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
黯然下野
1949年1月21日,阴云密布的下午。3时许,由美制C-47型运输机改装的蒋介石、宋美龄夫妇的“美龄号”专机从南京明故宫机场轰鸣升空。专机上乘坐有蒋介石、宋美龄、蒋经国、陈诚、陈仪、汤恩伯、俞济时等十来位乘客,此行目的地——浙江省会杭州。
这天上午,因军事失利、各种矛盾全面激化、面临着严重危机,深感大势已定的蒋介石在其黄埔路官邸举行紧急会议,宣布辞去其担任的南京国民政府总统一职,引退下野。会后,国民政府发布文告,宣布自1月21日起,由李宗仁代行总统职权。当天下午,蒋介石离开总统官邸,驱车前往机场,登机离开南京。这是蒋介石的第三次下野,第一次是1927年8月13日至1928年1月4日,第二次是1931年12月15日至1932年1月28日。前两次下野,蒋介石都曾回过奉化溪口老家,这次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前两次是下野若干天后才回溪口,逗留的时间较短,也未在老家过年;这次却是一下野立刻回家乡,而且是打定主意要在老家过新年的。也许此刻,他已经预感到这是今生在大陆的最后一个新年了。
当天晚上,陈仪以浙江省主席名义在杭州西湖畔著名的楼外楼菜馆设宴招待蒋介石一行。宴会后,一干特殊客人前往之前由蒋介石亲自选定的笕桥航空学校天健北楼。蒋介石在航校警卫部队、浙江省保安总队和自己的卫队的严密保护中,度过了其第三次下野后的首个夜晚。
次日,蒋介石在原班人马的陪护下,驱车前往奉化溪口老家。据乡亲们回忆,这是蒋介石发迹后数次回乡中最低调的一次。当地按照蒋介石事先所关照的,没有举行敲锣打鼓的夹道欢迎仪式,严密封锁消息,以至于当蒋介石一行的车队突然抵达溪口,穿行于镇中心的三里长街时,连镇政府的官员们都是目瞪口呆。而溪口镇的老百姓,看着蒋介石的车队,甚至还在争论究竟是“老蒋”还是“小蒋”回乡呢。
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当晚住宿于蒋母陵园内的墓庐“慈庵”内,蒋经国、陈诚、陈仪等则分别下榻在由蒋介石亲任校长的武岭学校礼堂楼上和该校斜对面的小洋房。
蒋介石的人生走到这一步,其心情可想而知。蒋氏的性格比较直率,他无法把自己的悲观、失望和沮丧隐藏在心里,所以回乡伊始凡是觉得不顺眼的事儿,想发作就发作。据溪口当时参加接待工作的几个亲信回忆,蒋介石进了“慈庵”卧室后,脱下罩在长衫外的外套,想挂起来,一看房内并无衣架,于是便气恼地质问:“衣架呢?衣架到哪里去了?”
“慈庵”这边的寝室,只有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来溪口时才启用,平时管理人员只不过开窗通风透透空气,床上卧具也不放。这次蒋介石回乡,一行人到了杭州才让人电告溪口老家的蒋氏族人,这边接到电话后立刻匆匆准备起来。因为没有太阳,只好把被褥拿到火盆旁去烘,驱去潮气后再用小木棒反复拍打,以保证被褥松软。众人一忙,竟把衣架忘记了。“慈庵”卧室里原先的立式衣架,早在上次蒋经国回乡时拿到了其下榻的武岭学校卧室去了。现在,蒋介石一发火,侍卫人员连忙向接待的蒋氏族人问明衣架下落,迅速派人去武岭学校取来。那边,蒋经国刚把衣服脱下来挂上,闻知老爸为此发火,生怕迁怒于别人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于是就让人拿了衣架跟着他去“慈庵”向蒋介石解释。
蒋介石住下后,犹自心神不定,茶水不喝,点心不吃,坐立不安。他在卧室椅子上坐了片刻,起身到窗前站着往外望一会,然后转身出了房门,在“慈庵”里里外外转着察看,旁人根本不清楚他这是干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做啥。最后,蒋介石转到了厨房。蒋介石父子回乡,厨房自然忙着准备饭菜。厨师、仆役见蒋介石忽然入内,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儿,当地站立迎接、问候。蒋介石脸上这时才算露出一丝笑容,点头向众人示意,说:“你们忙!大家辛苦了!”说着一个转身,发现角落里有一个木头脚盆,反蒙着个竹丝编织的淘米箩,上面压着一块石头。蒋介石一面自言自语“这是啥东西”,一面揭开。一看,脚盆里面是两只甲鱼,顿时神色倏变,沉声问道:“这是谁办的?”
陪同在侧的武岭学校教务长施季言解释说:“这是我让人买来给您和客人下饭的。”
蒋介石立刻训斥:“现在什么时候?你还买这么贵的东西让我吃?你知道市面上甲鱼多少钱一斤?”
宋美龄、蒋经国见状赶紧劝慰。开饭时,这道当地名菜“冰糖红烧甲鱼”还是上了饭桌,可是,蒋介石没碰过一筷子。宋美龄、蒋经国等人吃着,不敢发声评判。
饭桌上还有一桩扫兴事:送上的米饭是机器轧出的上等白米烧的,蒋介石说他不吃这种米烧的饭,要吃用石臼舂出的普通大米烧的饭。厨房人员于是只好用机器轧出的米去向乡民换来舂出的米重新烧了饭端上桌来蒋介石才肯吃。
辞岁迎新
其实,蒋介石的“引退下野”不过是一个骗局,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做好了一应准备,部署人事,控制经济,调动军队。1月12日,指派蒋经国率总统府第三局局长俞济时、警卫组主任石祖德等一干人秘密前往溪口,部署通讯网,架设了七部电台,预作指挥准备。
1月21日,蒋介石抵达溪口后,溪口随即替代原先的指挥中心南京,每天都有党国的一应重要文武官员赶来向蒋介石汇报情况,听取指令。
这年的春节是1月29日。28日除夕那天,犹有已于一个月之前在中共圈定的43名战犯中分别排名第八、第十一位的陈立夫、张群以及以长于侨务而被称为“侨务之父”的国民党中央秘书长郑彦棻应召到访,被蒋介石留下与其一并“团聚度岁,饮屠苏酒,吃辞年饭”。
这是蒋介石在大陆吃的最后一顿年夜饭。菜单是蒋介石事先亲自指定的,共有四碟六碗加一汤、二点心,四碟是:黄泥螺、芋艿、烤笋、酱牛肉;六碗是:苔菜拖鲳鱼、荷叶粉蒸肉、干烤蛏子、葱烤大黄鱼、雪菜虾仁、法式炸猪排;汤是三鲜粉丝汤,点心是千层饼、八宝饭。这些菜中的黄泥螺、芋艿、冬笋以及海鲜和千层饼,都是奉化、宁波特产。三鲜汤中原是要放白菜的,但被蒋介石去掉了。当时的白菜来自胶州半岛,产量低,运输成本高,到了江南称为“胶菜”。因其价格比较高,是被地方特产店在根部横扎竹签子后用红色细绳倒悬着论片出售的。蒋介石这次回乡提倡“节俭”,所以就把“胶菜”去掉了。
吃过年夜饭,蒋介石和蒋经国、张群等饮茶谈话,一直到午夜外面响起爆竹方才结束。蒋介石亲自到大门外放了三个“高升”,个个蹿上天空爆响,于是皆大欢喜。蒋介石放过“高升”,亲自给孙辈小人每人一枚银圆作为压岁钱。
年初一清晨,蒋介石按照奉化的规矩,起床后又放了三个“高升”。全家人和陈立夫等客人一起吃早餐时,张群在用瓷勺舀汤圆时一不小心滑落地上。蒋介石急叫“别动”,众人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他两眼紧盯着汤圆。汤圆在光滑的方砖地上滚了几下停住了,蒋介石满脸笑容连声道“很好”——原来,圆子所滚的方向正朝台湾岛位置,这是他已经定好的退居之地,此刻他是作为“天意”来看这个决定是否正确的。
早餐后,蒋介石说要出门走走。他在众人簇拥下行走于大街上,不时朝路人点头微笑,见到幼时玩伴便驻步接受人家的问候,并拱手祝福对方“新年大发”;遇见族亲长辈,则摘下礼帽致意、祝福。
颓度新年
不过,这是蒋介石刻意装腔,他是最清楚当时的形势已经恶劣到了什么程度,因此,从街上一返回,原本轻松的脸面马上还原成铁板一块。随即一边翻阅每天送来的成沓成堆的战报,一边唉声叹气,有时看着看着就一跃而起拍桌子踢凳子大骂几句发泄。
据《蒋经国日记》披露,新年期间,继续有军政高官从国统区各地前往溪口晋见下野了的蒋介石——
年初一,行政院秘书长黄少谷抵达溪口接受指令:“决将中央党部先行迁粤,就现况加以整顿,再图根本改革”;
年初二,由军统改组的国防部保密局的局长毛人凤从杭州赶来溪口,向蒋介石拜年并听取蒋氏对特务工作的指示;
年初三,国防部次长林蔚从南京抵溪口商谈军事;
年初十,淮海战役中解放军的手下败将、国军第十三兵团司令官李弥从陈官庄化装脱逃绕道青岛、上海回到南京后奉命晋见,蒋介石约其聚餐,听取脱险汇报;
同日,阎锡山、张道藩、谷正纲也到溪口晋见。
然后,张治中、汤恩伯、万耀煌、陈诚、周至柔、胡宗南、居正、陈启天接二连三前来奉化向蒋介石汇报情况,听取指令。
蒋介石回乡前,考虑到需要粉饰太平,安抚乡亲,特地命人联系上海、宁波有名的戏班子在年初一至元宵节这十五天里到溪口演出,必须“天天有戏,场场有角(儿)”。为使溪口全镇百姓都能看上演出,溪口镇上凡是适宜演戏的场子都安排戏班子开演,观众一律免票,戏班子的食宿和报酬由公费支付。
年初一晚上,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前往武岭学校礼堂看京剧演出,戏班子的班主呈上戏单请蒋、宋点戏。蒋介石迷信,接过戏单夹,合拢,让宋美龄用钢笔在封面随意画一道杠,让班主按照在内页对称戏单上写着的那出戏演。结果,开场后一看是《苏三起解》,不禁一怔,认为“涉讼”不吉利,只看了几分钟就携宋美龄退场而去。这也是蒋介石在大陆观看的最后一场戏。
年初五傍晚,蒋介石晚餐后和宋美龄出门散步。刚走到街头,忽然听见路旁有个女人哭着大叫“冤枉”。蒋介石立刻驻步,喝问:“是谁在喊冤?叫她过来!”侍卫人员一看,路旁跪着一个中年妇女,便上前将其扶起来,让她到蒋介石跟前去诉说为何事喊冤。
这个妇女是溪口镇人,与丈夫经营着一家小小烟纸店。她喊冤是为儿子被镇上的警察署抓捕之事:她的儿子十二岁,正在上小学五年级。小孩子过年喜欢热闹,而这年因蒋介石回乡公费招待全镇父老乡亲看白戏,真是这种年龄的少年最兴奋的事儿。这天下午,剧团在溪口镇上的戏院演出《盘丝洞》。这是一出武打戏,台上开打时,台下那些少年不知为何事发生纠纷也打了起来,一时间大哭狂号竟比台上还热闹。由于蒋介石的回乡,溪口镇官方自然要大抓治安,警力不够,从奉化县城和宁波调集,甚至浙江省警察厅也抽调了50名便衣过来。这天蒋介石虽然没来看戏,但发生群殴当然是要制止的。于是,在场警戒的便衣警察便立刻下手抓人,一共抓了十一名斗殴者,都是十三岁以下的少年,其中有这个喊冤妇女的儿子。而这个妇女则认为儿子是被警察乱抓的,因为孩子两天前做家务切年糕时不小心把手指切破了,当时出了不少血,至今还用白布包着,所以她认为手伤未愈的儿子是不可能参与打架的。现在,这个妇女望着蒋介石问道:“如果你手上有伤,你会打架吗?你怕不怕痛?你怕不怕流血?”旁边有人呵斥“大胆”,被蒋介石摆手阻止,对妇女说你说得有道理。然后吩咐通知警察署:把抓的人全部放了,不要为难他们。
正月廿一,蒋介石携宋美龄、蒋经国和儿媳、孙辈前往距溪口50里的葛竹村,这里是已故外公外婆的故地。当时的路段系羊肠小道,只能坐轿子,当天不能返回,故蒋介石一行就下榻于其表弟国军中将王震南的宅第。事先,蒋介石吩咐派人到宁波著名的“大有南货店”定做了一百五十副“对开”馒头,抵达葛竹村后全村所有人家每户发一副。
其时,蒋介石已经安排好退路。据其表弟、武岭学校葛竹分校副校长(校长由蒋介石兼)王良穆后来回忆,蒋介石这次来葛竹村,一共待了十几个小时,竟然五六次对他说同一句话:“良穆,你过几天到溪口来,我在家里等你。”次日,蒋介石离开葛竹村临上轿时还拉着王良穆的手又把这话说了一遍。当时王良穆并未在意,只觉得蒋介石从来没有对他这样客气过,直到清明过后传来蒋介石去台湾的消息时,他才领悟:蒋介石是想叫他与其一起去台湾。
同样的情形,在蒋经国与其大舅母之间也发生了。蒋经国从葛竹村回来后的次日,去离溪口二十余里外的岩头村看望在这里唯一的亲戚——大舅母张定国,他在大舅母家吃了顿午饭。饭后,蒋经国告辞时,张定国送给他一只大公鸡、一包长寿面、一篮子鸡蛋,说过几天就是你的四十岁生日,这是大舅母的一点心意。
蒋经国收下了礼品,交给随行帮助挑礼品来的长工苗劳茂拿着,然后对张定国说:“大舅母,我们就要走了,你是否同我们一起去?”
大舅母问:“到哪里去啊?”
蒋经国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去哪里,大舅母你也去哪里。”
张定国系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当时局势如何丝毫不知,哪解其意?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因为恋家,不想离开奉化。三十五年后,张定国因病医治无效,殁于岩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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