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乔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七夕节”在甘肃陇南、天水一带也叫“乞巧节”。“‘乞巧’是向神灵讨要智慧的意思,乞是乞讨,巧则是心灵手巧,有巧思妙想,其实质是说有智慧。”[1]“乞巧节”在甘肃南部、西汉水上游的西和、礼县等地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浓郁的地方特色及深厚的文化底蕴,它被称为“中国古代乞巧风俗的活化石”。据调查,在全国有不少地方有七夕乞巧风俗,但只有甘肃西和、礼县一带的乞巧风俗最为特殊、最为隆重、持续的时间也最长。[2]这里的乞巧都是从农历七月一日起,到七月七日止;而且都要供奉用纸糊的“巧娘娘”,届时姑娘们穿着自制的新装,成群结队走街串巷,请巧,互相走访行情,取水等等(大体要举行搭桥迎巧、祀神迎水、会餐拜巧、照瓣验巧和歌拜送巧等程序性仪式[3])。按照传统的规矩通常只有未婚女孩儿才可以参加,所以,有人称之为“真正的女儿节”、“女节”等。作为目前全国唯一传承至今并保留相对完整的七夕节民间风俗,西和乞巧节已经引起了国家和政府相关职能部门的高度重视,并为此采取了一些相应的保护和宣传措施。2006年10月,西和县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为“中国乞巧文化之乡”。2008年5月,西和乞巧节又被国务院批准列入文化部确定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
近年来,关于西和乞巧风俗,无论是对乞巧歌的调查整理,还是对乞巧节进行的综合性研究,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赵逵夫教授都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主将。前者有《西和乞巧歌》,该书是赵先生在其父赵子贤先生前期搜集整理的基础上结合田野调查进一步整理校注的成果。[4]此校注本,称得上是西和乞巧歌整理和研究的精品,也是目前最可靠的整理本。后者有《西和乞巧节》,该书是赵先生带领自己的团队集体攻关的学术结晶,其也是在赵先生早期《连接神话与现实的桥梁——论牛郎织女故事中乌鹊架桥情节的形成及其美学意义》、《论牛郎织女故事的形成与主题》、《汉水与西、礼两县的乞巧风俗》、《汉水、天汉、天水——论织女传说的形成》及《由秦简〈日书〉看牛女传说在先秦时代的面貌》等相关研究基础上的深入和拓展。其体例博洽允当,视野圆融宏通,材料博赡精审,分析精微透辟,充分显示出研究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及崇高的学术追求。该书的出版是陇东南地区区域民俗文化研究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已引起了学界的瞩目。
《西和乞巧节》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重点研究项目的最终成果,其主要对以西和、礼县为中心包括天水市秦州区、清水县、张川县一带乞巧风俗的形成、历史和乞巧节程式、主要内容、歌舞特点以及西和历史文化、风俗民情等方面进行了综合性的研究及全景式的展现。全书除了卷首的序和篇尾附录的部分代表性论文外,共分为七章二十八节,约40多万字。其中“序”是由著名学者乌丙安先生所写,乌先生在《序》中对《西和乞巧节》一书作了宏观的介绍,对西和乞巧风俗予以肯定,对赵逵夫先生的研究成果及西和县乞巧文化的发展建设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表示全力支持。正文部分共七章,紧紧围绕乞巧节及乞巧文化作了追根溯源式的梳理与论证。全书在结构上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是探究牛郎织女传说产生的渊源,大致通过第一章“秦人发祥与织女传说”和第二章“周秦文化的交融与‘牛郎织女’传说的产生”来进行考察和论证的;第二部分主要是对西和地域文化及其悠久历史所作的介绍,主要通过第三章“地域文化与乞巧风俗分布”来探讨;第三部分则对西和乞巧节及西和遗存的民俗作了系统而细致地阐述,旨在全面、深入地让人们了解西和乞巧活动与民俗。该部分内容在全书中占了较大的篇幅,地位非常突出,主要涉及第四章“七天八夜乞巧节”、第五章“西和乞巧歌词、曲调”、第六章“西和乞巧词语汇释”以及第七章“西和民俗文化遗存”等相关章节。
总体来看,赵逵夫先生主编的《西和乞巧节》一书体大宏富,优点很多。举其要者,约有以下数端:
第一,这部著作选题极有价值,在综合利用文献学、考古学、文化学、民俗学等学科知识研究西和乞巧节方面做了开创性的工作,有填补空白的意义。虽然近二三十年来,学界也有部分学者对“牛郎织女”的传说及乞巧风俗作过一些研究,但从多角度、多侧面对特点显明,风俗殊异的西和乞巧节进行全面的发掘和探讨,迄今尚属空白。究其原因在于这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非对文献、历史、民俗、文化等积淀深厚者不能为也。赵先生作为主编,以数人之力,耗多年之功,集思广益,孜孜矻矻,完成了《西和乞巧节》这部学术专著,填补了这一领域的空白。相信本书的问世,将会有力地推动西和乞巧节研究向纵深方向发展,成为从事民俗、地域文化和乞巧研究者的案头必备之物。沾溉学林,其功匪浅。
第二,研究深入细致,能够从纷繁复杂的文献资料及隐约不明的民俗记忆中找出线索,条分缕析,探隐发微。这方面尤为集中地体现在有关西和乞巧风俗的来源及牛郎织女的原型等问题的探讨上,是书以历史文献和田野调查为依托,有效选取考古学、神话学、民俗学、人文地理学、文化人类学等作为研究观照的视野,通过多角度多层次的综合考察认为,乞巧风俗同秦人的传说有关,乞巧文化源于古老的秦文化,是周秦文化融合的结晶。正如本书主编赵逵夫先生所言,乞巧风俗同早期秦文化有关,其与“牛郎织女”的传说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织女是由秦人始祖女修演变而来的,牛郎(即牵牛)则是由周人远祖叔均演变而来的。[5]2据赵逵夫先生考证,地处西汉水上游的西和、礼县既是秦文化的重要发祥地(1987年开始在甘肃礼县大堡子山一带连续发现了大量、密集、成规模的秦先公先王墓葬群,其中部分出土的青铜器上明确铸有“秦公作铸用鼎”“秦公作宝用簋”等铭文,秦人发祥于今西、礼二县之间已是不争的事实),也是“牛郎织女”故事的最初发源地,秦先民原居于西汉水上游,因而将晴天夜晚天空呈现的银白色光带也称作“汉”。秦人东迁以后,周秦文化交融,“汉”或“云汉”、“天汉”便成了银河的通用名称,“牛郎(牵牛)”“织女”两星名也就分别代表着周、秦两族的一个祖先。《史记·秦本纪》曰:“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女修是秦人的祖先,以织而闻名,传于后世。秦人以其在纺织方面对氏族社会生活和经济发展所作出的巨大贡献而称之为“织女”,并将位于银汉北侧呈三角状排列的一大星两小星称作“织女”,以纪念自己的始祖。织女星在银河的西侧,这也同秦人最早发祥于汉水上游的西岸是一致的。至于牛郎(牵牛)星的命名则同周人的先祖有关。近几十年考古发掘的情况表明,周人的发祥地在甘肃庆阳的马莲河(古泥水,亦曰马岭水)流域。牛郎形象的形成同周先民在农业发展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尤其是同周人先祖叔均发明牛耕更是有直接的关系。《山海经·海内经》曰:“后稷始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大荒西经》又曰:“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当为“子”之误)曰台玺,生叔均。叔均是始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周人远祖叔均以牛耕代替人力,大大地推动了农业的发展,所以周人将发明了牛耕的叔均作为田祖,每年进行专门祭祀,并以“牵牛”为名号,作为星名。牵牛星在银河东侧,这也与周人早期所处大体上在汉水上游东侧的情形一致。显然,周秦文化的融合为牛郎织女传说的孕育和形成造就了社会与文化基础,客观上也催生了乞巧风俗。牛郎织女的传说和乞巧风俗明显保留了周秦两个民族最古老的记忆。承继赵先生的上述观点,郑志成先生则进一步总结指出,“西和乞巧风俗盛行的原因在于首先它是一种群体模糊记忆,而群体记忆是由习俗传承而来的,牛郎织女传说是西(西和)礼(礼县)深厚文化内涵的体现。乞巧是从自然崇拜走向超自然信仰的历史转折,原始人对星的崇拜是乞巧文化产生的根源;西和乞巧文化意味着宗教乃至国家宗教的世俗化;西和乞巧文化反映了一种原始思维的遗留,是‘神灵物’的三位一体;乞巧文化的发展演变对古代妇女地位的确立具有重要意义。”[6]上述论证既深刻精辟,又逻辑周延,为深化乞巧文化的认识和研究开辟了新的途径,这也就成为了本书最大的亮点。
第三,研究视野广阔,角度多维而层次结构合理,内容全面而详实。如在第四章《七天八夜乞巧节》中,作者主要介绍了西和乞巧节所进行的三个阶段以及每个阶段所举行的相应活动和仪式。其中专门辟出“乞巧仪式的社会学、文化学意义”这一节,该节从社会学、文化学的角度对西和乞巧仪式在当今构建和谐社会中的积极作用和意义进行了初步的探讨。通过系统的考察和研究,作者认为,西和乞巧仪式的社会学意义有三:有助于人的社会化;有助于社会互动;有助于社会整合。[5]166-171而乞巧仪式的文化学意义也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信仰寄托;情绪表达;成年礼仪。[5]172-175以此为依据,作者甚至还对西和乞巧节未来的发展趋势作出了相应的预测,“乞巧仪式对于西和社会和民众精神的意义是不可替代的,因此,发展新传统、促进乞巧文化转型是处于现代生活中人们的必然要求,也是乞巧文化传承的必然趋势。”[5]176显然,这样的研究既有微观的考察,同时也不乏宏观的探讨,其视野不可谓不广阔,角度也不可谓不多维,因而使得内容全面而详实。
第四,治学态度严谨,研究方法科学合理。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古史新证》一文中曾云:“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7]王先生所提出的“二重证据法”主要强调了在研究古代历史文化时,要有效地运用“地下之新材料”与古文献记载相互印证,而赵逵夫先生主编的《西和乞巧节》一书正成功合理地运用了这一方法。例如该书在论述先秦时期“牛女”故事的形成、发展与演变时,一方面依托传世文献材料(如《诗经》、《周易》等)的记载来加以分析考订,另一方面又有效地利用了出土文献如秦简《日书》等相关材料来加以佐证。诚如作者所云,1975年在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出土了战国末至秦始皇三十年期间的一批竹简,其中有423支为《日书》竹简,可分为甲、乙两种。通过分析研究,赵先生指出,“其中,《日书》甲种有两简写到牵牛织女的情节,其第155简云:‘戊甲、乙丑,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其第3简简背云:‘戊申、乙丑,牵牛以取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之。’由简文看,战国时传说中牵牛、织女星已由星名转换为故事中的人物,奔牛娶织女,但未能成功。从‘三弃’看来,当时的情节似乎同《诗·卫风·氓》相似,是否受什么外力的影响,却看不出。大概反映了春秋战国时由于男子在家庭中掌握经济上的主导权,因而也拥有婚姻上的主导权的事实。”[8]基于这种认识,《西和乞巧节》一书认为,战国至东汉末年是牛郎织女故事情节形成、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在本阶段牛郎织女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已十分广泛,而且确实是一个悲剧。[5]6不惟如此,作者更进一步肯定地认为,“牛郎织女传说在战国时代已大体形成同后代基本相同的情节,主要人物的身份特征也基本确定,甚至有的后代传说中的细节也已形成,至少已形成了规定后代某些情节发展的因素。”[5]11诸如此类精妙的考证在本书中还有很多。又如《天水、汉水与天汉》一节,作者为了说明“天水”之名非始于西汉而始于先秦的观点,其一方面立足于传世历史地理文献及方志的记载,另一方面又根据出土文献来寻找更为直接的证据。如书中所示,1971年底,在甘肃礼县永兴乡蒙张村秦墓中出土了一大批文物,其中有一家马鼎(该鼎现藏于礼县博物馆),鼎盖和腹上有铭文曰:“天水家马鼎,容三升,并重十九斤。”近年,在距张村附近的区域又多次出土类似的铜鼎,其铭一曰“天水人家”,一曰“天水家马鼎,容三升,并重十斤。”赵先生考之史书发现,《汉书·百官志》载:“太仆,秦官,掌舆马,有两丞,属官有大厩、未央、家马三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家马为挏马。”则家马当属秦官,主国君之用马。汉承秦制,至汉初仍有。秦国在天水有家马专主为国君养马,赵先生认为,“由此可看出两点:一、‘天水’之得名在秦代以前;二、‘天水’乃秦人所命名。”[5]18显然,上述两例均是对“二重证据法”的成功运用,其论证鞭辟入里,言之有据,其结论自然比较可靠合理,也自然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
总之,《西和乞巧节》是一部把宏观与微观、考据与解释、溯源与析流很好地结合起来而取得了较高成就的力作,其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的编排上都非常有特色,这是地域民俗文化研究领域的可喜收获,必将对西和乞巧文化的研究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1]王文元.西和乞巧:古代女儿节的遗存[N].兰州晚报,2006,8,6.
[2]赵逵夫.汉水与西、礼两县的乞巧风俗[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2005,(6).
[3]郭昭第.西和乞巧节的地域表征及乞巧歌的文化精神[J].兰州学刊,2011,(4).
[4]赵子贤.西和乞巧歌[M].赵逵夫,注.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4.
[5]赵逵夫.西和乞巧节[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4.
[6]郑志成.西和乞巧节:守望最后的仪式[M].文化月刊,2011,(8).
[7]王国维.古史新证[A].王国维学术经典集[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
[8]赵逵夫.汉水、天汉、天水——论织女传说形成[J].天水师的范学院学报,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