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禾
(西南交通大学希望学院 外语系,四川 成都 637919)
流放在自己的国土之内
——后殖民主义表征体系下的《野草在歌唱》
徐一禾
(西南交通大学希望学院 外语系,四川 成都 637919)
表征系统中的东方主义凝视、土著话语权缺失和东西方想象地理空间划分等殖民主义视角人为地在殖民者与土著之间设置界限,实现彼此隔离。后殖民主义支配性表征中的权力与种族、主流与边缘、支配与被支配在《野草在歌唱》中找到现代注脚。白人殖民者将自身观念和附加想象强加到处于边缘族群的南罗得西亚土著身上,使其沦落为边缘地势上的他者,流放于自己的国土之内。
后殖民主义;话语权;表征;边缘
表征(representation)一词在当代文艺理论中惯常被提及。斯图亚特·霍尔在其著作《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一书中对表征做出如下定义:“表征是通过语言产生意义。它有两个相关的意义,其一是指表征某物即描述或摹状它,通过描绘或想象在头脑中想起它,在我们头脑和感官中将此物的一个相似物品摆在我们的面前;其二是指象征、代表、做什么的标本或替代。”[1]16赛义德在其著作《东方主义》中也谈及他对表征的理解,并对其合理性提出质疑“真正的问题在于,究竟能否对某个事物进行正确的表征,或者,任何表征,因其是表征,都首先受表征者使用的语言,其次受表征者所属的文化,机构和政治氛围制约,一种表征本质上乃牵连、编织、镶嵌于大量其他事物中,唯独不与真理关联”[2]247。赛义德对表征的理解秉承《东方主义》一贯的质疑精神,按照其逻辑,表征既不与真理关联,西方关于东方的任何表征从本质上来说都应是一种想象与错位。实际上,并不存在一个西方学者眼中的东方,西方人约定俗成的东方形象乃通过学者、政府官员、文化机构、媒体和各类文本长达数百年的启蒙和隐秘宣传后西方人在不自觉中形成的“集体白日梦”。东方被西方表征的过程甚至可回溯到雅典时代,在埃塞库罗斯的戏剧《波斯人》中,东方就已经通过西方的想象被描述和定位。在一系列体现政治色彩的表征过程中,东方人形象遭到刻意扭曲、篡改、丑化和嘲弄,这是因为,随着近代世界殖民扩张的横向拓展和纵向深化,东方学实现从学术话语朝帝国主义内在机制的转向,将其学术价值捆绑在帝国利益价值链中,沦为政治走卒,如赛义德言,“东方学归根结底是从政治角度看现实的一种方式,其结构扩大了熟悉事物(东方与西方)的差异”[2]56。表征的前提可理解为关注或凝视,因为,除非关注和凝视某事物,事物才能得以理解和表征,不管表征的方式是褒或贬,表征主体和客体及其动机与服务对象等。本文从表征的前提关注或凝视出发,探讨多丽丝·莱辛著作《野草在歌唱》中非洲原住民是如何通过白人殖民族裔东方主义式的凝视被表征为具有鲜明东方主义特色的非洲他者形象。
凝视,就语义而言是一种长时间专注的审视的观看,这种观看涉及到观看者和被看者的个人身份,而对于二者关系的研究则具有性别、种族、主体与客体、权力、欲望、殖民等政治内涵。凝视实际上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观看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看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看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看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在视觉文化理论中,凝视作为一个术语,往往与阶级、种族、性别、民族等身份问题联系在一起,富人凝视穷人,白人凝视黑人,男人凝视女人,西方凝视东方,凝视体现的是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权力话语。强者凝视弱者,最终是要获得一种意志权、表决权、统治权,通过凝视这种视觉活动主体可以创造一套具有表征功能的话语体系。这是一种隐含的、潜在的表述作用,而表述的目的在于进一步掌控视线锁定住的目标对象。
而表征也译为表述,在西方凝视与关注下,非洲土著也与东方一道陷入尴尬境地,“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3]543。文本中出场的土著几乎全被表述成一群麻木不仁的劳动机器,从不谈论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著者的叙述处理中也未曾得到表述自身情感的机会,只是类似一群无言驮兽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好像一具黑色的肉体在她跟前听候她的使唤”[4]89。黑人即使是发出不多的声音,也仅流于对白人剥削的怨言和接受白人主人的命令,如迪克的老男仆抱怨女主人出现后自己的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一,工地上的土人抱怨玛丽克扣工资,黑人妇女的语言在玛丽的关注中被表述为“带有厚颜无耻和淫荡意味的叽叽喳喳”[4]102。对男仆摩西的语言是作者着墨较之于其他土著相对较多,这自然出自小说的需要,但其言语特点显得简短而急促,整个文本中每句话长度不超过16字,读者能感受到的只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憨厚非洲男性略带咕哝和喉音的粗糙音质,并且摩西的第一次出场,在被玛丽鞭笞后,对其回应也只是无声的反抗与憎恶。摩西要么总是处于语言的缺场状态,要么就是言词机械而生硬。语言的缺场,暗示殖民主义制度下土著人话语权的缺失,从对立角度彰显出作为外部力量的西方帝国势力对非洲的绝对控制,语言的急促与生硬,则是从语言演化的完美程度对人种优劣作出区分,并为这种区分提供貌似合乎逻辑的论证,在这里,语言自身连贯流畅,音色优美,质地醇厚以及说此种语言的种族被表述为优势语言和民族,而语言进化不够完善,或者,在西方带有偏见的东方主义凝视下不符合其审美趣味的语言则被表述为劣等语言和民族,比如,讲闪含语系的诸民族就被贴上标签归类为劣等民族,因为,在欧洲学者看来,闪含语系——西亚和北非说闪含语系闪语族诸语言的泛称,是“粘着性的,非美学的,机械的,因而也就是混沌的,异类的和低级的”[2]456。可以这样认为,将语言与人种的优劣捆绑在一起是西方俯视关注他者民族的一贯手段。对于玛丽来说,“他(摩西)会口齿清晰地称呼她为‘夫人’而不是‘太太’令她大为恼火”[4]154。土著人口齿清晰地发出某个词汇,被玛丽解读为对白人优越性的隐性侵蚀,土著人自身话语权丧失程度之深由此可见一斑。而对于摩西的寥寥数语,迪克特纳,这个较斯莱特而言已是十分温和的白人种族主义分子,都感到不可容忍,认为“无论如何不应该教会这些人读书识字,因为这些人懂得太多了”[4]178。令迪克特纳感到担忧的是知识积累所催生的土著人对自身话语权的意识觉醒,为维护其殖民利益必须将土著人束缚在碌碌无为的意识愚昧状态,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剥夺他们受教育的机会外,还必须严格控制其语言,尽可能少地给予其发出声音的机会,因为从一开始语言就和意识密切相连。意识到的存在永远只能靠语言媒介去表征,只是意识到现实存在的不公正,但不发出相应的呼声,对于改变现状徒劳无益,那群认为被玛丽克扣了工资的土著就是在高声喧嚣和骚动中发泄自身不满情绪和要求自身权益的。无声即无意识的骡马从不反抗主人的权力与意志,而高声嘶鸣的骡马通常总会令它的主人头疼不已。所以土著话语权的缺失对应着其自身权利的丧失,与其被殖民身份一致。
简·穆罕默德曾这样表述殖民地文学,他认为“殖民地文学属于对处在文明边缘世界的探索与表征,这个世界尚未受到欧洲影响力教化,在细节上也未受其意识形态编码”[5]278。《野草在歌唱》所描述的正是20世纪中期南部非洲格格不入的两个对立社会形态,即安全、富足,较为文明的城市,其占据者乃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白人移民后裔,和狂野、荒蛮、神秘莫测的非洲草原及其原住民土著黑人。在对这两个对立的空间形态关注和凝视中,多丽丝莱辛与小说中的白人一道对其做出符合东方主义者思维逻辑的表述。被西方化了的非洲城市有着现代化的交通设施和运输工具,发达的科学技术,高效率殖民机构,井然有序的社会生活和展现遥远宗主国对其海外移民关怀的各类物资供应等,玛丽特纳在西方文化氛围笼罩下的城市生活被描述为其一生中最美好难忘的时光,作为白人的她在这里生活如此愉悦以至于认为“城里没有四季之分”,与此对应的非洲草原则被表征为燥热难耐、技术落后、贫穷无序、脏乱不堪和无法被白人驯顺的,白人在这里与严酷的自然,也即非洲草原的本质,进行着殊死搏斗,因而非洲草原连同生存其中的土著对白人来说都是外在的、异化的存在。实际上,作者和白人主人公在两个对立的种族人为地划分出一道想象的地理空间界限,将白人和土著分割开来。在广阔的非洲土地这个大环境中,居于中心地位的是代表西方富足与高效的城市,而处于边缘地势的则是体现落后与贫穷的非洲草原。城市固然拥有类似玛丽一家艰难度日的草根阶层,但这并不妨碍城市作为西方文明结晶体的现实存在,并将其影响力辐射至文明边缘的草原,从而取得一种对于原住民来说无论是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各个战略层面的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建立起白人殖民者在个人力量对比,经济基础以及权力话语上的优越性和感召力,并从对立的角度加速非洲土著的他者化过程。土著人的居处也是如此。作品中的绝大部分土著都生活在矿工院的小棚子里,城市白人移民者要到达矿工院,必须从城市长途跋涉至农场,然后驱车驶过崎岖的山路,再踏过被人踩出来的小径才能接触到居处在文明边缘的土著黑人。小径在这里具有重要象征意义,它似乎旨在说明,连接这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地理空间和它们身后的所有差异与矛盾的桥梁是如此狭窄,其间还蕴含着众多的阻碍与不幸,在玛丽走向土著人“居处”的过程中,她遭遇到的是“(小径的)那些苍白长草在她裙子上留下锐利的芒刺,灌木丛又把红色的灰尘抖落到她的脸上”[4]124。对土著空间的客观描述,也成为不自觉中他者化土著的进程之一。“棚顶都用茅草盖着,棚壁用泥巴涂上木杆做成……每个棚子都只有一扇低低的门,看上去都好似着了火。”对客观空间的描述,即城市居所和矿工院窝棚的对比表述,促使人为划分出的地理界限更加明晰,意识形态操控逻辑更加鲜明。按照赛义德的说法“一群生活在某一特定区域的人会为自己设定许多边界,将其划分为自己生活的土地和遥远的野蛮人生存的土地……地域的边界以一种可以想见的方式与社会的、民族的和文化的边界相对应”[2]189。城市中的白人居民生活显示出忙碌、动态,五色斑斓,富有都市节奏感的特征,与此对应的则是单一、静态、枯燥乏味的乡村土著生活。实际上,现实区域空间的属性差异远无诗学意义上被赋予的空间差异重要,诗学上的空间差异以一种可感知和想象的力量作用于读者,现实地理空间差异在本质上却是无言的,不体现感情色彩的,而通过作者表征出来的空间差异“通过诗学的过程获得了情感和理智,这样,本来是中性的或空白的空间就对我们产生了意义”[2]77,并且被打上意识形态的烙印,这样,我们就被潜意识地告知,与非洲草原的落后单一相适应的是土著的堕落原始本质和被欧洲文明排斥其外的集体他者身份。
杰里米·本瑟姆于18世纪设计的“全景监视监狱”概念是后殖民主义研究的理论视角之一,它与《东方学》中的东方主义者的凝视理念暗中携手。“全景监视监狱设计为圆形,圆心位置设有中央监视塔,由此监视者可以看到任何一个囚室,对其中囚徒的一举一动一览无余。囚犯自知受此监视,故不敢轻举妄动,久而久之,中央监视转化为囚犯心理自我监视,以此达到改造罪犯的目的”。[6]200-228这一理念在后殖民主义研究中通常被表述为“西方宗主国对于处于边缘位置的东方臣属国的全景监视”[7]。在讨论白人对土著的监视之前必须首先确认,“监视”按其字面意思来说是属于“凝视”的一种,是用其感受力居高临下地巡视、窥测、探查被凝视的对象,监视者与监视对象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为被监视者知觉,通过对被监视者的经验与认知以确认自身与监视对象的不平等关系。监视的前提是监视者与被监控对象的不平等位置,就像“全景监视监狱”的监视塔一样,监视者必须占据优势观察点,并被授权以监视居于属下位置的被监视者。在《野草在歌唱》中,西方殖民者对土著黑人的监视无处不在,如玛丽特纳对所有男仆和雇工歇斯底里的监视,迪克特纳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驱车去农场监视土著干活。尽管隶属于穷苦白人行列,特纳夫妇在土著面前仍以宗主国优等公民自居,在其下意识中,他们代表的是西方的知识与权力,与雇工签订了不平等的雇佣关系,故有权监视并控制土著行为。而文中给予特纳夫妇以监视者身份的除雇佣关系所赋予雇主的优势监察位置外,背后还须有帝国主义强力的支撑。正是宗主国的英帝国在南部非洲的现实存在与力量投送给予了穷苦白人监控土著的特权,并且“西方殖民者涉足到什么地方,他们的凝视与监视目光就投射到什么地方,西方殖民地版图就扩大到什么地方,这就是西方殖民主义世界化过程”[7],也就是当地土著的他者化过程。全景监视的目的之一就是通过长期的外在监视实现囚徒对自身的自我监视,该理论话语在殖民主义实践中可找到其现实依据。西方帝国在对殖民地贯彻统治意志时,常常借助于其地方代理人,将帝国对附属国的监视权力下放至这些活跃在各区域的地方代理人身上,以保证殖民地各机构的协调和谐运行。小说中并不缺乏充当白人移民者“监视眼”的当地土著,矿工院的工头便是如此。他听到玛丽的召唤后“便从一个比较像样的棚子里弯腰走出来,那棚子还装饰着红色和黄色的图案”[4]154。这位工头最终起到的作用是调节玛丽与土著间紧张关系,并通过他实现玛丽对黑人雇工的监视与沟通,成为玛丽夫妇统治监视土著黑人的“地方代理人”,从而实现土著的自我监控。文中也不乏白人从东方主义视角凝视对土著人的例子。玛丽以自家小店为中心对远距离土著妇女的一番关注深刻表明原住民在西方人心目中的他者形象。多丽丝·莱辛通过玛丽的双眼这样来描述那些妇女的:“她们柔软的棕色身子以及她们忸怩又傲慢的无礼的好奇面孔,使她极其厌恶……她们的婴儿偎贴在她们的胸脯上,就像是水蛭一般……孩子们都爬在母亲的背上,她心想,真像猴子啊,他们的眼角糜集着许多苍蝇。”[4]132玛丽对于土著的负面描述为其他者化和自身我者化提供合理论证过程,并与其“全景式监视”一道构成西方对南罗得西亚土著的全面否定和边缘化。
《野草在歌唱》是多丽丝·莱辛的处女作在殖民主义实践仍然十分繁荣的1950年出版,在当时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批判现实意义。作为二战后第一部直接表现南部非洲种族隔离题材的小说,该书的出版也为此后众多揭露殖民主义弊病著作的陆续诞生作了第一阶段的思想舆论准备,这正是该著作的意义所在。本篇通过对隶属表征概念系统的东方主义凝视,话语权缺失和东西方想象地理划分三个视角的探索,解释了殖民主义制度下,南罗得西亚土著如何在自己的土地上被流放于自己的国土之上,沦落为边缘地势上的他者。
[1]斯图亚特·霍尔编.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徐亮,陆兴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爱德华·赛义德.东方主义[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3]卡尔·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多丽丝·莱辛.野草在歌唱[M].一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5]Mohamed J,Abdul R.The Economy of Manichean Allegory:The Function of Racial Difference in Colonialist Literature[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
[6]Michel Foucault.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The Birth of the Prison[M].London:Penguin Books,1991.
[7]罗世平.论殖民主义文学监视[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9):99-104.
〔责任编辑:王 露〕
Exiled on Their Own Motherland: Analysis of The Grass Is Singing in the Light of the Post-Colonialism
XU Yi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 Hope College,Chengdu 637919,Sichuan,China)
Colonialism perspectives such as the oriental gaze,the absence of discourse rights and the imaginative geological division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in the representation system purposefully set limits between the colonialists and the aboriginals to realize their mutual separation.The power and the races,the mainstream and the marginal,the dominating and the dominated in post-colonialism representation find their modern footnote in The Grass Is Singing.The white colonialists impose their personal ideas and additional imaginations on the the South Rhodesian aboriginals,rendering them the othered races in the periphery and exiles on their own land.
The post-colonialism;discourse right;representation;marginal
I561.074
A
1671-5365(2015)01-0054-05
2014-10-26
徐一禾(1981-),男,四川简阳人,助教,硕士,主要从事18世纪英国文学和当代英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