愀怆伤心甚青袍送玉珂
——《泪》赏读

2015-02-14 10:56湖南科技学院吴同和特级教师
语文知识 2015年3期
关键词:昭君诗人

☉湖南科技学院吴同和(特级教师)

愀怆伤心甚青袍送玉珂
——《泪》赏读

☉湖南科技学院吴同和(特级教师)

李商隐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李商隐(812—858),晚唐著名诗人,仕途不顺,年轻时便被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中沉浮挣扎,做了大半辈子仰人鼻息的幕僚。他曾靠牛党重要人物太平节度使令狐楚的赏识得以提拔重用,开成二年(837),有赖令狐楚之力,好不容易进士及第。但两年后,却做了李党铁杆人物王茂元的乘龙快婿,于是背上了“忘恩负义”之骂名,进退不由。糟糕的是,后来李党被击败,牛党擅权,当朝宰相是令狐楚之子令狐綯,诗人处境更为艰难。万般无奈,只得又投奔到李党门下当幕僚,如同压在石板下的小草,再也没有冒出头来的希望。

风云突变的政局给诗人带来的打击是极其惨烈的,而情感生活的煎熬则无异于雪上加霜。从年轻时入道观修行与一位女道姑“自由恋爱”遭到世俗嘲骂而终于失败算起,诗人也曾勇敢地“屡败屡战”过许多次,但始终没有结果。直到27岁,才与王氏结为伉俪。这还算美满的婚姻得罪了令狐氏不说,结婚仅十年,王氏便一病而亡,诗人的精神支柱訇然倒塌;他形销骨立,沉郁悲凄。出则看别人脸色说话行事,入则默想自身沉浮升迁,惶惶而不可终日,45岁卒于郑州。

李商隐才华横溢而无用武之地,情感丰富却屡遭情感折磨。痛定思痛,乃以文述志,作诗抒怀,故其诗作缠绵凄恻,隐晦有余而旷达不足。从这个意义审察,诗人晚年所作的七律《泪》,简直就是其身世的一个缩影,也是其人格的一个写照。在同类题材的诗作中,《泪》的情感更加强烈集中,技法更加曲折隐晦,语词更加典丽含蓄,格调更加抑郁低沉。

宫人失宠,是何滋味?《史记·吕太后本纪》有“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语,当年被宠幸的戚姬从此只有以泪洗面,永无出头之日。想当初,陈皇后得宠时,汉武大帝以金屋藏娇;而刘彻另有新欢后,阿娇便只有在“绿钱侵履迹,红粉湿啼痕”(岑参《长门怨》)的长门宫里以卒残年。纵以千金买赋以使上闻,亦是枉然。大历进士李益七绝《宫怨》,对陈皇后的承恩失宠作了对比。承恩之时,“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欢在昭阳。”声色犬马,歌舞升平,春花秋月,好不惬意。失宠以后,“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形单影只,百无聊赖,凄风苦雨,何其伤悲!其实,古往今来,宫人失宠之因虽千差万别,失宠之泪却一般无二。王昌龄之“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西宫春怨》),李太白之“玉阶生白露,夜长侵罗袜”(《玉阶怨》),白乐天之“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后宫词》)的描摹,以及“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行宫》)的解馋解渴,宫女们“漫立远视,而望幸焉”(杜牧《阿房宫赋》)的可笑可怜,都是句句有泪、字字含怨的。相形之下,李商隐之“永巷长年怨绮罗”,却妙在泛写宫人失宠之泪,也暗射自身举步维艰之苦:诗人不经意卷入“牛李党争”之中,两面不讨好,其受冷落之境遇与囚禁永巷的宫女何异?

“自古多情伤离别”,此离别之泪也。行者、居者,征夫、思妇当互为思念,共怀怨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云:“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谁能分得清是游子念家人还是怨妇思征夫呢?只觉得在那特定的时空之中,心底的思念化为无声的泪水,乃人之常情也!《古诗十九首》有女子闺中望夫之泪:“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也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征夫之泪:“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诗人曰“离情终日思风波”,表达的仅仅是人间“离情”吗?自从得罪牛党重要人物令狐氏以来,厄运接踵而至,诗人不得不乞丐似的到处做幕僚,其特殊的“离情”,恐怕是征夫思妇们所难以体验的。如今想来,其因“风波”而生的“离情”,实在令诗人欲哭无泪啊!

“湘江竹上痕无限”,所述者乃娥皇、女英千里寻夫,恸哭帝舜,洒泪于竹的爱情故事。用此典意蕴颇丰:如前所述,诗人的爱情生活异常曲折,多悲苦,少欢欣,也特离奇。抗争屡屡,欲破牢笼而不克;与王氏结发,恩爱不到十年,娇妻一病而亡。“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只可惜,“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宁不哀哉!如此看来,娥皇、女英寻夫之泪与诗人思念王氏之泪十分相似。然此泪垂之于纸笺,而彼泪洒之于青竹也!

岘首碑是后人为羊祜所立之碑。羊祜乃魏末相国从事中郎,镇守襄阳,有贤德,死后为百姓所敬仰,岁时祭祀,是为怀德也。《晋书》载:“羊祜卒,百姓于岘山建碑,望其碑者,莫不流涕。”镇南大将军杜预是羊祜临终前举荐的,后亦镇守襄阳,称其碑为“堕泪碑”。孟浩然《与诸子登岘首》有“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一联传之古今。人生自古谁无死,身后是非有定评。诗人借古贤人羊祜之德行射自身之品节,因而陷入“二难”,欲效忠贤而不能,其自伤之泪遂盈眶矣!

昭君出塞,历来褒贬不一。或以为王昭君是文化友好的使者,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和平女神,从而誉之;或以为其出塞之举有辱大汉民族尊严,从而毁之。但有一个事实却让人深思:在大青山脚下,昭君墓被称为“青冢”。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认为:“在内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这位“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咏怀古迹》)的昭君姑娘得到了蒙汉两族人民的共同怀念和祭祀。

见羊祜碑无不堕泪,古今人心皆同;望昭君墓情感若何,则可能因人而异。诗人撰“人去紫台秋入塞”时,自然会想到昭君姑娘远嫁匈奴后,“环佩空归月夜魂”,无时无刻不空悬思乡之泪;同时也会想到自己一生坎坷,多招致非议微词的残酷现实……抚今追昔,怀古伤今,“惟有泪千行”(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矣!

“力拔山兮气盖世”,想当初,西楚霸王项羽威风凛凛,一呼百应,横扫千军,势如破竹,何其壮也!一旦失势,四面楚歌,“时不利兮骓不逝”,众叛亲离。乌江自刎后,其首级和四肢竟被部将王翳、杨喜、吕马童等得之而献诸汉王,英雄末路,惨不忍睹!诗人位卑人微,不可与项羽同日而语,然其末路之悲,则多少有些相似。世人为楚霸王大起大落洒痛惜之泪,诗人则为自己坎坷一生流尽失落之泪也!

以上六句,一句一意象,一句一典故,蒙太奇般,似互不关联,然稍加品味,便能解悟诗人命意运思的非凡功力。其一,句句有典而不奥僻,字字蕴泪却未见泪滴。其二,无论是宫人失宠之泪,还是世人怀德之泪,抑或英雄失路之泪,都与诗人的身世际遭、情感生活有联系。如《诗经》之比兴,凡有所喻,必有所指。古人落泪,李义山亦落泪也。其三,以排序而论,表面看来似为并列,实则递进。是情感的递进,是诗人身世遭际多舛的递进,给人以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之感,不由读者不伤心饮泣也。

如果说,前六句还只是描摹比兴的话,第七、八句则是画龙点睛。结句之意蕴,远非千言万语所能穷尽;倘无前面六种血泪之贮存、潜流,何来此开闸泄洪般的情感奔涌?白乐天云:“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这“未抵青袍送玉珂”一句,似“银瓶乍破”,如“铁骑突出”,更有催人泪下的艺术效果。“青袍”者,寒士下僚也;“玉珂”者,政要显达也。故“青袍送玉珂”,只得强作欢颜,言不由衷;而冠以“未抵”二字,更是意蕴丰富,悲情无限。著名诗歌批评家沈德潜(1673—1769)《唐诗别裁集》曰:“以古人之泪,形送别之泪,主意转在一结。”清人程梦星(1678—1747)曰:“此篇全用兴体,至结处,一点正义便住……八句凡七种泪……可谓尽矣,极矣,无以加矣;然而……落拓青袍者饯送显达,其刺心刺骨之泪,竟非以上六等之泪所可抵敌也。”诗人固始之流泪,继之泣血,读者却可以读之而漠然乎?汉魏著名文学家嵇康(223—263)《琴赋》云:“……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这可能是古今读者赏读李义山《泪》的共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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