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隋唐之际的“河东”及其文学文化特色

2015-02-12 01:01
关键词:河东儒学

张 丽

(1.太原理工大学 政法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4; 2.北京师范大学 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87)



北齐隋唐之际的“河东”及其文学文化特色

张丽1,2

(1.太原理工大学 政法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4; 2.北京师范大学 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87)

摘要:“河东”历史文化研究的客观现状与其在历史上的重要性是不相符的,在北齐隋唐之际尤其如此。文章试图还原这一阶段的“河东”文化之形态,基本上沿着一个由文学文化现象到文化内质认识的逻辑辩证过程来呈现主体内容。其中王通的“河汾之学”与“儒道更新”的问题又是围绕着儒学来展开的。隋唐之交的儒学面貌及其中所涉及的汉族与非汉族的文化关系问题,又是解决历史上的“河汾之学”多重疑问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关键词:“河东”;“河汾”;“河汾之学”;儒学;非汉族;邺都

“河东”是以北齐隋唐之际为段限的,这一阶段的“河东”文化表现出自身较为明显的阶段性特点。从西晋永嘉之乱,南北分裂之际始,北方地区为少数民族诸政权所有,以鲜卑文化为主体的文化形态曾盛行于此间,到进入多元化的盛唐王朝,这一地区的儒道文化经历了一个由衰而复兴的过程。这一文化现象背后的推手其实是以几个大家族为主的汉族士人定居于此并发展其家族文化而形成的,他们奉行了较为积极地与鲜卑贵族合作的心态,在两种文化的冲突融合中,以家族文化为载体的汉文化得到了较好的发展。本文以文学文化学为核心,从文学、儒学的综合视角对此问题进行分析,以图梳理“河东”文化在北齐隋唐阶段的发展面貌,树立“河东”文化史的概念,以地域文化的视角促进对公元4世纪初至10世纪初的北方地区文化研究。

一、“河汾”诸概念的溯源与辨析

汾水是黄河的第二大支流,源出于宁武县的管涔山,自北而南流经了今山西省的大部分地区。汾水与晋文明的联系根深蒂固,晋阳城自古以来即是人类聚居交流的文化重镇,汾河文明更成为了晋文明的指代。同时,流经南端汾阴地区的汾河与浍水、涑水等又共同哺育了蒲州、绛州等地的文化,作为古长安城的外围文化,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古老而繁荣的唐代长安文明。

(一)“河汾”“河汾文化”与“河汾之学”

“河汾”是指黄河与汾水。作为一个河水与汾水并提的河汾概念,其地域性范畴的确立早于其文化意义。《史记》卷三十九《晋世家》记载了河汾之地晋国的得名及王侯更替的状况:

周公诛灭唐。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因请择日立叔虞。成王曰:“吾与之戏尔。”史佚曰:“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于是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予[1]1635。

“河汾”之地自西周以来便成为晋侯属地。“河汾文化”之源上溯至尧舜古帝,其后又延及周王氏姬姓子孙,唐叔虞即晋国始祖,“河汾文化”随之也成为晋文化的载体。“河汾”“河汾文化”“河汾之学”虽都以河汾为地域背景,但内容主旨不一。“河汾”是一个地理概念,出现最早,应用范围也最广。由“河汾”向“河汾文化”的转变是以丰厚的人文背景积淀为前提的,尧舜古帝以德治,西周姬姓叔虞以礼治,因此“河汾”地域打上了德与礼的文化烙印,从此“河汾”文化开始呈现出历史的发展态势。文化的根本特性是与人类生活相始终的,人文活动是其内在特质,“河汾文化”的历史发展也是与“河汾”地域人文活动相统一的,但在不同阶段又会呈现出各异的特点。

“河汾之学”特指隋唐之际的大儒王通之学。宋理学家朱熹将王通放在由汉董仲舒到中唐韩愈的序列中,评价:“董仲舒、扬子云、王仲淹、韩退之四子优劣。时人或取仲舒,或取退之。朱熹以为:‘董仲舒自是好人,扬子云不足道,这两人不须说。只有文中子、韩退之这两人疑似,试更评看’。学者亦多主退之。曰:‘看来文中子根角浅,然却是以天下为心,分明是要见诸事业。天下事,它都一齐入思虑来。虽是卑浅,然却是循规蹈矩,要做事业底人,其心却公。如韩退之虽是见得个道之大用是如此,然却无实用功处。’”[2]3260在儒老之学的辩证分析中,认可王通“河汾之学”的价值存在,且肯定了唐初名臣房玄龄、杜如晦与王通“河汾之学”的关系,“房、杜于河汾之学后来多有议论”[2]3267,从此“河汾之学”进入了理学家的视野,且在孔孟之儒道的传承中占有一定的位置。

(二)“河汾”与“河东”的地理区分

“河汾”是指黄河与汾水之间,以汾水水系为主干的地域范围。而“河东”则更多地以河东郡的方式出现。河东郡历代区划及归置不一。

《史记·货殖列传》对河汾地域河东、漳水等有较为细致的描述。以河东、河内、河南为三河且风俗相近:“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1]3263河东归置于三河之内,与河汾地域之东南、西北等诸郡风俗有别*“太原、上党又多晋公族子孙,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娶送死奢靡。汉兴,号为难治,常择严猛之将,或任杀伐为威。父兄被诛,子弟怨愤,至告诘刺史二千石,或报杀其亲属。”(汉)班固《汉书》卷二八《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11月版,第1656页。,《汉书·地理志》所叙述的二十八郡县之风俗体例多承袭此风。河东为古唐、魏之地,颇有其遗风。

《晋书·地理志》叙述重点不同于两汉《地理志》,两汉均一统,其叙述重于风土描述,而《晋书》以分裂南渡为主题,其州郡多叙其变迁,又多详述其州郡之民迁徙侨居南地的状况。《宋书·地理志》多叙淮河以南州郡建置,兼及南地侨寓流迁民之新立郡邑情况[3]1028。盖其时南北诸政权争斗,地盘随之而变更,亡乱之心,复国之志存乎人心,故述地理以侨民为重,寓有北复中原之志。《南齐书·地理志》州郡记述方式多同《宋书》。《晋书》为唐初所修,其叙地志风格,略有同于宋,或有承袭之故。

与南朝政权并立的北方诸国,除魏收所著《魏书》外,多未有地志流传下来*后人多有补齐之作。(清)洪亮吉有《补三国疆域志》、《补十六国疆域志》;洪漪孙有《补梁疆域志》;臧励有《补陈疆域志》。今人王仲荦有《北周·地理志》;施和金有《北齐·地理志》。,而《魏书·地理志》叙述风格又似两汉之《地理志》*(唐)魏徵《隋书》卷二十九《地理志》上载:“炀帝嗣位,又平林邑,更置三州。既而并省诸州,寻即改州为郡,乃置司隶刺史,分部巡案”,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807-808页。,分国土为九十一州,各州名多有沿用古州名,而其归属却极有不同。《隋书·地理志》以郡代州,设郡一百九十,所设立的长平郡、上党郡、河东郡、绛郡等郡县,多沿汾水走向,大致按照自南而北,由东向西的方式来叙述。其又将长平郡、上党郡放于河东郡之前,这不同于之前两汉书将河东郡置前,与辅卫京畿之城邑并列的方法,可能受北齐以邺都为繁华中心的定位影响*(唐)魏徵《隋书》卷三十《地理志》中记载了北齐时期邺都的繁华状况:“魏郡,邺都所在,淫巧成俗,雕刻之功,特云精妙,士女被服,咸以奢丽相高,其性所尚习,得京、洛之风矣。”,而长平、上党靠近魏郡邺都,故有先长平、上党后河东的序列顺序。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叙述州郡多以汾水自南而北的走向密集排列,河汾流域之主要属地河东、绛、临汾、长平、上党、太原等郡排列在一处,说明此时的河汾文化作为一个固定的形态已开始呈现出来,在隋唐史书中多可得见的“河汾”的概念逐渐沉淀下来。

《新唐书·地理志》以十道为序叙述。河东道居于关内道、河内道之后。河东道约以古冀州为域,含河东、太原、上党、西河、雁门、代郡及巨鹿、常山、赵国、广平国之地[4]。河汾地域之州郡及北部边境之州郡都归入了河东郡。其设置固然有军事防御之目的在内*“诸如所设立之节度使之职责,河东道节度使,掎角朔方,以御北狄,统天兵、大同、横野、岢岚等四军,忻、代、岚三州”。又如朔方节度使,捍御北狄,统经略、丰安、定远、西受降城、东受降城,安北都护、振武等七军府。(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三十八《地理志一》,第1386-1387页。,但客观上的整一也进一步促成了文化上的协同。

从历代史书《地理志》可以看出,隋前河东郡的设置区划与隋唐有较大区别。隋前,河东郡以蒲州、绛州等地为中心,而隋唐河东郡、河东道的设置则包括了汾水流域,乃至更北部的云代地区,此时期的河汾与河东在地理归属上看比较一致,而隋前的河东则仅包括了汾水南部地区,大致相当于唐时的蒲州、绛州、慈州、晋州等地。隋前后河东诸地虽归属不一,但隋前的河东地域蒲州、绛州等地,仍旧是“河汾文化”发展的源头和重心所在。

(三)“河汾文化”与“河东文化”

“河汾文化”与“河东文化”主要区别在区域范畴上。“河汾文化”相对固定,以两河之间汾水流域为主要承载区域,是地理性的归属。而“河东文化”则是历时而变的一个区域范畴,体现了人为设置行政区划的特点。河东的归属在隋前后不一,其文化特征也先后有别。本文研究的重点虽在隋唐时期,关注的是“河汾文化”的形态,然仍将视角集中在河东地域汾水南部地区,以蒲州、绛州为中心。这一地区自上古以来始终是河汾地区文化发展的中心,西汉时逐渐定居了许多的大家族,首先,他们在乡里拥有较强的社会势力,具有征辟、选举等方面的特权;其次,他们也将势力逐渐向长安地区扩张,在盛唐之初形成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从学术传统来看,河东之地也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学术脉络,如上古尧舜的德治,提出“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思想的子夏,有稷下学宫领袖之称的荀子,隋唐时期出现了开创“河汾之学”的大儒王通;还有中唐时期统合儒释的文儒柳宗元,宋代理学先驱孙复,“涑水先生”司马光;及至明代,理学大家薛瑄创立了河东学派。在明以前,金元时期平阳人房祺自称“横汾隐者”,编纂有《河汾诸老诗集》八卷,收录了活跃于黄河、汾水南部的八位诗人麻革、张宇、陈赓、陈庾、房皞、段克己、段成己、曹之谦的诗歌,将其诗歌各自为卷,汇集了一百九十八首之多。八位诗家与元代文学领袖元好问均有交往,“与遗山游,从宦寓中,一时雅合,以诗鸣河汾”[5]1。八位诗家又不满于江西诗派而取法于唐人:“诸老之诗有深而冲澹如陶、柳者;有豪放如李翰林、刘宾客者;有轻俗近雅如元、白者;有对属切当如许浑者;有骚雅奥义、古风大章,浸入杜草堂之域者。”[6]3而元好问更是“值金亡不仕,为河汾倡正学”[6]1,可见元代河汾地区的文化,具有较强的影响力和辐射力。

二、北齐至唐“河东”地域文学家的更替

地域文学的发展有别于大文学史,是难以割裂的。地域文学以地方文人的作品为主,但地域性又不足以限定文人的成长,这其中就面临一个籍贯、交游及生活中心的问题。然而,籍贯及成长地最能体现作家的地方性,即使有些作家没有生活在故乡,如柳宗元虽是河东人,然生活地基本上以长安为中心,但其有着浓厚的乡土情节,具有河东柳氏家族的荣耀感与危机意识。由此,地域文学的发展体现出双重特点:其一,以定居乡里的家族为背景成长起来的文人,构成了文学研究的主体;其二,家族成员逐渐官僚化后,开始脱离乡里,以长安为居住和生活中心,但家族成员之间仍旧保持着较为密切的往来,且以河东祖系为荣耀。

自汉世家大族形成,魏晋南北朝时期,其势力又进一步巩固扩张,至唐代,郡望家族的特点表现极为明显。这些世家自北魏孝文帝分定“崔、卢、郑、王”四姓*“明帝建武三年(496)”条载:“魏主雅重门族,以范阳卢敏、清河崔宗伯、荥阳郑羲、太原王琼四姓,衣冠所推,咸纳其女以充后宫。陇西李冲以才识见任,当朝贵重,所结姻连,莫非亲望,帝亦以其女为夫人。……时赵郡李氏,人物尤多,各盛家风,故世言高华者,以五姓为首(胡注:卢、崔、郑、王,并李为五姓)。(宋)司马光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一百四十《齐纪六》,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6月版,第4393-4395页。以来,遂开始确立在北方地区的社会势力范围。且各家族的势力在唐代得到蔓延,由于氏族势力与地域密切结合在一起,唐代遂有五姓七望之说: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在外,五大姓氏据有政治经济特权;在内,又多有家学相传。故有唐一代才名辈出的说法。以文学家来论,陇西李氏有88位文学家,后依次是赵郡李氏52位,京兆韦氏48位,河东裴氏42位,博陵崔氏35位,荥阳郑氏35位,弘农杨氏35位,太原王氏31位,范阳卢氏31位。五大家族所出的文人数量除去赵郡李氏、京兆韦氏,均在前列。又,河东蒲州王氏5人,河东绛县王氏10人,而蒲、绛两地王氏诸如王通族人、王维族人等又多源自太原郡王氏,以此来看,太原王氏构成了北方地区的一大姓氏。若以地域划分来看,创作中心集中在长安一地,五大家族文人的成名与长安多有难以割舍的关系。从地域来源看,文人集中在长安、太原、河东、燕赵等几个文化圈内。其中长安文化圈以陇西李氏、京兆韦氏为核心,又辐射到了周围的荥阳、弘农等地;太原文化圈则以太原王氏为中心,东与瑯琊王氏相连,西南又与河东王氏相承,有源流之关系;燕赵文化圈则以博陵、清河等地为中心向外辐射。从历史发展的纵线看,分别形成了武德、贞观(共32年),开元、天宝(共44年),大历(共14年),贞元、元和(共36年),大中、咸通(共29年)等几个集中性的创作阶段,突显出来的文人数量较多,分别为40位、113位、53位、130位、48位,其中大历十四年中出现了53位,为唐代文人创作风气较盛的一个时间段。以开元、天宝为限,前期太原文化圈有28位文学家,至德到元和年间有14位文学家,而长庆到晚唐则有10位文学家,唐前期人数最多;从产生的一流的文学家来看,王氏族人王度、王绩、王勃、王之涣、王昌龄、王翰、王维几乎都在此时期内成名,这在家族文学史上也甚为少见。至德到元和年间,河东地域的家族创作仅有柳氏一门独秀,柳宗元与韩愈并称“韩柳”。此时期古文运动声势浩大,柳氏家族文学成就突出。长庆到唐末,创作中心逐渐南移,唱酬中心不仅多设在浙江湖州一带,而且作家队伍也加入了大量的江南西道士人。创作中心虽然南移,但酬唱之风的形成多是在原北地作家尤其是元稹、白居易、颜真卿等人的倡导和带动下形成的。河东地域的作家此时无论是数量还是知名度都不如初盛唐时期,然仍有独特的现象。裴氏裴鉶小说《传奇》在晚唐时期独具光彩。太原王播、王起、王初、王铎略备才名,然其家族则早已迁居扬州,这些诗人的成长和成名多是在江浙一带地区完成的,虽籍贯在太原,但作品风格宛然已不是盛唐时期的王氏门人面目,而是呈现出晚唐气象。

河东地域文学现象在北齐至隋唐间呈现出不同的走势。从总体上看,与陈、北周并立的北齐呈现出繁荣的文学气象,武平年间,文林馆设立,一大批文学家被吸纳其中,馆阁之中的学术探讨、作品编撰进一步刺激了作家的文学创作,涌现出大批杰出的文人。薛氏族人薛道衡与范阳卢思道并称“卢薛”,成为北齐隋之际最为优秀的诗人。薛道衡诗歌的成就得益于薛氏家族内部的学养熏染,此后薛收、薛元超等族人,文才也极为杰出。而薛氏家族早先并不以文才显名,南北朝时期薛氏门第并不显赫,且族人多崇尚军功、武力,这与后来薛氏的儒学化相异。

三、邺都文明与“儒道更兴”背景下的“河东”地域

陈、北齐、北周是隋唐文学的先声,三者的创作地分别以建康、邺地、长安为中心,其中历经梁陈而来的王褒、庾信是陈、周文学的主导力量,然王褒、庾信成长在南朝,所代表的文风是以南朝建康为中心的。北周是宇文氏建立的政权,倡导复古,习典诰之体,几乎没有出现过大的文学家。在统一北齐后的北周短暂的20多年时间内,融合了各地才学之士,呈现出短暂的繁荣景象。如河东柳、颇为陈、隋帝王欣赏,然其文学的养成在南朝,被重用在隋,与尚雅正之体的北周格调不合。北齐都城在邺,武平年间有设立的文林馆,收纳了大批的优秀文士,《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传》详述了武平年间文林馆的设立和文人盛集之状:

有齐自霸图云启,广延髦俊,开四门以纳之,举八紘以掩之,邺京之下,烟霏雾集,河间邢子才、巨鹿魏伯起、范阳卢元明、巨鹿魏季景、清河崔长孺、河间邢子明、范阳祖孝徵、乐安孙彦举、中山杜辅玄、北平阳子烈并其流也。复有范阳祖鸿勋亦参文士之列。天保中,李愔、陆邛、崔瞻、陆元规并在中书,参掌纶诰。其李广、樊逊、李德林、卢询祖、卢思道始以文章著名。皇建之朝,常侍王晞独擅其美。河清、天统之辰,杜台卿、刘逖、魏骞亦参知诏敕。自愔以下,在省唯撰述除官诏旨,其关涉军国文翰,多是魏收作之。及在武平,李若、荀士逊、李德林、薛道衡为中书侍郎,诸军国文书及大诏诰俱是德林之笔,道衡诸人皆不预也。……三年,祖珽奏立文林馆,于是更召引文学士,谓之待诏文林馆焉。[6]602-603

文林馆创设的意图原与北齐后主高纬颇好讽咏的文士化风气有关:“因画屏风,敕通直郎兰陵萧放及晋陵王孝式录古名贤烈士及近代轻艳诸诗以充图画。”[7]603收藏书画及创作诗文是馆阁文人的原始意图。随后祖珽上奏所撰的《修文殿御览》,才兼有撰述学术之意。诗文的赏鉴收藏原本与邺地文人的聚集相关,文林馆的设立又进一步促进了文士之间的唱和。从入馆文士来看,除去南来的兰陵萧放、乐安孙彦举及陆邛、陆元规等人外,几乎都是北地世家子弟。范阳卢元明、卢思道,河东薛道衡,清河崔长孺,河间邢子才、邢子明等,构成了文林馆的主要创作群体。这也间接说明在设立文林馆之前,北齐文人已经处于盛势。出自《北史》的一则梁与齐互通使者往来的记载,也充分展现出邺都的人文荟萃:

天平末,魏欲与梁和好,朝议将以崔?为使主。……于是以谐兼常侍、卢元明兼吏部郎、李业兴兼通常侍聘焉。梁武使朱异觇客,异言谐、元明之美。谐等见,及出,梁武目送之,谓左右曰:“朕今日遇勍敌,卿辈常言北间都无人物,此等何处来?”谓异曰:“过卿所谈。”是时邺下言风流者,以谐及陇西李神儁、范阳卢元明、北海王元景、弘农杨遵彦、清河崔瞻为首。[7]1604

梁武帝所赞叹之李谐、卢元明、李业兴、王元景、杨遵彦、崔瞻,俱是北地世家大族出身,所形成的“邺下风流”局面,说明邺都及周围地区已有较浓厚的文人创作习气,且出现了较多优秀的文人。其时的优秀诗人卢思道、薛道衡,在邺都享有盛名,延及隋,声名愈重。由此可见,基本由北地作家构成的邺都文人对隋唐文学的影响。

隋唐的文化中心在长安,是文人集会的重要场所。陇西李氏信奉道教,李氏皇族自命为老子李耳的后人。唐初士人,体现出浓重的“内儒外道”的身份特点。早期文士王珪、王绩、房彦谦、杜淹等人多有隐逸以求名的经历。这股隐逸之风在唐代蔓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以致有“终南捷径”之说。

北周宇文泰治下的长安城,对周孔之礼,雅正的典诰之文极为推崇。吟咏风骚,托物言情的诗体极难得到发展。而邺都则相反,北齐帝王嗜好讽咏,歌咏风谣之作为文人所喜作,对文士的钳制也并不如北周严厉。河东的蒲、绛等地处在北周、北齐的夹缝中,为两者力相争夺之地。与此同时,河东地域的大家族薛氏、柳氏、裴氏、王氏等族人,对梁、陈、周、齐政权的依附选择也各不相同。薛氏、裴氏等族人多选择由齐到周隋的路线,而王氏、柳氏族人在周、齐并立之际,多以周为选择。河东之地西与长安城相邻,东北又与北齐相接,南近中原,远接楚湘,易受三者文化影响。较之战乱的其他地区,河东地区在北魏时期已呈现出儒道复兴的局面。薛氏族人薛谨随薛辩归魏后,任河东太守,积极修复河汾地域的文化学脉:“时兵荒之后,儒雅道息,谨命立庠序,教以诗书。三农之暇,悉令受业,躬巡邑里,亲加考试,河汾之地,儒道更兴”[8]1325。河汾之地虽涵盖了黄河、汾水流域,事实上其文化的核心仍集中在河东地域蒲、绛等地。这一地域的三大家族在唐之际文化勃兴,仅裴氏一族在历史上就曾有宰相59人,大将军59人,中书侍郎14人,尚书55人,侍郎44人[8]。唐代的河东地域,蒲州、绛州两地文化之盛也远在其他地域之上,从题名进士的人数来看,蒲州一地有70名,绛州有50名,太原郡49名,而其余州郡共计17名,蒲、绛两地进士约占河东道地区的64%以上。而蒲、绛两地120名进士中有96位进士出自河东裴氏、薛氏、柳氏三大家族,约上80%以上,可见蒲、绛在河东道地区的分量之重。作为文化富庶之地,士人更易于接受新的思想,儒道之思,体之言行,用之实际,蒲、绛也最先成为儒道盛行之所。复兴河汾之地儒道的薛谨即出自河东薛氏,后薛氏定居河东,几乎历代皆有人出任河东太守一职。太和年间,薛聪受孝文帝雅重,薛氏名声渐起。薜聪子薛孝通有文集八十卷。孝通子薛道衡更是名扬南北,数次接对周、陈使者:“年十岁,讲《左传》,见子产相郑之功,作《国侨赞》,颇有词致,见者奇之”[8]1337。武平年间,又曾与诸儒修订五礼。又如绛州闻喜裴炎:“少补弘文生,每遇休假,诸生多出游,炎独不废业。岁余,有司将荐举,辞以学未笃而止。在馆垂十载,尤晓《春秋左氏传》及《汉书》。擢明经第,寻为濮州司仓参军。累历兵部侍郎、中书门下平章事、侍中、中书令。”[9]2843

儒道在北魏时期的河东地域已有复兴之势,在隋唐之际渐成风气。以文中子自命的大儒王通即出自河东绛郡王氏之门。而王通所开创的“河汾之学”却屡屡为后人所质疑,梁启超曾批评云:“而千年来所谓‘河汾道统’者,竟深入大多数俗儒脑中,变为真史迹矣”[10]。而自宋以来,对王通之学在儒学体系中传承的肯定作用就不曾中断,朱熹虽然对“开国文武大臣尽其学者”[2]3267这一现象有所怀疑,然对王通在尧舜、孔孟之道中的传递作用则予以肯定:“自唐虞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道统相传,至于孔子,孔子传之颜曾,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遂无传焉。楚有荀卿,汉有毛苌、董仲舒、扬雄、诸葛亮,隋有王通、唐有韩愈,虽未能传斯道之统,然其立言立事,有补于世教,皆所当考也”[11]。黄履翁则肯定河汾之学、王通之道的存在:“嗟夫!通之为道明白正大,盖扶世立教济时行道之学。中之为说,议论问答本乐天知命穷理尽性之书,盖孔孟之流派”[12]。千余年来,王通其人与河汾之学受到了质疑,进入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杨明《王通与〈中说〉》[13],尤其是邓小军先生《河汾之学与“贞观之治”的关系》[14]等文章的问世,王通与河汾之学逐渐被学界所接纳,此后有关王通思想的研究逐渐开展起来,河汾之学在儒家道统中的地位也得到了学界的肯定。常裕在《河汾道统——河东学派考论》一书中也将王通之学放入河东学派形成的过程中,且以“河东先学”来指代王通和柳宗元*常裕在《河汾道统——河东学派考论》一书中指出:“在哲学思想发展方面,隋朝大思想家王通、唐代大哲学家柳宗元对薛瑄及河东学派的形成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地域文化上讲,是河东学派形成、发展过程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版,第30页。,对明代河东学派的思想做了细致的梳理辨别。而进入河东地域的文化研究之后,发现河东地区本就有自西汉以来已经形成势力的裴氏、柳氏、薛氏三大家族,这些家族具有较强的政治经济优势,在上层政治文化圈中,又掌握了较高的政治权利,故容易成为河东地域其他家族上升途中的依附对象。事实上,整个唐代,源自河东地区的文化士人也确实有较为密切的联系,且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定的依托关系。河东王氏只是一个文化家族的代表,还有许多大的家族如吕氏、孙氏、卫氏等也活跃于河东地域,与之形成了难以割舍的乡土关系。

四、结语

北齐隋唐之际的“河东”文化是一个丰富的历史文化及文学研究领域,若干年来的被忽视在某种程度上与宋明时期的疑古思潮相关。疑古的本身就携带有打破前代思想定型化教化思想的影响,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对“河东”文化研究的重视与王通之学的重新认识,本身也是一次新的“疑古”、新的文化重新认识过程。王通的河汾之学虽有儒家的传统身份特征,但经历了自永嘉之乱以来长达200多年北方地区多种文化的交萃,原本的被汉晋之儒、南朝之儒所接受的儒学面貌已经发生了较大的改变,这种改变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体现在汉民族与非汉民族的文化冲突与融合之上。王通之学及其门人的被质疑,不仅是一个学术门派的问题,或者其本身的对非汉民族的接受意识是一个更为敏感的,为宋以后所谓正统的儒学家所排斥的关键所在。

“河汾之学”无疑是北齐隋唐之际“河东”文化的核心词汇。其处在一个复杂的时间点上,从民族融合的角度来看,是一个汉民族与非汉民族相互融合,走向盛唐文化的阶段。《中说》与《元经》中流露出来的对明君贤臣与理治社会的向往极大地突破了之前的儒文化及汉文化认定范围,某种程度上也暗示了唐代文化的多元化繁荣局面的到来。

北齐隋唐之际的“河东”文化又是“河汾之学”的生成背景。从汉民族文化的影响来看,逐步地见到了一个“儒道”文化“更新”的过程。这既是一个儒道文化复活递嬗的过程,又是一个汉族与非汉族文化走向共融的过程。在此,不仅传统的文学体式与题材得到了复活,新的以边塞诗歌为题材的作品在歌行体中韵语流畅,情色丰美,词偶、佳对与音律无一不得到了精美的呈现。这一过程的实现,又是一个新的生活体验交织旧的文学技艺,兼以提高的过程。北齐时期的文林馆,邺都的文化繁荣,在唐前时期,已经表现出一种多元文化交融的特点。“邺下风流”的文化现象,南朝人对北土人物的赏识,说明其已经是一种南北共同期待的文化发展走势。

参考文献:

[1](汉)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三七[M].王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

[3](梁)沈约.宋书卷三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北宋)宋祁,欧阳.新唐书卷三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元)房祺.河汾诸老诗集:序[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6](唐)李百药.北齐书卷四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2.

[7](唐)李延寿.北史卷四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清)裴摔度,裴宗锡,裴正文.裴氏世谱[M].刻本,共10册.嘉庆十年(1805).

[9](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三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0]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1](宋)朱熹,吕祖谦.近思录卷十四“观圣贤”条[M]//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327.

[12](宋)黄履翁.古今源流至论,别集卷五[M]//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3]杨明.王通与《中说》[J].复旦大学学报,1989(5):15-22.

[14]邓小军.河汾之学与贞观之治的关系[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6):59-66.

(编辑:陈凤林)

“Hedong” in Beiqi, Sui and Tang

Dynasties and Its Literary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ZHANG Li1, 2

(1.SchoolofPoliticalScienceandLaw,TaiyuanUniversityofTechnology,TaiyuanShanxi030024,China;

2.ResearchCenterofFolkloreandCulturalAnthropology,Beijing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7,China)

Abstract:The objective situation of “Hedong” literary and cultural research is not consistent with its historical importance, especially in Beiqi, Sui and Tang Dynasties. The paper attempts to restore the original state of “Hedong” culture and present its main content basically along a logical dialectical process from the literary and cultural phenomenon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among which the problem of Wang Tong’s “Study of Hefen” and “Update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develops around Confucianism. The outlook of Confucianism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and non-Han culture at the turn of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is an important starting point to resolve the multiple doubts about historical “Study of Hefen” .

Key words:“ Hedong”; “Hefen”; “Study of Hefen”; Confucianism; non-Han; the Capital of Ye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837(2015)06-0043-06

作者简介:张丽(1978-),女,山西长治人,太原理工大学讲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民俗学与民间文学。

基金项目:太原理工大学2013年度校基金项目“北齐至隋河东家族文化与文学研究”(2013w017);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民间传说与宗族社会关系之研究”(15YJC751059)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组合预测模型与方法创新及其优化理论研究”(12BTJ008);安徽财经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项目“安徽省城市集聚的外部性研究”(CXJJ2014058)

收稿日期:*2015-10-25 *201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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