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家园意识的内蕴

2015-02-13 08:01李永建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陶渊明田园家园

李永建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陶渊明的诗文中,反复出现“归鸟”的意象:“翼翼归鸟,晨去于林。”(《归鸟》)[1]53(下文所引陶渊明诗文凡未注明出处者,皆引自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那么,鸟“归”、“还”于何处呢?陶渊明又多次这样写道:“岂思天路,欣反旧棲。”(《归鸟》)“日入群息动,归鸟趋林鸣。”(《饮酒其七》)“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其一》)这里的“归鸟”,显然是陶渊明的自比自况,而鸟所“归”所“还”之“旧林”、“旧棲”,鱼所思之“故渊”,也恰是陶渊明自己寻找身心归依的家园的象征和诗化写照,正如袁行霈所言“此皆渊明自身归隐之象征。”[1]54也就是说,陶渊明将自己对家园的向往、寻找、回归和追求,都投射、转寄到对归林之鸟和思渊之鱼的诗意吟咏中了,并以此对应了他自己强烈、浓厚的家园意识。如果说这仅是陶渊明归家、家园意识的象征化书写,那么《归园田居》、《归去来兮辞》等诗文则是陶渊明归家的心愿和行为的真实写照。陶渊明是一个家园意识非常浓厚和强烈的诗人,其实,一部《陶渊明集》的中心旨意,就是对心灵家园的寻找、回归和营造。陶渊明所归之家,不是单一、平面的,而是多层、多面的立体存在,有着丰富深刻的内涵。而对它的内蕴的梳理探究,不仅对于更深刻、全面地认识陶渊明,而且对于今天的我们寻找精神的依托和心灵归宿,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少无适俗愿,性本爱丘山”——田园之家

在《归去来兮辞》的开篇,陶渊明就这样写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在《归园田居其一》中又这样写道:“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从这两篇最具标志性的“归家”书写的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出,陶渊明所归之家的最基本的层面就是田园之家,它侧重于家园的物质、自然的特性和层面。顾名思义,田园由田和园构成。所谓田,是诗人所耕作之田野、目所及或足所至之山水,如诗人笔下所记“交远风”之“平畴”(《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种豆”之“南山下”(《归园田居其二》),所遊之“斜川”(《遊斜川》)等;所谓园,是居住并生活于其中的庭院、房舍、邻里、村落,如他所描述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归园田居其一》)田和园共同构成了陶渊明的乡土之家、自然之家,从而既接纳、承载了他的肉身,也安放、抚慰了他的漂泊不定的心灵,从而使他的心灵得到了依托和安宁,因为他天生就有远离世俗、亲近自然的本性:“少无适俗愿,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

回家不仅是回到自然的故土、茅舍和田野,还有与之相应、相连的背依着农耕文明的生存方式以及简单快乐、舒心适意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状态。陶渊明亲自“灌园”、“种豆”,辛勤劳作于田野之中,不只是为了寻找自然中的诗意,更主要的是为了衣食之安:“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他通过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衣食当须记,力耕不我欺。”(《移居其二》)自食其力,但并不为积聚多余的财富而自累:“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和刘柴桑》)农耕不仅只是自己赖以谋生的手段和生产活动,他还将之追溯到先贤古圣的行为:“哲人伊何?时惟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植。舜既躬耕,禹亦稼穑。”(《劝农》)从而他进入了一种任性自然、恬然自适的生活状态:“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阴,菽稷随时艺。”(《桃花源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时播耕,不违农时,长顺人性,不仅与自然融洽和谐,而且也达到了天伦、自性的顺畅融乐:“引壶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归去来兮辞》)这种在自己家园故土的适意、快意,构成了陶渊明田园之家的重要元素。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这里陶渊明所返之“自然”,并非今日所说之大自然,正如袁行霈所言:“渊明所谓‘自然’并非指与人类社会相对之自然界,而是一种自在之状态,非人为者、本来如此者、自然而然者。‘返自然’是渊明哲学思考之核心。”[1]82这里的“返自然”既与“归田园”密切联系,又是对后者的进一步深化,是田园之家内蕴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核心、灵魂。如果说茅舍、庭院、田野、山水这些自然的田园是作者身心的物质托载,那么这里所返的“自然”则是通由前述的自然田园、农耕的生产、生活方式所抵达的生存状态、生命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说,“返自然”就是从生命的异化、扭曲状态返回到本己的状态,从违心、压抑、拘禁的状态进入到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及少日,眷然有归歟。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归去来兮辞序》)这一段话,正是陶渊明归家返自然内在动因的自我表述。“寓形宇内能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归去来兮辞》)人生苦短的生命的体悟,促使自己调整改变了自我的人生态度:任性自然,按自性而活。“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归去来兮辞》)他以树木、泉流自比,像万物那样按自性自由、自在地生长、运动,在以物观我、审美移情中外显自我怡然、自然的生命状态;饮酒自娱,赏柯怡颜,与天地自然的交融中体验了舒心愉神的美好感受。

如果说“归田园”、“返自然”还只是陶渊明“归家”的个人行为,那么,在《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中陶渊明则是为自己的归隐寻找理论、社会、文化的印证和支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良田、美池、桑竹”等的优美环境,“设酒杀鸡作食”、“咸来问讯”的热诚好客的风俗,“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简单适意的活法,“相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的平和自然的诗意,“童孺纵行歌,班白欢遊诣”的欢愉和乐的人生图景,“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清明通畅的政治制度,这些共同构成了作者在自己的田园无法实现的梦想,他只好把它移进自己虚构、想象的桃花源。正因为是虚构,它反而有了更大的普遍性:它不仅承载、弥补、圆满了陶渊明个人的家园梦,也成了民族乃至人类共同向往的精神家园的诗意构建。他所乐道的“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的效法自然、古朴简单的社会、人生理想,不仅与老庄的哲学有着文化血脉的相通,而且与后世异域的卢梭、梭罗、托尔斯泰等的人生追求、社会信念也有着内在的一致和遥远的呼应。

二、“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真意之家

在《饮酒其五》的结尾,陶渊明这样写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作者所悟到但又无法或不愿用语言表达的“真意”,我们不妨用以诗解诗的方法把它勉强地补充、表达出来:作者对“真意”感悟的触发点是本诗上两句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也就是说,山间岚气升浮摇曳,飞鸟作伴还巢,这种自然平常的景象却猛然唤醒了作者对宇宙人生的真谛的体悟:“盖渊明所谓‘真意’,乃一‘归’字,飞鸟归还,人亦当知还。”“此乃蕴藏宇宙、人生之真谛,此真谛即还归本原。万物莫不归本,人生亦须归本,归至未经世俗污染之真我也。”[2]249袁行霈对陶渊明欲辩忘言的“真意”的解释,无疑是准确、独到和深刻的,不过除此之外,笔者窃以为:陶渊明所归之本,不全是“归至未经世俗污染之真我”,而是成为觉悟的自我。也就是说,陶渊明所悟的“真意”,乃是人之返归本源自性的觉悟,但不是回归到原初的混沌、淳朴的状态——因为那是人之初的状态,永远也无法返回了,就像人不能返老还童一样——而是返回到觉悟后的生命状态。换句话说,就是悟到了人之将还的真实处境,也就找到了家。这是陶渊明家园的更深一层的涵义,不妨名为“真意”之家。

陶渊明是了悟了宇宙人生“真意”的悟者、觉者、达者,“达人解其会”(《饮酒其一》)、“觉悟当念还”(《饮酒其十七》)、“是以达人,有时而隐”(《扇上画赞》)中的“达人”、“觉悟”等都是作者自我生命觉醒状态的真实显示和命名,而觉、悟则是对迷、痴的反拨和超越。陶渊明常常悟、迷共提,以过去之迷来表达当下觉悟的欣悦乃至优越之感:“实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其九》)在《饮酒其十三》中,作者更是以反语的形式,通过醒者与醉者虽然长期相处甚至彼此“还相笑”但却“取舍邈异境”、“发言各不领”的对比、反差书写了悟者和迷者的天壤之别、难以沟通的情状。所谓迷,就是失去真我本己、“自以心为形役” (《归去来兮辞》)的身心两分互役的异化状态。迷者即使身处故土家园,也仍然四处漂泊流浪,无可归依。所谓悟,是不仅清醒地认识到自我身在迷途的处境,而且还进入了对人生的真谛、宇宙的奥秘有了通透的了悟的境界,而悟者即使在路上,在闹市,也仍然有一种在家的安宁和充实。陶渊明所吟咏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就是这种心境、境界的诗意的形象写照。“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因为得道悟真,才能拥有体验“孔颜乐处”的禀赋和心境。一个彻悟了人生意义、洞悉了宇宙妙理的人,是处皆家。而陶渊明作为一个真正的悟者,不仅自己走进了“真意”之家,而且还用自己的诗文为自己和同代后人,建构了一个“真意”之家。“真意”之家源于、依托于故土田园,又超越了故土田园,它更突出、提纯了家园的精神性。

进入“真意”之家就意味着人的由迷转悟、由凡入圣。这固然是极高的人生境界和生命形态,但更为可贵的是,陶渊明入于悟、圣,而不住于,迷于悟境、圣界,且能由圣入凡、由悟返常,和光同尘。故而他没有听从刘柴桑、慧远等的劝告出家以修净土、远离尘世,而是以觉悟之心观照人间,以出世的眼光和心灵重返俗世,隐世而不遁世:“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和刘柴桑》)字里行间充满着人间的关怀和亲情的牵挂。这正如其所咏:“真想初在襟,谁谓行迹拘。聊且凭化迁,終返班生庐。”(《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归园田居其二》)“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归园田居其三》)这些诗句粗看都是农耕生活的客观、如实的记录,作者也完全像一个乡野农夫那样平凡、真实地劳作和生活,但在字里行间却流淌、激荡着作者生命更新后以得道之心而耕作、言谈于田野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充实、宁静、本真和快慰,自然真纯之心暗香浮动,平常之中自有孔颜乐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归去来兮辞》)在貌似无我之境的自然摹写中,陶渊明把自我欣然、活泼、灵动的生命感受移情于怀新的良苗、向荣的嘉木、流淌的清泉之中,物我交融,人与自然合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的闲适散淡,“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其二》)的孤独洒脱,“息交遊闲业,卧起弄书琴”(《和郭主簿诗二首其一》)的优雅飘逸,时时处处,语默动静,行住坐卧,诗酒耕播,都可以体现出陶渊明悟后又返回凡俗中那与天地自然往来的灵动鲜活的气韵,神与形、灵与肉融融谐和的生命的自由、充实、快乐。而这种“真意”的家园,正如作者所说“欲辩已忘言”,是不可言说的,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一说便落了言筌、失去了本相,正所谓“大言希声”。正如《古学千金谱》所言:“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筌,岂谁辨之。”[2]但正因为不可说,才可看出“真意”之家的神秘、深邃和高妙之处。

三、“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死亡之家

死亡是对生命的否定,常人对之充满忌讳和恐惧,避之唯恐不及。而陶渊明则一反常态,不仅直面死亡,把它当作自己一生的话题反复言说,而且还把死亡当作自己生命最后的归宿。因而死亡成了他家园意识中的非常独特的一个层面。

在临终前的《自祭文》中,陶渊明这样写道:“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也就是说,他把人间比作自己旅途中的临时居住的旅店,而死亡及死后所掩埋自己的大地才是自己最终的家。其实,在盛年所写的《杂诗》中,他就已经表达了同样的见解和感受:“家为逆旅馆,我如常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陶渊明随说随扫,把生活中回归和诗文中建构的田园之家拆解掉,而把死和死后的处所当作了永恒的、最后的家,换句话说就是,生为流浪死为家,生是羁旅死是归。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陶渊明把自己的生命的结束、肉体的消亡看作是大自然生灭变化的一个环节,自己由无而生,从少至壮,再到老到死,是既偶然又必然、自然的事情:来自于天地造化,又复归于大地变为泥土,主动地顺应这一生命的流转,不因出生、活着而喜悦,也不因辞世死去而忧虑恐惧。从这里可以看出陶渊明对待死亡的超然、达观的态度,也可以感触到他对庄子的“大块赋我以形,老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3]的顺应自然的生死观的认同、承继和光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其三》)这句诗隐含着陶渊明对死亡的更深一步的理解:死并不是一种消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变成了大地丘山的组成部分,与自然造物融为一体。显然,这与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3]71“圣人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3]396等的思想有着内在的精神血脉的相通相融。在这里,我们还可以读出陶渊明另一层更深的意思:肉体不在了,但生命却以精神的形式得以延续,薪尽火传,灵魂之火不会熄灭。

陶渊明心中笔下的死亡之家,是其真意之家的表现和延伸。体悟了宇宙人生的真意,进入了悟境的达人觉者,时时处处都是家,当然也包括死亡及死后的处境。因而,同样的死亡,身陷迷途的世俗之人深感恐惧,忌之避之唯恐不及;而在陶渊明,坦然面对,不喜不惧,视之为最终的归宿。这是因为陶渊明已经进入了人生的至境,拥有了超凡脱俗的眼光和心灵,参透了生死的玄机并顺应之。“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玆。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饮酒其一》)自许为达人的陶渊明,从大自然的荣枯兴衰中悟出了他人和自己有生必有死的规律,知晓了无论贵贱贫富难免一死的最终结局:“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神释》)“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独能免?”(《与子儼等疏》)

人包括自己是有死、向死、必死的存在,对死的这一体悟使陶渊明把死当作了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因为认识到了生命有终不可无限延长,才使陶渊明放弃了对生命长度的追求并转向实现生命的密度,让人生的弦绷紧,珍惜生命的时时刻刻,正如他所写:“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杂诗其一》)不过,他追求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人生的适意和诗意,让活着的每时每刻都那么安然、宁静、快乐、无忧:“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咏今朝。”(《己酉岁九月九日》)“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拟挽歌辞其一》)蒙田认为:“死亡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们,让我们到处都等候它吧,预谋死即所以预谋自由,学会怎样去死的人便忘记怎样去做奴隶,认识死的方法可以解除我们一切奴役与束缚:对于那彻悟了丧失生命并不是灾害的人生命便没有灾害。”[4]陶渊明的以酒解忧、采菊为乐,便是明知有死而享受生的行为,与蒙田的预谋、练习死亡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因为悟死、安死、以死为家,陶渊明在走向死亡的途中才那么安然泰然,充满诗韵画意。

四、“言咏遂赋诗”——语言之家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5]身为诗人、文学家的陶渊明,也是把语言当作了自己的家,在语言符码构建的世界中寻找和建构着精神的家园、心灵的依托。他的语言之家由两个层面构成:一个是在前人的诗文中寻找到的家,一个是自己在诗文中独创的家。

在其作为自况之作的《五柳先生传》中,陶渊明这样写五柳先生当然也是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在其《与子儼等疏》中他又写下了大同小异的话:“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从陶渊明的这些自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自幼喜欢阅读,他的读书是内以修心的“为己之学”而非外求功名的“为人之学”,他阅读时进入了审美境界以至于废寝忘食。虽然我们无从考查他究竟看了哪些书,但从他留下的诗文中可以看出,他涉猎极广,经史子集,无所不有,可以列出包括《诗经》、《尚书》、《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史记》、《离骚》等在内的一个长长的书单。也就是说,陶渊明不仅生活在他所身处的现实世界,他还沉醉、神往在前人同代用语言构建的符码世界,在其中与古贤先哲遇合、对话,寻找心灵、情感的家。

更为重要的是,他还运用语言表达自己的诉求、愿望,通过诗文抒写心灵情感,从而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符码世界:他不仅在故乡田园回到自己的家,不仅在归鸟、山气中发现了真意之家,不仅在未来找到了自己的死亡之家,而且还在自己的诗文书写中建造了精神的家园。“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去来兮辞》)“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移居其二》)写诗属文成了他人生、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不过,他撰写诗文不是为了发表扬名,更不是为了稿费和评奖,而是自己写给自己的,是自己生命的自我呈示,是病中的呻吟,是欢乐的咏叹:“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饮酒序》)同时,他的写作也是志同道合者的心灵、情感的交流、唱和,所谓“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塗中》)

在他的语言之家中,既有他现实形状的如实记录:种豆南山,采菊东篱,挥觞自酌,乞食邻家,濯浴檐下,出遊斜川;又有他过往经历的追述复现:口腹自役的仕宦生涯,对程氏妹的呵护牵挂,对从弟敬远的缅怀悼念;还有对未来人生走向、命运的预设和筹划:自己将来死时的悲伤,死后自己的孤寂凄然,自己对死亡的达观超然。既有用联想、想象来表达青春冲动和性幻想的《闲情赋》,又有以神话、寓言手法表现社会理想、追求光明乐园的《桃花源记》;既有以含蓄委婉方式书写自我性情的《五柳先生传》,又有直抒胸臆、率真表达自我情怀的《与子儼等疏》;既有充满哲思辨理、拷问生死灵肉的《形影神》,又有洋溢着诗情画意、追索人生真意的《饮酒其五》。语言的灵活多样的特性和陶渊明出神入化、驾轻就熟的运用,使陶渊明构建并拥有了一个由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三维和现实、理想、梦想和幻想的人生四态交织而成的多棱多面的丰富复杂的人文世界,一个魅力长存的精神之家和心灵情感的归宿、依托。

为了论述的便利,我们将陶渊明的家园意蕴分为四个层面或元素。其实,这四个层面或元素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互渗、四面一体的:它们都发生并汇聚于作者的心灵情感,从不同的角度、方向构建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中田园之家是基础性的存在,是作者身心当然也是其它意蕴的依托;真意之家是家园中的灵魂,因为有了真意的烛照,自然的田园产生了神奇的魅力,森然可怖的死亡变得温和安宁,而平凡普通的语言也在瞬间忽然熠熠生辉;而看似对人生否定、对田园颠覆的死亡,不仅是生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它他的存在,还使田园之家多了温馨、活力和诗意;语言之家不仅渗透在家园的其它层面,而且使陶渊明的家园有了多姿多彩的样态,带给我们多种多样的审美感受,拥有了持久恒远的生命,穿越生死相隔的时空与今天的我们对语交流,余韵袅袅。

这是陶渊明独立建构而又个性独具的家园,同时它又是属于今人、属于全人类的共同的家园,阅读并走进陶渊明的家园,有着极强的当代意义和普世价值。虽然陶渊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虽然陶渊明的生活态度、人生样式、心灵境界我们已可望而不可及,但他精心构建的精神家园,对今天的迷失自我而不知、以浮华奢靡而自得、身在异乡而以为在家的浪子,都会产生振聋发聩的作用吧!

[1]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古学千金谱:卷十八[Z].王渔洋,秘本.朱燮增释.清乾隆五十五年治怒斋刊本.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189.

[4]蒙田.蒙田随笔[M].北京:华文出版社,2010:89.

[5]海德格尔.路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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