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在文化观念上人们常常将它们看作一类,因此,此处的猿猴包括猿和猴两类,我们不再作详细区分。

(23)蒋天枢《楚辞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3、193页。

(25)[汉]焦延寿《焦氏易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页。

(26)(45)(46)[宋]李昉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639、2434、2898页。

(27)[宋]陆游撰,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954页。

(28)[日]吉野裕子《神秘的狐狸——阴阳五行与狐崇拜》,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4页。

(29)[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1页。

(30)陈鼓应《庄子今译今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01页。

(31)[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78页。

(32)李剑国《中国狐文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46-350页。

(34)[晋]陶潜撰,汪绍楹校注《搜神后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2页。

(35)[清]蒲松龄《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7页。

(42)[清]醉月仙人《狐狸缘全传》,《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6页。据光绪戊子敦厚堂本影印。

(44)[明]清溪道人《禅真逸史》,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196页。

(47)[明]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74页。

(51)《汉武故事》,《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页。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神怪小说中精怪居山的文化考察”(项目编号2012-QN-132)、河南科技大学青年基金项目“神怪小说与山岳文化”(项目编号2012QN060)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责任编辑:王思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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