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玉:讲真话才能有真正的创新

2015-02-12 18:15
检察风云 2015年3期
关键词:学费检察文化

《检察风云》:徐先生,您至今仍一袭旧衣,居住在未装修的老宿舍楼里,却在百岁诞辰自愿捐献出自己的稿费积蓄100万元,设立“中玉教育基金”,资助贫困学子。您一生洁白朴素,这100万元积蓄,可谓您一生的心血。您就没有想过为您心爱的重孙留一笔跨洋留学的经费?或为自己留一份经济保障?

徐中玉:我1915年2月15日生于江苏省江阴县华士镇一个清贫的家庭。我从小就体验过贫穷的滋味,家里没有一间房、一亩地。两个姐姐读完初小就不得不辍学在家,为小工厂“摇洋袜”补贴家用了。我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后来到邻镇去读初中,还是在亲戚的帮助下才如愿的。我始终忘不了操劳了一天的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仍在纺纱织布,以维持一家七口的生计。

我读寄宿生时,每学期的学费和膳食费等就要60元,而我得分两次才付得清。还记得那时候,每星期回家,家里给我的“优待菜”就是让我独自吃一碗蛋汤。

三年初中的寄宿生活养成我独立、自信、节约、俭朴,绝不愿麻烦人,也从不向人乞求的性格。

我的两个姑母家各有一个比我大十多岁的表哥,他们的家境也相当困难,但他们凭借自己的勤奋,最终都一次就考上清华,公费留学去美国哈佛大学、英国牛津大学读硕士、博士,后来成为清华大学的教授。我特别敬佩我的表哥,他们由于学业出色,中学、大学连连得到奖学金,学有所成。父母也以此激励我,要我“用心点”“有出息”的谆谆叮嘱,既是期望,更是我读书上进的动力和不甘人后的压力。

当时高昂的学费已使我的家庭不堪重负。初中毕业时,当得悉省立无锡中学的高中师范科不收学费,还供饭吃,毕业后可介绍我去县立小学教书,一心想继续学业的我去应考并被录取。

师范毕业后,我当小学教师两年,每月工资24元,在当时已不算差。我两年就积下了200元钱。有了这笔钱作学费,我才得以如愿以偿地考入设在青岛的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进入山东大学后,我还必须先为第二年的学费做好准备。于是我试着写些文字去赚点稿费。我的文章在胡适编的《独立评论》,林语堂编的《论语》《人世间》和《宇宙风》,以及天津上海的报纸杂志上发表,千字的稿费才两三块钱。以写稿助学,我读完四年大学,如愿考上国立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两年后毕业留校任教。以后我辗转教学,一生未出过校门,所有社会工作,全是无酬兼职。

正是因为经历过这些艰苦岁月,我能理解那些想读书却没钱读的孩子的难处,我希望能尽自己的一点力量,帮助他们,尤其是那些上进心强、成绩优异的学生。这也可以说是今天我设“中玉教育基金”的初衷,用以帮助中文系品学兼优的学生。

《检察风云》:青灯黄卷80年,可见您积攒这100万元多不容易。您捐出的是提携后辈的关爱之心,也是一位老教育家沉甸甸的社会责任。徐老,您潜心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数十年,在文学界享有很高的声誉,您对现在我们国家、社会的文化传承怎么看?

徐中玉:对文化传承的自觉自省,对人类文明的深沉思考,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责任。中国清初大学者顾炎武有“文须有益于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说,就是要我们自觉负起责任。“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文情怀,也就由此而生了。

我从小就深受国耻教育影响,对我们国家受尽屈辱的种种丧权条约气愤忧虑。那时,反对军阀时代的“二十一条”辱国条约,抗议“五三”济南惨案、上海“五卅”惨案……一年总有好几次。老师带着还是小学生的我们游行,一路高呼“打倒列强,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我读书的小学礼堂,原是缅怀江阴抗清名将阎应元的纪念堂,他就是从我老家华士镇出山作战战死疆场的。对这些“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乡先贤,我景仰颇深。五年级时有位极受我们欢迎的语文老师陈唯吾,忽然被提去杀头,后来才知他是共产党的地下县委书记。“九一八”事变后,北平、上海的大学生去南京请愿抗日,我和无锡的高中同学也积极响应,一同卧轨、拦车。居安必须思危,忧患才能兴邦。这种融于血脉的忧患意识,已成为我们难以泯灭的家国情怀。

《检察风云》:由您的《自选集》“代序”——《忧患深深80年》可见,忧患意识是您在“反右”和“文革”中被剥夺了20年研究和写作权利的反思。

徐中玉:回顾近几十年来,“反右”、“文革”在内的各种挫折,各种遭遇,忧患意识始终在我心头激荡不已。“文革”何止让国家经济陷入崩溃的边缘,“一言堂”、文化专制,学术发展,社会风气,几乎都陷入绝境。对这样沉重的历史教训,决不能淡化,或者忘却。现今时常听到“我们一贯如何如何”,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这就不是直面现实的态度,又如何能深化改革,持续发展?

《检察风云》:习近平主席在新年茶话会上强调,推进各项工作,必须坚持问题导向,坚持求真务实,对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如何积极适应经济发展新常态,能否谈谈您老的见解?

徐中玉:一切从实际出发,用实效证明,而非从观念,非凭强制、压力而得。是否真有进步,要看大多数人是否感到实效,符合实践所得的证据。我这一辈子,无论做什么事,“求真务实”是我企盼守住的基本原则。举例来说,做学问的人,治学若脱离实际,脱离本国及作品实际,空对空,肯定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而要被淘汰,治学必须务实,高谈教条空谈最容易,真懂艺术而又能写出来最难。如今的文化评论,只关注思想进步,不注重艺术,忽视情感也是通病;现在的文艺理论史家,没看多少创作原著,故也看不到多少新意。

文学既然是人学,即是人心民心之学,就要关注人民大众最关心的问题,这也就是巴金所提倡的要讲真话。

《检察风云》:您老曾担任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20多年,带过五届研究生。您在学术研究和理论著述同时,十分关注整个社会与新时期文学发展和时代精神。您对当下学术领域的创新问题怎么看?

徐中玉:古人有“文以载道”之说。做学问的人无论写些什么,都必须是有感而发,有益才说。如今有些人总还是习惯于说得多,做得少,如果这种讲套话、空话、千篇一律的作风不改变,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创新。

现代意识并不是一个限于现代时间的观念,而是一个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有所发展、充实的观念。有些现代意识其实乃是文化传统中优秀部分的延伸和发展。《文心雕龙》说,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这里面就有创新的问题。象苏轼这样的文人,做官也好,流放也好,倒霉也罢,得意也然,都不会放弃他自己的哲学。他的思想创新,还表现在他重实践而不尽信书,为人为文也很一致。关键就在于他能接受各种影响,诸如儒、道、释等,但综合百家,最后都化为自己的东西,这就是他的创新。

现在过分强调文化研究,甚至反而脱离文学文本,很难真起作用。谈得太大,很空。要有宏观的眼光,也要有微观的实力。应该结合实际问题来谈,也就是习近平主席强调的,必须坚持问题导向,倾听人民呼声,在文化研究和建设上,同样如此。我希望能够强调研究的个性、多元化,期待大家多讲些自己有体会、有经历的大实话。

如今提倡“和谐社会”。古人早在2000多年前就提出了“和为贵”,倡导应“和而不同”。强调尊重个性和独立见解的文化环境。所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是我国2000多年前就已经提出来的名言。“百虑”,是自然而然的存在,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有矛盾,但能够经过沟通和协调而求同存异,达到一致,乃为“条条大路通罗马”,证明了“殊途”是可能“同归”的。相反,“同而不和”就会误事。

还是回到创新的主题上来。文学不同于科学,新的不一定就好,老的也不一定就过时。“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真正鼓励大家都能直抒己见讲真话,就会很幸福。能创新,方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

采写:阿青

编辑:郑宾 39375816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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