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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湘西见到虎耳草时,虽是初见,却有如遇故知般亲切。
还在少年时代,我就在沈从文先生的文字中见过虎耳草。虎耳草,是《边城》中的草,是一个唤作“翠翠”的姑娘的草。这个姑娘,“风日里长养着”,和疼爱她的外公相依为命,纯真无邪,质朴美丽,是湘西的水土养出来的姑娘。创造“翠翠”的沈先生已经故去多年了,“翠翠”还活泼泼水灵灵地在沈先生的文字里活着。
《边城》中,虎耳草第一次出现,就是在“翠翠”的梦中。当“翠翠”听外公讲父母的爱情时,她想到了自己的感情。她梦见自己上山崖摘虎耳草。“……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地各处飘着……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她把梦说给爷爷听:“爷爷,我昨天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两兄弟都爱着这个纯真美丽的姑娘,决定用斗歌的方式来争取心上人,夜里那又软又缠绵的山歌是弟弟傩送唱的。“翠翠”那朦朦胧胧的感情明晰起来,所以“摘了一大把虎耳草”。
青青的虎耳草,讲述着发生在边城的爱。茶峒是一个未染尘埃的世外桃源,民风淳朴,人心如清水般澄澈透明,慈爱而倔强的老船夫,纯真而坚强的姑娘“翠翠”,多情重义的两兄弟,荡气回肠的山歌,崖壁上的虎耳草……浪漫多情的湘西,孕育了这赤子一般的美,赤子一般的情。《边城》中的虎耳草,是爱与美的化身。
后来,我又在汪曾祺先生的文字中见到虎耳草。汪先生是沈先生的弟子。沈先生故去后,汪先生写了很多回忆沈先生的文章,其中一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文章,文末写道:“沈先生家有一盘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盘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我心里一动,原来,虎耳草,是“翠翠”的草,更是沈从文先生的草。
沈先生对故乡梦绕魂牵,对虎耳草情有独钟。亲友回忆,沈先生1982年回家乡凤凰,从小船上岸去看了虎耳草,“井旁岩壁上长满了茸茸的虎耳草,沈先生告诉我们虎耳草很能适应各种土质,开小白花,是消炎去毒的一种好药。看!它们每片叶子都很完整,虫子是不敢去咬它的。农民常用它消除一些无名肿毒。”沈先生在北京的那盆虎耳草,就是从湘西带去的。
在湘西,我终于见到了神交已久的虎耳草。它是那种野气生生的草,生长在山坡,野径,江畔,甚至石缝——据说虎耳草的学名从拉丁语直译过来是“割岩者”,因为它常常生长在岩石裂缝处,天长日久,也许有一天能将岩石割开。这意思,正是汪曾祺写沈从文特别写到的一点:“沈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他说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烦。”
沈先生去世后,骨灰一部分撒入沱江,一部分归葬听涛山,墓旁种满了虎耳草。墓地的石碑上,刻着黄永玉写的铭: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沈先生回到了故乡,陪伴他的,是他喜爱的虎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