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疑难词“谷树皮”考*

王 祥 孙剑艺

1济宁学院中文系 山东 曲阜 273155

2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近代汉语疑难词“谷树皮”考*

王 祥1孙剑艺2**

1济宁学院中文系 山东 曲阜 273155

2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长期以来，围绕武大郎的“谷树皮”形成了一桩聚讼纷纭的公案。文章深入研究文本，对各种解说详加列举和分析，结合现代医学科学知识，证明武大郎是一个“垂体性侏儒”形象。重点勾稽大量北方方言实证，按照“因声求义，不限形体”的训诂方法，证明“谷树”即现代北方方言双音词的同词音变形式之一;其形容词义用以修饰皮肤时，意义用法与 “鼓搐”、“骨搐”、“枯出”、“枯搐”、“鼓皱”、“枯树”等无异。对其构词理据及其源流先后问题亦略作拟测。

谷树皮 北方方言词 同词音变 辨考

1 聚讼纷纭“谷树皮”

“三寸丁谷树皮”是《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下称《词话》)中武大郎的诨号。武大郎最突出的特征是长得矮，这一点妇孺皆知，所以对于“三寸丁”指人物身材短矮这一点异议不多，但是“谷树皮”就不那么简单了。正如姚灵犀(1941:103)所说:“惟诨名之累赘，无如武大矣。至榖树皮之说，终不可解。”魏子云(1987:7)也说:“三寸丁极言其矮小则易懂，谷树皮言其皮肤粗糙，则不易懂。”这个问题，不仅读者不明白，即使原著注释、语词研究词典、考证文章等，解释也往往既不统一，又难令人信服。长期以来，围绕“谷树皮”，形成了一桩聚讼纷纭的公案。关于“谷树皮”的各种考证，大体可以归纳为四类:

第一类属文字学范畴，认为“谷”树皮其实是“榖”树皮。

五谷之“谷”繁体为“穀”，另有“榖”字，二者有从“禾”从“木”之别。从“禾”者是谷(穀)物，从“木”者是榖树。有观点认为，“谷树皮”实为“榖树皮”，从“木”。许慎(1998:246):“榖，楮也。”“楮，榖也。”这种互训关系表明，所谓榖树就是楮树。贾思勰《齐民要术》就将“榖楮”合称，其中第四十八篇即名为“种榖楮”。那么榖树皮到底什么样子呢?李时珍(2011:1392):“楮榖乃一种也，不必分别，惟辨雌雄耳。雄者皮斑……雌者皮白。”罗竹风(2001:596):“楮树的一种……皮有斑花文，谓之斑榖。”陈汉斌等(1990: 973):“楮树，树皮灰色至灰褐色，平滑或不规则浅纵裂。”经实地考察，查阅资料，仔细比对，结合文献记载，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树皮(无论雌雄)在各生长期不是有褐色斑花纹，就是有不规则纵纹或明显的斑点。以这种树皮来形容人的脸皮，其丑陋之状显而易见。

有人以榖树皮粗糙解释武大形貌丑陋。李申(1992:42):“皮多疤结，粗糙斑驳。以之称人，系状其面目丑陋。”黄季鸿等(2007:152)观点相似;有人以其粗糙且有斑花纹说明武大如同得了白癜风。姚灵犀(1941:103)认为“此树之皮，想不独粗糙，或正如人面之白癣，俗名白癜风者”;有人以其粗糙且有斑点说明武大皮肤斑麻粗恶。李法白等(1989:14)引《本草图经》为佐证，认为“云谷树皮者，甚言其皮色斑麻粗恶也”;有人以榖树皮制成的帩头短矮说明武大的身形特征。锐声(1998)持此观点，并引《后汉书·周党传》李贤注为佐证。

以上考证均试图在武大郎的形貌(尤其是脸面、皮肤等)特征，和这种树(尤其是树皮)的特征之间找到相通之处，但均未能得到确论，只能算是自圆其说。我们认为这种树皮有斑纹皱褶，算是粗糙的，以这种特征比喻武大皮肤尤其是面部皱纹有一定的道理，这点后面还会谈到。

第二类属语法学范畴，认为这一诨号的断句应为“(三寸/丁谷树)皮”，“丁谷树”是一种矮小的树。

钱文忠等(2001)认为“丁谷”“或系外族语词之汉语译音”，极有可能来自吐火罗语:“以武大郎短矮丑陋，复无识见，犹如洞窟中之树，为阳光雨露所不及，不得发舒，无由参天，只及‘三寸’。‘皮’者，云云，复言武大郎之丑、之弱。”但是如何“复言武大郎之丑、之弱”未能说明。其实，诨号乃“戏谑”之言，一般从生活常见语词和事物中随手拈来，只是百姓观察、记录生活的一个语言事实而已，非要追溯到吐火罗语里去，难免穿凿迂曲之嫌。

第三类属方言学范畴，认为“谷树皮”是一个方言词。

姚灵犀(1941:236)主张此为“讹音”:“惟此种俗语，应求之于当地乡土语言。”“谷树皮乃胡粟皮之讹言，其又黑又麻也。”“山东小曲中有云:簸箩箱的脸，胡粟皮的皮……皆形容黑而麻者。胡粟即红高粮，山东读粟音如许，故撰此小说者或误粟作树。”胶东方言确有笸箩箱和胡粟皮。如牟平方言中有簸箩，即笸箩，有大小之分，大的即“簸箩(笸箩)箱”，以柳条编织，有规则的坑坑洼洼，和麻子脸有相似之处。罗福腾(1997:53):“胡粟”是红高粱，写作“胡秫(读音为huxu〔1〕本文凡以汉语拼音字母标音，一律不标调。或huxiu)”，“胡粟皮”指包裹高粱粒的外皮，即高粱壳。无论是否脱粒，高粱穗儿看上去都是斑斑点点的，也与麻子脸相似。但是原著对于所谓“麻子脸”这种显著特征没有任何交代，可见武大并非麻子脸。

张诒三(2001)主张此为“近似记音”:“‘谷树皮’是至今保留在山东、河南等地方言中‘骨搐皮’一词的近似记音，意思是指因萎缩而皱结干瘪的表皮”。我们认为，作者从方言近似记音的角度解释“谷树皮”的路子是对的，但是他又认为以“谷树皮”形容皮肤粗糙“没有根据”，这样理解显然不够全面。陈国军(2014)则认为:在浙西一带，人们称“裂开”为“guo”，“谷”也称“guo”。“谷树皮”是指“裂开的树皮”，但方音“guo”无对应写法，故以“谷”字代替。考虑到两部原著里都有数量不小的南方方言词语，这一解释有一定道理。今天南北方言词语互用等现象，也体现了这种词语传播的扩散性特征。上述第三类说法不纠缠于“榖”、“谷”之别，而是到方言土语里寻找答案，思路是对的，只是最终的结论不能令人满意。

第四类属修辞学范畴，认为“三寸丁谷树皮”隐拟男阳。

傅憎享(1990):“‘丁树’〔2〕“丁树”，指称“三寸丁谷树皮”，其断句为“(三寸)丁，(谷)树(皮)”，不是新的诨号。《词话》晚于《水浒传》，作者为行文方便，“随手”制造一种“丁树”的说法也是有可能的。之诨名隐拟男阳，不仅喻其外貌之‘猥衰’，且也喻其内质之‘懦弱’。”隐拟之说是《词话》研究常见的解释手段，尤其在俗语研究上作用很大。但是说“三寸丁”有隐喻手法尚可理解，如果一定说“谷树皮”也是如此，则略显牵强。若整个诨号隐拟男阳，则其断句就成了问题。

2 侏儒特征“谷树皮”

傅憎享(1990)说:“诨号之创名取义，提挈着‘这一个’人物的全般。”既如此，“谷树皮”的含义应结合其“整体形象”。武大的外部特征包含在“三寸丁谷树皮”里，细别之，则“三寸丁”谓身材，“谷树皮”谓皮肤。施耐庵(2007:165)写他“面目丑陋，头脑可笑”、“短矮”;兰陵笑笑生(1982:9)或嫌诨号不甚明白，又特意说明“俗语言其身上粗糙”，“粗糙”即不平滑，显然包含“有褶皱”这一层意思，而且主要指向其脸部粗糙干巴，而非全身皮肤。长相猥琐的武大给人感觉就是浑身上下粗糙、干瘪、皱皱巴巴，而且脸部皱纹很多，不光滑。傅憎享(1990):“吉版《词典》〔3〕指王利器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金瓶梅词典》。谓‘言其矮小’，魏子云先生谓‘指长不大的人’皆误。”我们则认为傅说其实并不恰当。综上所述，我们基本可以断定，“武大郎”就是一个发育异常、长不大的侏儒!现代医学表明，这种病是“青春期以前腺脑垂体功能减退、生长激素缺乏造成的”“垂体性侏儒症”，各年龄段的临床表现不同。陈可冀(1998:1183)对这种病人的身材、皮肤两方面特征如此描述:

(1)婴儿期起病者多于1～2岁后，生长较慢，生长速度每年不超过4cm，身材矮小，身高大多不满130cm，体态相对匀称……(但)长骨均短小。大脑发育正常，智力与同龄者相近……发育至成年期，皮肤弹性减退而起皱，但面容仍不成熟，形成特征性“小老孩”模样。

这种病症和小说中所描写人物的体貌特征恰相吻合。说武大具有侏儒特征既有科学依据，与今天“武大郎”已经泛化为“矮子”代称的词义也基本吻合。

因此，“三寸丁谷树皮”的断句应为“三寸丁，谷树皮”，前者言其身材矮小，后者言其皮肤起皱粗糙，整个就是一个侏儒——如同上引医学书所谓的“小老孩”模样!

3 北方方言“鼓搐皮”

从方言的角度考察近代汉语语词是一个合理的路子。周祖谟在为李法白等(1989:2)所作序言中说:“《水浒传》当出于元人之手，在元明间又不无增饰附会，而成为一部盛传于民间的文学作品，其中的通俗词语就是宋元间人的常言，人人都能听得懂的。不过由于时代的变迁，意义已不甚明了。甚至于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一个地区的方言，意思未必希奇，只是语音有变，文字写法特殊，到今天反而不易捉摸。……(对于这些语词的解释，应该)在本书的材料之外又能联系到其他有关的材料而做出具体详实的说明，钩深致远，融会贯通。这不仅对读一部著名的文学作品有用，而且对研究语词意义的发展，以及现代方言作比较，都有很大的用处。”

周先生的这些话，正是我们考证“谷树皮”的理论依据，也是勇气的来源。只是从方言的角度考证《水浒传》和《词话》的语词词义殊非易事。前辈大家既做过大量工作，也留下了不少感慨。魏子云(1987:691)就引述了姚灵犀在《瓶外卮言·金瓶小札》中的话:“此书方言俗语，索解甚难。”当然，这也证明了从方言俗语(方音土语)的角度解释“谷树皮”等语词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从上文可知，“谷树皮”是形容多皱粗糙的皮肤。其实这种皮肤状况不惟侏儒存在，老年人满脸皱纹也是如此。这种说法至今在山东乃至北方方言广大地区仍鲜活地存在，只是不写作“谷树皮”而已。据我们搜求到的书面例证，有“鼓搐皮”、“枯搐皮”、“枯出皮”、“鼓皱皮”、“骨搐皮”、“枯树皮”等多种形式。其修饰性成分“鼓搐”、“骨搐”、“枯搐”、“枯树”等，都是褶皱不平之义，这些词形还被收入各类方言词典和志书。

这些“词”实为同源之词，其义相通，但读音转变，形成了不同的字形。这样的一组词殷焕先称之为“联绵字族”，他在《联绵字简论》中指出:“联绵字的特性表现于外可供我们观察的有二:一是联绵字的书写变化不一，……二是联绵字的声音(特别是韵部)变化不一。”〔4〕殷焕先先生的《联绵字简论》未单独出版，发表于1999年山东省语言学会出版的《语海新探》第四辑第1-67页。此处引文见该书第7页。殷先生的话很清楚地解释了这种形音义的差异现象。清儒有“因声求义，不限形体”的训诂方法，其根本理据就在于这类词由同词转来，即“一语之转”，“转”即音变，故又称“同词音变”。北方方言此类音变现象有很多。如“舒(shu)坦”与“出(chu)坦”，侯成祥(2006:546)举例“不出坦”即不好受，不舒坦;“伸(shen)不开”与“抻(chen)不开”，吴开华等(2006:184)举例“车上坐的人抻不开腿，把人跼踡死了”，等等。笔者所在的鲁西南地区方言中有“打牌打输(shu)了”与“打牌打输(chu)了”，等等。这些都是发生在重音节上的音变现象，实际上轻声音节更容易发生音转现象。很显然，这两种现象在上文所举“联绵字族”中都有。

让我们先从“鼓搐”说起。武大郎的故事发生在阳谷一带，正好“鼓搐”仍活在阳谷方言里，念“guchu”。董绍克和张家芝(1997:410)在主词条“打褶儿”下先释义为“起褶儿”，附列同义词条有“顾戗(寿)”和“鼓搐(阳)”。“(阳)”即所在方言点阳谷的简称，这说明阳谷话有打褶儿、起皱儿意思的“guchu”，该词典把它写成了“鼓搐”。方言词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有音无字，依音写词，表现在书面上就是词无定字。例如“鼓搐”，董绍克(2005:278)又记作“鼓出”，释义为“褶皱:衣服压鼓出了”。有的词典记作“骨搐”，意思一样。如许宝华等(1999:4179):“【骨搐】〈形〉指布、纸一类东西不平展的样子。冀鲁官话。山东聊城。衣裳洗了也不捶捶，你看～成什么样儿了|你把我的纸给弄～了。”其所标示“鼓搐(鼓出、骨搐)”流行的方言点即是阳谷和聊城。实际上，鲁西、鲁西南地区的很多地方都有“皱褶不平”意义的“guchu”，其生动形式采用AABB式，重叠为“guguchuchu”。

根据词典所见，济南、青岛也发现其踪迹。如张福山(1997:184)“方言”部分收“骨搐”，释为“蜷曲”“缩”二义。青岛史志办公室(1997:190)“方言志”有“搐搐(收缩起皱)”，“鼓搐(收缩，缩)”。崂山县志编纂委员会(1990:866)“语汇”部分有“鼓搐:收缩、缩”。青岛市城阳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2006:763)“语汇”部分记录了读音变化的“固束(gushu):缩，收缩”，〔5〕书中固束与鼓搐(guchu)同时记录。原书标注国际音标，为全文统一，此处标注为汉语拼音。与“鼓搐”同义，既有动词性意义，也包含形容词性意义。有的地方动词性意义或者声调有所变化，如董绍克和张家芝(1997:378)记作“固出”，释义为“身体收缩或后缩”。不管语音全同或微变，动词性意义与形容词性意义总是音义相通、紧密相连的一体两面，后面还要谈到。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整个山东都有这个词。

扩大开来，与山东毗邻的河南、河北、山西等省份也发现这个词，工具书中分别作“枯搐”、“骨搐”、“枯出”、“圪搐”等。河南话把皱褶不平的意思说成“枯搐”或“骨搐”，流行地域很广。

如河南省委宣传部(2001:1032):“【枯搐】亦称‘骨搐’，一指物体不平，不光，有皱褶;一指物体或人体收缩。通用区域广。”孔令德(2002:222):“皱纹:骨搐纹。”把皱纹叫做“骨搐纹”，其中的“骨搐”分明是皱褶不平之义。河南舞阳县和河北涞源县等地读“kuchu”，写作“枯出”。舞阳县志编纂委员会(1993: 439):“枯出(1)形容枝叶干枯萎缩:这花都～了。(2)皱纹，褶皱:他脸上一脸～皮。”涞源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98:769):“枯出:不平展(有皱纹)。”山西太原以及内蒙呼和浩特有一个“gechu”，也是皱褶不平之义，依音写字记作“圪搐”。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2011:302):“【圪搐】gechu不平展，有皱纹。太原……呼和浩特:这块布～了。”〔6〕内蒙方言与山西方言相通，应该是当年走西口的结果，就像山东人闯关东一样。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广大北方地区都有这个词。

同时我们还发现了一个与“不平”同义的板材轧制术语“鼓皱”:(梁炳文等1987:384)

(2)热轧板由于有较大的内应力，在冷轧中也较难消除，使得板面鼓皱不平。

动词性的“鼓皱”，意思应是“打褶、起皱”，但这里是指由动词带来的结果或形成的一种状态，“鼓皱不平”连用，显然是形容词性的了。因此有的地方把皱纹叫做“鼓皱皮”，下文专门谈到。

上面所引大量资料已经透露出这个词具有动词和形容词两种词性，作动词是“收缩”(起皱打褶)之义，作形容词是“褶皱不平”之义。形容词“褶皱不平”是状态，是动词“收缩”(起皱打褶)的结果，二者是紧密相连的一体两面关系。下面我们引两段文艺作品中的动词例子以资对照:

(3)瘸五一听他不卖啦，不由心里一“鼓搐”。(作家出版社1958:50)

(4)宪兵们一身臭汗叫冷风一扫，冰乍乍地贴在身上。他们一个个藏头缩脑、鼓鼓搐搐，斗志全无。(陈喜保等1988:155)

例(3)中，心里一“鼓搐”，显然是动词收缩、抽搐之义。例(4)则用了个重叠式“鼓鼓搐搐”，是动词蜷曲、萎缩之义。例(3)山东快书当然是山东话，例(4)是一部中篇小说《金狻猊传奇》，改编成连环画广为流传。这说明动词义的“鼓搐”也在山东流行。

这个词，尤其是做形容词充当作定语表示皮肤的褶皱不平，就有了“鼓搐皮”、“骨搐皮”、“枯出皮”、“枯搐皮”、“鼓皱皮”、“枯树皮”等多种形式。

先看词典和方志中的“鼓搐皮”和“枯出皮”例子。董绍克和张家芝(1997:410)于词条“搐搐皮”下释义为“皱起的皮肤”，附列同义词条有“囊皮(平)”和“鼓搐皮(阳)”。阳谷话把皱起的皮肤叫做“鼓搐皮”。刘文学(1992:557):“枯出皮:松弛的肉皮。”如果是指脸部皮肤，那就是皱纹了。如长葛县志编纂委员会(1992:620):“枯出皮:皱纹。”

为与词典、志书相区别，下面我们以例句形式列举文艺作品中的实例。山东曹县一带就把皱纹叫做“鼓皱皮”:

(5)小花妮，年十七，一心找个好女婿，南庄的赵大她嫌瘦，北庄的王二她嫌肥。东庄的张三她嫌老，西庄的李四她嫌脸有鼓皱皮……。(中国歌谣集成编辑委员会2008:397)

“鼓皱皮”表示皱纹或褶皱松弛的皮肤，与“鼓搐皮”、“枯出皮”意义无有二致。

前举《河南大百科全书·方言》有证，河南把不平、有皱褶说成“枯搐”，那么皱起的皮肤就是“枯搐皮”，表现在脸上就是皱纹了，这其实与上引志书的“枯出皮”是一回事。皱纹是老年人的特点，所以“枯搐皮”往往跟老年人相连，有时又跟白发相配:

(6)头上又长出几根白头发，脸上又多了几处枯搐皮，腰也显得粗了，一天比一天老相了。(墨棣2010:137)

(7)“老脸枯搐皮的，有啥看头?”(河南省文学艺术联合会1996:91)

(8)扮商林的小生竟是一个瘦弱驼背的老头，嗓子沙哑，满脸枯搐皮。(常香玉1990:89)

(9)“你当你是十七大八的黄花闺女哩，老枯搐皮!”(韩起1994:180)

以上例子都是标准的河南话。值得一提的是，例(9)的作者韩起，据有关资料是陕西人，但陕西与河南毗邻，方言词语感染或扩散是很正常的。河南的“枯搐皮”，有的文本又写作“枯树皮”:

(10)恁们看看:六七十的老妈子，……我长了一脸枯树皮，又长一头白毛尾，南里北里找女婿，这外人知道是啥道理呀!(霍不思2006:129)

(11)第一代电影演员，如今年事已高，……虽然也大多是一脸枯树皮。(《中国青年报》，2000年6月7日)

例(10)系豫剧大师马金凤在《对花枪》中的唱词，“一脸枯树皮”，“一头白毛尾(yi)”，指的是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这正是老年人的特点。值得注意的是“枯树皮”写法，表面上看是用“枯树的皮”(枯树/皮)或“干枯的树皮”(枯/树皮)打比方，实际上它与“枯搐皮”、“鼓搐皮”、“枯出皮”等一样，都是借字记音，是方言词不得已情况下的一种记写方式。

有了这么多确凿而贴切的现代方言证据，武大郎的“谷树皮”应该有了答案。“鼓搐皮”、“骨搐皮”、“枯出皮”、“枯搐皮”、“鼓皱皮”、“枯树皮”等一系列现代方言词语，在表示皱褶不平的皮肤或皱纹意义上，与这个“谷树皮”毫无二致。只不过一者是形容老年人的皮肤特点，一者是形容“垂体性侏儒”的皮肤特点而已，二者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都是“一语之转”的同词音变形式。

4 余论

针对聚讼纷纭的“谷树皮”公案，我们深入理解文本原意并结合现代医学科学知识，证明武大郎是一个患有脑垂体功能失调的“垂体性侏儒”形象，“谷树皮”是指与这种病症相伴而生的粗糙皱褶的皮肤，表现在面部就是满脸皱纹。我们勾稽各类现代方言词典、志书以及文艺作品中的大量实证，证明现代北方方言有一个双音词，依音写字记作“鼓搐”、“骨搐”、“固束”、“枯出”、“枯搐”、“鼓皱”等形，其动词义为“蜷曲收缩，起皱打褶”，其形容词义为“褶皱不平”。该词的形容词义用以修饰皮肤，说成“鼓搐皮”、“骨搐皮”、“枯出皮”、“枯搐皮”、“鼓皱皮”、“枯树皮”等等，指皱褶不平的皮肤或皱纹，与武大郎的“谷树皮”恰相吻合。两者之间应系“一语之转”的同词音变形式。至此，“谷树皮”的真相可以说得到了合理揭示，这桩聚讼纷纭的公案也算有了一个更加入情入理的答案。

但是问题犹有未尽者，那就是“谷树皮”和“鼓搐(骨搐、固束、枯出、枯搐)皮”的构词理据及其源流先后等问题。我们只能略作拟测。第一种可能，现代方言中作为形容词的“鼓搐(骨搐、固束、枯出、枯搐)”，就内部结构而论不宜拆解，应该是单纯词，属于“叠韵联绵”之类，这类叠韵联绵词在宋元明时期汉语中早已存在，武大郎的“谷树皮”只是借用了百姓口语而已。如此则“谷树”亦为联绵词，它与“鼓搐”等乃一语之转。第二种可能，如前所说将“谷树”坐实为一种树，即“榖树”(还有偶然一现的那个合称“榖楮”)。这种树的皮正好有斑纹褶皱，比较粗糙，用来比喻武大郎的皮肤尤其是面部皱纹，也有一定的道理。如依此说，“谷树”或“榖树”则属于复合词，由于词性和词义发生变化而使词源隐没，后来才蜕变为联绵词。还有第三种可能，“谷树”和现代的“鼓搐”等都是联绵词，它们或者词源更早，远在中古汉语乃至上古汉语中就已存在，渊源流变至今。总之本文无法穷尽一切，只能留待将来，或待有识之士，再来一番钩沉索隐功夫予以求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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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erplexing Word“Gushu”Skin in Chinese

Wang Xiang1Sun Jianyi2

1DepartmentofChinese，JiningUniversity，QufuShandong273155
2AdvancedInstituteofConfucianStudies，ShandongUniversity，Ji’nan Shandong250100

There has long been a controversy over the term“gushu pi”(谷树皮)，which is used to describe Wu Dalang’s appearance inJinPingMei.After in-depth study of the relevant texts，detailed illustrations and analysis of the past literature and with reference to modern medical science，the paper holds that Wu Dalang has a body structure of“pituitary dwarfism”.The paper makes use of a large number of northern dialects in an empirical study of this term according to the traditional exegetical principle of verifying meaning with sound rather than limiting by shape.It argues that gushu is a variant of the disyllabic word“valley tree”(谷树)in northern Chinese dialects and that it carries the same meaning as“guchu”(鼓搐，骨搐)，“kuchu”(枯出，枯搐)，“guzhou”(鼓皱)，“kushu”(枯树) when used as an adjective describing the outer appearance of skin.We also try to infer the rationale and origins of the word formation of this term.

“gushu”skin;northern dialect words;sound change with the same word;distinction and research

H146.3

A

1671-9484(2015)05-0552-09

王祥，男，1971年生，山东梁山人。济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汉语史、现代汉语教学。

孙剑艺，男，1955年生，山东阳谷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汉语史、现代汉语等。

2014年8月14日 [定稿日期]2015年7月6日

10.7509/j.linsci.201507.029733

*本文得到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重点项目(12BWXJ07)和济宁学院青年科研基金项目(2014QNSK07)的资助。承蒙《语言科学》编辑部和匿审专家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谨致谢忱!

**通讯作者:孙剑艺(sunjy@sd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