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辉
(南京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8)
生态后现代主义又被定义为“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或“重构的后现代主义”,它在拒斥现代性的机械自然观、父权制、工业主义、物质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等导致现代危机的深层根源基础上产生的。生态后现代主义在分析这些根源基础后提出了十大核心价值观,即生态智慧、草根民主、个人与社会的责任、非暴力、以社团为基础的经济学、非中心化、女权主义、尊重差异、全球社团、可持续的未来发展。它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一种旨在重建了人与自然乃至世间万物间的和谐关系的全新生态理念,其核心思想即生物整体主义或生物有机主义。当生态危机问题日益严重,如何解决生态危机已经变成全世界必须分担责任的今天,生态后现代主义提出生态整体主义或有机主义无疑就是一场及时雨,为改变以往认知方式和存在方式提出新的实践方案。它为人类解决目前的外在危机(如自然世界的严重破坏、核武器威胁、世界经济不平衡)及人类内在的危机(如精神的恐惧、生命意义的迷茫等)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措施。大卫·格里芬指出,有机主义是后现代精神的特征之一,后现代人应该把自然作为自己的家园看待,家庭成员间应该存在亲情,能够充分享受自由和友爱的生活。所以,人类在自身文明发展过程中认识到人类的发展是整个生态体系进步的一部分。人类只有用生态整体主义思维方式看待人类文明,人与自然才能达到和谐共生的理想境界。
在美国生态后现代主义发展史上被称为改变美国历史三大伟人之一的雷切尔·卡森,在1962年发表的《寂静的春天》,美国副总统戈尔认为对于人们环保意识和生态思想影响比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还要大。它犹如旷野中的一声呐喊,唤醒了人们沉睡的环境意识,带来了美国乃至全世界环保运动的迅猛发展。它的诞生标志着生态意识从自发走向自觉,也引发生态学家、文学家、哲学家等各学科专家生态意识的觉醒。在文学领域内,它促使人们开始对现代化的文化思想哲学根源的反思。雷切尔·卡森在小说第二章开头就提出“地球生命的历史是一部各个生命与其生存环境相互作用的历史”。由此可见,在这部作品中生态后现代主义所体现的生物整体主义已开始萌芽。
作为美国当代作家阵营中的领军式人物,唐·德里罗迄今为止已经出版了包括《美国志》(1971年)、《白噪音》(white Noise,1985)和《人体艺术家》(The Body Artist,2001)等12部长篇小说。他以其独有的视角和犀利的笔触,生动地描绘了美国后工业时代人类的生活现状。《白噪音》是德里罗的巅峰之作,1986年获得美国文学大奖“全国图书奖”,被誉为后现代生态文学的典范。Keesey评论“德里罗通过温情、机智和强有力的讽刺勾勒出了一幅令人不安的画面,这种不安我们正日益有所感觉”。小说由三部分组成,共四十章,描写了代表美国社会中产阶层家庭主人公格兰德尼教授一家在小镇上的有毒化工废料泄漏事件后教授一家精神状态的变化,凸显了美国社会人们精神的失衡和危机,表现出作者对美国后现代社会精神生态与社会生态环境危机的责任意识。在一片现代化所造成的噪音中人类失去了对物质的话语权,人类的精神状态日益平庸,颓废麻木,乃至恐惧,人类精神世界沦入失语,一片静寂。德里罗作品中淋漓尽致的反讽手法体现出了生态后现代主义的整体生态主义。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评论家把后现代以来的生态文学作为一个文学发展的一个整体来研究,事实上后现代作品因为其时代的特征表现出了层次感。作为生态后现代整体主义的萌芽和发展的《寂静的春天》和《白噪音》两部作品,则因为两者所处时代的差异性而采用了不同的文学批评策略以及不同的批判重点。笔者将从三个方面说明生态后现代整体主义在两部作品体现出来的层次性。
美国生态批评的发展从来都是跟美国政治经济发展趋势有关的。美国的生态文学的经典作品即关于荒野的描写。从美国生态批评“出世”以来,即是美国作家们关于自然与心灵的对话。从被称为“美国乡村的圣人”和“鸟之王国中的约翰”的约翰·巴勒斯到“山中之王国的约翰”的约翰·缪尔,从美国自然女性作家玛丽·奥斯汀到进行荒野描写的福克纳以及有着生态诗人之称的斯奈德都在作品中将自然视为人类心灵的栖息地。他们所处的是工业革命刚刚开始的美国,人们陶醉于工业文明所带来美梦,即便是洞悉到了自然与人类的矛盾,也很难从哲学、伦理学和政治学等高度来加以重视。所以这一时期非小说的作品大多以正面写实的方式来表达身心对自然的体验。
卡森所处的年代是20世纪两次世界的大战已经给人类造成了大量物质的消耗和永久的精神创伤的时期。美国人对二战后所谓的“美国精神”产生怀疑,出现迷惑。同时,战后美国需要通过加大对自然的征服和掠夺来实现经济的重建。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以知识和科技发明为特征的第三次科技革命中,人们在自信中享受科技带来的好处,同时也发现现代工业的发展正破坏着环境。卡森作为环保运动的先驱,以《寂静的春天》作为号角,以其科学家特有的分析研究、严谨的科学态度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揭露化学药品所谓的毒物对于自然环境和人类社会的危害。小说的开篇是经典的田园文学描写的手法,“山坡上果树成林,春天的时候山花烂漫……”然而“一种邪恶的魔法控制了整个社区”,“一个恐怖的幽灵正悄悄向我们袭来”。作为从荒野描写到毒物描写过渡期的作品,卡森的作品中体现着美国文学从浪漫主义时代向后现代时代的特点。在作品的最后一章,卡森提出“除了用化学方法控制昆虫外,还有其他各种奇妙的方法可以利用。……这些方法都具有一个共性:他们都是生物学的解决方法”,同时她认为“当前使用毒剂的做法完全没有这些最基本的考量”,当化学物品在摧残生命的同时,这些柔弱的生命也在反抗,并进行反击。人类忘却了生命的非凡能力,所以用毒物来控制自然在她眼中就是“生物学和哲学的初始阶段,当时人类以为自然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卡森洞悉毒物利用,认为这些是人类愚昧的表现,而不是真正地利用科学技术造福人类。
《寂寞的春天》写于20世纪60年代,此后美国发生了一系列环境灾难:1978年的拉夫运河废物污染,导致当地居民致癌率的提高;1979年三里岛核电站的核泄漏所造成的恐慌情绪,有关毒物的文本空前增加。到了80年代,唐·德里罗以《白噪音》这篇称为“生态意识觉醒的生态小说”开始了“毒物意识”时代。相对早期的毒物描写,这个时代作家不再只是描写污染对环境造成的危害,更重视毒物对人类的精神意识乃至社会发展所造成的阴影。由于化学泄漏事件造成的放射性事件,现代人对毒物的恐惧已经对人的精神生态健康造成很大的影响。相对卡森时代人们对于毒物的毫无知觉,现代人类对于毒物已经有了很深刻的了解,同时对于其危害性已经有了深深的恐惧心理。格兰德尼看到自己大儿子14岁就开始秃顶,他就想到可能是妻子服了改变基因的药物或者在他长大的地方有不为人知的化学废料场;小说中第二部分格兰德尼一家就因为在逃难途中加油过程中暴露在毒物中两分钟就从此煎熬于死亡恐惧中难以自拔;到最后提到的“达乐”也变成一种毒物,无一不在向我们展示现代人类对毒物已经具有很强的意识,也希望能寻求到自己身心的庇护所。德里罗将毒物云描写成“……像北欧传说中的死亡船,由披戴盔甲、长有螺翼的怪物护送前行。我们不知道怎么办……”由毒物描写到毒物意识的突破说明生态后现代主义在生态批评问题上朝纵深方向的发展。
从荒野描写到毒物描写及毒物意识,从浓郁的理想主义到更关注人类对环境的破坏,对于环境正义的深层思考,表现出后现代主义作家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不管毒物描写还是毒物意识都体现出生态作家们一种“入世”的态度,他们关注于修正性的城市和生态正义的研究,更具有现实的指涉性。这一突破也凸显出生物整体主义融社会性、政治性和公正性为一体的跨学科特性。
生态后现代主义一直着力批判了现代主义以经济主义为核心的片面人生观和人生意义观。现代社会中经济动机是决定一切的力量,人与物的关系位于首要位置而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都从属于经济关系,这一转变也带来了人们在意识形态中经济至上的观点。因而社会是从属于经济而不是经济从属于社会,因而从在经济主义角度看人就是经济的动物,其本质就在于无限制改善人的物质条件。个人的幸福与经济增长是内在统一的,不断丰富的物质条件能够解决人类所有问题。《寂静的春天》第六章中政府“为了增加草种销量,扩大各种耕种、收割机器的市场,”在几百万英亩的山上喷洒除草剂。在此人类的经济利益凌驾于生物圈的和谐之上,人类的贪欲变成市场经济的驱动力,人类为经济主义的行为找到合法化的借口,以此减少自己的罪恶感。
在《白噪音》中,对经济主义的另外一个表现形式——消费主义的批判显而易见。后现代的社会人们生活最大的特征就是购物。小说中提到的空中商城是城市最豪华的建筑,是城市的标志和象征。消费代替生产成为经济发展的动力,商品的消费观已经渗透到了人们思想意识范畴。随着大众媒体的狂轰滥炸,消费广告电视节目更为人们所熟悉。消费品已经变成一种符号,一种代码而非实物。作品中说,格兰德尼到商场购物就能给他灵魂深处的安乐窝带来安全感和满足感;他在广告的驱使下去参观一个美国拍照频率很高的农舍,结果发现它失去了吸引人们观赏的内涵,已经成为旅游虚假消费的符号,难以让人引起共鸣;格兰德尼在毒物逼近,家人急于逃离时却说:“在电视上……见到一个大学教授在她所居住的街上划小艇吗?”足以见媒体对其产生的影响。女主人公芭比特生活在电视所营造的世界里面。她要求一家人每周五必须一起看电视,同时她被消费广告洗脑,经常买番茄加酸奶酪却从来不吃。在她看来买某种商品代表一种品位,商品给自己带来的是身份的象征,在购物中她得到了欲望的满足。甚至是格兰德尼的女儿在睡梦中发出的奇怪声音也是丰田广告的一个品牌。德里罗生动地描绘了一个为商品符号所控制的后现代社会。人类在物和符号的控制下失去了其主体性,在行动和精神意识上变成了物的奴隶,其精神世界面临着死亡。
《寂静的春天》和《白噪音》在批判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基础上,从经济学角度提出即便是要发展经济,也要建立在生物圈和谐发展的基础之上。当人们自以为掌握消费物品的话语权,对物质疯狂占有使用,把自然物体当成客体,消费欲望就会不断膨胀,而消费领域就会带来各种资源的消耗,最终地球变成了人类任意宰割的私有财产,消费变成了地球生态平衡的梦魇。两部作品呼吁这人们必须要重塑人与自然的关系,脱离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怪圈,让自然物回归其原有自然风貌,否则必然导致人类之殇。
后现代主义思潮从根本上在彻底解构和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生态后现代主义者认为,机械自然观及二元对立论跟人类中心主义从来都有着不自觉的哲学联系。二元论认为,自然界是毫无生命性的,因而为人类现代性对于自然的统治和掠夺具有了意识形态上的理由。二元论是引发人类中心主义的主要根源之一,它使得人类对于自然毫无怜悯和畏惧之心。自然变成了客体,与人类存在的只有我和他的关系而不是你和我的关系。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人类与自然是一种从属关系,随着人类欲望的增长,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日益恶化,最终地球会走向灭亡,因而自然和人关系问题必须寻求一种新的哲学基础和关系理论来解决。这条道路在生态后现代主义看来只能也只有通过建构生态整体主义的生态评价体系,达到人类与自然间的和谐关系而非对抗。生态整体主义是相对人类中心主义与生物中心主义出现的无中心主义,强调的是整体和谐观而非个体利益,它从根本上批评了人类意识和行为达数千年之久的“人类中心主义”。
在《寂静的春天》中,卡森认为人类只是整个生态体系中的一员,只是具有一些特性而以,因而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自以为是地要求整个自然界为人类利益而牺牲自我,相反应该承担起维护整个生态系统平衡的责任。当人类将自己处于自然界的对立面的时候,就必然会遭到大自然无声的反抗。小说中以1965年美国森林服务处向森林喷洒DDT,本来想控制蓓蕾诺虫却杀死了瓢虫和食肉螨的天敌,最终导致了蜘蛛螨的生态灾难;当昆虫在化学药剂的重压下牺牲了弱者后,强者更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并产生了抗药性。所以人类要解决问题不是通过这种反抗来达到目的,而是应该通过人与自然的对话,通过由对立走向和谐来解决生态问题。值得一提的是,卡森毕竟受到历史时代的局限,所以在文中她还是强调要为人类谋福利,依然有以人类为中心的影子。
《白噪音》中,自然在人类的主体特权滥用下不断异化,自然在人类中心主义的排挤下被不断地边缘化。作家通过描绘人类麻木过度消费给自己造成的生存危机,来揭示后现代社会的生态灾难和精神上乃至社会的危机都是因为人类中心主义所造成的。在小说中,作者不仅对自然生态提出了关心,对精神生态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鲁枢元认为,除了岩石圈、大气圈、技术圈、智能圈外,应该还有人类的操守、信仰、冥思、想象构成的“圈”,一个“精神圈”。在小说中,格兰德尼敏感脆弱希望通过研究希特勒来抗拒死亡威胁;工作时他需要他的黑色学袍和墨镜来掩饰他的内心世界;他在发现自己妻子不贞事实后精神生态失去了平衡,最终变成了杀人犯。作家不仅关心他的精神生态,还关注这个后现代社会的精神生态,他描绘了后现代社会的人们如何通过购物来解决自己的精神问题,反映了他极深的忧患意识。格兰德尼作为科学专家和社会精英,他的精神状态影响着他的家人和他的学生,进而影响着整个社会;他所处于的是一个整体生态失衡的社会,整个社会加速了他的精神体系日益崩溃,最终走上罪犯之路。相对于卡森而言,德里罗小说最大的进步在于更加关注人类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将其融入到了整个生物圈中,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整体主义。
生态后现代的整体主义把整个地球作为一个生态系统,把每一个物质都放到“生态之网”中,并使其处于平等位置,拥有平等的话语权。卡森在《寂静的春天》最后一章以“另一条路”来命名,她认为“我们长期以来一直行驶的那条路看起来舒适、平坦的高速公路,我们可以加速前进,但路的尽头却有灾难在等着我们。另一条我们很少走的岔路为我们提供了保护地球的最后一次机会。”这样的道路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生态后现代主义的整体主义之路,只有坚定地维护整个生物圈的生态平衡,人类才能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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