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社会各阶层对民国政府“殖边”的态度和应对
——以云南军都督府经营怒俅为例

2015-02-12 04:48曾黎梅
云南社会科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怒江土司云南

曾黎梅

1912年,云南军都督府以李根源为云南陆军第二师师长兼国民军总司令坐镇迤西。任上,李根源积极开发边疆,在危急中经营边地,阻英人止于片马,为保卫我国边疆领土的安全做出了重要贡献,在民国边疆治理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组建殖边队进驻怒俅,是他经略滇西北边疆的重要举措。1912年2月,李根源开始筹组拓边队(后更名殖边队),并先期派员进入考察。4月,殖边队分三路进驻怒江、俅江流域,第一殖边队由任宗熙率领,从中路富川进入福贡;第二殖边队由景绍武从下路兰坪兎峨进入老母登;第三殖边队由何泽远率领,从上路维西进入菖蒲桶。随后又成立怒俅边务总局,由姚春魁担任总办,并组建第四殖边队由其统领,负责与进驻怒俅的三支殖边队的联系和协调工作。滇西学者杨琼作诗道:“怒俅乃是边要地,前时视等瓯脱弃。博望探险久关心,裹粮只身遍砦至。谓是拓边须屯田,不然徒糜梁械钱。乃选百壮分道入,缒岩凿壑罙无前。抚民思得良郡县,鞅掌簿书孰能办。新嫌激烈旧迂腐,封墨烹阿朗如电。”*杨琼:《印泉师长解任,帮人乞留不得。为诗寄意》,杨云飞选注:《历代白族作家丛书·杨琼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271页。总结了经营怒俅的艰难历程。

对于这一事件,大多数学者是从云南地方政府或国家的边疆治理角度进行分析,关注的重点也在于国家或云南地方政府自上而下的治理方式、成果的取得或经验教训的总结。*相关研究成果参见秦和平:《清末民初对滇西北地区的治理与开发》,《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2年第2期;王文成:《近代云南边疆民族地区改土归流述论》,《思想战线》1992年第6期;王文成:《土流并治在近代云南边疆的全面确立》,《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洪崇文:《李根源治边事迹考》,《云南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包黎:《怒俅殖边:近代云南一次意义深远的边疆开发》,《民族研究》2002年第5期;潘先林:《北京国民政府时期对边疆民族地区的稳定和治理》,《民族史视角下的近代中国论稿》,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曾黎梅:《民国初年李根源对滇西北的治理——以〈西事汇略〉相关电文为中心的考察》,罗群主编:《边疆与中国现代社会研究》(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传统的研究视角忽略了考察殖边对象及其利益相关者对待“怒俅殖边”政策的态度和反应。本文以此事件为例,重点考察各阶层民众对待“怒俅殖边”政策的态度及应对,探讨政府行为对边疆基层社会所产生的影响,以弥补对这一问题研究不足的缺憾。

一、欲迎还拒——怒江土司阶层对待怒俅殖边的复杂心理

清末民初,国内政权更替、政局动荡,英国对滇西北边境地区虎视眈眈。滇西北土司阶层在国家内忧外患交织的局势下如何对待云南军都督府的治边政策,并没有留下直接的文字记载,我们只能从当时云南军都督府的政策以及相关的电文、档案资料中去探寻其踪迹。

民国新建,清朝末期遗留的边疆、社会问题并没有随着新政权的建立得到缓解,反而在复杂的国内外政治局势下愈演愈烈。英国在占领缅甸后,企图侵占我国滇西北的广阔区域,达到开拓进藏新路线的目的。片马事件发生后,英人占领片马五寨,并在丫口建立了岗哨营房,六库随即成为英国进一步侵占的目标。此时,边地土司的向背关系到国家的边防、领土安全。在片马事件发生前,六库土司段浩已经察觉到英国对片马一带的野心,曾建议清政府筹建边防,但没有得到清政府的回应。*《忠贞报国的段浩》,赵伯乐主编:《新编怒江风物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78页。1911年,“六库段浩、老窝段振兴、卯照段承荫、鲁掌茶芳泽、登埂段绘、练地杨耀宗,共举段浩之弟段济开辟浪宋”*《致咨议局转呈督宪书》,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志》,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781页。,但未经批准。英国占领片马后,段浩枕戈以待,保卫边防要塞。宣统三年(1911)李根源进入怒江考察片马情形时,作为怒江地区势力较大的土司*李根源在《滇西兵要界务图注》中描述:“土司段浩知书,精明强悍,上江诸土司领袖也。”见李根云录:《滇西兵要界务图注钞》,第86页。,段浩给以积极的配合和协助。*李根云录:《滇西兵要界务图注钞》,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文化局编:《片马历史资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6页。民国元年,作为云南陆军第二师师长的李根源还向段浩赠予“捍卫边徼”的大字金书。*杨子亮:《李根源、段浩先生与片马事件》,《怒江文史资料选辑》(第5辑),第37页。兰州(今属兰坪县)土舍罗梧秀*罗梧秀:罗炳仁子,光绪二十五年(1899)袭父职。则在片马事件发生后,自觉“驻居兰州,跨沧怒两江旧辖边地四五站之遥,有时照管不及。以邻封片马地方被英人侵占为前车之鉴,恐被外人觊觎及之,且隶属丽江县治,相去太远,鞭长莫及。时见外人来游历边境,以区区土舍对待之,有螳臂挡车之虞”*《兰坪兎峨土舍罗星袭职文牍》,李道生编著:《峡谷深处的土司制》,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46页。。主动呈请设兰坪县治,将兰州地方改归县治直接管理。并于民国元年(1912)主动放弃了对兰州的治理,将治所迁至澜沧江西岸的兎峨村,专事兎峨一区包括碧江怒地乡的土司管理。*李道生编著:《峡谷深处的土司制》,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6页。

与此同时,云南在1911年重九起义后,建立了以蔡锷为军都督的云南军都督府。随着新政权的组建,加强对边疆地区的治理也提上了议程。为阻止英国对滇西及滇西北“瓯脱”之地的进一步侵占,李根源上书云南军都督府,建议在土司地区实行改土归流,强化对边疆土司地区的管理。在滇西地区,李根源设立干崖、盏达、陇川、猛卯遮放、芒市猛板五弹压委员,逐步削弱滇西土司的势力,“近则为震慑之资,远则为经营之备”*迤西陆防各军总司令部编辑:《西事汇略》卷九《殖边·土司》,1912年编印,第3页。,改变土司专政的状况,加强国家权力的管控。即便是渐进式的改土归流政策,在土司阶层中还是引起了震动。而在滇西及滇西北地区,土司之间联姻又较为普遍,如兰州白族罗氏土司与丽江纳西族木氏土司结亲;泸水的六库、老窝、登埂、卯照各土司,分别与云龙、保山、腾冲、昆明、兰坪、剑川的汉族、白族官宦世家联姻;鲁掌的彝族茶氏土司与泸水、云龙等地的白族土司通婚。*《峡谷深处的土司制》,第55页。跨地区、跨民族的联姻,使各土司之间、土司与官宦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军都督府与李根源的往来电文表明,“土司前得改土消息,即潜相勾结,意图反抗,虽力无能为,然或铤而走险,求庇外国,则为渊驱鱼,反致酿成交涉”*《为土司事通电、复赵藩李根源电》,谢本书等编:《云南辛亥革命资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01页。。卯遮弹压兼交涉委员周谟也曾上书李根源:“盏达、勐卯、陇川、遮放各司,与英界毗连,一旦改流,恐起交涉事件,此人人所虑。”*《西事汇略》卷九《殖边·土司》,第10页。李根源在滇西地区进行改土归流所产生的影响,加之殖边队的到来,使滇西北诸土司忧心忡忡。

一些土司或土舍的远亲也利用政权更替的机遇,企图借助军都督府经营怒俅之机争夺土司的统治权。李根源所发电文显示,有云南陆军讲武堂学生段振基在初入陆军讲武堂时就冒充老窝土舍,经查证后才知“实系老窝土舍疏远族属”,“恐其入堂倚势生端”而拒绝该生入学,后经云南士绅王九龄等“力为恳求”,令他出具“永远不敢争袭,违甘正法”的保证书之后才重新入学。1912年,段振基随同李根源前往大理赴任。李根源出于他熟识边情的考虑,向云南军都督府建议任命其为殖边边务委员,以协助殖边工作顺利进行。但这一提议为云南军都督府否决,认为段振基“托人要求代办老窝土舍,其觊觎土职之心固已自行发露。查老窝故土职身后本有亲生之子承袭,且有印妇护印,何须疏族代办,致起争端。该生冒充土舍兹复希冀代办意图争袭昭然若揭,如果令其回籍,必肇攘夺之祸,边事何堪设想”*《西事汇略》卷五《军政》,第1页。。故不准其投效,还将他交大理府监禁,以防引致边乱。

可见,在面对外敌入侵时,大部分滇西北边地土司希望中央政府重视边疆危机以抵御英国的侵犯,为民国政府加强对怒俅“瓯脱”之地的管控提供了契机。个别土司因势力衰弱无法维系在该地的有效管辖,主动提出由中央政府设治接管这一区域,防止当地头人被利用导致边地落入英国之手。从面对外敌入侵的角度而言,怒江地区的土司阶层对于中央政府开始重视边疆安危,开始经营边地是持支持态度的。而从云南军都督府的政策来看,其在滇西地区开展的改土归流以及派遣殖边队进行“怒俅殖边”的行动,损害了滇西北土司阶层的利益,使土司阶层对中央政权力量的进入产生排拒心理,尤其是诸如老窝土舍疏远亲属企图依靠中央政府的力量,夺取土舍职权事件的发生,直接威胁到滇西北土司在当地的统治。

为了得到怒江地区诸土司对殖边行动的支持,云南军都督府将老窝、兰州、六库土弁、卯照土弁、维西厅、中甸厅、丽江府、云龙州、丽维统领、维西协阿墩子弹压委员等任命为边务委员。但在此后的相关文件中,并未见到更多关于各土司如何支持殖边的内容。据此推测,对于云南军都督府的殖边政策,怒江的土司阶层一方面因不愿国土被英国侵占,希望能够加强对边疆地区的管理,但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中央权力的进入以致自身统治权力被削弱,其矛盾而又复杂的心态可想而知。

对此,云南军都督府也刻意防范,不仅在滇西北土司地区采取较平和方式进行改土归流,还严厉惩办如段振基等有企图争夺老窝土舍职的人员,同时极力避免与各土司发生直接的利益冲突。怒江地区土司阶层的排拒心理,在云南军都督府的一系列处理措施中得到缓解,又在殖边的具体过程中逐渐被消化。

二、向顺或反抗——边疆民众对待怒俅殖边的不同态度和应对

怒俅之地向来只是中央政府“声威”所及的地区,复杂的地理环境、“鸟道羊肠”的交通使这一地区长期处于与内地隔绝的状态。李根源出任云南陆军第二师师长时,曾跟随他考察怒江地区的任宗熙、景绍武等人也一同赴任。在高黎贡山区域成长的李根源,深知“筹办边务,非得附近地方文武官吏援助及土司土目向导,断难迅赴事机”*《西事汇略》卷九《殖边·怒俅》,第19页。,因此在殖边队进驻怒江前的准备工作中,李根源不仅派遣官兵率先前往考察,还委任怒江一些势力较大的土司为边务委员,积极拉拢民族头人,希望殖边队进入怒俅后能够得到边地民众的支持。

第一殖边队进驻福贡前,丽江府对福贡少数民族头人墨阿夺“晓以大义”,动员他作殖边队向导,经开导后他本人表示拥护政府派兵开辟怒江。丽江府让他先行回到福贡做群众的宣传工作,同时发给他各类针线和委任保甲长时使用的小瓜皮帽。随后,墨阿夺先行回到福贡,并沿途对各族群众做说服教育宣传工作,并向各村寨头人发了从丽江带来的帽子,将他们委任为保甲长,积极动员群众欢迎殖边队的到来。由于墨阿夺做了大量安抚宣传工作,消除了当地群众的疑虑,殖边队抵达禄马登(今作“鹿马登”)村时,墨阿夺和当地民族头人李阿所及群众还组织了欢迎仪式,热情接待了殖边队长任宗熙,村里还给殖边队安排了食宿。任宗熙日记载,其“率队进入怒地招抚禄马登,江东西一带均愿归顺”*《西事汇略》卷九《殖边·怒俅》,第26页。。何泽远所带第三殖边队,每到一处“均宣讲中国独立大概情形,表扬师长、都督维持边防之盛意”*《西事汇略》卷九《殖边·怒俅》,第32页。。“何泽远带兵进住俅江(恩梅开江)阔劳铺区附近,另行发给头目执照,该地人民极表欢迎、爱戴”*丽江边防区工作团搜集整理,中共怒江区边疆工委会秘书科印:《滇缅北段未定界三年来各种情况综合材料》,1954年9月17日,藏怒江州档案馆,档案号:0001-1-46。。景绍武所率第二殖边队,也一路招抚各村寨,取得了较好的成效。

然而,并非所有村寨民众都以配合的态度迎接殖边队。事实上,三支殖边队在进驻途中,被部分民族头人及村寨民众仇视,遭到了顽强抵抗。第一殖边队到达禄马登时,以古泉的普阿正、娜扒即、封阿灿为首,联合上帕、喇乌、喃竹地的民族头人,听说汉人军队要进驻,组织各村寨四五百人偷袭殖边队,“相持六七夜”。由于第一殖边队人员仅官兵及工匠等30余人,大部分又为新军,且三支殖边队之间相距遥远,无法呼应救援,“各军尚未会合,有攻无守,有守无攻”,“外有向导李云芬逃回窝怒造谣,德庆保长抗不听调”,使任宗熙所率第一殖边队一度陷于绝险之境。*相关内容参见《西事汇略》卷九《殖边·怒俅》(第26页)及木林森搜集整理:《记第一殖边队向导——墨阿夺》,见福贡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福贡县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第82页。殖边队携带现代武器,而反抗者的武器仅仅是弓弩毒箭,自然无法与其对抗。经过殖边队的武力征服,“怒地最野蛮之地,虽经我军破坏,然建设亦非常困难,未归化者尚居多数,即畏威向顺之人,亦仍有欺我军少,口是心非者”*《西事汇略》卷九《殖边·怒俅》,第40页。。任宗熙在日记中提到,当地夷民“言汉人无有信实,如前年夏师爷(笔者按:即夏瑚)来,起先呵哄,后来烧杀夷民,要求不要进兵情愿归顺”*《西事汇略》卷九《殖边·怒俅》,第35页。,反映出当地民众对汉人官兵不欢迎,但又无法抵抗的排拒心理。

在景绍武所带第二殖边队进入里吾底村时,拉谷村的腊石及江西腊母甲、恰打、架科、嘎打、勒墨然卡等寨的头人和部分青壮年男子,聚集在里吾底开会,共同商议如何对待和处置殖边队的问题,多数人赞同杀害殖边队官兵。殖边队在进驻福贡后,“只图自己方便,不顾群众的安危就把半个村子人家的门板都拆走做睡铺,群众住房无门挡风,火烧不燃,饭煮不熟,一到夜晚一股股寒风吹进屋来使人不能入睡,更可恶的是拿群众吃饭的木碗去洗脚,更不能容忍的是,有些兵士一见女人,就到处乱抓,妇女害怕,小孩受惊,引起了公愤”*曲扒叫讲述、史富相整理:《我知道的里吾底事件及前后情况》,碧江县委会文史资料编写组编:《碧江文史资料选集》,第13页。,这些行为引起了当地群众对殖边队的反感。在处理各寨纠纷时,景绍武的审理方式,使里吾底民众对殖边队产生了“有你无我”的心理隔阂。以上种种,最终导致第二殖边队官兵在里吾底被村民杀害。里吾底事件发生后,云南军都督府派遣大批官兵进入里吾底“报复”杀害“恒梅”的村民,留下了景绍武等人的“汉人墓”。事后,官兵还放火焚毁了里吾底大部分村民的房屋,使当地村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生活更加艰难。*《我知道的里吾底事件及前后情况》,《碧江文史资料选集》,第16-20页。在21世纪的今天,里吾底村民对政府出资将“汉人墓”修整为“英雄坟”依然十分抗拒。*曹月如:《云南怒江傈僳族基督教文化研究——以福贡县架科乡里吾底村为例》,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120-121页。

殖边队进驻怒江,以经营开发边地为目标,以修路、发展经济、宣传政府殖边意图,考察、统计各村寨为主要措施。然而,怒、俅江流域属三江并流地带,交通阻滞,人民生活贫苦,殖边队的“一切军需食品概取于汉地”*《景绍武致函蔡锷呈殖边事宜八条》,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碧江县志》,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470页。。在殖边队的行军途中,不仅沿途征用民伕背运大量粮食、武器等物资,也随时征调村民修筑道路。据碧江县的一位老人回忆,“她在姑娘时见过‘大人梅’(傈僳语,指进驻怒江的殖边队)由兰坪兎峨方向来路经本村。那些军队一路上抢杀老百姓的鸡猪,抓人当背夫,很多人不敢在家而逃跑到山上。她自己被抓去当夫,走了三天,脚肿了走不动才放她回家”*《访百岁老人纪实》,《碧江县志》,第471页。。兰州土舍罗梧秀,“随同景队长绍武,招抚怒俅,前后应去夫役一千余名,运粮饷器械”*《兰坪兎峨土舍罗星袭职文牍》,李道生编著:《峡谷深处的土司制》,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46页。。不仅如此,殖边队每到一村就调查统计村寨人口数,填发门牌,并向各村寨派粮,征收门户钱。在阿墩子(今德钦),何泽远封闭沿江渡口,仅保留羊咱、岩咓、富川三渡口并征税收,名为“保商抽税”,在沿途紧要地点又设警戒兵征税,称为“警务筹饷”。这些做法,增加了当地民众的负担,引发了他们对国民政府殖边工作的不满。一些村民甚至在殖边队饮用的水源中投放毒药,使殖边队不得不迁移到其他村寨驻扎。

国民政府实行的经营边疆的行动,打破了怒俅地区长期以来形成的较稳定的政治生态。为了使国家权力能够顺利延伸至这一区域,云南军都督府积极在这些地区寻找代理人,即拉拢当地土司、少数民族头人为其服务。这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各寨民众对殖边队的疑虑,减少了经营边地的阻力。但是,殖边队的进入也损害了部分土司、头人的权益,加之殖边队员的一些不当行为及政策,引起边疆民众对殖边队的仇视和不满,因此招致强烈的抵抗。殖边队的进入代表着国家权力的下移,以强者的姿态,用武力的形式进行征服,使边疆民众更多地表现出“畏威向顺”“口是心非”的态度。

三、固边抚民与权力争夺:殖边队内部的乱象

滇西北的怒江、俅江流域,内地对其所知寥寥。对于怒俅江外的世界,当地民众也十分陌生。英国的入侵使这一地区原本稳定、封闭的环境被打破,中国政府为保卫边疆领土,开始对这一区域加强管理。“瘴疠”,加之被形容为“鸟道羊肠”的交通以及艰苦的生存条件,使内地官员将为官怒俅视为畏途。虽然条件恶劣,但作为国家权力的触角,殖边队肩负着经营边疆、保卫国土的使命。第一殖边队长任宗熙在福贡上帕所立的碑铭中写道:“古宗傈僳”“其人之性质亦较悍,而上帕、喇乌,南竹地各寨囿怒子中之佼佼者,时出扰害沧江一带,边民几不聊生……吾华辛亥反正,破除数千年专制政体,设共和国,于是奋发有为之士,动作无牵掣之忧……自五战而后,夷渐畏服,陆续归诚。后委之副委员长何泽远君率兵到,景君在下节,亦招安数十寨,由是怒地粗定。于以见天下无大难事,难得者时耳,籍使我国光复无期,尚不知开辟何年?”*《民国初年殖边队进驻怒江碑文三篇》,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志》,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764页。在殖边队员看来,在推翻了数千年的封建专制体制之后,在新的国家制度下,“固边抚民”是奋发有为之士的共同目标。在实际的边地开发过程中,殖边队虽然饱受瘴疠、雨雪冰冻、粮食匮乏、“蚊聚成雷”、生命被威胁之苦,但也收到了“固边抚民”的实际效果。

然而,在他们身后,部分官员之间的矛盾以及对权力的争夺,使殖边队以及经营边疆的事业遭受惨痛的打击。景绍武的一纸呈文将殖边队内部存在的矛盾暴露无遗。1913年2月10日,景绍武越级向云南军都督蔡锷呈上“殖边事宜八条”。呈文写道:殖边队经过努力经营,使人民“归心向化”,“但革创之初百事待举,已再三报告请乞转为上达。奈总办苟安是图,竟至留中不报,使学员无措手之种种困难,直接破坏总办之主权,间接则恐受无辜之捏报,兹怒夷虽已招抚,俅夷尚待缓图,凡一切善后事宜。总办竟置之不问,学员恐虚摩军饷,有误边务之大计,不能不逐条呈报……当此创设伊始,军饷则万分支绌,设一员即多一员之耗费,如边务总办诚为应设之专员。但自七月到差,以至于今尚属半年有余,并未亲临怒地面为指挥,实不过坐享厚糈,自利其身而已,推而至于局中人员分科任事即有如许之冗员,又加以目兵五棚保护其出入,每年不知耗用几多冗项,约计其数不下万余,兼之大雪封山,总办远隔汉地,迹其所在或丽或维或富川,靡有定处,何处适从。”*《景绍武致函蔡锷呈殖边事宜八条》,《碧江县志》,第470-471页。他指责怒俅殖边总办姚春魁失职,以致贻误边情,而其行为也是“坐享厚糈”“自利其身”,没有起到在军都督府与殖边队中间的协调、联通作用。

更为严重的是,殖边队内部的权力争夺直接导致了何泽远所率的第三殖边支队葬身俅江。在殖边队才分入怒俅江流域时,姚春魁就上书李根源批评何泽远“逗留维城,距富川仅一站,置任委员怒匪不顾,欲趋避五险之地,其心难测,行近欺饰”*《西事汇略》卷九《殖边·怒俅》,第24页。。尽管何泽远对逗留的原因作出解释,但事后仍然被免职。随后,姚春魁向李根源推荐赵瀚为第三殖边队长。赵瀚为夺得第三殖边队长职务,诬陷何泽远持械遁逃投奔英国,并发出木刻,唆使夷民将何泽远及官兵在俅江流域杀害。*相关审讯及判决材料,见迪庆藏族自治州档案馆馆藏档案。1912年12月,云南省的一份报纸将何泽远的被害称为“民国冤案”进行了报道。*《民国奇冤实录》,《天南新报》,1912年12月23日。此事历经4年的时间,最终才得以见真相。*关于该事件的调查资料被汇集成册藏于迪庆藏族自治州维西县地方志办公室。据1954年中共怒江州工委的调查资料,“何氏带兵进住俅江(恩梅开江)阔劳铺区附近,另行发给头目执照,该地人民极表欢迎、爱戴,不过正进行拓殖事宜时,丽江县长姚春魁新兼怒俅殖边总办,后来他受赵汉(按:应为赵翰)贿其卅两黄金,即委其接何泽远之职,何不服,拒抗移交,后被赵汉用人将他们尽杀于俅江,据七十六岁的刘占春等许多人所说,何泽远今天的墓可查(埋在俅江的赤土扒)。”*丽江边防区工作团搜集整理,中共怒江区边疆工委会秘书科印,《滇缅北段未定界三年来各种情况综合材料》,1954年9月17日,藏怒江州档案馆,档案号:0001-1-46。

在中央政府进行边疆开发的过程中,边官边吏借机争夺利益、排斥异己的事情时有发生。一些史料表明,“赵瀚与已死何泽远之父争中甸土把总。因是,何赵两姓早有嫌隙”*刘茂棣:《云南殖边队第三分队在俅江地面被害始末》,《维西文史资料选辑》(第5辑),2000年,第62页。。还有如前所述陆军讲武堂学员段振基曾企图借“怒俅殖边”之机争夺老窝土舍的职务。而清末时期经营俅江地区的夏瑚也有同样的遭遇。夏瑚前往坎底弹压时,一路安抚俅民,由贡山菖蒲桶翻越高黎贡山,经龙门党到达坎底,沿途召集各地头目,经宣誓,赐牛酒,发给执照,委任俅官,他对俅江地区的经营取得了显著的成绩。在经过考察后,他向清政府上陈《怒俅边隘详请》,提出经营俅地的实施方案。然而,夏瑚返回怒江后,被诬告滥用公款,结果夏氏弃职,再未返坎底,经营俅地的计划成为泡影。

清末民初,边疆危机的爆发使滇西北边疆地区成为中央政府和侵略者关注的中心和产生矛盾冲突的前沿,原本封闭的社会环境被骤然打破。云南军都督府以边疆危机为契机,派出殖边队进入怒、俅江流域,加强对这些原本仅为声威所及区域的管理,成功阻挡了英国对滇西北广大地区的进一步侵占。对于“怒俅殖边”,边疆社会各阶层态度不一。首先,对于这些原本只知有土司而不知有中央的边疆民众而言,这些来到大门口的“陌生人”带来的是新的威胁:额外的钱粮税赋,以及歧视和欺压。其次,对于边地土司而言,他们所处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是英国侵略的步步进逼,边疆危机四伏;二是统治了几个世纪的清王朝覆亡,土司对维护自身统治权力的惴惴不安。再次,殖边领导机关以及各殖边队内部的权力争夺给殖边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损失。可以说“怒俅殖边”只是中央政府经营边疆的一个小事件,但却充分反映出国民政府在开发和经营边疆过程中面临的问题和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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