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雪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寻找信仰救赎之路
——评徐则臣长篇《耶路撒冷》
□李 雪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耶路撒冷》以一群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年代年轻人的逃离与重返故乡之路为核心,旨在通过历史与自我、时间与记忆、内在生命与外在现实的多重关系,并融合70后的焦虑困惑来探寻这一代人的经验与精神脉络,构筑出“一代人的心灵史”,以此辐射到当下社会,深入挖掘现代人复杂的现实与精神生活,寻找一条共同的信仰救赎之路。
《耶路撒冷》;信仰救赎;幽暗厄境;精神之乡
犹太经典《塔木德》中有这样的一句话,“世界若有十分美,九分在耶路撒冷”。作为世界三大古老宗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①的圣地和世界三大洲(亚洲、欧洲和非洲)古老文明与文化的交叉口,每年耶路撒冷都吸引了无数的虔诚教徒或游客前往。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最初注意到“耶路撒冷”四个字或许不是由于对其丰厚宗教内涵与文化底蕴的向往,而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耶路撒冷”这四个字所透出的神秘,及其汉语音节、汉字本身之美。“你也会有这样的经历,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一些字词和名字,即使你对这些字词的含义一无所知。”[1]“70后”作家徐则臣耗时六年(2006—2012)的长篇巨著《耶路撒冷》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产生的,“《耶路撒冷》最早就是一个题目,题目之外空空荡荡。我就是喜欢耶路撒冷这个地方,喜欢‘耶路撒冷’这四个汉字给我的奇怪的听觉感受,很多年前我就想,一定要用‘耶路撒冷’做题目写个小说”[2]。2013年《耶路撒冷》在《当代》连载,2014年3月其单行本出版发行。
耶路撒冷向来以宗教圣地闻名世界,在希伯莱语中意为“和平之城”,是一座能够让人心灵得到慰藉的圣城。徐则臣在接受采访时也曾多次被问及“为什么叫‘耶路撒冷’这个名字,和宗教有关系吗”这样的问题,事实上,“耶路撒冷”并非宗教式的寓言,而是一种“信仰”意义上的指称。信仰与宗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信仰更个人化,更自由也更纯粹;而宗教是建立在所有成员共享的经典传统的基础上,常常被践行于公开的风俗习惯中,它是集体主义的。”[3]《耶路撒冷》以四十余万字篇幅讲述的,正是70年代出生的悬在半路上的一代人在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上为信仰远行、奋斗、挣扎、寻找以及坚守的故事,揭示出一代人的生命和精神历程。
《耶路撒冷》是一部具有哲理的小说。其中流露出的负罪远走他乡以及寻找精神慰藉体现了“70后”作家对自我漂泊的一种“放逐式试验”,即试图通过一种朝向远方的姿态到达“外面的世界”,以此来遗忘或是淡化心中的罪。然而,负罪感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灵魂的深处,一旦触及只会席卷得更加汹涌澎湃。少年时期的少不更事,青年时期的奔走追逐,直至中年时期的幡然醒悟,信仰救赎之途一路挣扎、颠簸,如今回头瞭望,其实救赎之地根本不在“世界”、不在“耶路撒冷”,而是在你的故乡、你的心中。“作家一生最焦虑的就是精神救赎,他们一出生就面对的是信仰,这种对信仰的挣扎和痛苦造成了他们不朽的作品……每一次怀疑,就是一次精神再造。”[4]作为一位关注精神信仰、灵魂依托的作家,这种内心的焦虑与追问自是责无旁贷,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就是如此。作品以一种“圆宝盒”式的结构“蜘蛛结网般”冗繁而精密地构筑了当下复杂的现实与一代人的生命群像,其形式上虽然闭合,但意义指向上却含有极大的开放性,即通过花街少年从出走到回归、在外面的世界转了一圈的“圆”形建构将阐释的焦点指向文本内容之外更深的精神层面。
“70后”作家仿佛与生俱来的具有一种漂泊意识。这种漂泊意识包含着“文化的无根感,生存的碎片化,以及时代的动荡感”[5],一方面来自外在世界的变化、时代转型、内心焦虑带来的不稳定性,一方面是这一代人的写作更具哲学维度,超越了生存的表象,去探究生命和存在的哲学依据。体现在作品中则往往是作家在青春逝去后,通过回溯那种漫长的成长历程,来记述一代人经历的时代波澜和精神创痛。从自我出发,又回到自我,使得他们既要面对精神禁闭的囚徒困境,又要接受世界范围的无限敞开,从而具有更加强烈而鲜明的自我意识。
故事发生在中国南方一条运河旁的几个发小身上。小说以初平阳回花街卖掉自家的大和堂为主线,几天光景之中回溯了花街几十年的变迁,历史与现实交叉,凡俗的苦恼,精神的救赎,每个人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在他们的心中,景天赐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19年前,易长安主导了那场几乎要了天赐命的游泳比赛;杨杰固执地认为,是他送的手术刀成为天赐自杀的凶器;秦福小作为景天赐的姐姐因为嫉妒弟弟的“景”姓,短暂的犹豫错失了救助的时机;初平阳也看到了景天赐割腕,却未能及时呼救。他们每个人都有忏悔的理由,也都因着这难以救赎的罪过到“世界”去寻求慰藉。小说中,初平阳的姿态是寻找,易长安的姿态是逃亡,杨杰的姿态是奔波,秦福小经历漫长的流浪。“出走、逃亡、奔波和在路上,其实是自我寻找的过程。……我不敢说往前走一定能找到路,更不敢说走出去就能确立自己的主体性,但动起来起码是个积极探寻的姿态;停下来不动,那就意味着自我抛弃和自我放弃”[6]。在城市的无法安妥,故乡又回不去,只能成为永远的异乡人。
“世界是什么?有时候它铺展在我们脚下,有时候它卷起来,把我们紧紧地幽闭其中。”[7]每个人都在寻找救赎自己的方式,可是对于面对的这个“世界”,他们既走不进也走不出。毕竟成长于文革年代,经历了社会格局和生活氛围的剧变,可以说,现实的幻想在意识形态的动荡之下,很多人感到精神无所寄托,即使他们当中的大多都算功成名就。初平阳,北大社会学博士,专栏作家,却遁入“耶路撒冷”的幻想;杨杰,水晶大亨,事业成功,最终却选择皈依佛法;易长安,做假证假牌照闯出名堂,也因此身陷囹圄;以及辗转漂泊,无法返乡的秦福小。然而“谁也救不了你,除了你自己。”[8]大和堂的变卖出乎意料地将他们重新聚集在花街,秦福小甚至领养并带回了与天赐长相十分相似的天送。当听说秦福小想带着天送在老家生活时,初平阳、杨杰、易长安一致赞成地把房子卖给秦福小。因为天赐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住在开门即可看见运河、临窗就能听到水声的房子里,而在他们看来,福小和天送正代替着天赐活在这世上。连同后来“兄弟·花街斜教堂修缮基金”的建立,大家找到了一条赎罪的共同道路。结尾,易长安为童年好友团聚、也为纪念天赐回乡路上被擒,花街少年在深夜火车站送别他时,天送说了句梦话,“掉在地上的都要捡起来”[9]。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是全书再好不过的收尾:青豆掉在地上,要捡起来;理想和信仰,也一样。由此可见,徐则臣并不悲观,他为书中的男女各自罗列出了“自救”的日程和清单。梦想破灭,现实残酷,但一息尚存,这或许就是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世界观中最浪漫最乌托邦的地方。
虽然他们几个最终都回到了花街,但是大和堂并不能永世存在,他们终将会踏上那列通往“世界”的火车。至此,“到世界去”仍旧是朝向远方的姿态,却并非因为他们不在“世界”之内,而是他们能够走出自己和自己脚下的阴影,有能力去建构一个更广大而壮阔的“世界”了。
《耶路撒冷》是一部极具思考性的小说。小说每一章节后面都穿插着一篇主题为“我们这一代”的专栏文章,通过初平阳之手,对70后一代的精神困境进行补充探讨。“我的确在尽力梳理一代人的经验和精神脉络,但仅限于我的思索和发现……文学是一个人面对世界的方式,它要从一个人的、独特的角度切入这个世界,带着个人辗转的疑难、洞见和体温。”[10]十个专栏花费了徐则臣整整一年的时间,通过作家自己的困惑和发现,以及他认为可能会出现的众多问题,对整个7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现实处境作出判断——常在“枷锁”中。
“70后”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出生在文革时候,成长于改革开放转轨变型的新时期,虽然十年文革与后来的拨乱反正对于尚处于童年的他们来说,谈不上什么切肤之痛或是由衷欢喜,但历史的影子总会在这一代人身上留下深浅交错的痕迹。汹涌的革命历史规训了60后的革命浪漫主义和集体主义,对70后而言只是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塑造了生活,被迫获得了类似60后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历史结束的袅袅余音使得他们不能“像80后、90后那样心无挂碍,在无历史的历史中自由地昂首阔步”[11],只能成为一个“灰色的写作群体”[12],悬挂在60后代表的传统文学权力和80后代表的商业利益之间,成为最后一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站在历史的废墟上,只剩下自己,面对的只有废墟。如何从废墟当中找到自己并完成自我的追寻,成为他们的重要课题。
在新时期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推动下,各阶层民众都处于一个激动、迷惘、选择、起步的大环境中,这样的环境给70后带来了新的机遇和挑战。外出求学的专栏作家初平阳,在北京做水晶生意的杨杰,热衷男欢女爱的做假证假牌照的易长安,以及出走的打工一族秦福小,他们都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挣扎奋斗。然而,他们始终是笼罩在其父辈的阴影之下的,其精神成长塑造的过程与父辈有着极大的关系。初平阳的父亲喜好舞文弄墨,杨杰母亲对北京的向往,易培卿年轻时的风流成性,景侉子失手杀人逃离故乡。正如易长安说的,“我们身体里都装着一个父亲,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直到有一天他跳出来;然后我们可能会发现,我们最后也是那个父亲”[13]。此外,“我们这一代”专栏中补充呈现的70后所面临的各种现实问题:对故乡之外“世界”的幻想追逐与渴望“返乡”的错位;女人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男人,男女之间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爱情和婚姻;漂泊不得安宁的无力感导致的三十几岁便开始的过早回忆;“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与城市“孔雀女”婚姻的不平衡性;内心隐私泄露的恐惧;自我身份的失落……最终使70后迷失在生活中。为什么会有迷失,说到底还是信仰问题,这不是指宗教信仰,而是一种坚定的信与执。他们一方面拒绝随意的被时代大背景收编,一方面把所有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形成一种个人化的“原罪式写作”。“我觉得好小说要写好人,把人物推到前台,背景就在背景的位置上,背景不该像我们的史诗里那样喧宾夺主。”[14]那些审视人的生死、关注人的灵魂的文字,正是70后向自己所属的时代、所经历的生活、以及自己的内心发出质疑和追问的表达。
“要到世界去完成一种更大的叙事,你必须回头清理自己的历史。如果你没有把自我历史清理好,你其实是没有办法到世界去的。”[15]或许“70后”作为被压抑、被遮蔽,缺乏鲜明个性,自我意识模糊的一代的原因,正是由于他们正在去“世界”的路上。
《耶路撒冷》出版之后引起了文坛和社会的热烈反响,并荣获2014年老舍文学奖等多个重要文学奖项。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先生说,“《耶路撒冷》是70 后作家迄今最具雄心的长篇作品”[16],宁肯也发表评论,称“《耶路撒冷》不仅是个故事,它体现了这个时代的众声喧哗”[17]。一个好的作家就应该对现实负责,对现实的根本处境和日常生活负责,在所处的世界和生活里获得应有的现实感和时代感,即使你写的是先秦两汉和唐宋的故事,你也必须把此时代的感觉和认识带回到对历史的反思中去。就像福柯说的,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故事的时代”。这才是一个作家存在的意义。作品中“耶路撒冷”作为“缺席的在场者”承载了多重含义,既是初平阳要去留学的地方,也是一种信仰、一种具有普泛意义的精神指向,正如作者徐则臣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耶路撒冷”。
对小说里的人来说,“耶路撒冷”是一种信仰、一种救赎,是一个意味着自我安妥、从容放松的精神之乡。人若失去精神之乡,灵魂将无栖息之所。比如秦奶奶,她的信仰未必是耶稣,反倒可能是沙教士,因为是沙教士告诉她,人要放下才会得到安宁。所以她可以让耶稣穿上解放鞋。对她而言,她只是通过耶稣像、《圣经》、“耶路撒冷”这样的一种方式来完成逐渐向她的精神导师靠近的过程。天赐之死让与此相关的所有人开始反思自己,寻找一种让自己心安的契机,这种“精神突围”的出口即解开内心隐秘多年的忏悔和赎罪之结,抵达精神之乡的“耶路撒冷”,那种心安的状态就是他们的“耶路撒冷”。没有耶路撒冷,小说就无法成立。
“耶路撒冷”突破“原罪”的限制,将理解空间扩大化是通过塞缪尔教授和顾教授两个人的故事来完成的。人可以没有宗教,但是却不能没有信仰。精神信仰问题不仅仅局限在70后一代人中,其实不同时代的人心中都有他们自己的一个“耶路撒冷”。对塞缪尔教授来说,他的这个“耶路撒冷”可能就是代替他的父母进行一次感恩之旅。对顾教授来说,他要对“文革”进行反思,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精神坐标——这个东西,对他来说可能就是“耶路撒冷”。如今的时代大背景下,“经验的和体验的疼痛”成为现代人的共同焦虑,对“永恒之城”的向往和追逐也慢慢成为现代人不可逃避的问题。但是无论你信还是不信,“上帝或许不在,但上帝的眼必定在”,那些让我们精神上有所皈依的东西,一定在看着我们,引导着人的探索、追寻。这种以“此时代”论及“彼时代”的故事讲述手法,极大的延伸了文本的精神指向。同时,文本系统的极大开放性也正是《耶路撒冷》的最重要成就,“这是在路上,是关于‘路’的隐喻,而不是在‘终结’之处的判断。”[18]至于精神信仰的灯塔最终会将他们引向何处,掉在地上的总归是要捡起来的。
总之,徐则臣作为“70后”作家的重要代表,一部《耶路撒冷》的出世在中国当代文学大地上留下了“70后一代人成长史与心灵史的界石”,也使得一度被文学界所忽略的70后作家群体重新受到各方文人、学者和批评家的关注。在这个再也没有传奇、没有悬念、也没有奇迹的时代,他们贴着生活的边缘走,开掘出一条弯曲却执拗的属于他们自己的路径。在文学创作上,他们以平实的笔触,穿越社会纷扰的表象,去触摸表面平淡的生活的内里,透视出整个时代的幽暗困境以及生活理想,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作为真正开始觉醒的一代,70后作家将越来越受到主流批评界的关注。■
[1][10][16][18] 徐则臣.《耶路撒冷》的四条创作笔记[J].鸭绿江,2014(5):122-128.
[2]梁帅.徐则臣:给一代人写一部心灵史[J].北方文学,2014(1):92-96
[3]李墨波.徐则臣:小说在故事停止之后才开始[N].文艺报,2013-11-01
[4]张炜.非专业的作家才是最好的作家[N].北京晚报,2013-09-03.
[5]张艳梅.“70后”作家小说创作的几个关键词[J].上海文学,2014(7):106-112.
[6][7] 徐则臣、张艳梅.我们对自身的疑虑如此凶猛[J].理论与创作,2014(6):122-128.
[8][9][11][13] 徐则臣.耶路撒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503,509,109,91.
[12]曹寇.70后作家适逢其时的“中间代”[N].北京文艺网,2012-03-30.
[14][15] 人大·联合文学课堂《耶路撒冷》讨论会:与“我们”有关的70后写作[J].2014.5.29.
[17]凤凰网读书会NO.172:从“花街”到“耶路撒冷”徐则臣,梁冯.宁肯读书会[Z].凤凰网读书会,2014.4.21
【责任编辑 潘琰佩】
Searching for the Way of Faith Salvation——Comment on Xu Zechen's Long NovelJerusalem
LI-Xue
(College of Literature, 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 Guangxi, Nanning 530001)
The novelJerusalemdescribes a group of young people born in the 1970's escape and return home road as its core. Through history and self, time and memory, the multipl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ner life and outer reality, and blend the anxiety confused of the generation after 1970 to explore the generation's experience and spiritual context. Build "a generation of history of the soul" in order to radiation to the present society, and digging deep into the complex reality and the spiritual life of modern people, looking for a common belief in redemption.
Jerusalem; faith salvation; darkness plight; spiritual hometown
I207.42
A
1004-4671(2015)01-0078-04
2014-11-05
李雪(1990~),女,汉族,山东青岛人,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
①将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称作“三大古老宗教”是从将“耶路撒冷”作为宗教圣城这一角度来说的,佛教虽然发源更早,但是它并不是将耶路撒冷当作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