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昭第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在甘肃礼县西和南部流行一种民间行游诗人,俗称春官,也叫说春人。他们往往一人或两人一组每逢岁末年初立春前后走村串巷,发送一些用木板自行印制的春帖,内容包括二十四节气及来年雨水、五谷家畜、流年运势、日常禁忌之类,且往往出口成章,即兴赋诗,说一些祝福送喜之类的喜话,并配以简单曲调,形成一种别具一格的唱词。这些唱词往往基于触景生情、应物赋兴,内容五花八门、丰富多样,但基本上都有一个主题或价值取向。这便是以祝福送喜为主。虽然祝福送喜可能存在某种意义的讨好主人赢得财物的嫌疑,也不乏可贵精神。
这些春官或说春人都是贫困地区的农民,不过是借助送春说唱这一更为高雅的形式行乞,其中也不乏见利忘义之徒,但绝大多数极讲究礼数,无论所获财物多寡,态度如何,绝对不忘报春送喜的神圣使命。如果说佛陀次第乞所彰显的是一种“不越贫从富、不舍贱从贵,大慈平等、无有选择”的“不择贫富、平等普化”智慧精神,[1]18这种不择贫富、平等普化的精神也同样存在于春官的行游说唱之中。中国人相信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的古训。春官一般不在熟人尤其朋友、亲戚圈里说春,偶尔阴差阳错走到亲戚或朋友家中说春,乃是极其尴尬的事情,最明智的办法也只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春官不在熟人乃至亲戚朋友圈说春,往往徒步行游他乡,既不能靠父母,也不能靠朋友,衣食起居等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得依靠遍布各行各业的他乡人恩赐。如果没有这些人恩赐和善待,便不能衣食无忧,甚至可能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以致无法生存。也许正是这一特殊惯例和经历,使他们更容易理解各行各业人们的艰辛,也能比其他人更容易看到各行各业的美和智慧。
遍布礼县西和南部一带的春官们深谙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的古训,对诸如木匠、铁匠、画匠、石匠、瓦匠、布匠、毡匠、席匠、吹匠、猎户,及磨坊、油坊、染坊、豆腐坊、客店、药店、理发店、裁缝铺、商铺、茶馆、饭馆等不同行业乃至三教九流等而视之,倍加赞赏。不仅对各行各业的表示祝福,而且对其精湛技艺大加赞美。如说木匠有“一根墨绳软又软,它在木王背上缠;左缠三转生贵子,右缠三转出状元”,“鲁班弟子手更巧,修房盖舍把花雕。雕出龙来龙奔腾,雕出虎来虎翻身。修下仓库装陈粮,五谷陈粮憋破仓。修下圈舍圈牛羊,牛羊成群马成双”等;说铁匠有“张铁匠,李铁匠,杂铁废钢都用上。这头扯,那头响,钢铁烧得红旺旺。钳子过来把口张,钳铁上砧叮当响。大锤下来倒四方,小锤下来溜溜光。打个啥来像个啥,打个莺鸽会说话。说你巧真格巧,打的东西真格好。文官知道要打印,武官知道要打刀,文官打印安天下,武官打刀定天下”,及“打个啥像个啥,打只鹦鹉会上架。要个啥,打个啥,铁疙瘩能造牡丹花”等;说裁缝有“裁剪方面顶呱呱,扎个啥来像个啥;扎条鱼儿水里游,扎朵牡丹墙上挂。扎对鸳鸯双飞翼,扎对凤凰飞上架;不说大姐手多巧,织女下凡比不了”等;说豆腐坊,有“耳听磨子如雷响,春官进了豆腐坊。黄豆瓣子泡得软,手推磨儿转得欢。糊浆磨下一大桶,麻布包包把渣分。毛边锅里豆浆满,灶里点火把柴添。锅里煮得浪花绽,停火再把卤水点。分出豆花锅底沉,捞出来压成方撴。豆腐味儿扑鼻香,馋得春官口水淌”等。也许春官们并没有认识到他们对各行各业的人们不择贫富、一视同仁、平等普化的态度中蕴含什么智慧,也不明白不择贫富、一视同仁、平等普化的智慧精神意味什么内涵,但他们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确实能在行动上践行这一点。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在古老中国,也许教育并不像今天这样普及,许多农民的文化熏陶和智慧启蒙主要依靠的便是基于祭祀神灵的戏曲乃至皮影戏、木偶戏之类,除此而外,便是春官的说春唱词。春官们无意识充当了文化乃至智慧启蒙者的角色。这一角色在广播电视和互联网较为普遍的今天也许并不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没有这些大众传媒的时代却发挥过无可替代的作用。也许当今社会存在的文化乃至智慧缺钙症,可能与大众传媒的功利化、浅表化、庸俗化,以及诸如春官说春唱词之类传统启蒙方式逐渐衰落甚或消失有关。
物质资料的生产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而物质资料的生产在农耕文明时代,主要依靠各行各业人们的手工作坊,也许正是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各行各业手艺人才真正撑起了中华文明的大厦,构筑起了中国文明绵延不断的发展史。应该承认,中国社会存在一定官本位思想,有重道轻术倾向,但这更多存在于上层社会,对占绝大多数的底层百姓并不具有十分普遍的影响力。他们即使有官本位思想,也只能是一种奢望,并不能付诸行动成为一种生活实践乃至生活方式。真正能成其为生活实践乃至生存方式的仍然是各种各样的手艺。这是普通老百姓成家立业、养家糊口的看家本领。所以虽然有人看不起三教九流,但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实际上十分尊敬手艺人。《考工记》不仅将百工与其他职业平列,有所谓“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的观点,且将百工与圣人并列,有所谓“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事”[2]47的观点。也许春官并不一定都能达到这一认识高度,但他们并不轻视,且对各行各业的人们充满普遍崇敬和爱戴的心情本身便体现了这一点。正是这种特殊经历使他们对各行各业并无偏见,亦无贫富贵贱之类分别和取舍。宗白华认为“技术本是一种能力,是一种价值,它是人类聪明的伟大发现”,乃至诸如古代神巫、魔术师都可能是古代“知识智慧的保藏者”和“技术的运用者”,他们可能“智慧与技术集于一身”。[3]165也许春官并不不能达到宗白华的认识高度,也可能并不明白正是包括他们在内的百工保持甚或传承了中国社会最底层最普遍、最具智慧,也最具技术含量的文化精神。对各行各业能工巧匠不择贫富贵贱,一例赞美的平等普化倾向,所彰显出的圆融智慧,实际上是中国文化最高智慧的结晶,是中国圣人人格理想的集中体现。正是他们行游各地吃百家饭、住百家屋的生活实践,使其更有机会体悟甚或证悟这种最高智慧和圣人理想。他们显然更便于与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了解各行各业人们的喜怒哀乐和成败得失,更易于形成对贫富贵贱无所分别和取舍、平等普化的智慧精神。
作为身处社会底层贫苦农民的春官并非不知道各行各业劳动者尤其体力劳动者的艰辛,也许正由于他们饱尝生产劳动和生活实践的艰辛,才使他们更容易深入而富于同情地观照和审视各行各业的生活境况,并对其劳动创造给予高度评价。也许正由于他们实际上比各行各业人们的生活更无所着落,才使他们由衷地对各行各业的人们给予同情乃至赞美的情感。所以在春官说春唱词中,对最脏最累的生产劳动都能描述得绘声绘色,富于诗情画意。这不是他们有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而是他们比任何人更懂得生活的艺术化和世界的美学化的必要。因为如果没有这种生活的艺术化和世界的美学化,人们的生活便可能永远没有希望。生活质量虽然基于物质条件和生活待遇,更重要的源于人们的心态,如果用富于诗意的眼光看待生活,即使艰辛而且痛苦的生活也可能充满自由幸福的体验。这可能是春官说春唱词将各行各业人们的生产劳动和生活实践予以诗意化、美学化处理的根本原因。他们也可能认识到诸如此类的诗意化乃至美学化处理,并不能真正改变生产劳动和生活实践的艰辛,但如果有了这种诗意化乃至美学化,原本充满艰辛和痛苦的生产劳动和生活实践才可能散发出自由幸福的光芒,才可能使各行各业的人们因为诸如此类充满善意的抚慰和祝福而多一些生活的慰藉和幸福的希望。尼采认为:“唯有作为审美现象,此在与世界才是永远合理的。”[4]48春官并不一定能认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对各行各业无一例外的祝福和赞美无疑体现了生活的艺术化乃至世界的美学化倾向。如说磨坊,有“粗箩罗,细箩弹,朱雀玄武吐白面。人说家有千对牛,不如一个滴溜溜”。更为可贵的是,他们的赞美如“一渠春水渡三轮,五间草舍通四岸;通四岸,磨细面,一年四季日夜转,童叟无欺是正道,与人方便自方便”等还传达出童叟无欺、平等普化的智慧精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对一切人、一切行业的一视同仁,能够达到这一境界只有老庄、孔孟、释迦等圣人,连尼采等著名哲学家也难以企及,但春官说春唱词无疑表彰了这种无所选择、平等普化的智慧。春官们将各行各业的人们无一例外地作为衣食父母,诸如磨坊主乃至其他手工艺者也无一例外地将一切人作为衣食父母,正是这种相同的境遇成就了他们平等普化的智慧。只有理解这一点,才能从根本上领会“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事”的真正内涵,也只有理解这一点,才能从根本上认识到春官说春唱词能够在人们司空见惯的生活艰辛和痛苦中表彰自由幸福的生活憧憬的真正原因。
也许对各行各业的祝福和赞美还可能存在旁观者清的情形,但对诸如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关涉每一个人基本生存问题的无有选择的祝福,无疑需要对自身生活乃至生命的透彻观审和反思。如果对各行各业无所选择所彰显的平等普化智慧,主要得益于春官对自身衣食住行等生活基本问题的考虑,及对不同行业人们生活处境的理解,那么他们对关涉包括自己在内一切人生活根本问题的无所选择和平等普化,则饱含着他们对自身生命的认同和态度。如果生活的富贵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人们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生活的艰辛乃至痛苦则更易于形成对生存与死亡的淡然豁达。既然生活并不见得自由幸福,死亡也便并不痛苦可怕,甚至可能意味着痛苦的最终解脱。孔子以不知生焉知死来逃避对死亡的观照,释迦牟尼借彻底涅槃来解脱对死亡的恐惧,苏格拉底通过对死后绝对自由的渴望来彰显视死如归的淡定,相对来说既不放弃生活的洒脱,也不忽视死亡的自由,能真正达到生死如一的应该是老庄。所有这些圣哲的智慧主要基于他们对生命的透彻体悟,春官们对生命乃至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成败得失的达观自如,则主要基于其生活的艰辛和生命的苦痛。那些身处穷山恶水地区、生活艰辛痛苦的普通百姓常常比达官显贵更易于形成视死如归的生命智慧。正因为这个原因,出身贫贱、缺衣少穿的春官常常比某些偏执的学者和宗教有着更加异乎寻常的圆融智慧。
春官们行游各地,适逢有些人家喜得贵子,举办满月宴席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在这种场合,春官们的祝福常常最为自然,且能与其乐融融的氛围相得益彰。他们的说春唱词免不了对主人的祝福,及对新生儿未来前途的憧憬和吹捧。虽然诸如此类的憧憬和吹捧,充其量只是一些喜话,不见得能变为现实,人们还是乐意听诸如此类喜话,至少能表达人们对美好前程和生活的共同期待。如说春唱词有《满月喜》云:
春生贵子在故乡,夏入学堂读文章。
秋占鳌头登金榜,冬赴朝廷伴君王。
条条大路通北京,卜易先生推子平。
南阳有个张百万,洛阳桥上蔡状元。
人王面前一对瓜,一颗珍珠在王家。
二十三天下大雨,和尚口里吐泥巴。
春官留你几句话。你家娃娃八字大
你家娃娃生的胖,顶子戴在额脑上。
戴顶子,紫袍穿,骑大马,做高官。
扬名声,父母显,你看体面不体面。
鲁迅并不认为诸如此类喜话有什么实际意义,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许多人并不像鲁迅那样冷静,即使知道诸如此类祝福不过是一些虚无缥缈的喜话,但由于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乃至梦想而受到欢迎。活在梦想中的生活不着边际,但没有梦想的生活确实索然无味。人们需要直面人生,也需要用梦想装点人生。如果没有用愿望或梦想作为装点,便可能因为太过真实丧失诗意和韵味,因为太过功利化显得索然乏味。对生活的期待和梦想,不仅表现出人们的普遍心理诉求,且在相当程度上起着抚慰痛苦、安慰人心的作用,至少能使人们不再因为直面现实而痛苦的生活陷入绝望。与早得贵子相似,最值得喜庆的还有结婚喜宴。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洞房花烛夜三大幸事中,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夜,对绝大多数老百姓而言可能有些可望而不可及,或充其量只能借助对戏曲人物的同情和向往在幻念中得到满足,诸如结婚庆宴之类可能更切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可能为大多数老百姓所亲身经历和体验。遇到诸如此类的场合,春官们可以大展身手,对新人才貌进行恭维,对未来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进行祝福。有说春唱词《结婚喜》云:
春官进了双喜堂,恭喜淑女配才郎。
天上牛郎配织女,人间龙凤双呈祥。
金树鸳鸯成双对,玉林孔雀永成双。
白头偕老添富贵,恩爱夫妻幸福长。
天上银河度双星,人间乔老和双亲。
画眉美似西施女,淑贤人如王昭君。
完成一件儿女事,了却两家父母心。
今日新婚成大礼,他年富贵子孙荣。
设席佳馔待亲友,陈酿美酒宴嘉宾。
主人高兴合不上嘴,亲朋饮酒脸发红。
执事高呼锁喇子响,鞭炮阵阵响不停。
有人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有人认为未婚男女期待结婚,已婚男女又深感束缚和累赘,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向往婚姻,因为它必定是人生的一个主要内容,有所担当、有所牵挂或被牵挂同样是生活的一个主要内容。虽然有些人追求无所担当、无所牵挂的自由自在生活,但这种无所担当和牵挂的自由自在经常存在无所依靠、没有着落的空虚感和不踏实感,尤其在生命面临危险甚或安全受到挑战的时候,这种感觉会被无形中得到强化:人们会深刻认识到被人牵挂和牵挂别人不是束缚和累赘,而是生活乃至生命的全部价值和意义之所在。虽然爱情的甜蜜使人不大关注生活的细节,生活的细节又往往使爱情的甜蜜受到冲淡,但平淡无奇的生活细节并不总是以冲淡爱情的甜蜜为代价,也可能最大限度填充和丰富爱情的甜蜜,使得原本有些空洞或虚幻的爱情由于有了具体真实的生活细节显得更耐人寻味,乃至地久天长。所以春官们对婚姻的祝福和吹捧,不仅是为了讨得一定财物,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作为人的最基本道德规范,及对他人幸福生活的期待和向往。中国人向来遵守己欲立则立人,己欲达则达人的基本伦理规范,对所有人婚姻生活的美好祝愿是这一基本伦理规范的具体表现。
相对来说,虽然遭遇丧事是最尴尬的,但春官并不因此退避三舍、逃之夭夭。他们同样责无旁贷地担负着悼念亡者、宽慰生者的使命。由于受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春官们不可能像庄子那样用诸如击盆而歌的方式表达等富贵、齐生死的智慧,因为这不大符合沉痛悼念和吊唁的心情,但也不会像痛失亲人的主人那样悲痛欲绝,以致痛不欲生。因为这只能加重主人的情感负担,并不能达到抚慰人心的目的。他们会借助阴阳两界虽有所隔但无差别之类充满善意的抚慰和祝福化解人们的痛苦,少不了借助对亡者的敬畏乃至祝福,及对生者的劝慰乃至祝福表达其不畏死亡、视死如归甚或生死一样的思想。如有《孝堂春》云:
山里打鼓河里听,河里打鼓远传名。
只有春官辨不清,一步踏进孝堂门。
说孝堂,讲孝堂。贵儿贵女跪两行。
后面跪的淑贤女,前面跪的是儿郎。
亡人离阳入阴界,躺在灵堂不起来。
一日不食阳家饭,三日上了望乡台。
望乡台上望一望,阴与阳间都一样。
望乡台上看一看,儿孙哭得泪涟涟。
望乡台上阴阳牌,阴阳二界两分开。
柏木棺材明溜溜,有福之人睡里头。
当堂灵前一对灯,两边香牌迎风摆。
跨鹤归西中央悬,慢慢悠悠到西天。
有告牌,引魂幡,古规古矩样样全。
葬家葬在九龙口,后辈儿孙做王侯。
埋家埋在九龙山,后辈儿孙做大官。
孝堂规矩说不清,我把行孝说分明。
自从盘古开天地,开天辟地有人伦。
五福堂中恩最重,五经四书孝为尊。
三皇之时有孝子,五帝之时孝子生。
世间好事忠和孝,天下良谋读与耕。
堂上父母要孝敬,敬孝胜过敬佛神。
和睦兄弟侍奉亲,敬孝为人首一宗。
帝王行孝天和顺,为官行孝万民尊。
穷人行孝变富贵,富人行孝福寿增。
今人若闻古人语,古人行孝远传名。
孝子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根。
我劝人子行孝道,忠孝美德永传承。
人固有一死,这是任何人无法避免的。有人寻求长生不老之药以维持肉体生命的永恒,有人求佛求道以图精神生命的永垂不朽,有人试图通过立德、立功、立言等方式实现精神生命的永恒,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方式真正切实可行。唯一可聊以自慰的只能是死而不忘者寿,也只能是借助延长精神生命的方式达到生命的永恒,而不是借助服用长生不老之药达到肉体生命的永垂不朽。所以终有一死大概是任何具有清醒生命意识的人都应该认识到的必然结果。有所不同的是,有些人执著于追求这一结果,有些人执著于逃避这一结果,所有这些都必然使人们因此受到束缚,以致生活于受压抑的生活境况之中。春官们对亡者免不了一死现状的直接认可,及对生者守持孝道必获荣华富贵的深信不疑,自然会起到抚慰亡者、警示生者的作用。在诸如“世间好事忠和孝,天下良谋读与耕。堂上父母要孝敬,敬孝胜过敬佛神”的之类抚慰和警示中,显然多了几分世俗社会的人情味,也避免了某些宗教的自私自利和冷酷无情。如果说遭遇丧事不回避本身便彰显出对生与死无所执著、平等普化的智慧,那么对亡者乃至生者给予孝道的宽慰和祝福,更使这种平等普化的智慧得到强化和张扬。也许只有无论贫富贵贱一例奉行孝道,才可能实现敬人者人恒敬之的社会理想,才可能达到平等普化的目的。如果一个人不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却能达到平等普化,甚或仇视一切人乃至亲生父母,却能因为虔诚信奉某一至高无上神灵而升入天堂,这种宗教不是冷酷无情的,便是极其自私自利甚或惨无人道的。遗憾的是确实有某些宗教徒有意无意陷入诸如此类宗教陷阱之中。
礼县、西和南部的春官们的说春唱词,还对一年四季乃至二十四节气歌有所歌咏。人们可能以为有文化的人比没有文化的人更具圆融智慧,其实在某些关键问题上,倒是没有文化的春官们有着许多文人墨客所没有的圆融智慧。虽然说诸如伤春、喜夏、悲秋乃至怒冬之类仅是文人墨客借以抒发情感的理由,但这种理由毕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对春夏秋冬有所分别和取舍的倾向,虽然董仲舒将所谓“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5]318-319作为天人感应的表现加以阐述,很大程度上彰显了中国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人与自然相对抗的智慧,实际上即使董仲舒也不一定拥有真正圆融透彻的智慧。对此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春官。他们说春的唱词不但没有文人诗歌美人暮春、少妇伤秋之类的感伤和矫情,且没有弗莱对喜剧作为春季的叙事结构、传奇作为夏季的叙事结构、悲剧作为秋季的叙事结构、嘲弄和讽刺作为冬季叙事结构的分别和执著。这不是因为他们的行为仅限于立春前后,更重要的是他们作为最底层的农民,最熟悉也最习惯一年四季和二十四节气的变化。对他们来说,一年四季的更替和二十四节气的变化并不意味生活情调的变化,更不预示着叙事结构的变化,只是标志着生产乃至生活内容的变化。他们比那些矫情的文人更能感受到四季更替和二十节气变化的价值和意义,也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哲学家更能感受到一年四季更替和二十四节气变化的最原始最真实的含义,更能深刻体悟四季更替和二十四节气变化蕴含的无所选择、平等普化的智慧。他们能更深刻认识到四季更替和二十四节气变化,只是一种自然规律,一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生产和生活内容的变化,甚至所谓天人合一的真正内涵也不仅是喜春、怒秋、乐夏、哀冬之类的天人感应。如《二十四节气春》云:
一年二十四节气,春官给你说仔细。
正月立春阳气转,雨水一过无雪天。
二月惊蛰响惊雷,农人春耕紧跟随。
春分杨柳吐绿咀,候鸟燕子往北回。
三月交节是清明,祭祖扫墓去踏青。
谷雨梨树开白花,家家种豆去点瓜。
四月立夏农活忙,坝里麦子芒儿长。
交了小满要种糜,满山树木八叶齐。
五月芒种天气长,夏至坝里麦上场。
六月小暑谝大话,割倒麦子拔胡麻。
大署天气热难当,遍山麦子收出梁。
夏至三庚入伏天,立秋末伏七月间。
七月中气是处暑,洋芋掏上锅里煮。
八月白露高山麦,秋收农活一大堆。
秋分中秋天变凉,白天黑夜一样长。
九月寒露麦种上,霜降草尖见白霜。
寒露下种逼籽哩,霜降庄稼逼死哩。
立冬十月天气冷,小雪白菜收进门。
十一月大雪满天扬,冬至数九加衣裳。
十二月小寒结白冰,大寒一过又立春。
节气一年连一年,春官的节气已说完。
人们常常将《诗经·七月》视为史诗性作品,其实能全面且详尽描述农民一年劳作生活图景的应该是春官的《二十四节气春》。它们不仅详细阐述了一年四季的更替,及十二个月生产和生活的主要内容,而且能全面呈现一年十二个月中二十四节气的变化与农业生产的密切关系。虽没有足够证据证明中国二十四节气的发明可能与礼县西和南部一带春官有关,但春官们自制木版印刷并散发春官贴的行为确实在传播和推广中国二十四节气乃至农历方面有着不可低估的功绩。虽然他们所传承的仍然是皇历,但这些皇历在通讯设备并不发达的过去能传播到中国的每一个穷山僻壤,传承到每一个农民的子孙后代,春官无疑起了绝无仅有的作用。春官说春唱词所彰显的智慧在于不执著于任何时节和节气,或停留于所谓喜春、怒秋、乐夏、哀冬之类,而是在不同时节和节气有不同生产和生活内容,且必须遵守这一变化,否则便因为错失时机导致减产。人们虽然只是倾向于强调诗人的创造性灵感,乃至天才的智慧,其实真正能通达看待时节和节气变化,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恰恰是农民,以及他们中永远保持乐观且不避春夏秋冬、成败得失,一例将幸福和快乐寄托于他人的春官。他们才是春天的真正使者、幸福的真正使者,甚至春天的真正喜神。这种快乐和幸福并不总是体现为欣喜若狂,甚或乐不思蜀,而是体现为平淡达观,若有若无,至乐无乐。他们所感兴趣的只是紧跟节气不误农,不是所谓哀婉春天的易逝,秋天的悲哀。这才是他们真正体悟天地自然之大道的体现。如:
立春雨水正月间,提早送粪莫迟延。
惊蛰春分备好种,适时播种最关键。
清明谷雨天渐暖,玉米洋芋种田间。
四月立夏到小满,麦田管理莫迟缓。
芒种夏至要开镰,秋田锄务赶在前。
小暑大暑天正热,防雹防旱防水患。
立秋处暑七月里,抓紧伏耕整麦地。
白露秋分农活忙,秋收秋种紧跟上。
寒露霜降收果菜,抓紧冬藏往出卖。
立冬小雪天气冷,冻前翻地搞冬耕。
大雪冬至结寒冰,积攒肥料要在心。
过了小寒和大寒,眼看就要过新年。
不误农时最要紧,年年粮食多高产。
春官说春唱词所彰显的智慧并不限于生产的有序和生活的平淡,更在于对生活平淡无奇和生命无足轻重,乃至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冷静认识。他们崇尚伟人,但不夸大伟人的价值和意义。在他们看来,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甚或惊世骇俗的伟大历史人物,也不过如九九节令一样只是具有不断更替的时令价值和意义,充其量只是作为曾经历史的见证具有符号意义乃至伦理道德意义。也就是所谓显赫一时的伟人,对未来的真实影响,仅限于伦理道德层面,而不是历史层面,所谓历史层面不过是不同时期更替的一个休止符而已。如《九九春》:
一九头,入寒冬,纣王驾坐朝歌城。
昏王无道妲己宠,残害忠良理不通。
二九头,随冷寒,文王渭水去访贤。
太公手执钓鱼竿,周朝永固八百年。
三九头,水结冰,广成子三闯碧游宫。
神仙洞里修真容,太上一气化三清。
四九头,起冰浪,战国出了秦始皇。
长城筑死范喜郎,哭坏节烈女孟姜。
五九头,结顽冰,天寒地冻鬼神惊。
未央宫里斩韩信,吕后治政十六春。
六九头,立春回,汉朝出了王莽贼。
绿林杀进长安城,新朝王莽命归阴。
七九头,夜无霜,光武天子坐洛阳。
酒醉斩了姚七将,宫门砍死马志章。
八九头,春风暖,刘公结义在桃园。
打败黄巾八百万,三战吕布虎狼关。
九九头,八十一,平贵跨马去征西。
宝钏留在寒窑里,万里征途理所必。
春官说春唱词不是将历史人物作为改变历史的主人,而是作为时代更替的代名词。或者说,在他们看来,不是历史人物创造了历史,而是历史创造了历史人物。所谓历史人物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如同时令和节气的自然表征一样标识了他们的时代,而不是彰显了他们的历史价值。为此,春官说春唱词并不关注历史人物生活的时间顺序乃至历史背景,而是关注他们在不同时令和节气中的填充价值和意义。他们并不关注历史人物的真实性,尤其生活细节的真实性,也不在意表彰和演义其真实的历史故事,只关注这些人物对充实时令和节气方面的价值。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时令变化和节气更替的价值远远大于历史人物自身生命的价值。既然对曾经显赫一时的历史人物都是如此态度,对普通百姓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认同,便更加平淡坦然。也许是生活的平淡无奇和生命的无足轻重,使他们能更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意义,也许是农民依赖于天时地利的特殊经历,使他们更重视修己养德的文化传统,且将修己养德与成败得失相提并论。这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因果报应,实在是没有比因果报应更能帮助他们解释成败得失乃至传承人类文明的理由。报春甚或报喜是春官唱词不变的主题,但借助历史现象、生活现象、自然现象,对其中蕴含哲理加以深刻剖析和充分张扬,以期达到劝善乃至延续人类文明的目的,也是一个重要主题。诸如《十二送春劝世文》之类是春官说春唱词的一种主要形式。如:
一说于你送新春,财主坐在深山林。
穷居当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二说于你送新春,粉白墙上画麒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
三说于你送新春,水打龙船水又清。
一浮二浮三翻水,水上浮船浪不宁。
四说于你送新春,江湖又大海又深。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五说于你送新春,江边杨柳长成林。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
六说于你送新春,莫把钱财太看真。
古语钱财如粪土,我说人面值千金。
七说于你送新春,后面人心乱纷纷。
那个人前无人说,那个人后不说人。
八说于你送新春,那个中秋月不明。
自古不见古人影,只有明月照后人。
九说于你送新春,菊花造酒醉人心。
家家造起重阳酒,杯杯香甜有钱人。
十说于你送新春,奉劝农民庄家人。
薄田大地多上粪,黄天不昧苦心人。
十一于你送新春,主家儿子考进京。
三篇文章华似锦,独占鳌头第一名。
十二于你送新春,主家仁义赛张公。
九世同居张公义,官员出在你家中。
值得注意的是,春官说春唱词永远只是一种行游诗,且往往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并不具有固定版本,也没有固定内容和唱词。越是具有创作天赋的春官其说春唱词可能越不受到固定唱词乃至版本的约束。如果说写入文学史的文人诗歌只是落笔便定的固定文本,那么流传于民间的民间文学永远只是不见定本的活性文本。在所有这些活性文本的创作者中,春官无疑具有民间职业行游诗人的性质,他们所创作的说春唱词也无疑具有民间行游诗的性质。虽然这些春官说春唱词很大程度上具有民间行游诗的性质,但这些民间行游诗人却没有因为名不见经传走向媚俗化甚或庸俗化。虽然迫于生计原因不得不借助报春和报喜达到取悦主人的目的,但只是说一些祝愿和祝福的喜话,并不因此丧失基本的道德伦理底线,而且往往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张扬道德规范和维持社会伦理秩序的任务。如另一版本的《十二送春劝世文》有:
正月里为你送新春,粉白墙上画奇云;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
二月里为你送新春,莫把钱财看得真;
你说钱财如粪土,我说人面值千金。
三月里为你送新春,后院人吵乱纷纷;
哪个人前不说话,哪个背里不骂人。
四月为你送新春,水打轮船下水行。
一洑二洑三洑水,三负二负小人心。
五月为你送新春,主人坐在深山林。
穷在当街无人问,富在山中有远亲。
六月里为你送新春,江湖又大水又深;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可卿卿。
七月里为你送新春,河边杨柳长成林;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八月里为你送新春,好个中秋月不明;
故人不见真失缘,正月交节见故人。
九月里为你送新春,菊花造酒醉人心。
家家造起重阳酒,杯杯香甜悠闲人。
十月里为你送新春,七十二行出能人;
掌柜你把本行干,皇天不负有心人。
十一月为你送新春,主家有人在朝中;
篇篇文章皆锦绣,儿孙中举耀门庭。
十二月为你送新春,张公提早来拜年;
谁人遂子张公愿,富贵荣华享不完。
士阶层常常是社会良知的代表,作为民间行游诗人的春官更是社会良知的真正代表,而且是更无功利性的社会良知的代表。他们不追名逐利,也不趋炎附势,所追求的只是基本的生存条件,以及活着的目的。因为春官说春唱词充其量只是一种填补家用的手段,不可能成为发家致富的工具,甚至还是传播和传承伦理道德乃至社会良知的手段。春官不可能凭借说春唱词一夜暴富,许多时候往往得不偿失,但出于传播农历及报春甚或报喜的目的,总是传承着祖上流传下来的遗俗乃至文化。遗憾的是,由于人们不大理解,有些人家因为可以随便买到出版社正式印发的更详尽日历而拒绝接待春官,许多本来有传承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春唱词乃至遗俗的春官家族也因不大划算逐渐丧失说春报春乃至报喜的热情,所有这些使曾十分流行的说春民俗乃至说春唱词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和削弱。但这并不能影响春官们成人之美,祝福他人心想事成、荣华富贵的美好愿望。诸如此类祝愿乃至祝福的喜话,最为典型地存在于《十二送宝》之类说春唱词之中。如:
一送老者寿百岁,二送麒麟贵子来。
三送金玉珍珠宝,四送东西南北财。
五送荣华多富贵,六送贵子早成才。
七送天上七仙妹,八送仙女坐莲台。
九送文武登科第,十送接的圣旨来。
十一要送摇钱树,十二再送聚宝盆。
摇钱树,聚宝盆,早落黄金晚落银。
早落黄金比斗大,晚落白银架秤称。
架秤称了一百八,说你财发人又发。
架秤称了一百九,掌柜的发财如雷吼。
达到如此坦率直露报春报喜之类的喜话在春官说春唱词中并不多见,这种良好祝愿和祝福中也可能难免存在一定取悦主人的成分,但抛开这些成分,还能清晰看到春官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6]428的良好愿望和道德情操。春官说春唱词作为一种民间行游诗其价值取向的核心是报春报喜,这些春官及其说春唱词所扮演的无疑便是春天的报喜鸟乃至喜神的角色。喜神被人们誉为吉祥如意之神,相传能给人带来吉利、欢喜,以及智慧、财运、官运,能保佑子女金榜题名、新婚夫妇吉祥如意、家庭幸福安康。礼县西和一带还流行正月初一清晨开门迎喜神的民俗,主人往往率领家人提着灯笼,打开家门,朝着历书所注明的喜神降临方向,燃放鞭炮,烧香点蜡叩头,恭恭敬敬迎接喜神进入家门,供奉厅堂,以求保佑一家老少来年快乐和睦、心想事成、幸福安康。春官说春唱词不过是将这种恭迎喜神的民俗提前并以具象化民间行游诗方式加以表达而已。
礼县西和一带的春官,在某种意义上与西方神话乃至民俗中的圣诞老人一样有着某种程度的满足人们愿望的特点和功能。所不同的是,西方圣诞老人只满足孩子们的愿望,且往往以实物形式满足其愿望,礼县西和一带春官则满足一家老小所有人的愿望,但不以实物形式而以说春唱词加以祝愿和祝福;西方圣诞老人只是一个神话人物,日常生活中的圣诞老人不过是神话人物的扮演者,礼县西和一带的春官则是活脱脱的现实人物,他们就生活在偏远落后的农村,并不具有圣诞老人的神通乃至神秘色彩。如果说西方圣诞老人对小孩愿望的满足只是一种以神话人物身份进行的貌似真实实则虚幻的满足,那么礼县西和一带春官对人们愿望的满足则是一种貌似虚幻实则真实的祝愿和祝福式满足。这使西方圣诞老人的虚幻满足更具有宗教的神秘色彩,使礼县西和一带春官们的虚幻满足更有文学艺术的性质和特点。人们可以这样评价春官说春唱词:如果中国确实存在民间抒情诗人乃至民间行游诗,礼县西和一带流行的春官说春唱词无疑便是民间抒情诗人乃至民间行游诗的典型代表,而且是中国民间最具职业特征的抒情诗人所创作的民间行游诗,是中国最具职业特征的民间抒情诗人真正以平等普化作为主要价值取向所创作的民间行游诗。这些民间行游诗人乃至行游诗所传播乃至传承的不仅是农历,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自觉精神。
[1]朱棣.金刚经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4]尼采.悲剧的诞生[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5]苏舆.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6]论语集释: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