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的艺理
——《〈管锥编〉艺理引义》之一*

2015-02-12 04:09
阴山学刊 2015年3期

林 方 直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



“几”的艺理
——《〈管锥编〉艺理引义》之一*

林 方 直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

“几”(幾)是“离无入有,在有无之际”的现象。“几”是从“象”到“形”的临界点。在人事上、绘画上、戏曲舞台上、诗歌、小说上都有“几”的艺理起作用。

几;艺理;有无之际;包孕的片刻

一、“几”的概念

钱锺书在《管锥编》《周易》卷论中拈出“几”(幾)的概念与艺理:

《易·系辞上》:“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韩康伯注:“极未形之理则曰‘深’,适动微之会则曰‘几’。”孔(颖达)《正义》:“‘几’者,离无入有,是最初之微。”按《系辞下》:“(子曰)知几其难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韩注:“‘几’者,去无入有,理而无形,不可以名寻,不可以形覩者也。……唯神也……故能朗然玄照,鉴于未形也。合抱之木,起于毫末,吉凶之彰,始于微兆。”《正义》:“‘几’,微也,……几是离无入有,在有无之际。”[1](P44)

“几”这个概念最早产生于《易经》,《易·小畜》卦:“上九,……月几望,君子征凶。”(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曰:几,近也。”)《归妹》:“六五,……月几望,吉。”《中孚》:“六四,月几望,马匹亡,无咎。”《易经》在先,《易·系辞》晚出。汉代人始界定其定义,汉荀爽“谓伏羲画卦,穷极易幽深;文王系辞研尽易几微者也。”(见李鼎祚《周易集解》)袁康《越绝书·外传计倪》:“由此而言,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几,得有丧之理。”东晋韩康伯踵其后,唐孔颖达愈加明确;后继之者络绎。宋张载《正蒙·坤化》篇:“几者,象见而未形也。”周子《通书·圣》:“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清王夫之《周易外传·屯》:“阳方来而交阴,为天地之初几,万物之始兆,而屯绍乾坤以始建。”

王振复说:“从‘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系辞传》)可知,‘象’是《周易》本文巫学智慧的一个元范畴,指爻象、卦象、爻符、卦符,它原初是显现人的吉凶命运的种种预兆。王弼注云‘兆见曰象’,可谓一语中的。这种象与象的观念自然是具有一定神秘意味的,孔颖达作疏云:‘象,言物体尚微也。’……它是与‘形’有所不同的,象是已见踪迹却尚未真正成形的巫术前兆。”[2](P169~170)此说继王弼“兆见曰象”和王夫之“始兆”说,指出《易》之原初的“象”便具有“几”的性质。

《管锥编》《楚辞》卷论八《天问》: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洪兴祖)《补注》引《淮南子·天问训》而说之曰:“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按郭璞《江赋》:“类胚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文选》李善注:“言云气杳冥,似胚胎浑混,尚未凝结,又象太极之气,欲构天也;《春秋命历序》曰:‘冥茎无形,濛鸿萌兆,浑浑混混。’”移释“未形惟像”,至当不易。……窃谓形与象未可概同。……“形”者,完成之定状;“象”者,未定形前沿革之暂貌。

此处辨析界定“象”与“形”正确精当。天地万物演化完成之后,各具其定体,此为“形”。演化之初,惟有云气冯翼(风),处濛鸿混沌状态,“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谓忽恍。”(《老子》14章)但其中恍惚有“胚胎”,有“萌兆”,也就是有“象”;因为“几者,象见而未形者也”,所以此“象”就是介于有无之间的“几”。

这种“胚胎”、“萌兆”的“象”,也像庄子和列子的“几”与“种”。《管锥编》《列子》卷论二《天瑞》,议“出机入机”问题。兹引《列子·天瑞》篇子列子云:

种有几:若鼃(蛙)为鹑,得水为繼(原字无“糹”旁),得水土之际,则为鼃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生灶下,其状若脱,其名曰鸲掇。鸲掇千日化而为鸟,其名曰乾馀骨。乾馀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食醯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为地皋,马血之为转邻也,人血之为野火也。鹞之为鹯,鹯之为布谷,布谷久复为鹞也。燕之为蛤也,田鼠之为鹑也,朽瓜之为鱼也,老韭之为苋也,老羭之为猨也,鱼卵之为虫。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鶂。纯雌其名大腰,纯雄其名稚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湿,醯鸡生乎酒。羊奚比乎不荀。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3](P12~18)(按此沿用《庄子·至乐》篇,并予扩展)

这是生物(动植物)之间演变、递变、嬗变的链条(虽不算严密的科学,但其嬗变的精神是可取的),从链条的始端到末端,均存在着基本恒定的“种”与“几”。胡适说:“‘种有几’的‘几’字,当作‘几微’的‘几’字解。《易·系辞传》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正是这个‘几’字。‘几’字从‘丝’,‘丝’字以从‘’,本象生物胞胎之形。我以为此处的‘几’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4](P460)胡适既遵文字古义,又结合现代生物科学,从而得出较正确可信的结论,给予根本否定不公允。“种”解作物种、种类、种子等,尚说得过去,但嫌不到位,宜再往前探。可探至从无机物到有机物的层面,“润气生物,从无生有。”(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第625页)含碳化合物是有机物的标志,由此演化,有了生物的基质,再演化和衍生为由初级到高级的生物链。陈鼓应说:“物种中有一种极微小的生物叫做‘几’;如马叙伦说:‘《寓言》篇曰:万物皆种也’,是此‘几’字为万物之种也。”[4](P460)“种”与“几”有同有异,“种”属“体”,就其生物基质言;“几”属“用”,就其演化的微萌性质言。认识这一点很重要。

“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机”同“几”,《易·屯》:“君子几不如舍。”陆德明释文:“几,郑作机。”《资治通鉴·晋纪三十》:“愿大王亲万几。”胡三省注:“几与机同。”

“几”可以说是集合概念,其含义表现在多方面。

反映在自然现象上的“几”。如“动微之会”、“最初之微”、“象见而未形”、“月几望”等。钱氏说:“‘知几’,非无巴鼻之猜度,乃有朕兆而推断,特其朕兆尚微而未著,常情遂忽而不睹;能察事象之微,识寻常所忽,斯所以为‘神’。譬如地震或天变伊始,禽虫失常变态而人蒙昧不省;盖灾之‘初动’,于禽虫已为‘显露’,于人犹属‘纤微’,故禽虫无愧先觉,而人则不知‘几’焉。”[1](P45)

骆驼凭嗅觉感知稀微湿气,从而判断沙漠中何处有水源;昆虫和一些动物凭借气味决定自己的行动或彼此联络;蛇、蜥蜴用它的“舌”感知轻微的温度,从而判断猎物;懂医者据望、闻、切从而诊断疾病。“以小明大,见一落叶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淮南子·说山训》)“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苏洵《辨奸论》)“天且风,巢居之虫动;且雨,穴处之物扰。”(《论衡·变动》)人们根据动物、水文突然失常变态推测将有地震;狮子凭借空中秃鹰的动向判断猎获物的定位。……湿气、气味、温度、气色、一叶落、瓶中冰、月晕、础润等,都是朕兆,都是“几”,它们依次预示沙漠水源、某种动物、猎物、疾病、岁暮、天下寒、风、雨的存在。以小明大,见微知著,“知几其神乎”!

二、“知几”在人事上的反映

表现在时局、形势、政治气候、人事上的“几”。《系辞下》:“知几其难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韩注:“‘几’者,……吉凶之彰,始于微兆。”《系辞下》:“子曰:‘顔氏之子其殆庶几乎。’” “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商君书·更法》)“知几其神乎”!《荀子·解蔽》:“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杨倞注云:“几,萌兆也,与机同。”

苏轼《论项羽范增》云: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5](P162)

元白朴〔中吕·阳春曲〕知几(四首之四):“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君细推,今古几人知?”[6](P97)题目就叫“知几”,即预知在两种形势、两种命运的拐点、临界点上,当机立断做出选择,以趋利避害甚至死里逃生。范蠡和张良就是中国历史上典范的“知几”的人物。范蠡佐越王勾践灭吴雪耻,成霸业。“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勾践……”“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耕作经商,“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刘邦和吕后卸磨杀驴,大肆诛功臣,杀了那么多“鸡”,你“猴”还愣着?张良于是“知几”引退,声明“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这才得“全身”(《史记·留侯世家》)。

宋罗大经评曰:“自古豪杰之士立业建功,大抵以无所为而为之者为高。……如范蠡霸越而扁舟五湖;鲁仲连下聊城而辞千金之谢,却帝秦而逃上爵之封;张子房颠嬴踬项,而飘然从赤松子游,皆足以高出秦、汉人物之上。左太冲诗云:‘功成不受赏,长揖旧田庐。’李太白诗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又曰:“张子房盖侠士之知义、策士之知几者,要非儒也。故早年颇似荆轲,晚岁颇似鲁仲连。得老氏不敢为天下先之术,不代大匠斫,故不伤手,善于打乖。荆公诗云:‘汉业存亡俯仰中,留侯于此每从容。固陵始议韩彭地,复道方谋雍齿封。’盖因机乘时,与之斡旋,未尝自我发端,故消弭事变,全不费力。”[7](P116,187)

《汉书·楚元王传》(卷36):“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元王既至楚,以(三人)为中大夫。……初,元王敬礼申公等,穆生不耆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称疾卧。申公、白生强起之曰:‘独不念先王之德与?今王一旦失小礼,何足至此!’穆生曰:‘《易》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先王之所以礼吾三人者,为道之存故也;今而忽之,是忘道也。忘道之人,胡可与久处!岂为区区之礼哉?’遂谢病去”。(后王戊“应吴王反”,周亚夫平吴楚,戊自杀。)

《后汉书·郭陈列传》(卷46):“陈咸,成、哀间以律令为尚书,平帝时王莽辅政,……诛不附己者,咸乃叹曰:‘《易》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吾可以逝矣。’即乞骸骨去职,及莽篡位,召咸,……谢疾不肯应。”又:(陈忠上疏曰)“臣闻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故堤溃蚁孔,气泄针芒。是以明者慎微,智者识几。” 李贤注:“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

献帝四年,袁绍击破公孙瓒,并四州,势强于曹操,在是否是破曹的有利时机上,有两派主张,郭图等主攻:“不及时早定大业,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越之所以霸,吴之所以灭也。监军(沮授)之计,在于持牢,而非见时知几之变也。”

《北齐书》卷37《魏收传》:“收以子侄少年,申以戒厉,著《枕中篇》,其词曰:‘……是以为必察其几,举必慎于微。知几虑微,斯亡则稀。既察且慎,福禄攸归。’”

《旧唐书》卷71《魏征传》:“时徐世勣尚为李密拥众,征与世勣书曰:‘公之英声,足以振于今古。然谁无善始,终之虑难。去就之机,安危大节。若策名得地,则九族荫其余辉;委质非人,则一身不能自保。殷鉴不远,公所闻见。孟贲犹豫,童子先之,知几其神,不俟终日。今公处必争之地,乘宜速之机,更事迟疑,坐观成败,恐凶狡之辈,先人生心,则公之事去矣。’”

以上为知几之益,再看不知几之害。李白《行路难三首》其三: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才多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士,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李白例举四位“功成不退皆殒身”的历史人物:伍子胥佐吴王夫差成霸业,吴王赐剑,子胥伏剑而死,吴王取子胥尸,投之于江中。(《吴越春秋》)屈原忠于楚怀王,却以忠见斥,投湘水殉难。陆机身怀文武之才,吴亡归晋。“宦人孟玖谮机于(司马)颖,言其有异志”,陆机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遂遇害于军中。(《晋书》)身为秦丞相的李斯,临刑时,感叹想再同儿子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逐兔,已是不可能了!与四人相反,晋人张翰却见机而脱险:“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几)。”[8](P217)

三、“几”在美术、戏曲上的反映

外国也有类似“几”的理论,可以上推到18世纪德国莱辛(1729-1781)的绘画艺术理论《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其“富于包孕的片刻”的理论,影响深广。钱锺书有篇《读〈拉奥孔〉》的文章:

莱辛认为画家应当挑选整个“动作”里最耐寻味和想象的那“片刻”(Augenblick),千万别画故事“顶点”的情景。一达顶点,情事的演展到了尽头,不能再“生发”(fruchtbar)了。而所选的那“片刻”仿佛妇女“怀孕”(pragnant),它包含从前种种,蕴蓄以后种种。……(按,席勒谓之“包孕性的片刻”,)……黑格尔讨论造型艺术时,再三称引莱辛所批驳的文格尔曼,一笔带过了莱辛,讲拉奥孔那个雕像时,连他的名字也不提。然而他悄悄地采纳了莱辛的论点。黑格尔说,绘画不比诗歌,不能表达整个事件或情节的发展步骤,只能抓住一个“片刻”,因此画家该选择那集合在一点上继往开来的景象;譬如画打仗,就得画胜负已分而战斗未了的片刻。(《美学》777页)包孕最丰富的片刻是个很有用的概念,后世美学家一般都接受了。[9](P48~49)

钱锺书这篇《读〈拉奥孔〉》,写于一九六几年。文中莱辛的理论与晚出的《管锥编》中“几”的理论可以互证。但两厢互未搭接,我们需要将其联系起来,合观圆照。

中国古人画故事,也知道不挑选顶点或最后景象。黄庭坚《题摹〈燕郭尚父图〉》:“往时李伯时(公麟,龙眠)为余作李广夺胡儿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以拟追骑。观箭锋所值,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作箭中追骑矣!’余因此深悟画格。”楼钥《玫瑰集》卷七四《跋〈秦王独猎图〉》:“此〈唐文皇独猎图〉,唐小李将军(李昭道)之笔。……三马一豕,皆极奔骤;弓既引满而箭锋正与豕相值。岂山谷、龙眠俱未见此画耶?”李公麟深能体会富有包孕的片刻,只要看宋人关于他另一幅画《贤已图》的描写。岳珂《桯史》卷二:“博者五六人,方据一局,投(骰)迸盆中,五皆卢,而一犹旋转不已。一人俯盆疾呼,旁观者皆变色起立。”……避免“顶点”,让观者揣摹结局,全由那颗旋转未定的骰子和那个俯盆狂喊的赌客体现出来。……面临决定性的片刻,划然而止,却悠然而长,留有“生发”余地。[9](P49~50)

唐宋画家二李“深能体会富有包孕的片刻”,汉代画像砖《弋獵收获图》(图1)*本文图片见封三。亦早有“体会”,弋雁者引满弓而待发,打谷者连枷举而欲下,适处在几的片刻。

王朝闻是造型艺术及其理论的专家,他早在1950年就说过:“……雕塑和绘画,属于这一性质的作品是很不少的。……哥德很喜欢一件小雕刻,……描写一个大人从水罐里要向外倾水而未倾出,张口等待饮水的小孩尚未能如愿。……很显然这作品选择了矛盾的饱和状态的环节,是使哥德喜欢的原因吧。希腊雕刻的酒神、要给葡萄予小孩而尚未给予、投圆盘(铁饼)(图2)欲投而尚未投出、和蛇在斗争着的劳孔父子群像,以及罗丹的思想者、老娼妇、半人半马女怪、郁过兰。都是属于这性质。(按,该书有部分插页)……最引人关心的矛盾,是接近解决而尚未解决的矛盾;是尖锐对立着的、所谓饱和状态的矛盾。[10](P52~53)

《新艺术创作论》中还有一节“关于动势”,作者主张两只公鸡打架,要抓住“表面平静实质紧张的对峙状态”。“比如米莱的《学步》,由于父子的距离而表现出即将走过来与就要抱住他;杜米埃(按,宜为米勒的《喂食》)的素描里,母亲给孩子喂东西,匙子与嘴并不密接(图3);《拿酒袋的沙琪尔》,那皮囊与酒杯并不靠近,……这类表现动势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戏剧、电影的演技上,到处都可找到属于这一性质的证明。”[10](P164~165)

美国画家卫思画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图4),一位患麻痹症的女孩,自认处于劣势地位,不敢奢望,只想有个家。那个四不着边的小屋就成为她追求的可怜的世界。但画家并未让她稳住在屋里,而是拉开距离,艰难而奋力地爬去。这就是避免顶点,画那富于包孕的片刻。

罗丹说:“你们问我的雕刻怎样会能表现这种‘动’象,其实这个秘密很简单,我们要先确定‘动’是从一个现状转变到第二个现状。画家与雕刻家之表现‘动象’就在能表现出这个现状中间的过程。他要能在雕刻或图画中表现出那第一个现状,于不知不觉中转化入第二现状,使我们观者能在这作品中同时看见第一现状过去的痕迹和第二现状初生的影子,然后‘动象’就俨然在我们的眼前了。”[11](P26)

这里展示几幅西方和中国有关“富于包孕性片刻”的绘画。

舞台艺术很讲究“几”,即“动势”、“富于包孕的片刻”。

金克木说:“演戏的曾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林冲夜奔,他本来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是替皇帝训练卫队的,受屈含冤而‘夜奔’梁山去当绿林好汉,变成了对皇帝造反了。小尼姑本来是吃斋念佛修行的,忽然‘思凡’,要逃下山去结婚生个胖娃娃,由出家变在家了。《夜奔》、《思凡》两出戏演的是这两位正在将变未变的当口,在人生的歧路上,所以能成为好戏。一心变为二心,一人能演满台,所以好,也就是所以难。”[12](P286)

龙协涛说:“盖叫天先生是著名的武生,打虎的武松便是他创造的最成功的脚色之一。……著名的画家关良画他的剧照《打虎》……他画武松,就不是像一般人照相那样,‘蹦—登—仓’,等锣鼓点子敲定了才照,而是善于选取盖老亮相中最美而又最活的神情,即捕捉住‘蹦—登’还没有‘仓’的那一刹那的神情,迅疾地画下来。就人物的亮相而论,如果镜头选取得过早,人物的架子和表情还没有做出来,当然不是最美的;如果等人物亮相亮定了,那也不是最美的,因为没有让人回味的余地了;最美的时刻应是将定未定那一刹那。”[13](P234)关良大师擅长画戏,所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图5)、《武松打虎图》(图6)亦同此理,同臻其妙。

四、“几”在文学上的反映

下面再看在诗文小说上的表现。

“几者,动之微”,“适动微之会”,“在有无之际”。

以“几”之义衡诗,多有中之者。钱氏已拈出:白诗《魏王堤》:“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庶几见春之“几”者;苏诗《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野雁见人时,未动意先改。”又《次韵赵景贶春思》:“春风如系马,未动意先骋。”曽几《探梅》:“雪含欲下不下意,梅作将开未开色。”等。

宋之问《度大庾岭》:“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宋之问睿宗时贬钦州,赐死。诗中五六句,从下过山雨到晴霁,从江上白云到欲变成彩霞,景色未变将变时,处于从这一状态到那一状态的拐点,而且是朝着主观期望的方向转折。他是欲从景之未变将变中占得命运吉兆,望赦归。

韩愈《早春》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杨巨源《城东早春》:“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两首早春诗,异曲同工。“草色遥看近却无”,遥看似有,近看却无;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离无入有,在有无之际”;“不可形睹,始于微兆”,这就是“几”。

或有人说,难道“烟柳满皇都”不比“草色遥看近却无”好?难道“上林花似锦”不比郊野“绿柳才黄”好?平心而论,前者是比后者好。那么作者为何偏要赞赏后者呢?这是出于审美主体的审美期待和认知角度。作者把景色看成一个由兴起至极盛至衰落的进展过程,并把这一过程转译成事物和人生的兴衰过程。“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当人们把瞬息繁华与红颜易老、迟暮晚景比附起来时,那悲伤就沉重了。所以与其“上林花似锦”预后必将衰落,远不如“绿柳才黄”前景看好。“绿柳才黄”,此刻正处于事物发展过程的启动、发轫阶段,充满生机活力,拥有未来和希望。这正是处在“最耐寻味和想象的那片刻”,或“最富于包孕的片刻”。

再以王湾《次北固山下》为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湖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第三联体现“几”的理趣,诗句恰当地把握了两种状态的临界点。当残夜尚未消尽之时,红日从大海孕育出来;当旧的一年尚未过去时,新的一年已经进入年末岁尾。时序就是这样新旧互含交替,从自然的运转中体现了深邃雋永的理趣。这具象的理趣体现并生发普遍的哲理,接受者可据其元模加以寻绎:当旧的一天尚未结束时,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当黑暗尚未退尽时,曙光却已来临;当严冬未到尽头时,新春正在走来。进而也可以说,旧的过程尚未结束时,新的过程已经开始;旧世界尚未消亡时,新世界已经从母体中孕育诞生。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野归人。”作为画面,夜归人所处位置该在最“适微动之会”、“富于包孕的片刻”的地方;即不能画“动作的顶点”,不能把“归人”安置到屋里去,也不宜据“宿”字就让他卧眠起来。应在柴门外引起犬吠的地点。明刊本《唐诗画谱》就是这样安置的。不过那画里的人骑着一头驴,不免有点蹈常袭故;到底是骑驴、骑马、乘车还是徒步,这空间由读者去添吧。汪藻《春日》诗:“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恰到几处。

《管锥编》还有其他章节虽未以“几”标目,却属“几”旨的地方:班固《东都赋》:“乐不极盘,杀不尽物,马踠余足,士怒未洩。”(言马之足力有余,士之奋勇之气未散)颜延之《赭白马赋》:“踠迹廻唐,畜怒未洩。”迳承班句,望而可识。程浩《雷赋》:“及夫白日雨歇,长虹霁后,……蓄残怒之未洩,闻余音之良久。”(《全唐文》卷443)即陈与义《雨晴》:“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复慧眼识得曾纪泽《归朴斋诗钞》巳集下《演司空表圣〈诗品〉二十四首》《含蓄》:“馀踠未伸闲骏马,乍明仍灭见真龙。”钱先生综评曰:“作者形容物色,好写体似止而势犹动,动将息而力未殚之境。”所举之例,所评之义,均为两种状态的临界点,所以均体现了“几”的艺理。[1](P991)

写情感、意愿、情事,忌“顶点”。

《管锥编》另有一处说道:“济慈(西人)咏古器上绘男女,欲就而未既之状,谓‘彼其之子,爱将永不弛,彼姝者子,色复终不衰。’盖含两意。一犹俚语所谓:‘偷着不如偷不着。’(直按,或‘有的不如偷的。’)‘许看不许吃’。(江盈科《雪涛小说·知足》、《二刻拍案惊奇》卷九、李渔《比目鱼》第10出),或龚自珍《端正好》所谓‘月明花满天如愿,也终有酒阑灯散,倒不如被冷更香销,独自去思千遍。’”[1](P1524)

王朝闻讲:“在生活里欲决未决的事情是顶能引起关心的,顶能激动情感的。一次空袭过后,同伴对我说:‘炸弹已经爆炸在面前倒没有什么,顶讨厌的是静听炸弹下降时丝丝的声音。’农民们常说:‘吃鱼不如捕鱼香。’青年对于势均力敌的球赛的紧张的关心,初恋时患得患失的心情,…到处都有属于这一性质的例子。强调纠葛的剧作者,也因为把握住这一规律,所以才创造了教观众着迷的情节。”[10](P52)

王朝闻的理论除受莱辛、罗丹的影响,还受叔本华、厨川白村、鲁迅的影响。叔本华说:“快乐出乎欲愿。欲愿者,欠缺而有所求也。欲餍愿偿,乐即遂减。故喜乐之本乃亏也,非盈也。愿足意快,未时无几,而怏怏复未足矣,忽忽又不乐矣。新添苦恼或厌怠、妄想,百无聊赖矣。”(《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厨川白村说:“旅行去访名胜,名胜也许无聊到出于意料之外,然而在走到为止的路上,是有旅行的真味的。便是恋爱,也正在相思和下泪的中途有意味,一到称为婚姻这一个处所,则竟有人至于说,这已经是恋爱的坟墓了。”(《出了象牙之塔》五)鲁迅既译这部著作,理当多有赞同,也必受其影响。鲁迅在一封《致许寿裳》的信中说:“季巿(黻)君足下:别后于四日到上海,七日晨抵越中途中尚平安。虽于所见事状,时不惬意,然兴会最佳者,乃在将到未到时也。”王朝闻在《论凤姐》书中说:“为什么回乡的旅人只有在‘将到未到时’才‘兴会最佳’呢?已到后‘所见事状,时不惬意’呢?我以为前者是对那将见到的事物有所期待,后者是这种期待的消失。”

还是钱先生的《读〈拉奥孔〉》,讲“避免顶点”。前举绘画之例,在文字艺术里同样可以应用。契诃夫有许多“以不了了之”的巧妙手法,其中之一是避免顶点,不到情事收场,先把故事结束,使人从他所讲的情事里寻味出他未讲的余事或后事。举选本常收的《一个带狗的女人》为例:

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相好,自觉生平初次领略爱情的甜味。但是他家里有老婆和孩子,只好偷情幽会,不能称心欢聚,那女孩子因此很感委屈,怄气哭了一场。他也明白长此下去,终非了局,得找个妥善办法。于是两口儿仔细商量:“解决的办法看来一会儿就可以商量出来,辉煌的新生活就可以开始。他们俩都认识前路漫漫,险阻艰难还刚起头呢。”是事情顶点的端倪么?也已经是故事的末尾了。[14](P44)

《水浒》第七回林冲发配,一路受尽折磨,进了野猪林,薛霸把他捆在树上,举起水火棍劈将来,“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符合“富于包孕的片刻”的道理。……都描摹了顶点前危机即发的刹那。清代章回小说家巧妙地运用“欲知后事,且听下回”的惯套。

我们尚须反复玩味叔本华的名言:“快乐出于欲愿。欲愿者,欠缺而有所求也。欲餍愿偿,乐即随减。”我们自家的嵇康,早在晋代就说过同义的话:“又饥食者,于将获所欲,则悦情注心。饱满之后,释然疏之,或有厌恶。”(《答难养生论》)文学的动力和魅力,就出自欲愿的饥渴从而倾情竭力地追求过程之中。试以访戴与溱洧为例。

《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徽之)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塗横古今。巖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岗,丹葩曜阳林。)忽忆戴安道(逵)。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猷之举,欲愿在游,兴会在途;不在目的,不在友道,不在礼数。我本位,我为我,不为彼,不虚伪。

《诗·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徂;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盼年胜于过年,恋爱胜于结婚,已然争似将然。春游的妙处尽在未雨绸缪、欲游未游之际;尽在欲愿、向往、追求之中;尽在依违去就、兴致鼓荡中;尽在两情戏谑、溱洧涣涣中。

元曲(康进之)《梁山伯李逵负荆》第一折,李逵开场道白:“奉宋公明哥哥将令,放俺三日假限,踏青赏玩,不免下山,去老王林家,再买几壶酒,吃个烂醉也呵!”〔仙侣·点绛唇〕饮兴难酬,醉魂依旧。寻村酒,恰问罢王留。王留道:兀那里人家有。 〔混江龙〕……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李深映钓鱼舟。……〔醉中天〕……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待不吃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杆头。

这道白和三支曲子,非常精彩地表现他的饮兴欲念,写他在未达实地“吃个烂醉”前的一系列欲念过程,那些他所见到想到的酒信息符号,眼前出现的“企慕情境”,都在强烈地诱惑他“迤逗”他,他的饮兴,他的陶醉,都灌注在这欲念、策划、行动、进展过程中了。

[1]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王振复.周易的美学智慧[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1.

[3]杨伯峻.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至乐[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苏轼文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白朴.全元散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

[7]鹤林玉露(丙编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8]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

[9]钱锺书.七缀集[M].北京:三联书店,2002.

[10]王朝闻.新艺术创作论[M].北京:新华书店,1950.

[11]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12]金克木.文化卮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

[13]龙协涛.艺苑趣谈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

[14]钱锺书.旧文四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责任编辑 张 伟〕

On the Artistic Theory of “Ji”

LIN Fang-zh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d Journalism,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ohhot 010021)

“Ji”(几) is a phenomenon between “being” and “not being”. “Ji” is the critical point from the “image” to the “shape”. The artistic theory works on the people living, on painting, on opera stage, poetry and the novel.

Ji(几); artistic theory; “being” and “not being”; the moments of conceiving

2015-04-17

林方直(1936-),男,辽宁沈阳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红楼梦符号解读》等。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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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1869(2015)03-00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