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视域下《边城》中的意象

2015-02-13 07:57幸灵芝
关键词:虎耳草渡船船夫

幸灵芝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文学地理学作为近年来新兴的一种文学批评方法,为研究文学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和切入点。正如邹建军教授所言:“地理空间在文学作品中更多是用一种意象的形式表现出来”[1]52,而“文学地理学研究中有一点就是作品中自然山水的意象的符号性和象征性”[2]46。《边城》中包含着丰富的意象,如:水、黄狗、鸭子、鱼、虎耳草等自然意象,赛船、鼓声、马路与车路、碾坊与渡船等人文意象,这些意象各具特点,是被作者赋予了特殊意义的符号。

一、水意象

《边城》本身写的就是一个水边的故事,沈从文更是在这个故事中描绘了一个水气氤氲的世界。故事的发生地——一个名叫“茶峒”的小山城,位于川湘交界处,偏于一隅,交通不便,这里的人凡出门必走水路,而“茶峒”作为一座南方小城,因地理环境的影响,年复一年地感受着多阴雨的气候。水意象可谓是《边城》中最重要且最突出的一个自然意象,这也源于作者与水独特的情感关系,沈从文说:“水流动而不凝滞,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的关系。”[3]109小说很多情节都离不开水这个意象,翠翠和爷爷靠水而营生,翠翠、天宝、傩送之间的爱情因水结缘,天宝因溺水而亡,傩送顺水而下远走他乡,爷爷在洪水之夜溘然长逝……水这个意象更是被作者赋予了双重意义:它既象征着茶峒山城的自然之神,为小说的展开营造自然和谐的故事环境,又暗含死亡因子,是终结生命的力量,渲染小说的悲剧气氛,使得处在边远之地的这座小城镇“因水而生、因水而亡”的生活固有定律赫然呈现于读者面前。

(一)作为故事背景中的水——统管茶峒的自然之神

沈从文在《边城》的开篇中用了大量的笔墨来介绍茶峒的地理位置、地形地势、风俗民情,意欲为故事情节的展开营造一座天然的舞台,而这其中水意象就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茶峒小城本身依山傍水,临山处则城墙蜿蜒,临水处则码头遍地。对于茶峒人民而言,依水而居、靠水而生早已是他们千百年前就已认定的生命定律,因此无论水给予他们怎样的苦难和幸福,他们都安适固守、顺意接受。正是在这种天命观念的引领下,边城人的生活方式在僻远的环境里历经岁月而未曾改变。在这里,水俨然上升为统管茶峒的自然之神,像一只无形而又法力无穷的手摆弄着边城人民的生死命运,影响着当地的风俗民情,为《边城》营造出一派自然和谐的故事环境。也正是因为水的缘故,使小说中的这座“边城”充满了神性。

水是小城人民的终身依靠,串联起他们的日常起居,“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掌管着他们的商贸交易,“船上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五倍子,下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河街商铺林立、繁荣异常。与此同时,水还造就了茶峒山城安适自守的民风和恬静淳朴的民情。每逢涨春水河街的居民便在自家屋顶搭起梯子拿着家什骂骂嚷嚷地往城里去,水大时河边的吊脚楼或有被水冲走的,“大家皆在城头上呆望着,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大家皆在城头呆望可以看作是在看热闹,然而受损失的人家也同样是这样呆望着就比较特殊了。边城里的人民面对自然的安排、水的天然赐予,不怒也不反抗,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水作为小城自然之神的威力在这里可见一斑。也正是这一方水养育的这一方人民,才有他们属于这个地理地域的独特的性情。

(二)包含死亡意蕴的水——终结生命的力量

《边城》中的水意象不仅具有清澈透明的柔美气质,同时还包含着刚烈凶猛的死亡意蕴,小说中有三个美好而纯净的生灵因为水而死亡。

首先是翠翠的母亲。这位老船夫的独生女不愿违背道德和责任的规范,最终为了成全爱情的忠贞而殉情——产后吃冷水而死,这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悲剧,同时也间接造成了翠翠的悲剧。翠翠这个可怜的孤雏从出生起便只有爷爷一个亲人,在小说中翠翠也常常冒出“若爷爷死了呢”这样可怕的念头,而老船夫也对女儿的去世无法释怀,每每想起都颇为伤心,也忍不住会担忧翠翠可能会与她母亲有着共同的命运,同时也会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呢?你将怎么样?”可见水带走了翠翠母亲的命,同时也使翠翠陷入一种极其脆弱的人生状态中。

其次是顺顺的长子天保。在经历了月下唱歌之后,天保毅然决定乘船离开茶峒这个地方,不料却在茨滩下溺水而亡。随着天保的死亡本来简单的爱情故事变得误会重重,天保的死在船总顺顺和傩送心中对老船夫埋下了极深的芥蒂,为傩送和翠翠原本纯真的爱情埋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由此翠翠的爱情悲剧似乎已成定局。

最后是翠翠的爷爷老船夫。一夜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后,翠翠醒来,发现雨水冲毁了屋旁的菜园地,冲垮了屋后的白塔,更带走了爷爷年迈的生命。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次颠覆性的打击,如果说傩送的顺水而下使翠翠失去了爱情的着落,那么失去爷爷则使翠翠的生命失缺了依靠和荫庇。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失去了从小到大的依靠,她从此只能孤苦无依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等待那个不知归期的爱人,悲剧气氛在此达到高潮。

二、虎耳草——纯美少女的朦胧情爱

虎耳草作为小说中重要的一个植物意象,小说中一共提到了六次,前五次是在梦中,最后一次是翠翠在现实中摘了一把虎耳草。虎耳草这一意象是翠翠纯真情爱的象征,而从梦中到现实的这个过程则预示着翠翠情爱意识一步一步地自我觉醒。

翠翠在回味着爷爷诉说的母亲与父亲白日对歌的爱情故事中睡着了,“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地在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这是虎耳草这一意象在文中的第一次出现。父母的爱情故事,加上傩送那夜在月下的歌声促使着翠翠在梦中展开了一段情爱幻想,而虎耳草则正是翠翠的相思意象,是少女对心上人歌声在梦中所做的心有灵犀的感应,而飞到悬崖上摘虎耳草这种大胆的幻想则预示着她对情爱的追求与期盼。小说第十五节中,爷爷给翠翠唱傩送给她唱过的情歌时,翠翠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口中说出“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这句话,进一步表明了这颗少女的心已情窦初开了,也使得爷爷最终明白了孙女心归何处。小说第十七节中,翠翠上山去掘竹鞭笋,“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这是小说中最后一次提到虎耳草,也是唯一一次翠翠在现实中摘的虎耳草。这一情节暗示着翠翠的纯真情感由暗中期待转变成显性展示。正如闫晓昀所言:“‘虎耳草’同‘翠翠的爱情’正是在这种相互映照的过程中实现了双向建构,在‘恰到好处’的出现中,虎耳草具备了超越审美价值的语义阐释功能,仅着六处笔墨,便已能替代繁琐的描述,将翠翠复杂的情爱心理变化凝练地呈现。”[4]69

三、碾坊与渡船——现代价值观对传统价值观的冲击

碾坊与渡船是小说中一组相对的人文意象,分别象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整体反映出现代价值观对传统价值观的冲击。甚至还有人认为“碾坊和渡船这两个意象,不仅反映了湘西的时代特征和民间习俗,而且凸显了一个封建宗法关系与原始民性交织的社会”[5]70。单纯从傩送的角度出发,他的爱情生命中存在着两位为他守候的女子,一个是与他一见倾心的翠翠,另一个则是主动求亲的团总家的小姐。如果说碾坊是团总家小姐的陪嫁物,那么渡船则可以看作是翠翠的陪嫁物。

渡船背后所代表的生活和价值观:从老船夫的口中我们知道摆弄渡船是有口粮的:三斗米和七百钱,这便是祖孙二人所有的收入。翠翠与天保初遇时,顺顺让天保将鸭子给翠翠,并提及“且知道祖孙二人所过的日子十分拮据,节日里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许多尖角粽子”。可见守着渡船的祖孙俩的生活是十分清苦的,即便生活如此清苦,当客人硬是要给祖孙俩额外的渡钱时,他们就硬拽住客人把钱还给他们,还自备上好的烟招待渡客。而碾坊的情况却截然不同。小说第十节中,傩送邀翠翠和老船夫到城中看热闹时,老船夫到新碾坊看水碾子时,听到熟人介绍碾坊值大钱七百吊。翠翠在河边也听到妇人们的谈论:“人家在大河边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雇十个长年还得力一些”,“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由此可知,得到碾坊可以过富足无忧的生活。

渡船是流动的,碾坊是固定的,渡船是不带来财富的,而碾坊是可以带来财富的,从这两种意象的不同特点中,我们不难看出:渡船是边城传统文化的标志性意象,是与边城人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相生相伴的,是依水而生的边城人民的重要交通工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边城人民的生活是一天也不能离开渡船的,它象征着一种古朴、淳厚,虽清苦但安适、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反映的是重义轻利的传统价值观。而“碾坊”则是在现代文明冲击下衍生出的新兴意象,在当时是作为一种“罕物”而存在的,是平常人求之不得的,代表的是一种富足却庸俗的生活方式,传达出重利轻义的现代价值观。

通过翠翠耳朵,我们知道河边的妇女曾这样议论过:“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可见,在茶峒人民的最初观念里,碾坊和渡船这两个意象本身不具有可比性,不存在任何好坏优劣之分,只要各人“心里爱”便就是好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价值观的不断入侵,“利”观念逐渐加入,两相比较,明眼人都可看出“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而且“一个撑渡船的若想要有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这几乎快成为整个茶峒人民的整体思想观念了。这也反映出现代重利轻义的价值观对传统价值观的强烈冲击。当然作者也透过傩送选择只有渡船的翠翠而放弃有碾坊作为陪嫁的富家女的这一决定,表露他自己对传统价值观的肯定。正如罗才平所说:“正是因为怀着对民族美德丧失的深切忧虑和重建的责任,沈从文才在《边城》中对那亘古的‘渡船’寄寓了丰富的象征意蕴。它既是老船夫高尚人格乃至民族品德的一种象征,又是两兄弟对翠翠的真挚爱情的实质之所在;既寄寓了作者人性皆善的社会理想,又在理想人生与理想社会的描绘中揭示出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6]93

笔者希望能够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下为《边城》的解读开辟全新的视角,以期达到为后来者抛砖引玉的作用。

[1] 邹建军,刘遥.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J].世界文学评论,2009(1).

[2] 赵义华.《荒凉山庄》中叙事空间的修辞效用[J].世界文学评论,2008(2).

[3]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九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4] 闫晓昀.论《边城》的意象选择及其叙事功能[J].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3).

[5] 林忠港,朱晓林.碾坊与渡船:《边城》不可忽视的两个意象[J].文学教育,2011(2).

[6] 罗才平.《边城》“渡船”意象初探[J].荆州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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