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北京画坛的双子星座

2015-02-10 17:00顾雪涛
贵州文史丛刊 2014年4期

顾雪涛

摘要:民国初年,一批富有革新精神的南方画家客居北京,给因循守旧的北京画界带来一股新风。其中姚华和陈师曾并称“姚陈”,被公认为北京画坛领袖。他们志同道合,互相影响,密切配合,并肩奋斗,在绘画创作、艺术理论和美术教育等领域都取得了卓著成就,为中国画的复兴和繁荣作出了重要贡献,堪称民初北京画坛的双子星座。

关键词:民初 北京画坛 姚陈 双子星座

中图分类号:J2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4)04-68-72

清未民初,以赵之谦、吴昌硕为代表的海派画家,顺应时代审美观念的变化,融碑学、印学笔意入画,开创了雄强浑朴、古拙奇倔的“金石画风”,中国传统绘画由此开始了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型。但在旧都北京,此时“四王”余风仍很盛行,画坛因循守旧,陈腐疲软,与生机蓬勃的上海画界形成鲜明对比。所幸一批具有革新精神的南方画家陆续客居北京,佼佼者有陈师曾、姚华、王梦白、齐白石、陈半丁等,他们大多是“金石画风”的倡导者和实践者,用自己富有个性的画作给北京画坛带来一股新风。其中姚华和陈师曾因人品高尚,学养深厚,诗书画印“四全”,且与各界文化精英交往密切,被公认为北京画坛领袖,合称“姚陈”。姚、陈同年出生,都曾留学日本,二人志趣相投,艺术观念相近,常在一起切磋书画诗文,共同参加各种美术活动,友谊极为深厚。从1913年姚、陈相识到1923年陈师曾病逝,短短十年间,二人互相影响,密切配合,并肩奋斗,为中国画的复兴与繁荣,做了大量开拓性的工作,其主要成就可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把“金石画风”引入北京画坛

陈师曾自幼酷爱丹青,10岁即随长沙画家尹和自习画,后来他广泛师法古今名家,特别是石田(沈周)、石天(沈灏)、石虎(蓝瑛)、石涛(道济)、石谿(髡残)所谓“五石”,奠定了坚实的绘画基础。但真正引领陈师曾迈入艺术殿堂的老师是吴昌硕。1910年他在南通师范学校任教时,因钦佩吴的书画、篆刻,常到上海向他求教。吴昌硕深爱其才,对陈悉心指导,使他受益良多。这一时期陈师曾潜心临写石鼓文及篆、隶、楷各体书法,制作了不少印章,对他画风的形成产生了深刻影响。1913年陈师曾定居北京后,常与鲁迅结伴到琉璃厂寻访碑刻、拓本,和姚华一起研讨、临摹汉石刻和唐画砖,并为刻笺、刻铜艺人提供画稿,这些都使其画作中的金石、书法味更加浓烈。对陈师曾的画,时人无不叹服,被陈师曾推许为“并代或无二”的吴昌硕称赞他“以极雄丽之笔,郁为古拙块垒之趣,诗与书画下笔纯如” ;姚华评论他“不但能从画里求画,并能以书法作画法……以篆书参入山水,以草书参入兰草,以隶书参人竹石”;梁启超更是热情地赞道:“陈师曾在现代美术界,可称第一人,无论山水花草人物,皆能写出他的人格;以及诗词雕刻,种种方面,许多难以荟萃的美才,师曾一人皆能融会贯通之”;三人都充分肯定陈画以碑学、印学入画的特点。特别值得提起的是,陈师曾不但自己拜吴昌硕为师,还曾建议齐白石学习吴昌硕。1917年秋,齐白石避乡乱居于北京,以卖画及篆刻为生,齐白石笔墨格调虽高,但不受北京人喜爱,陈师曾便劝他改变画风,吸取吴昌硕重彩著色之法,免去雪个(八大山人朱耷号)冷逸之风,齐白石听从了陈的劝告,又在画中掺入民间元素,创立了红花墨叶大写意画派,成为开宗立派的绘画大师。

姚华的绘画经历与陈师曾不同,他从未拜过师,学画全凭自己的悟性、勤奋、学养和阅历。由于他于诗文、词曲、书法、篆刻、画史、画论均有深湛造诣,又精研过古今名家画迹和汉刻石、唐画砖,并自创兼具书画、金石、碑刻之妙的颖拓艺术,以故下笔便不同凡响,作品气格高古,意境隽永,富金石、书法趣味,诚如刘海粟所言:“其画得力于书,得境于诗,得虚实相生于印,得活脱不羁之气于写生”。姚华40岁前很少作画,偶有所作个人面貌尚不鲜明,40岁时他登泰山,游曲阜,泛西湖,济沧海,胸襟为之大开;加之他性喜交游,与北京各界文化名人过从甚密,互相切磋砥砺,画艺日益精进。陈师曾评论姚华的画“有独来独往之概”、“孤峭生硬,与我同趣”,可见二人在艺术上的追求是心犀相通的。同陈师曾一样,姚华对当时“金石画风”的领军人物吴昌硕也十分敬佩,他在《题苦铁(吴昌硕)山水》诗中写道:“隶分变化生章草,写作溪山意更奇,几见缶翁书入画,勒法《月仪》见风姿。”该诗“后记”云:“缶翁花卉用草篆法,此山水小帧以章草为之,尤为仅见……缶翁画用书法,与画史异。”1926年,姚华还临摹过吴昌硕的《古柳垂绿图》,并在画上题曰:“近世多学缶翁,然有其粗野,而无其古朴,盖臆浅腕弱也。”“臆浅腕弱”系对一般画家缺乏诗词、书法、篆刻功底的中肯批评,而陈师曾和姚华之所以能在民初北京画坛脱颖而出,正是由于他们的诗词、书法、篆刻修养高人一筹之故。

当然,在民国初年,把“金石画风”从上海引入北京是众多革新派画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姚、陈之外,齐白石、陈半丁等都有过重要贡献;但毫无疑义,由于姚、陈在当时北京画坛的领袖地位,他们对北京画风的改变起了最主要的作用。

二、肯定和宣传“文人画”的价值

“五四”前后,在新文化运动的巨潮中,一些激进知识分子提出了“美术革命”的口号,他们把批判矛头指向明清以来的“文人画”和“四王”画派,主张用西画的写实精神拯救,改造中国传统绘画。康有为认为“中国画至国朝而衰弊极矣”,警告“如仍守旧不变,则中国画学应遂灭绝”;陈独秀大声疾呼:“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因为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写实的精神”。康、陈的观点在当时虽有一定进步意义,但却有失偏颇,其失误在于他们对中国画的特质缺乏深刻认识,简单地用政治学和社会学的观点,来规范和要求艺术。针对康、陈等否定传统绘画的言论,有识之士纷纷撰文反驳,其中陈师曾的《文人画之价值》和姚华的《中国文人画之研究序》,是两篇立意高远、论述精辟、影响广泛的代表文献。

陈师曾的文章有白话和文言两种版本,前者刊于1921年春出版的《绘学杂志》第2期,题为《文人画的价值》。同年夏,他对该文作了一些修订,改写为文言文本《文人画之价值》,全文约4000字,从艺术的本质、文人画的历史、文人画的要素等方面,科学地阐发了文人画的价值和意义。文章提出:“所贵乎艺术者,即在陶写性灵,发表个性与其感想”,“文人画不求形似,正是画之进步”,“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文人画之价值》对全盘否定文人画者作了富有说服力的回答,丰富了前人关于文人画的理论,不仅在当时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今天仍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有的美术史家称它为上世纪20年代中国画论争的“压卷之作”,绝非虚誉。1921年10月,日本美术史家大村西崖来到北京,经金城介绍同陈师曾相识,大村随身携来《文人画之复兴》一文,该文虽系针对日本画界现状有感而发,但文中关于中国文人画的论述与陈师曾的观点颇多相合之处。陈读后十分欣喜,将其译为中文,准备与自己的文章合为一书出版。为了增加书的分量,陈师曾拟请一个有名望、有水平的人为之作序。他环顾北京文化界,认为此人非姚华莫属,这既是因为姚在北京文化界的权威,更是因为陈一向把姚视为事业上的知己。endprint

关于《中国文人画之研究序》的写作缘起,姚华在文中有如下记述:“归堂(即大村)自东京来游,与师曾联翩见访,意既相同,言必有合,语予此志,嘱叙其凡……归堂归急,燃烛写此……”这说明序是姚在师曾、大村“联翩见访”时应邀而作,因大村急欲回国,姚遂于当夜(1921年12月7日夜)燃烛疾书,草成此文。作为《中国文人画之研究》一书的序言,姚文与师曾、大村的文章在精神上是完全相通的,然而它并非一篇空泛的应景文章,字里行间处处透射出真知灼见,有着后者不可取代的学术价值。姚文凡1200余字,篇幅虽短,却涉及到文人画的诸多方面。文章先简述了文人画产生、发展的历史,然后将其同画家画(即院体画)进行比较,指出:“画家多求之形质,文人务尚其神情”,“以文人之美,常参造化之权,画家之真,屡贻骛犬之诮”,“文人之画有人存焉,画家所为,唯物而已”。姚华认为,画家画致力于刻画物象外在的形质特征,注重的是“物”的再现,作品往往求“真”而乏“美”,重“形”而轻“神”;文人画更注重表现自然万物的变化之美,作品渗透了画家的精神、思想和人格,从中可看到“人”的存在。以上观点深刻揭示了画家画和文人画的区别,概括了文人画的特征,它与陈师曾的有关论述交相辉映,互为补充,共同谱写了中国文人画论的华彩乐章。

《中国文人画之研究》1922年5月由中华书局出版,截止1941年已发行了八版,可见该书在中国美术界的巨大影响。客观地说,在“五四”前后关于文人画的论争中,陈师曾无疑是冲锋陷阵的主将,但姚华所起的作用亦不容小视,他的《中国文人画之研究序》及《复邓和甫论书画》、《再复邓和甫论书画》诸作,其见解之犀利,论述之深刻,一点也不逊于陈师曾的著作。过去学术界在评价这一段历史时,往往只介绍陈师曾的功绩,而忽略了姚华的贡献,是有失公允的。

三、致力美术教育。参与美术社团

1、致力美术教育

陈师曾和姚华不但是杰出的革新派画家和美术理论家,而且是卓越的美术教育家,他们生前曾在北京的多所大学担任国画、书法教授或导师,在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史上书写了浓重的一页。

陈师曾从1915年起,先后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美术学校和国立北京美术专门学校(简称北京美专)教授中国画,其中在北京美专任教最久。北京美专成立于1918年,是我国最早一所公办美术学校,首任校长是留日画家郑锦。陈师曾从1918年5月被北京美专聘为中国画教授,直到他1923年9月因病去世,共在该校工作了5年。陈师曾在教学中注重启发学生的个性,重视基本功的训练,主张书画同源。他曾精心编写讲义,内容为:第一章《画法概论》,又细分为(1)学习要旨;(2)学习方法;(3)学习程序。第二章《画法各论》,又细分为(1)花卉画法;(2)风景画法;(3)鸟兽画法;(4)人物画法。为了加强教学效果,讲义中附有不少名人画作,做到了图文并茂,直观形象。陈师曾除在大学授课外,还常到各地演讲,向青年普及传统绘画知识,例如1917年12月4日,他受蔡元培邀请,到北京大学讲《清代之山水画》,吸引300多人到场聆听;1922年他应中华教育会邀请,赴济南主讲《中国美术小史》,后来其门生将演讲记录整理成《中国绘画史》出版,成为美术院校学生必读的参考文献。

姚华1914年曾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后又执教于中华大学和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由于此时他主要以经史、训诂和诗词名世,故所授课程与美术并无直接关联。姚华40岁后书法、绘画日臻成熟,在美术界声誉鹊起,遂于1919年被北京美专聘为书法、绘画教授,同陈师曾、王梦白、陈半丁等名画家共事。1924年秋,北京美专毕业生邱石冥等创办京华美术专门学校,鉴于姚华的声望和影响,创办者一致推举他为校长。京华美专虽为私立学校,却办得很有特色,学校不但聘了一批书画名家任各科教授,还聘请蔡元培主讲美学,这种理论与技能并重的教学方针在当时的美术院校中并不多见,反映了姚华作为一代教育名家的先进办学理念。在教学中,姚华以博学多才、平易近人而深受学生爱戴,他上课不但风趣幽默,而且亲自动笔示范,学生每有习作,常请他为之题跋,他接过画幅,根据画意略加思索,便吟成小诗一首,挥洒题于画上。有时学生向他求字,他总是有求必应,并客气地在落款中以“兄”相称,学生得到他的墨宝,无不珍若拱璧。

2、参与美术社团

民国初年,各种美术社团如雨后春笋在北京涌现,成为古都一道亮丽的文化景观。陈师曾和姚华当年曾积极参与美术社团活动,是多个社团的核心成员。

“宣南画社”是北京出现较早的美术社团,由余绍宋等人发起,1915年成立,主要成员有汤定之、梁启超、.陈师曾、姚华、林纾、陈半丁、王梦白等。画社重传统,重鉴赏,不定期举行聚会,与会者吟诗作画,谈艺论文,属雅集性质的松散组织。画社成立之初,陈师曾根据他在宣南(泛指宣武门外,系近代北京人文荟萃之地)采风所得,绘制了《北京风俗画》册页34幅,该画笔墨简洁,形象生动,寓意深刻,被誉为中国近代漫画的开山之作。陈师曾病逝后,姚华为每幅画填词一首,画与词珠联璧合,见证了陈、姚深厚的友谊。

1918年4月,以蔡元培为会长的“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成立,其宗旨是“研究画法,发展美育”。研究会聘任陈师曾、贺履之、徐悲鸿、李毅士等中、西画家为导师,每期招收学员数十人。陈师曾定期到会演讲和指导,并连续在会刊《绘学杂志》上发表了《绘画原(源)于实用论》、《文人画的价值》、《中国画是进步的》等重要论文,在研究会中发挥着中枢作用。1923年4月,北京大学成立了另一个研究美育的社团“造形(型)美术研究会”,蔡元培任会长,聘请姚华、沈尹默、马衡等著名学者、画家12人为导师,首批发展会员近百人。研究会的主要活动为:组织名人演讲,评论美术作品,举办美术展览,出版《造形美术》杂志。在研究会聘任的众导师中,姚华因既能指导研究、又能提笔示范而深受会员崇敬。

民初北京最活跃的美术社团是1920年5月成立的“中国画学研究会”,金城为首任会长,陈师曾和姚华均为核心成员。研究会在“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的旗帜下,开展了一系列活动,影响较大者如:1922年春,金城、陈师曾携吴昌硕、齐白石等南北画家作品400余件,赴日本东京参加“第二届中日联合画展”,取得空前成功。同年12月,为纪念苏东坡诞生855周年,研究会在北京城东之“罗园”举行雅集,金城、周肇祥、陈师曾、姚华、齐白石、汤定之、王梦白、凌植支、萧谦中等齐聚一堂,合作山水、人物、花卉画多幅,极一时之盛。1928年,研究会创办《艺林旬刊》,姚华应刊物之请,在创刊号上发表祝诗,后来他又在该刊连载《题画一得》达数年之久。

综上所论,“五四”运动前后,在中国传统绘画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转换的历史背景下,陈师曾和姚华携手站在时代潮流前面,以其绘画创作、艺术理论和美术教育的卓著成就,为中国画的复兴和繁荣作出了重要贡献。可惜他们的事业尚未达到顶峰,就过早地因病去世,陈师曾享年仅48岁,姚华也只活了55岁,正处于生命的黄金季节。天妒英才,令人扼腕。值得欣慰的是,陈、姚在诸多领域的建树,已被永载史册。仰望中国绘画的灿烂星空,他们犹如不可分割的双子星座,静静地在苍穹深处闪烁,为后继者照亮求索之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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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压思纯endprint