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精神家园的不懈寻找
——读杨杨小说《飘来飘去的那条金路》
石 健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杨杨;《飘来飘去的那条金路》;精神家园;悲悯情怀;知识分子
杨杨的中篇小说《飘来飘去的那条金路》,通过书写一名农村青年在城市与村寨之间的经历与困惑,折射出当今城乡发展中的相关问题,对底层人民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围绕关于“金路”的传说,展开了关于理想与现实的深层对话,体现了寻找精神家园的不懈追求,反映了知识分子的自省与追问意识。作品在写实主调的基础上,呈现出色彩斑斓的审美风貌,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玉溪作家杨杨的小说创作,经常传递出强烈的对于人类命运的悲悯情怀,这在长篇小说《雕天下》、《红河一夜》中已有鲜明体现,但多是通过具有强烈传奇性的故事来演绎的,具有非常浓郁的历史意识、诗意色彩及思辨特征①参见:石健.诗与爱织就的边地“天方夜谭”——杨杨《红河一夜》的历史意识[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4(10):16-23;石健.重重迷障中的“艺术人生”——杨杨长篇小说《雕天下》解读[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5(3):7-15.。而在《飘来飘去的那条金路》(以下简称《金路》)这篇中篇小说中,虽然也不乏悲悯意味,但由于主要是将故事设置在更为具体的环境之中,作品牵涉到原始村寨发展、传统文化传承、农民工境遇、当代青年人生路向选择等现实问题,因此具有更为鲜明的现实意义。在杨杨的总体小说创作中,这是一篇值得关注的作品。
在“我”17岁那年,一位在大学任教的刘老师来到寨里,“表示要帮我打开眼界”,带我到她所在的大城市看看。于是,“我”便成为腊卡寨第一个走进城市的年轻人。进城后,“我”先在刘老师帮助下到洪老板的饭店打工,结识了赵四小姐并与其相爱。后来,对方生下一男孩儿,当“我”以为这是自己的孩子并为此而高兴时,洪老板却说孩子是他的。在洪老板的威胁之下,“我”不得不离开饭店,到工地打工。在经历了维权未果等风波后,无奈的“我”又回到了腊卡寨,可是却发现不但寨子已今非昔比,自己也没有立足之处了。在经历了妹夫与“我”的同学为竞选村委会主任而上演的闹剧之后,心力交瘁的“我”百感交集:“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该离开新腊卡寨了。这里哪是我的家!”
可是,当重返城市后,“我”又遭遇了严酷的现实。通过一位花店女老板的叙述,“我”知道了赵四小姐原来是一名大学生,曾被洪老板包养,而那个孩子是洪与妻子预谋借腹生子的产物。后来孩子由于失明,又被洪退还给了赵四小姐。虽然最后与赵四小姐破镜重圆,“我”对于城乡之间的选择,对于人生路向的探询,却都充满了迷茫。
显然,《金路》以其独特的故事演绎,既对底层人物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同时也揭示了人类寻找精神家园所面临的终极困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旧腊卡寨是原始、封闭的文化生态的隐喻,据说那里的女人有一种魔法,能让男人“只专注于她们,沉迷于家中而不想外出”,“致使这里的男人与外界失去了应有的联系。”在传统的农耕文明中,“农民没有历史观念,也就是没有‘现代性’观念支配下的线性的物理时间观念和抽象的‘进步观念’。”①张柠.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88.而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我”在城市的所见所闻,充分体现出一个农村游子初到城市的新鲜、刺激之感,这是完全不同的带有“现代性”印记的文化体验,比如对城市女性的描绘:“她们每个人都像在某种魔法中步行,来来往往,神秘莫测。”再如对城市的亲近欲望:“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欢喜和融入其中的渴望之情。如此新鲜而又令人陶醉的地方,我们腊卡寨的人竟然没有发现?没有谁来过?我感到异常震惊。”“我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离开这个迷人的地方了。我想,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我将生活得更好、更快乐。”然而,饭店里上演的阴谋与爱情的故事,让“我”初次领略了真实都市的样貌。由于“我”的天真,还连累了妹妹。“我”把妹妹从腊卡寨带到城里发廊,没想到这里是藏污纳垢之所。妹妹寻求解脱,却被人拐卖到边远山村,被迫与现在的妹夫成家。是在赵四小姐的帮助下,妹妹与妹夫才回到腊卡寨定居。这都促使“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我开始害怕这个城市。”“它离我们那么近,却不是我们的;它越来越大,有那么多的楼房,却没有一间是我的安身之所。”
当代中国,越来越多的农民涌入城市,农民工的境遇问题,也逐渐引起了普遍的关注。《金路》设置的另一个场景,便是农民工聚集较多的工地。在这里,“我”遇到了老板拖欠工资的事,而且当一位工友坠楼而死后,老板也极其冷漠,不予处置。最后,问题没有解决,老板却消失了。如果说,“我”在饭店的遭遇,尚属于个体性的,那么工地上所发生的,涉及对待农民工的不公甚至违法现象,显然具有更为强烈的现实意义。在工地的遭遇,令“我”更加感受到了在城市的不适:“对于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我已没有一点好奇心,即使它真的魅力无穷,我也不可能对它产生热情了。相反,我觉得时时处处都有危险。”
可贵的是,工地的一幕,并不仅仅是对黑心老板的谴责,还揭示了更为复杂的问题。比如,工友们的抗议行动并未解决实质问题,这样的描写却格外令人深思:“我们此次种豆得瓜式的英勇行动已接近尾声了。当然,我们每个人都像凯旋的战士,信心百倍,喜气洋洋。”“此后一连几个星期,我们都吃得好,睡得好,干活也很积极。对于那个死难大哥,似乎再没人提起,一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如同一滴水,掉进火塘里,说消失就消失了。”尤其是在抗议的时候,有的工友提出了炸掉大楼来解决问题,还有的认为既然搞不到炸药,不如把盖起来的楼砸烂。工友们麻木、自私、愚昧的表现,涉及较为严峻的现实问题,还涉及国民性改造的重大命题。“暴力与正义的辩证是现代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主题之一。”②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28.动辄以暴力解决问题,实际上可以折射出自新文学发端以来经常出现的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子。宣泄性的破坏之举,显然无助于合法、合理的社会秩序的建立。底层群众究竟应该如何采取有效手段,维护自身的权益?这无疑是《金路》带给我们的深切思考。
“我觉得城里的一切都像妖魔一样在作怪,要吃人了。”“我是个傻瓜,要回家了。”回家后的“我”却发现,非但母亲已经故去,“我梦里的腊卡寨已不复存在了”,“除了我,全寨的人都住上了新房。”因为只有“我”一人没有写过迁居申请书,“所以现在无家可归”。可是,寨里的人们都以为“我”在城里发了大财而对此无人理会,“我”只能仰仗妹妹一家收留。“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无人惦记的人,一个多余的人,新腊卡寨已将我遗弃了。”新文学自郁达夫写出了“零余者”系列以来,“多余人”的形象所在多有。而《金路》中的“我”,在短短几年中,在家乡竟成了“多余人”,这是怎样的沉痛!这里,有社会经济发展的因素,更重要的还是在乡镇现代化过程中,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不是家乡,而是生存境遇发生了变化的人们,无情地抛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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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使“我”最终选择离开腊卡寨的,是围绕妹妹一家所发生的事。妹夫与“我”的同学为竞选村委会主任而展开了竞争。虽然后者财大气粗,但还是不敌手段精明的妹夫。对此,“我”厌倦到了极点,离家重返城市。妹夫后来遭到暗算,虽然保住了性命,腿部却留下了永远的残疾。城市与乡村所发生的一切,最终让“我”陷入了永恒的困惑。
统摄全文的“金路”传说,是在“我”重返腊卡寨后,以倒叙的方式讲述的:从前,不被外地人知晓的腊卡寨遍布黄金,但本地人并不知道黄金的价值。一个为反抗包办婚姻而出走的土司女儿,偶然来到此处,却找到了如意郎君,与一位腊卡寨的小伙儿喜结良缘。“原来,有时,梦与现实竟然是一回事。两个人在对方的眼里,都是千真万确的好妻子,千真万确的好丈夫。”他们“从此过上了世界上最美好和最欢欣的生活。”应土司的要求,丈夫用寨子里的黄金,铺就了一条金路,把土司夫妇接到了腊卡寨。土司由此赞叹,“腊卡寨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不过,正如标题中“飘来飘去的金路”所暗示的,这个传说本身,因其过度的偶然性,而带有强烈的虚幻色彩。这就让我们不得不审视另一个有关土匪的传说。土匪令人发指的残暴行为,在“金路”传说的映衬下,似乎微不足道。但是,这样的话语很值得玩味:“现在,从我的经历来看,我相信那两个‘传说故事’至今仍是旧腊卡寨的‘名分’,是旧腊卡寨唯一值得‘恐惧’和‘赞美’的地方,可以用来壮胆,可以用来炫耀。”这里,把两个传说的地位并置,其用意是提醒人们,对于美好理想的向往,往往要被残酷的现实所侵扰,这构成了整个文本表层涵义之下的隐层涵义。
自有城市以来,对城市过分商业化、使人异化的批判,对工业、金钱的谴责,一直是小说中的重要母题。在现代小说的发端即早期英国小说中,常有这样的描写:人物在伦敦这样的大都市,就“处身于一种混乱的环境之中,那儿人们的关系是短暂的,唯利是图的,并且充满奸诈。”“但亏得还有一条出路:都市化为自己提供的解毒剂——郊区,它提供了一种从拥挤的街市中的解脱。”①[英]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M].高原,董红钧,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209.这样的郊区,在此后的小说中,渐渐涵盖了广义的乡村。
伴随着激烈的都市批判而对乡土文明尽情赞美的主题,在中国当代小说中,也是屡见不鲜的。可贵的是,在《金路》中,尽管“我”也试图在返乡中求得心灵的皈依,却并未囿于简化的二元对立思维,而是深入思考了城乡互动发展的复杂性。这在不同人物的描写中,有了进一步的拓展。
《金路》一个显著的叙事策略,即几位主要人物,包括“我”、赵四小姐、刘老师,不但参与了故事的行为进程,而且在他们之间,甚至在每个人物自身,都展开了潜在的具有明显“复调“性质的对话,从中折射出作家自我辩驳乃至精神困惑的痕迹。正如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所说:“作品整体会被他构筑成一个大型对话,作者在这里可说是个对话的组织者与参加者。他并不保留做出最后结论的权利,也即是说他会在自己作品中反映出人类生活和人类思想本身的对话本质。”①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96.
“我”作为主要叙事者的明显特点,是在不可靠与可靠叙事之间频繁转换。小说开始以追忆的方式,写出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怪事:“那都是一桩桩怪事,在别人身上是不会发生的,可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身上?又为什么我现在才有这种感觉和认识?”道出了“我”相比一般农村青年所具有的敏锐性,以及正处于成长中的年轻人特有的精神困惑。接着,“我”成了一名相对可靠的叙事者。作为一个“农村游子”,刚到城市的时候,“我”是颇有自信的,“我很聪明,又极其老实、能干”。但是随着故事的进程,“我”的声音也逐渐游移不定,这在与赵四小姐的爱情中,率先表现出来。
赵四小姐在“我”眼里,本是一个“傲慢”、“多情”、“永不屈服”的女性。由于她是大学生,所以有自己的思想与个性,这在对“我”的狂热追求中,就体现得非常明显。同时,她对于“我”的爱,还具有很强的象征功能:“她为什么爱我,就是因为听我讲过腊卡寨的故事,所以就喜欢上了我。她说,她的爱是正派的,她要与我一路走到天黑,谁也撼动不了。道理就这么简单,别人不明白,可她自己明白。”这里表现了赵的强烈个性,不过她所谓的“正派”的爱却很值得回味。“纵观整个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可以说,强烈的道德意识是其精神的内核。”②卜兆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道德[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7:395.显然,看似独立的当代女性赵四小姐,也不乏典型的道德意识,与此相伴的则是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许多时候,我对她说,你可以要求我讲这个传说,但不要让这个传说成为魔咒,控制了你的思想和身体,更不要嚷着要我把你带到腊卡寨。但她根本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沉迷在这个传说中,绝不醒悟。”“腊卡寨已是她心目中向往的家。”
赵四小姐还对“我”妹妹和妹夫说:“现在,对你们来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心中要有一条金路,直通最幸福的地方。……那个地方叫腊卡寨,是我心中的爱情圣地,上帝最喜欢把最美好的姻缘赏赐在那里。”“金路”传说之于有文化的赵四小姐,可视为寻找精神家园的隐喻。但是这种寻找,也有过于虚幻的理想主义特点。所以同“我”一样,赵四小姐也具有一种内在分裂性的矛盾特征。另外,面对洪老板的淫威,赵四小姐也只能屈服、隐忍,不能抗争到底。对此,“我”先是不敢相信,可是随后,“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有人说过,失去了个性的女人,爱情才美好。我开始同情她,爱她,真的,我从心里感受得到这种情感的激烈涌动。”这里,非但赵四小姐,“我”争取个人自由、权利的主体意识,也得到了消解。二人不但不知不觉地向黑恶势力屈服,而且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潜在男权思想支配下,得过且过地上演着所谓的爱情故事。
在工地上,“我”扮演了对抗不义老板的领袖角色,相较于其他工友的盲目、冲动与任性,“我”虽然年轻却显得更沉稳、老练和聪慧。在带领工友取得了表面上的罢工胜利后,这样描写“我”的心理:“我觉得自己太潇洒了。一声令下,大家就一致跟着我往下走。工友们对我的印象一定好极了,我已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和领袖。从此以后,谁也不会再把我称为傻瓜了吧?”然而,“我”马上发现,罢工并未解决实质问题。不像其他工友那样对于逝去的伙伴无动于衷,“……我每天夜里仍睡在他的破被子里,自然会想起他,心里不免有点儿难受。当然,表面看来,我已完完全全地融入了这个混乱的集体,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样的叙事中,“我”比其他普通工友更敏感、更富有同情心,但同时又只能苟且偷生的特征,鲜明呈现出来。“我”在现实中的能力与地位,进一步遭到了自我消解和质疑。不过在告别城市的那一刻,“我”的独立意识再次凸显。在工友们聘请律师无果从饭店出来后,“众人已醉,唯我独醒”,“一个人不失尊严地……往不同的方向走了”。隐喻着“我”是个对于现实有着清醒判断的人。当重返腊卡寨卷入竞选风波时,尽管“我有自己的立场和主见”,但最终还是陷入了迷茫之中。总之,城乡之间漂游的“我”,一直在可靠与不可靠叙事者之间逡巡不定。
刘老师这一面影模糊的人物,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正是她引导“我”来到城市,但是同时又对“我”扎根城市的决心,“感到非常意外。”在城里,“我”不但“常常在刘老师的保护下”,而且,“刘老师像我的母亲一样”,“耐心地向我解释各种事物”,设法让“我”消除对城市过度的好奇心。在“我”因要返乡而准备向刘老师借钱时,刘老师已到腊卡寨考察。不过,“我”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对不在场的刘老师表达了由衷的敬意:“我终于站在了刘老师家门口。厚重的墙壁和冰冷的防盗门里面,就要出现善良和亲切的刘老师的身影了,上帝安排她在这里等待着我?等待着一个来自山寨傻瓜的求救?”把城市的冷漠,与刘老师的厚谊,进行了强烈的对比。刘不但在临行前交代儿子借钱给“我”,还让儿子捎话:“你还是回腊卡寨吧,那是你的家,总要回去的。在城里很危险,你就回去吧。说不定我母亲正在你家等你哪,她太关心你了,也特别喜爱你们那个地方。”
刘老师让“我”走出腊卡寨,又让“我”回去,表现出一定的矛盾性,但她认为还是腊卡寨适合生存,表达了对于未经污染的原始村寨的无限向往。但是令人深思的是,刘老师显然没有认识到,她心目中象征着化外文明的村寨,其实也已经大不同于以往了。“不是要追求未曾有过的东西,而是要‘返本还原’、‘返璞归真’,恢复早已有过的东西。这就是中国一切理想主义的本质特征。”①邓晓芒.文学与文化三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262.刘老师这一形象,就体现出较为典型的理想主义特点。当“我”在腊卡寨有了无家可归的疏离感之后,便对刘老师那样热爱腊卡寨并眷恋“金路”的传说,产生了如此质疑:“我说,只有白痴才会被‘金路’的光彩迷住,才会不论白天黑夜都做黄金梦。我说的这句话没有半点针对刘老师的意思,我决不会说刘老师是个‘白痴’。刘老师喜欢这个传说自有她的道理,只是我们至今不明白。”刘老师这一角色,既是“我”的精神引领者,同时其过于浓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使“我”总是陷入新的困惑之中。
在结尾,刘老师的儿子提及母亲关于腊卡寨调查的社会学遗作时说:“她老人家在书中特别提到你们,说你们现在的这代农村人也像城里人一样,飘来飘去的。但你们心中因为有一条‘金路’,所以你们在城乡之间飘来飘去,多么容易被引入到某个想法或某种意象之中……我母亲去世之前,对你们这种生存游走很关注,担心你们最终将走向哪里。”刘老师这番话,既表明了她对于腊卡寨的无限热爱与关切,又对这里的人民在当代社会转型中的去向,表达了深切的忧虑和困惑,也体现出知识分子在当代社会中身份认同的焦虑。这在某种程度上,与作者的立场是吻合的。杨杨本人如是描述他创作《金路》的动机:“农民工其实是具有当代中国特色的产物,在历史上我们不能读到这么一个庞大群体的故事。”“我的这个中篇新作,讲的就是我追踪了十多年的几个‘城市动物’的故事。”②杨杨.附录:我的写作日记[M]//巫蛊之家.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222-223.这正是刘老师以上想法的确切阐释!进而,从刘老师这一人物身上,分明可以看到杨杨本人的影子!杨杨的总体创作,正是基于对本地文化的热爱。他正可谓不倦地游走于云南大地,不断挖掘这方水土神秘文化宝藏的游吟诗人③参见:石健.诗与爱织就的边地“天方夜谭”——杨杨《红河一夜》的历史意识[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4(10):16-23.。
实际上,杨杨通过“我”这一人物的塑造,对刘老师乃至自身的写作,进行了质疑。刘老师的儿子要把母亲的著作赠与“我”,但被“我”以“看不懂”为由拒绝了。“我们从此再没到过刘老师的家,刘老师就这样退出了我们的生活,而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常,也很平静。”这里,再次验证了“我”对刘老师所追求事物的怀疑,也再次流露出作家本人的精神困惑。杨杨每每提及故土文化,都表达了无限的热爱,都不吝溢美之词①参见:杨杨.自序[M]//红河一夜.广州:花城出版社,2011.。他写出了《大河之口》、《昆明往事》、《通海秀山——秀甲南滇的文化名城》等散文著作,不遗余力且诗意盎然地歌颂生长于斯的这方水土。然而吊诡的是,在其大量的小说作品中,我们能充分感受到,当他将聚焦于历史、风物的视线,投向了现实、人生时,就不知不觉地把无尽的赞美、陶醉,转换成深切的困惑、焦虑。这并不矛盾,作为一个具有悲悯情怀的作家,只有当他对于人的生存困境有了切实的体验,才格外珍惜自然万物的美好。这也是杨杨小说与散文的主题书写,常常呈现出明显的悖论面貌的缘由吧。
刘老师的去世,意味着“我”的启蒙者的最终离开。而“我”作为被启蒙者,必须独立去担当自己应该完成的使命了。“我真傻,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美好了”——这不是悲观与绝望,而是在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后,“我”清醒地认识到,作为独立的个体,应该学会承受苦难。而且,只有充满挑战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拥有的、具有生命担当意识的人的生活。
关于“金路”,赵四小姐与刘老师之间的看法相映成趣。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把这一传说作为永恒的、理想的精神家园来看待。不同的是,刘老师是把神话传说理想化,在田园生活中寄托人生理想;赵四小姐则是执著地追寻一条按照美也就是艺术的方向,来指引人生的唯美主义道路。与二者相比,“我”则更为清醒。比如在谈到妹妹与妹夫的美好姻缘时,“我”的感受是:“这种故事的确像神话一样,色彩绚丽,动人心弦,甚至令人不敢相信。可是,它毕竟出现在我面前了。但我一想到自己的处境,思绪就乱作一团,感到从前的许多梦幻已在我身上消失干净。这是多么残酷而又无可奈何的现实啊!”毕竟,只有现实,才能让人更理性地审视理想。妹妹一家后来的遭遇,也印证了我的感受。
总之,经历了种种磨砺后的“我”,虽然一再自认为很傻,但是却比大学老师刘老师和大学毕业生赵四小姐,表现得更理性、更成熟,尤其是在对“金路”这一传说的看法上。不断处于迷茫中的“我”,是一个执著的思考者,而不是一个贸然的决定论者。
当决定从腊卡寨重返城市后,“我走得飞快,像一个中了魔法的孩子,脚下似乎有一条自己早已铺好的‘金路’,它很长很长,望不到终点,但没有金色。”这令人想到了鲁迅关于“黄金世界“的著名论断:“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②鲁迅.两地书·1925.3.18致许广平[M]//王培元.鲁迅作品新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89.如果人活在传说的世界中,或者按照被强化的刻板思维,来建构理想的世界,就会失去本应有的生命创造力。“我”对“金路“的认识,已然构成对理想传说的彻底解构,也隐喻着只有脚踏实地,才能走好人生的道路。
综上所述,“我”不但质疑了刘老师,也是作家自我质疑、拷问的缩影,融入了作家本人面对现实世界的精神焦虑。新文学自诞生以来,“较之知识分子题材,乡村题材作品往往更严整、成熟,也相对地易于因袭、模式化。”“到新时期,才由一批有特殊乡村经历的年轻作者,发起质询‘农民’这一概念本身,并以创作选择表示了对既成理论形态的有意忽略。新文学的两大形象系列(‘农民’与‘知识分子’)此时都面临着概念追究:什么是农民,什么是知识分子?人们发现上述用熟了的语词,其语义远非自明的。”③赵园.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53.《金路》中的“我”,就已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而是凝聚了具有丰厚乡村经验的作家本人的许多反思,即充满了知识分子的自省与追问意识。也可以说,通过“我”这一独特形象的塑造,充分折射出经历过乡村与城市双重体验的“现代人”的精神困惑。
杨杨的小说创作,虽然多本诸现实生活,不过由于对于文体方面的试验性追求,许多作品在艺术呈现上都具有较强的先锋性。相较而言,《金路》的写法较为平实,也更具现实感。不过,在写实的主调之中,还是融汇了色彩斑斓的多元化审美风貌,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杨杨的语言很有质感和张力,能够很恰切地写出人物的独特感受,比如这样来写“我”在云南地图上寻找腊卡寨:“我明知在这样的地图上绝不可能出现那个小山寨的名字,但我仍在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文字之间,来回寻觅,来回分辨。我双眼蒙眬,眼珠灼热发痛,咽喉似乎也失去了水分。”把人物艰难地寻找精神家园的隐喻,非常形象地呈现出来。再如,这样描写“我”落魄街头、饥饿难耐的感受:
走过一家刚刚宰杀了牲口的羊肉馆,走过一个水果摊……我闻到了那种清新而微酸的香味。我的味觉很快苏醒了,产生了吃点东西的欲望。可是我一分钱也没有,再说周围也没有餐馆,我想闻闻饭菜之香的理想也无法实现。前面出现了一个五味俱全的食品杂货店。我立即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是各种植物、动物、糕点与防腐剂混合的气味。虽然有点浑浊和刺鼻,但仍然有一股股浓香,诱惑着我,冲击着我。我贪婪地吸了几口,接着,装模作样地捡起一袋小食品,让它与我的鼻孔几乎保持着零距离,几秒钟之后,我只得无奈地移开,但仍不甘心,就用手指在它上面摩擦几下。恍惚之间,我如同身处一块遥远而芬芳的国土,分享到了那些东西,浑身舒服极了。
这样对人物感受的精妙描写,随处可见,如在花店老板向“我”讲述关于赵四小姐的真相之后,“我像做了一个漫长的、难以苏醒的噩梦。我觉得口干舌燥,两眼发痛。但当着女老板的面,我强压住自己的情感,装作平静无事的样子。但我最终还是失败了,我觉得时间突然停止了流动,而我的舌头却在不断涨大、发硬。”生动传神的描写,让人回味无穷。
杨杨还善于把感受描绘与思辨体验结合在一起,如“我”在工地晚上睡觉的一段描写,可谓精彩绝伦的神来之笔:
我没有毯子和被子,只能与别人相挤在一张床上。其实,准确地说,也不是床,全是冰冷的地铺,几十个人横七竖八地相拥相裹在一起,乱成一团,几乎没有空隙,更谈不上界限了。……正当我被臭气熏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与我同睡的那个不知名的大哥率先打起了呼噜,整个地下室微微震动起来。紧接着,远远近近都开始有人呼应,打鼾的、梦呓的、磨牙的、呻吟的,要么乘虚而入,要么承上启下,要么穷追猛扑,要么虚张声势,一切的一切,都以自己为中心,不断向四周扩散,不断向其他声响示威。……在这样宛如战乱纷纷的环境里,我妄图独善其身,抱头入睡,尽快进入梦乡,但始终难以达到目的。……当我感到天已蒙蒙发亮时,我感到,几年来的一切,包括理想、情感、梦幻、日子,都已在这个“神圣”的避难所里,经历了最无情最彻底的磨砺和洗礼。之后,我像死了一样,灵魂似乎飘了起来,身子却完完全全地混入那些弟兄之中。
当代文坛对城市农民工生存境遇的书写,尤其是对这一特定人群艰辛生活的描绘,可谓不绝如缕。其中,《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在工地所遭遇的,就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场景。不过,由于许多作品对于穷愁惨苦极力渲染,往往冲淡了对人生包括人性的深入思考。而杨杨在这里,用充满戏谑又不乏智性的文字,既在现实的、生活的层面写出了打工者生存环境的恶劣,也在象征的、形而上的层面写出了人与人之间潜意识中的争斗,以及个体在群体中无限孤独的真实处境,从而潜在地传递出人性的真实面目,体现出作家对于人性的深层思考。这样具象而不乏深度的描写,在打工文学中是难能可贵的。
杨杨经常爱使用反讽式的表现手法,比如“我”来到饭店后,受到了大家的喜欢,“真可谓好评如潮”。同事这样评价“我”:“是一个没被城市女人污染过的乡村帅哥,是个难得的好货真货,哪个女人不想在我身上咬上一口。”短短数语,把城市商业化、消费化、欲望化的特点,生动地呈现出来。并且,此处“我”的“大众情人”形象,与后来那个命运多蹇的“多余人”形象,亦构成了强烈的反讽,格外令人深思。再如:“那天,在法庭上,我与我儿子就像与老朋友一样,含着热泪告别了,虽然我很痛苦,但从此再也没见面。我从此得以彻底解脱。”充满调侃的话语,恰到好处地写出了人物的无奈与心酸。
在《金路》中,还有一些反讽性很强的场景描写,具有独特的张力。比如工友们向老板抗议这样较为严正的事,却被美景衬托得宛如一场盛宴:“在那座大楼的映衬下,蓝天离我们更远,但夕阳和一片片彩云离我们却似乎很近很近,它们停息在那座大楼的上空,宛若大楼顶上一朵正在盛开的大红花。好一个充满幻想和诗意的地方啊!”这种近乎唯美的诗意化描写,把底层人民的不幸遭遇凸显得淋漓尽致。更令人心痛的是工友们的表现:“我们的兴致因而空前高涨。有的号叫,有的歌唱,有的高呼,有的敲起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瓶瓶罐罐……跳呀,唱呀,敲呀,打呀,从来没有这样欢乐,从来没有这样痛快。”后来“我”与工友想找律师解决问题,可是除了自掏腰包大吃一顿外,毫无结果。饭桌上,“有人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靠我们自己。”在这些强烈的反讽描写中,既展示了底层人民的无奈,更彰显了其自身令人震惊的麻木,使读者深深体味到鲁迅“立人”这一经典命题之于今天的现实意义:要改变命运,只有先改变自己!
当然,统摄全篇的还是象征的手法,“金路”即饱含着丰富的象征意蕴。直到最后,赵四小姐问“我”,什么时候回腊卡寨。“我”说:“旧的腊卡寨已被泥石流冲毁、掩埋,现在我们一家如果非要回去的话,只能去新腊卡寨。”并强调:“我再次提醒你,不要再说腊卡寨了,腊卡寨已不复存在。”赵四小姐问旧腊卡寨与新腊卡寨有多远,“我”的回答则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测量过。”无论“我”对“金路”如何避讳不谈,赵四小姐依旧执著,在地图上用彩笔在腊卡寨与现在所在的城市之间,“画了一条金黄金黄的不太规则的线条。”小说这样结尾:“她画的那条曲线,就是一条飘来飘去的‘金路’。她一直相信有这样的一条金路通向腊卡寨。”这里的象征意味十足。显然,赵四小姐和“我”展开了对理想家园到底存不存在,以及如何抵达的辩论,折射出理想与现实之间难以弥合的缝隙。于此,读者仿佛看到了一个困惑的作家永无休止的自我辩驳。
毋庸讳言,《金路》的构思略显粗糙。人物在城乡之间游走的深层心理描写,还没有得到足够的开掘。比如,在家乡经历了种种不如意之后,“我”马上又想回到城市。并且,“一进城就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这显然过于突兀,冲淡了家园寻找主题的深刻意蕴。叙事也有些仓促,比如结尾与赵四小姐的团聚,“以后的事,在女老板的帮助下,一切都像喜剧一样地顺畅和夸张”,“最后,我们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作者用自嘲的方法对此加以叙述,似乎也意识到了自身写作的局限。杨杨在一开始从事短篇小说创作的时候,就偏爱第一人称叙事①参见:杨杨.后记:把你带入我家——关于第一人称[M]//混沌的夏天.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但这样的叙事,在《金路》中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比如,妹妹对“我”讲述自己如何逃脱魔爪,可视角还是“我”的,用“我妹妹”如何如何的叙事方式,看起来很不协调。再如,“我”从腊卡寨重返城市后,花店女老板的叙述完全僭越了“我”的视角,使得整个文本风格不尽统一。这种瑕疵,在杨杨最新的作品如长篇《红河一夜》中,已经通过第三人称混合叙事的方式有所调整。我们有理由相信,正当创作盛年的作家,会在未来的艺术创作道路上,有更多的开拓。
杨杨认为:“一个地域写作者首先是一个人类学者,他得知道本地的事物,本地事物中形而上意义、本地精神。”②杨杨.附录:我的写作日记[M]//巫蛊之家.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218.为此他长期以来扎根滇中大地,从这块神奇土地上不断吸取不竭的创作资源与灵感。《金路》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杨杨本人的一篇“自叙传”,即作为在杞麓湖边的乡村成长、现在还在通海县城定居的作家,对于他所看到的城市发展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的深入思考。这样的思考,在其以短篇小说为主的早期创作中,就已经开始了:“现代文明给我们带来了高楼大厦,汽车飞机、冰箱电梯等等秩序井然、称心惬意的生活,但同时也带来了环境污染、孤独恐惧等世纪疾病。当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已成奢望,当我们逐渐沦为精神孤儿之后,我们该去‘窥视’什么?关注什么?”“我们该去窥视自己的‘家’,关注自己的‘家’,探索自己的‘家’,那个完全属于自己,又远离自己的‘家’。”①杨杨.后记:把你带入我家——关于第一人称[M]//混沌的夏天.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222.《金路》也可以视为杨杨寻找精神家园的一次探索,对于永远行进在探索途中的他来讲,这个家园的确既“完全属于自己”,“又远离自己”。不懈地寻找精神家园,大概就是不甘止步的作家的宿命之旅吧。
Ceaseless Quest for the Spiritual Home: An Interpretation of Yang Yang’s That Floating Golden Road
SHI Ji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xi Normal University,Yuxi,Yunnan 653100)
Yang Yang;That Floatin g Golden Road;spiritual home;sympathy;intellectual
Yang Yang’s That Floating Golden Road,a novella depicting a rural youth’s experiences and bewilderment between cities and his hometown village,reflects social issue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resent urban and rural development and shows great sympathy for people from the underclass.The legend around the“Golden Road”has become a profound dialogue between ideal and reality,a ceaseless quest for the spiritual home,and the self-reflection and inquiry of the intellectuals. Basically a realistic work,the story radiates splendid colors of various styles,enriching the artistic appeal of the novella.
石 健,博士,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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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9506(2015)07-0022-09
2015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