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剧《簪花髻》中的杨慎形象与晚明士风

2015-02-13 01:11
唐山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簪花杨慎文人

杨 昇

(浙江农林大学 艺术设计、人文·茶文化学院,浙江 临安 311300)

杂剧《簪花髻》中的杨慎形象与晚明士风

杨 昇

(浙江农林大学 艺术设计、人文·茶文化学院,浙江 临安 311300)

晚明沈自徵的杂剧《簪花髻》,通过对嘉靖年间杨慎在流放云南时期放浪形骸、嬉笑怒骂的描写,抒发了包括作者在内的晚明士人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彷徨与苦闷。剧中言行不无夸张的杨慎形象,既是某种程度上的历史真实,又投射着包括作者在内的晚明江南文人自身的影像,代表着江南士风在该历史阶段的演进状况。

簪花髻;杨慎;晚明;士风

《簪花髻》全名《杨升庵诗酒簪花髻》,是晚明曲家沈自徵以杨慎流放云南为背景创作的一部杂剧。全剧一折,与另外两部同以失意文人遭遇为题材的短剧《霸亭秋》《鞭歌妓》合称“渔阳三弄”,收入《盛明杂剧》,为沈氏的代表作。

《簪花髻》中的主人公杨慎(1488-1559年),字用修,号升庵,因久戍云南,晚年自号博南山人,四川新都县人,出身于世宦之家,父杨廷和(1459-1529年)为成化进士,擅诗文,正德二年(1507年)入阁,官至内阁首辅。杨慎自幼聪颖好学,嗜读诗书,少为神童,深为李东阳所赞赏。正德六年(1511年),24岁的杨慎获殿试第一,授翰林修撰、经院讲官。他禀性刚直,每事必直书。武宗微行出居庸关时,他就曾上疏抗谏。正德十六年(1521年)四月,世宗以武宗堂弟的身份承继大统之后,杨慎任经筵讲官,并卷入了“大礼之议”。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世宗更定章圣皇太后尊号,群臣与皇帝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二百余大臣在左顺门跪伏,世宗数遣太监谕退不去,杨慎因在此事件中起了带头作用,被逮下狱,两受廷杖,翰林编修王思等17人被杖死,充军戍边者有11人,杨慎名列其中,他被流放的地点在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杨慎于当年秋启程南下,次年(1525年)正月抵达永昌戍所,至死未能遇赦,终老云南。

在有明一代的文人中,杨慎的经历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首先他是名门之后,又是状元出身,才华横溢,著作繁富。即便是在流放云南三十多年这段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中,杨慎仍写下了大量的诗文和地理书《滇程记》《云南山川记》、气候书《滇侯记》、历史书《滇载记》等多部学术著作。杨慎是中国古代难得的集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于一身的大家,《明史·本传》称:“明世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推慎第一。”[1]卷192杨慎的博学多才与坎坷经历得到了当时及后世众多文人的推崇与同情,曾与他同朝为官的文徵明曾写诗寄到云南,慰之曰:“塞上未须论马失,周南还见着书成。春风想得闻鹃处,水碧山青无限情。”[2]沈自徵的这部《簪花髻》杂剧,也蕴含着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丰富情感。

《簪花髻》的开场,借一个歌妓之口,道出新贬谪来的翰林杨升庵的怪癖——醉酒后吟诗作赋,都写在她们的衣服上,并且这些写满书法的衣物很快会遭到当地人的抢购,以至于陪同杨状元出游的歌妓,一律身着白练衣衫,好方便他在上面书写,然后卖个好价钱。杨慎出场后,先则痛饮狂醉,继之更是做出借用妓女衣饰穿着而外出游春的放诞之举,沿途有人詈骂其不合礼法的行为,也有人出高价求字,而杨慎的态度是一律漠然置之,游览到兴之所至,乃慨然在歌妓衣衫上挥毫泼墨。最终眼见得风雨连天,春色将归,不由得掩面痛哭而去。剧终。

杨升庵簪花之本事,始见于王世贞《艺苑卮言》的记载:“用修谪滇中,有东山之癖,诸夷酋欲得其诗翰不可。乃以精白绫作,遣诸妓服之,使酒间乞书,杨欣然命笔,醉墨淋漓裾袖,酋重赏妓女,购归装潢成卷。尝醉,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妓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3]男子簪花之习古已有之,唐杜牧诗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九日齐山登高》)杨慎又是状元出身,而古时状元也曾有过簪花骑马游街的定俗。杨慎自幼接受的是官僚家庭精良而正统的儒家教育,早年潜心经世致用之学,求学仕宦之途也可谓一帆风顺,因此遭受廷杖和流放云南这一系列事件对他的打击无疑是非常巨大的,《明史·本传》中提到杨慎身在云南,心向朝廷,直至得知遇赦无望后,“益纵酒自放”[1]卷192,故杨慎在云南簪花拥妓的行为,虽然对于官宦出身且曾身居高位的士大夫而言,显得过于狂放,但也并非没有心理上的基础。明末大画家陈洪绶还有一幅《杨慎簪花图》,描绘的正是沈自徵杂剧中的场景,可见杨状元簪花的故事在明代就已经为人所熟知了。

然而杨慎毕竟是非常正统的士大夫,他在大礼议之争进入高潮时挺身而出的行为也指向了这一点,他的父亲杨廷和本处于此事件的中心,其地位和立场也深刻影响了当时还非常年轻的杨慎的态度。他在跪门逼宫事件中冲锋在前,也颇有些“文死谏”的意味,最终导致了人生的大变故。要知道事发当天他的翰林同僚文徵明采取的是规避的做法(参见文嘉《先君行略》),不久便致仕还乡了。杨慎初到云南之时,也显得非常哀愤甚至悲观,他的《军次书感》一诗云:“凭高一望倍凄然,日暮乌啼生野烟。天地侧身孤旅外,江湖短发乱兵前。屈平憔悴渔翁问,韩信栖迟漂母怜。何事穷愁无伴侣,东风独坐感流年!”

杨慎毕竟出生在临近云南的四川,因此流放生涯对他来说相对易于适应,且作为名门之后、一代状元,杨慎并没有因被流放而丧失自我。他在到达戍地之后得到了当地官员的保护和优待,人身相对自由,并多次获得告假探亲的机会,心情也逐渐开朗,并开始在云南广集史籍,采访人事,整理文献,潜心学术。他有时也与当地文友及后生学子探古访幽,流连胜迹,诗酒酬唱,如此始终三十余年,最终成为有明一代最著名的学者和文学家之一,他的众多学术著作,大部分是在云南写成的。除此之外,杨慎还写下了大量描写云南风物、古迹和景色的诗文,当杨慎写下“吟草阁,赋兰台,江山金碧画图开。天教一派滇南景,逐我多情万里来”(《鹧鸪天》)这样的诗句时,他的心境无疑是开阔而愉悦的。杨慎在云南时还积极扶植当地后学,为推动边地文化的发展作出了贡献:“有人叩者,无贵贱,靡不应。时出绪言,以诲掖群髦。滇之东西,地以数千里计,及门而受业者恒千百人。脱颖而登科甲、居魁选者,蔼蔼然吉士也。……滇之人士、乡大夫谈先生者,无不敛容重其行谊。”[4]久之,杨慎在云南不仅拥有了庞大的追随群体,在民间也享有盛誉,诗词作品流传甚广:“昔人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今也不吃井水处亦唱杨词矣。”[5]经过多年的沉浸和磨砺,到了杨慎的晚年,云南反而被他认作了第二故乡:“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过浪穹宁湖》)综上,杨慎在云南即便真的有放诞的行为,也不是他流放生涯之主流。他在云南的生活,堪称放达,但若云放诞,似乎为过。

从戏剧结构和内容上来看,《簪花髻》是较为简单的,作者仅仅是截取了杨慎在云南三十余年流放生涯之一幕——女装簪花外出游春作为描写对象,篇幅也十分短小,作者沈自徵显然承继了明清两代杂剧中的翘楚《四声猿》所开启的以短剧抒发内心情怀的传统,这一点仅从他的三个单折短剧的合名《渔阳三弄》(取自《四声猿》之一的《狂鼓史渔阳三弄》)就可以看出来。而事实上,与其说作者在《簪花髻》中写的是嘉靖年间的落难状元杨升庵,不如说更重在抒发身在晚明乱世的自己的激慨悲怀,因为从剧中所作的相关描写来看,杨慎表面放诞不羁、内心沉沦痛苦的特征,十分接近晚明时期江南的众多放达文士的心性,对杨慎簪花的书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晚明文人提倡性灵、重视自我、抒发苦闷的一种途径。

沈自徵(1591-1641年),字君庸,吴江(今属苏州市)人,为著名曲家沈璟族侄。吴江沈氏堪称江南文化巨族,著名女诗人沈宜修即为沈自徵的胞姊,曲学大家沈自晋乃其族兄。沈自徵少年疏狂,不事举业,由于贫困潦倒,他不得不北上寻找生路,充为军中幕僚,也曾“仗剑塞上,征逐黄沙白草间、金戈铁马之中”(《鹂吹集序》)[6]19,足证其过人的胆识和英武之气概。但与晚明众多江南才子一样,沈自徵的人生之路并不顺利,甚至充满坎坷,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是:“余既备尝险阻,阅历人情,味同嚼蜡。”(《祭甥女琼章文》)[6]363晚明士人从内心悲叹不遇发展到行为放任狂诞,迥异于元朝文人的举业无路,究其根本,是一种对个性解放、独立人格的追求无法认同于社会主流而形成的反力。事实上从明代中期起,一股推崇才情、竞相放诞之风开始涌动,这在经济、文化相对发达的江南更为明显,其中又以苏州地区为最。史载当时的著名文人祝允明“好酒色六博,善新声。求文及书者踵至,多贿妓,掩得之。恶礼法士,亦不问生产,有所入,辄召客豪饮,费尽乃已。或分与持去,不留一钱。晚益困,每出,追呼索逋者相随于后,允明益自喜”[1]卷286。至于唐伯虎的狂放故事更是妇孺皆知。这股风潮不仅延续到了晚明,而且在明王朝风雨飘摇之际,出现了愈演愈烈的态势。如苏州人张献翼,到了晚年仍“冠赤色帻,服方袖袍,腰有大绖,复取门联‘仙人’二语书两垂带,而题其后绖,曰‘宽博’。家有苍头曰阿玩,年四十余矣,虬髯猬磔,忽令改装,岐其髻而曲盘之,作两丫,出则令持一锸随后,学伯伦‘死便埋我’”[7]。并且,常“身披采绘荷菊之衣,首戴绯巾”,招致“每出,则儿童聚观以为乐”[8]。沈自徵本人亦有放诞的一面,他“居京师十年,其寓月迁日改。友访之,或见其名媛丽姬数十环侍,极绮罗珍错;或见其独卧败席,灶上惟盐韲数茎;又或见其峨冠大盖,三公九卿前席请教;又或见其呼卢唱筹,穷市井谚詈以为欢;终莫定其何如人”[9]。男扮女装,拥妓出游,颓然自放,并对社会舆论冷眼置之,在晚明的苏州文人群体中蔚然成风。如果说明代中期的吴中士风所尚在于不喜循规蹈矩的话,那么到了晚明,类似簪花拥妓这样的不拘礼法的怪诞行为的展现,已经成为吴中失意文人用以彻底颠覆传统、追求个性与自我的利器。

杨慎以状元的身份被流放云南,终身被羁,其簪花、纵酒、狎妓等行为的本质,在于身在边域,遇赦无望,报国无门,聊以“耗壮心遣余年”[10],发泄内心深重的痛苦,这一情怀无疑与生活在晚明末世的文人内富才情而外无出路的境遇十分吻合。也正因为如此,沈自徵对杨慎在云南簪花游春的行为,充满了理解与共鸣,他在读到王世贞对杨慎簪花拥妓行为的记述时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嗟乎!读书至此,每拊膺欲绝,当浮白一斗,呕血数升,愦而后止!”*沈自徵《题五兄祝发像诗序》,转引曾永义《明杂剧概论》,台北学海出版社,1979年版,第296页。明末国势日颓,内忧外患丛生,朝野上下却依旧醉生梦死,希图有一番作为的知识分子看不到出路,得不到机会,正如《簪花髻》中杨慎所言:“举世皆醉”,故只能放任自己的行为,模仿古人的消极遁世之法,而在这些放诞行为的背后,却包藏着对功业国事的系怀与失望:“则杨升庵出卖一副冷淋侵鲜血颈子,向普天下寻不着一个买主。”而他们的文学创作,也可以看作是剧中杨慎“我欲借峰峦作笔,把大地为编,写不尽我寄慨淋漓”之类的发泄。然而在这样沉痛的哭诉之后,剧中的主人公也只能接受“可惜春归了也”的残酷事实,正如杨慎晚年写下的诗句“萧萧华发斜阳下”(《五阙为张愈光题》之四),明王朝已走向末路,而报国无门救国无路的士子们的年华也渐渐老去,徒呼奈何。

李笠翁指出:“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11]这是遣词作曲时的至境。与《渔阳三弄》中的另外两部《霸亭秋》《鞭歌妓》相比,《簪花髻》的情调显得最为轻快,它以喜剧式的嬉笑怒骂开场,以放浪形骸的奇行异举为演进,最终收束于群芳开尽万籁俱寂之中,从最初的寓哭于笑到结尾的掩面而泣,深刻展现了作者沈自徵等晚明文人对人生真性情的不懈追求和受挫之后的无力无奈。晚明另一位著名曲家祁彪佳在其《远山堂剧品》中将《簪花髻》列为“妙品”,并论之曰:“人谓于寂寥中能豪爽,不知于歌笑中见哭泣耳。曲白指东扯西,点点是英雄之泪。曲至此,妙入神矣!”[12]更是透过剧中杨状元的种种奇行异举,看到了其中渗透出来的斑斑血泪,对作者创作此剧的初衷有着非常准确的把握,并产生了深刻的共鸣。作为晚明杂剧的代表作,《簪花髻》虽然选取了生活在明代中后期的杨慎作为主人公,但却处处表现出鲜明的明末文人的个性特点和人格追求,这既是因为杨慎在云南因痛苦而生狂放的个性行为与晚明士风有着高度的契合,更是晚明曲家借杨状元杯中之酒浇自己心头块垒,将自身形象与历史人物形象相叠加的结果。

[1] 张廷玉,等.明史[M]//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 文徵明.文徵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971.

[3] 王世贞.艺苑卮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3:1053.

[4] 游居敬.翰林修撰升庵杨公墓志铭[M]//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 杨金南.升庵长短句序[M]//王文才,张厚锡.升庵著述序跋.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146.

[6] 叶绍袁.午梦堂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8.

[7] 徐复祚.花当阁丛谈:第4卷[M]//《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第23卷[M].北京:中华书局,1959:582.

[9] 邹漪.沈文学传[M]//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40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476-477.

[10] 钱谦益.列朝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7:3777.

[11] 李渔.闲情偶寄[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29.

[12] 祁彪佳.远山堂剧品[M]//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6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144.

(责任编校:白丽娟)

The Image of Yang Shen in Miscellaneous DramaZanHuaJiand the Scholar Ethos of Late Ming Dynasty

YANG Sheng

(College of Art Design, Humanities and Tea Culture, Zhejiang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 Lin’an 311300, China)

The miscellaneous dramaZanHuaJi, written by Shen Zizheng(1591-1641)in late Ming Dynasty, depicts Yang Shen’s riotous and satiric behavior when he was banished to Yunnan by Emperor Jiajing and reveals the disappointed and angry feelings of the scholars, including the author himself, because their talents were not appreciated and hence unable to serve the country. The exaggerated image of Yang Shen not only represents the historical authenticity, but also symbolizes the status and ethos of the scholars of Southern Yangtze River area of that historical period.

ZanHuaJi; Yang Shen; Late Ming Dynasty; Scholar Ethos

I207.37

A

1672-349X(2015)02-0067-03

10.16160/j.cnki.tsxyxb.2015.0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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