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语言保护中的分工与合作

薄文泽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语言文字—濒危语言]

濒危语言保护中的分工与合作

薄文泽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濒危语言;政府主导;专家参与;语言社区

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需要政府、专家和语言社区的通力合作:政府是语言抢救、保护工作的有力支持者和领导者;专家是语言资料的记录者和评判者,既是政府判定语言生态环境的顾问,也是语言保护工作的科学设计者;语言社区则是语言保护工作实施的主体。长期以来,政府主导、专家积极参与,但语言社区的作用还没有得到充分发挥。

最近十几年来,国内外关于濒危语言的抢救(调查、研究)和保护已经形成了热门话题,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也已经提上了我国语言文字和文化建设工作的重要日程。关于这一问题设立的研究项目和研究成果也丰富多彩。那么什么样的语言是濒危语言呢?在濒危语言的抢救和保护过程中,抢救和保护工作应包括哪些环节?有哪些部门是必要的参与方呢?各个参与方应如何定位,如何开展工作?如何考评其工作成果?这些问题似乎都没有人解答。

一、什么是濒危语言?

什么样的语言属于濒危语言(endangered language)?学术界对此似乎并无一致意见。按照最通常的理解,濒危语言指的是“一种即将消失的语言”。戴庆厦先生认为,濒危语言“实际上就是指在交际过程中使用功能或活性趋于衰退并面临消亡的语言”;普忠良先生认为“濒危语言通常理解为使用人口比较少、社会使用功能逐渐姜缩的语言”。澳大利亚社会语言学家温棣帆(Stephen A.Wurm)将语言的濒危程度语言的濒危程度划分为5个等级:潜在的濒危语言(potentially endangered)、濒危的语言(endangered)、严重濒危的语言(seriously endangered)、弥留的语言(moribund)以及灭亡的语言(extinct)①Stephen A.Wurm:Language Death and disappearance:Causes and Circumstances.。造成语言濒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使用人口减少,语言生态恶化,族群分化、民族融合等。莫斯科大学应用语言学系主任亚历山德尔·E·吉布里克(Aleksander E.Kibrik)对濒危语言作出了具体的描述:1.目前由小的族群在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的语言(Languages that currently continue to be used in every day familycommunication by small ethnic groups),内部使用但社区人口较少,基本保持传统生活方式,外部受到强势语言包围;2.处于慢性病状态的语言(Chronically ill languages),20岁以下的青少年一代不使用该语言而中老年人还使用,因某些政治或社会文化原因在可预见的将来还保持生命力;3.受到严重威胁的语言(Seriously threatened languages),使用范围极为狭窄,只有老一代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中青年一代可以听懂,小孩子只有在有人教的情况下才略知一二;4.晚期疾病状态的语言(Terminally ill languages),只有老年人还能掌握,中年人掌握语言的不到一半,年轻人只有个别掌握,小孩子完全不掌握;5.处于消亡边缘的语言(Languages on the very brink of extinction),稍微懂得这种语言的老人不超过20个且居住在不同地区,极少有机会使用这种语言,中年以下完全转用别的语言①Aleksandr E·Kibrik 1991Endangered Languages in the USSR.。

综合各方面学者的意见,我们可以认为,如果一种语言使用范围逐渐变小,使用人口中,年青一代不再以该语言作为主要交际工具,那么这种语言就出现了最终消失的趋向。我们可以认为该语言已经进入濒危状态②何彦诚:国外濒危语言问题研究新进展.。

二、濒危语言抢救和保护的工作环节

濒危语言的抢救和保护,实际上是一个工作的两个不同方面。什么样的语言是濒危语言,这需要调查研究后才可以确定。因此,濒危语言的调查、确认需要以严肃的调查研究为科学基础。调查研究是确定语言生态的必要手段。调查研究包括下面一些必要的环节。

第一,语言本体调查:了解语言的基本状况,语音结构、词汇、语法结构及其受其他语言影响的情况。如果可以搜集到以前的调查材料,还应该做不同时代调查材料的比较,以发现语言变化的趋势。词汇系统受到其他语言的强烈影响,这意味着该语言正处在剧烈的变化中,但是如果语音结构、语法结构也因此发生变化就很值得关注了。如果和以前的资料相比这些变化的速度加快,就需要考虑该语言可能已处于濒危状态了。

第二,语言使用情况调查:语言社区的规模变化,语言社区较小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语言的濒危状态。语言社区内部使用该语言的比例,即便语言社区很小,如果内部交际使用该语言的比例很高,就表明它依然处于稳定的活跃状态。只有内部交际也很少使用的语言才可能处于濒危状态。历史上是否存在语言转用情况,历史上存在语言转用情况的社区对语言转用没有抵触情绪。语言社区所处环境的变化情况对语言的使用影响很大。由于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影响,有的语言社区由封闭型转向开放型。比如李方桂1942调查过的贵州惠水佯僙语,本来远离公路,处于半封闭状态;不仅年纪较大的人使用佯僙语,年轻一代也有不少人使用③丁邦新,余霭芹.洞台语论文集:佯僙语[C].李方桂.李方桂全集.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1960年代由于三线工厂迁入该区域,使这一带变为高度开放的多语言交际区。到1993年就基本上没有人(包括老年人)使用该语言作为交际工具了④薄文泽.佯僙语研究[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239.。社区内语言兼用的情况及其历史变化也很重要,达斡尔语社区历史上曾经兼用满语,后来又兼用蒙古语,近期多兼用汉语。不断变化的语言兼用情况表明语言的生态状况有了很大变化,语言生态的变化会导致语言转用的频率加快,使用母语的人逐渐减少,趋于濒危。

语言调查研究是判断一个语言是否濒危的主要手段。如果经过调查研究确认一个语言处于濒危状态,就需要启动抢救和保护工作。调查研究是语言抢救和保护工作的必要准备阶段,也是重要组成部分。当调查研究确定某种语言处于濒危状态后,就要启动抢救措施。抢救工作指语言资料的进一步搜集和整理,主要有语言学和一些有关民俗和民族文化的专家在该语言社区熟悉本民族语言和历史文化的认识配合下进行,所得材料一方面可以用于进一步研究,也可以在将来的保护工作中作为资料来源。要不要保护一种濒危语言,还需要由该语言所在社区决定,如果语言社区决定对自己的语言实施保护,必须在有关专家的参与和指导下提出保护工作的项目可行性报告,经政府部门审批通过后方能予以实施。濒危语言的抢救和保护工作都必须有必要的检查和验收作为监管手段。

三、如何保护和抢救濒危语言

语言资料的抢救是语言保护的必备步骤,也是实施语言保护的必要准备。记录下来的语言资料不仅是语言教学的材料,也是民族文化遗产的重要载体。抢救工作的实施者是语言学专家,语言使用的社区和个人是调查工作的对象。语言抢救可以使这个语言的资料保存下来,为进一步的研究留下资料①孙宏开.关于频危语言问题[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1).。这一点,似乎所有学者都没有异议。但需要指出的是,科学的语言资料抢救工作还需要其他相关学科专家的参与,比如民俗学、少数民族医学等。非语言学科专家的参与会使语料收集工作的成果更丰富,文化价值更大。对于语言资料的抢救工作,实施者是语言学和各个相关学科的专家,但离不开语言社区群众(即语言使用者)的配合,更离不开政府的政策和财政支持。语言资料的抢救和保存是语言保护的基础和出发点。濒危语言大多数都没有文字记录,有的语言虽然经历过专家的反复调查,但刊布的材料内容有限,而该语言的使用情况则日渐萎缩,无人闻问。其原因就是在出发点反复,而没有研究、认识上的提高。根据语言学专家记录的资料,可以设计语言的书写符号系统。有了书写系统,才可以培养本民族的语言工作者,作为语言资料收集整理的主要力量。有了合格的本民族语言工作者的参与,语言资料的搜集、整理才可能日趋完善。

濒危语言保护的实施主体则是语言所在社区。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所以语言保护工作实际上是语言使用环境的保护,任何单一的语言使用者的存在都不能达到语言保护的目的,只有一个完整的语言社区的延续才能使语言保护具备初步的条件。实施语言保护的社区必须制定科学保护的完整方案和实施办法,为保护工作实施创造必要的条件,待方案批准后,逐步实施。语言保护的实施主体是语言社区,但是保护工作的准备、设计和实施都离不开语言学专家和政府的支持和配合,语言保护工作方案的设计和实施需要专家参与以达到科学高效,同时,由于语言保护工作是设计多个领域的系统工程,其实施既需要政府在经费、文化建设方面的支持,也需要政策、社会发展政策的支撑。因此,语言保护工作也离不开政府的支持、管理。政府、专家和社区这三方面分工合作,语言保护工作才能顺利开展,保护工作的成功才能得到保证。语言生命的延续才具备科学的基础。语言抢救、保护工作的管理部门是政府。长期以来,政府在语文工作中的作用一直被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出资买单人。实际上,政府的支持虽然重要,但政府的管理、协调工作对语言生命的延续更重要。

政府首先要确认一个语言是不是濒危,这就需要制定一些可以操作的标准。在确认某一语言处于濒危状态后,就需要组织专家进行语言资料的调查、收集、整理,以便为下一步的语言保护提供必要的资料和科学的依据;在确认这一语言具有启动保护工作的条件以后才能启动保护工作,这样才能保证语言保护工作起到应有的作用。

可以看出来,濒危语言的确认、抢救和保护,虽然分别由不同的主体承担,但政府和专家的作用几乎无处不在。工作的每一个阶段,都需要政府在资金、政策上的支持,语言保护的主体虽然是语言社区本身,但离不开政府的立项、监督和验收。为了稳定语言社区的结构,可能还需要政府部门在产业政策和社会经济文化发展规划方面做出相应的支持和配合。所以政府的支持不仅是体现在个别部门的资金支持,还包括整个政府管理的系统支持。濒危语言抢救和保护工作离不开的另一个方面是专家,在濒危语言的确认、抢救和保护工作的每一个阶段,都离不开专家的参与,语言的调查和研究只能由专家来实施,研究结论也肯定是有专家来做出。专家调查研究的质量直接关系到语言保护方案制定得是否科学,可行性是否存在。在社区制定语言保护方案的过程中,必须有专家的参与。因为语言保护工作的纷繁复杂,必须通过语言学专家的工作,在语言社区里培养出一批合格的语言使用者、传承者和传播者,使这种语言具备传承的基础①杨文学,白碧波.泰国濒危语言和文化多样性保护的启示[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2).。不管政府和语言学专家如何努力,如果语言社区本身没有继续使用这种语言的愿望,或者不能提供科学可行的保护方案,一个语言即便处于极度濒危的状态,我们也只能设法抢救其语言资料,而没有办法对其实施保护。语言学家可以对一个语言的使用状况作出评价,可以对一个语言的资料进行尽可能详细的记录,但是他不能强迫一个人或者一个社区使用某种语言作为交际工具。因此,任何一种语言的保护工作都必须由语言社区本身提出和实施。政府和专家可以做出支持和指导,但不能越俎代庖。

四、如何评价保护工作的效果

语言保护工作的评价和总结是非常重要的,在政府、专家和社区都投入了巨大的代价之后,对这一工作的成果作出总结,总结成功的经验,也总结工作中的教训,为其他或今后的语言保护项目提供有参考价值的意见。不管是对语言社区本身,还是对语言保护工作的各个参与方,都是十分重要的。评价语言保护工作的成果,首先要看该语言在全部人口中的使用比例、使用频率是否得到提高,但更重要的,我们还要看保护工作的结果有没有使这个语言获得可持续发展的动力。如果一个语言只能靠外部的保护才能延续,一旦离开资金的大幅度投入就立刻陷入濒危状态,这显然说明保护工作没达到应有效果。因此,语言保护工作应力争使该语言的使用在当地社会经济文化发展中起到促进作用,这样,该语言的使用生态就会得到改善,语言生命的延续才会有内在的动力。

需要指出的是,对语言保护的效果不能怀有过高的期望。大部分语言虽经各方组织实施抢救和保护,最后还是消失了。语言转用和消失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处于一个高速发展和变化中的社会,我们所能做的是为了保持文化多样性,努力延缓这些悲剧的发生,让这些语言在经济文化社会发展过程中起到应有的作用,为整个社会的健康发展保留一些动力。有人经常根据希伯来语的例子,论证一个语言死亡之后还可以复活。但是希伯来语实际上是一个极端的语言文化现象。历史上,希伯来语和希伯来文字虽然在犹太人的日常生活中长时期退出了交际,但是千百年来,它一直是犹太民族在宗教活动中使用的唯一语言文字。由于犹太教的巨大影响,希伯来语得以世代传承。而同样由于犹太教神职人员在犹太人社区中的重要地位,希伯来语的推行才具备了可能性。最后,当不同地区的犹太人聚集以色列,他们发现来自不同国家的犹太人互相交际发生了困难,因为他们带来了数十种语言,只有在教堂里他们才会使用同一种语言——希伯来语。在此情况下,希伯来语才最终走向前台,成了以色列现代社会的共同交际语

总之,濒危语言的确认、抢救和保护工作是一个牵动政府、语言学专家(还有跟该语言有关的其他方面的专家,比如民族音乐专家、民族医药专家等)和整个语言社区的系统工程,政府和语言学专家是每一个工作阶段的重要参与力量,语言学专家参与濒危语言的定性、抢救和保护工作的每一个阶段,但在每一个阶段的角色有所不同,政府在各个工作阶段都是主要的支持力量和监督、管理者,语言社区是语言保护工作的主体和主要实施者。这三方面的配合与分工合作是濒危语言抢救和保护工作的一实施并获得成功的唯一手段。

[1]戴庆厦,邓佑玲.濒色语言研究中定性定位问题的初步思考[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1(2).

[2]普忠良.从全球的濒危语言现象看我国民族语言文化生态的保护和利用问题[J].贵州民族研究,2001(4).

Division of Labor and Cooperation in Endangered Language Preservation

BO Wenz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endangered language;government-led;expert participation;language community?

Preserving ethnic languages calls for the cooperation of government,experts,and the speaking community. Government is the leader as well as the main supporter in the efforts to save endangered languages.Experts are the linguistic data recorder and evaluator,consultant for the government about the linguistic ecology,and the professional designer of the saving endeavor.Speaking community is the implementing field of preservation.The government and experts are functioning well,but for quite a long time,the function of the speaking community has not been allowed to play to its full extent.

薄文泽,教授;研究方向:侗台语族语言,东南亚语言。

H289

A

1009-9506(2015)05-0007-05

2015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