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国学研究】
理性与感知
——主持人语
范子烨(1964-),黑龙江省嫩江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选》学会理事、中国孟浩然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与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说新语〉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和《竹林轩学术随笔》,发表学术论文近二百篇。
在文学的汤汤大河中,前波与后波总是相续不断的;在诗歌的五彩芳林中,新叶与陈叶也总是交融为一的。优秀的作家总是能够推陈出新,创造新的文学经典。真正的文学经典必然呈现一种澄明之境,使你永远沐浴在光辉中发出幸福的微笑,唱出幸福的歌声;同时,这种澄明之境的创造者,也就是作家主体本身,也可能成为一种澄明的形象,获得经典作家的永恒的尊严。我们读本期梵净国学研究的五篇论文,对此当有深刻的体察。
首先是我国当代词学研究大家刘扬忠先生所撰《论孟浩然诗歌对宋诗宋词创作的影响》一文,该文深入阐发了著名盛唐诗人孟浩然及其诗歌对宋代诗词创作的广泛影响。文章指出,孟浩然对当时和后世的影响,堪与同一时期的唐诗经典作家王维、高适、岑参、王昌龄、李白、杜甫等人媲美,如宋代的杰出作家苏轼和黄庭坚均受其沾溉。这一“影响——接受”既与宋人对孟浩然的偏爱和对孟诗的喜好有关,也与宋人转益多师的师法倾向密不可分。我国文学发展到宋代,疆域更为宽广,廊庑更为盛大,与唐人相比,宋人向着更为深细更为理性的境界开拓,苏轼作为人类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家,也正是宋代文学的杰出代表。扬忠先生敏锐地发现了潜隐在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作家作品中的孟浩然的身影。孟浩然是一位清虚恬淡的以布衣终身的诗人,他的诗更多隐士的色彩和田园的风味。苏轼等著名作家对其作品艺术因子的吸纳是非常令人回味的文学现象,正如身居岭海之外的苏轼心仪陶渊明一样。而张学松和彭洁莹两位学者合撰的《暮年浮海的澄明之境:苏东坡流寓雷州诗文的情感世界》一文,则是对苏轼流寓雷州时期的真实心态的全面揭示。该文择要从三个方面讨论了东坡流寓雷州半岛诗文的思想情感。文章指出,被贬天涯、万里漂泊而生流落感、忧惧心乃人之常情、人之常性,而苏轼以“鲁叟”、“箕子”自喻并躬身实践,也具有极为重要的文化意义。经历黄、惠之贬,东坡几起几落,由“庙堂”走向“江湖”,走向民间,与人民有了深入的接触和交流,也有了深厚的感情,传播文明“教化斯民”便成为他自觉的历史担当。佛道儒等诸多方面的文化因子和谐地统一在这位文化巨人的身上,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晚年臻于澄明之境的超越万有回归大化的真实的苏东坡形象。他穿越了时而浑浊时而湛碧的历史长空,神采奕奕地向我们走来。
苏轼确是宋代文学殿堂中的圣手。随着以其挚友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师法杜甫的诗学思想的盛行,杜甫研究史上最恶劣的注本“伪苏注”出现了,尽管我们不能对这一注本全盘否定,但它确是在很大程度上将杜诗的解读引向了歧途。孙微教授所撰《从杜诗“龙蛇”意象看历代注家之穿凿》一文对此进行了阐发。文章首先指出,宋代以“伪苏注”为代表的杜诗注家对《同谷七歌》中的“龙蛇”意象进行了穿凿和比附,后代注者亦不断在此说的基础上进行申说和坐实,直到清代的张溍、杨伦等人方对这些穿凿之论予以反驳与纠正。此类凿深倾向是宋人将阐释六经的方法移植到杜诗注释中的体现,并对后世的杜诗注释产生了极为深远的负面影响。最后,作者指出,“在对杜诗中景物意象的阐释中,对历代注家坐实凿深之论应该保持充分警惕,在理解时应首先将景物意象理解为诗人实录所见之景,而尽量对旧注中的过度生发与过度阐释保持距离,这样方可最大限度地贴合诗意,以意逆志,得诗人之所用心。对诗句中的景物意象进行凿深和比附,其实已经形成宋人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习惯。”这种深刻的观点值得我们给予特别的关注。尽管文学的阐释空间是无限的,但是,文学阐释本身却是不可随意而为的,作为文学研究者尤其要注意这一点。事实上,文学的阐释史也常常是误读史,如果我们把古人的言论一概都奉为圭臬,那么,我们无疑要被前人的错误所遮蔽。学术研究最重要的是理性,过度性的阐释只能伤害被阐释的作家作品,当代学者对此应该保持足够的警醒态度。
就学术研究的理性态度而言,历史学家张承宗教授所撰《李杜二题——读唐诗札记》确实别有风采。文章指出,李白对谢安的景仰,先出于对名士风流的仰慕,后出于对谢安安邦治国才能的景仰。他缅怀谢灵运,是喜欢他的儒、道、仙、佛兼而有之,找到了自我在文化上的异代知音。而李白赞叹“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对唐诗创作影响很深。从历史的长河看,宋玉、庾信与杜甫,正是“萧条异代不同时”的三位诗人,他们都“风流儒雅”,都曾经有“江山故宅”,但都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社会动荡与家国之痛,因而产生了深深的共鸣。这些妙论都是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的,可以和扬忠先生之文比观并读。
当然,就学术研究的趣味性而言,蔡静波教授所撰《论唐五代笔记小说中的文士形象》或许最能吸引读者的眼球。往年读唐人的笔记小说,每每被唐人的特异风采和诗意生活所吸引,静波教授的这篇文章再次唤醒了我早年的阅读记忆。但此文之妙,并不仅仅表现在趣味性上,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对唐人生活的理性审视。文章认为,唐五代笔记小说从多方面反映了唐五代时期文人的生活与精神状况,既有文人落第潦倒的困苦之况,亦有登第狂喜的欣喜之状;既有因干谒权贵而得提携的千古佳话,亦有因不投缘而造成的终生恚恨;既有文人间善意的揄扬,亦有彼此间恶意的戏谑;既有相互间客观的评品,亦有你我间主观的褒贬;既有恃才傲物的放荡,亦有终生不第的清高。凡此所言所论,都深刻揭示了唐人生活的丰富与个性的光彩。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不拘泥于历史真实的考证和求索,而是把唐代文人作为文学形象来加以考察,其切入点就是唐五代笔记小说。静波教授本长于文学创作,所以,这篇论文也表现了他作为陕军作家的特殊眼光。他的许多论文代表作,如《试论唐五代笔记小说中的胡商形象》、《论唐五代笔记小说中的官吏形象》和《论唐五代笔记小说中的妇女形象》等等,也都具有同样的特点。对文学形象的感知,总是文学研究的第一出发点。
2015年2月26日夜记于京城啸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